[摘 要]歷來談納蘭性德者,多著力于他的詞,鮮有將他的詩納入研究視域。本篇論文擬就前人鮮曾涉獵的納蘭性德詩作及其詩學思想,做一探索性的勾勒與敷述。本篇論文分三個部分:首先從清初詩壇的風尚談起,因為任何一位作家的創(chuàng)作與思想都不能超越他生活的時代,希望通過歷史的比較分析,還原納蘭性德詩作及其詩學思想的本初源自;復次,論納蘭性德的論詩之旨,這是本篇論文的重心,希冀以此概見清初社會風氣、政壇好尚與藝文之關系;第三部分,敷述納蘭性德詩作之形制、類型,依類來談,同時略作賞析,以便使讀者更易窺得納蘭詩的“廬山真面貌”。
[關鍵詞]納蘭性德;朱彝尊;王士禛;康熙;清初詩壇風氣;詩學思潮;納蘭詩
[作者簡介]孟繁之(1977-),男,北京大學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院項目負責人(北京 100871)。
相對于納蘭詞的“家家爭唱”“傳寫徧于村校郵壁,海內文士競所摹仿”,納蘭性德的詩則要寂寞得多?!肚迨犯濉ぜ{蘭性德傳》稱性德“善詩,尤長倚聲”,
《清史稿》第四百八十四卷,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13361頁。沈德潛《清詩別裁集》、鄧之誠《清詩紀事初編》及清人詩話,均稱容若詩“清新秀雋,自然超逸”,“有開天豐格”
兩句皆徐乾學語,為清人詩話所引。,“纏綿秀麗”
陳融:《顒園詩話》。轉引自錢仲聯(lián)《清詩紀事》“納蘭性德”條。,“吐屬清雋”
鄧之誠:《清詩紀事初編》第六卷,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645頁。,“一代詩才,俊逸飄飄凌云”
徐世昌:《晚晴簃詩匯》第37卷,參見《續(xù)修四庫全書》“集部·總集類”,第1629冊,第633頁。蔡冠洛《清代七百名人傳》(臺北:明文書局,1985年)亦曾說:“其詩飄忽要眇,絕句近韓偓,尤工于詞。所作《飲水》、《側帽詞》,當時傳寫,遍于村校郵壁,人謂李璟后身云。”(第1754頁);即使放在整個清初詩壇而論,納蘭詩亦有一定之地位,非泛泛而作,只惜詩名為詞名所掩,由是不彰。而歷來談論納蘭性德者,亦多著力于性德之詞,鮮有將他的詩納入研究視域。本篇擬就前人鮮曾涉獵的納蘭性德詩作及其詩學思想,作一探索性的勾勒與敷述,希冀借此一側面,概見清初詩壇之風貌,及清初社會風氣、政壇好尚與藝文之關系。
一
納蘭性德生活于康熙朝的早期。在他生活的時代,詞壇是朱彝尊思想籠罩的天下,詩壇則是錢謙益、王士禛“代興”的時代。
王士禛并非不能詞,其不為耳,早年嘗著《衍波詞》,嗣響絕代,自離揚州后,便絕口不再言詞,甚為可怪。嚴迪昌《金元明清詞精選》(江蘇古籍出版社,1995年)214頁作者題注:“王士禎(1634—1711),字貽上,號阮亭,又號漁洋山人。初名士禛,因避雍正帝胤禛之諱,曾被改作士正,乾隆時命改士禎。山東新城(今屬桓臺)人。順治十五年(1658)進士,初授揚州府推官,調內累官至刑部尚書,乾隆朝追謚‘文簡。著有《衍波詞》。王士禎為清初詩壇宗師,倡‘神韻說,領袖一代。詞為前期所作,調離揚州后,即絕口不言詞。其詞清雋處類其詩,惻艷之作則追摹‘花間?!敝煲妥痖L漁洋五歲,同書190頁記:“朱彝尊(1629—1709),字錫鬯,號竹垞,晚號小長蘆釣師,又別署金風亭長。浙江秀水(今嘉興)人,明大學士朱國祚之曾孫。順治二年(1645)清兵入浙,一度參與抗清事。十三年(1656)起遠走嶺南、云中、通潞,歷為幕賓。康熙十七年(1678)以‘名布衣應‘鴻博征召,翌年春中式授翰林院檢討。康熙二十二年(1683)入直南書房。中經浮沉,于三十一年(1692)告歸鄉(xiāng)里,著述以終。長于經義研攷,詩與王士禎并稱‘南朱北王。詞名尤著,為‘浙派宗師,有《眉匠詞》、《靜志居琴趣》、《江湖載酒集》、《茶煙閣體物詞》、《蕃錦集》等。又編輯《詞綜》三十四卷。其詞以清空醇雅為審美旨歸,宗尚南宋姜夔、張炎一派。一生詞創(chuàng)作成就以‘江湖載酒時期為高,《琴趣》情愛之寫亦多佳構?!奔{蘭性德與朱彝尊的關系眾所周知,是以學問相尚、以詩詞互為友聲的摯友,朱彝尊《納蘭性德祭文》言:“我按樂章,綴以歌詩,剪綃補衲,他人則嗤,君為絕倒,百過誦之……自我交君,今逾一紀,領契披襟,敷文析理,若苔在岑,若蘭在沚。”
納蘭性德:《通志堂集》第十九卷,第818頁。性德歿后,竹垞有挽詩六首,其第五云:“主客披圖得,云煙過眼諳。吟花成絕筆,聽雨罷深譚。畫里韶顏在,尊前麗語耽。憑將腸斷句,流轉到江南?!蓖词е?,語極沉痛?!疤︶薄疤m沚”所出有典,
典出郭璞《贈溫嶠》詩:“人亦有言,松竹有林。及余(爾)臭味,異苔同岑?!壁w翼《哭筠浦相公》:“交誼苔岑五十秋,喜聽揆席懋勛猷。”均是指志同道合的朋友,用此具見二人交誼之非同一般。納蘭性德詞的創(chuàng)作,很大程度受了朱彝尊思想的影響。朱長性德二十六歲,年二十即以詩名令天下側目,
朱氏《曝書亭集·亡妻馮孺人行述》言:“予年二十,即以詩古文辭見知于江左之耆儒遺老,時方結文社,興詛誓,樹同異,予概謝不與?!睙o論年齡及詩詞創(chuàng)作,于性德都是前輩?!锻ㄖ咎眉肪硎屑{蘭性德《與梁藥亭書》言:“近得朱錫鬯《詞綜》一選,可稱善本。聞錫鬯所收詞集凡百六十余種,網羅之博,鑒別之精,真不易及?!?/p>
納蘭性德:《通志堂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533頁。朱氏論詩,亦與性德相近,如其《曝書亭著錄序》云:“緣情以為詩。詩之所由作,其情之不容于己者乎!夫其感春而思,遇秋而悲,醞于中者深,斯出之也善”;“情之摯者,詩未有不工者。后之稱詩者,或漫無感于中,取古人之聲律字句而規(guī)倣之,必求其合。好奇之士,則又務離乎古人,以自鳴其異。均以為詩未有無情之言可以傳后者也?!?/p>
《曝書亭集·曝書亭著錄序》,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此與性德詩說,“詩乃心聲,性情之事也”一旨,最為契合。
錢謙益是明末清初詩壇的“盟主”,詩界領袖,于性德是前輩,他的詩論及詩歌創(chuàng)作實踐極大程度展現(xiàn)出了明末清初詩學風尚與詩學思想的轉折及發(fā)展。他反對明代的摹古傾向,繼承了公安派“申寫性靈”的思想,他在重視真情感的同時,又強調外在事物以至時代遷演之于真情實感觸發(fā)的重要性,提出“窮于時,迫于境”而“發(fā)為詩”,方是“古今之真詩”的論說。他的藝文思想對于清初幾位思想家如黃宗羲、顧炎武、王夫之等均影響極大。錢仲聯(lián)《簡論清詩》謂:
謙益在降清后又反清,寫了大量反清內容的作品,激楚蒼涼,律詩尤勝。偉業(yè)創(chuàng)造“梅村體”,五七言古近體詩,也是名篇絡繹,號稱一代詩史。謙益以兩朝詩壇領袖的資格,對清初重要詩人,如吳偉業(yè)、屈大均、宋琬、施閏章、王士禛都有影響,論定他們的詩,并給他們的詩集都寫了序。特別是對王士禛有“代興”的期許。士禛因謙益的揄揚,繼謙益而起,逐步成為康熙時期詩壇的領袖。
錢仲聯(lián)《簡論清詩》,《夢笤盦論集》,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176—177頁。
而王士禛是繼錢謙益之后,對清初及整個清代詩壇影響至巨的人物,被目為“一代正宗”
袁枚《隨園詩話》卷二,第三九:“本朝古文有方望溪,猶詩之有阮亭,俱為一代正宗?!?,“神韻”說是其詩歌理論的核心。
然王氏“神韻”說并不局限于字面層意,是既重風調,又重雄渾,漁洋《跋陳說嚴太宰丁丑詩卷》言:“自昔稱詩尚雄渾則鮮風調,擅神韻則乏豪健,二者互交譏”,主張“去其二短而兼其兩長”。參見《蠶尾續(xù)文》卷二〇。他們二人之于清初詩壇乃至整代清詩的貢獻,一是將清初詩人的視野從“盛唐詩”擴充至整代唐詩(這一思想對康熙帝影響甚大,最后成為康熙帝藝文思想之一部分,《全唐詩》可說是這一思想的產物),二是引啟清詩由單純的宗唐,發(fā)展至兼取宋詩(有清二百六十余年詩學,起首和最末,都是“宋詩派”的天下,最是耐人尋味)。清詩經此二人,方初具規(guī)模。王士禛的“神韻說”更是影響了清前期的詩壇,幾達百余年之久。
俞大綱《寥音閣詩話》三四:“家伯兄嘗為余言,曹雪芹于其《紅樓夢》說部中,假史湘云、香菱之問答以論詩,其宗旨實淵源于王漁洋詩主神韻之說,可證以漁洋所撰之《唐賢三昧集》序言及其所選詩,此說甚精。雪芹身世,今人考證綦詳。其詩集久佚,然零篇斷句,猶存人間。屬辭清雅,而格調殊不高,似尚不及其紅樓夢中‘姽婳將軍辭,及‘寒塘度鶴影,冷月葬詩魂等警句也。以雪芹之才,造詣誠若不止此;或者其一生精力,寄于說部,詩詞拋余力為之,故未能盡工耳。然當時詩體,類皆著重神韻,清麗有余,而雅健不足;曹詩如此,亦風習使然。雪芹之詞,世無傳什,《紅樓夢》有〔粉墮白花州〕一闋,亦嫌纖弱。然其神貌,似得之于納蘭容若;曩蔡孑民先生以《飲水詞》有‘葬花天氣一語,而《紅樓夢》有黛玉葬花故事,因謂《紅樓夢》影射明珠家世,似不如謂雪芹詩詞受當時風會所染,無論詩詞,皆與當時文藝潮流相迎合也?!保▍⒁娪岽缶V紀念基金會編:《俞大綱全集·詩文詩話卷》,臺北:幼獅文化事業(yè)公司,1987年,第210—211頁)
錢謙益于康熙三年(1664)逝世,時性德方九歲,當不及親接聲咳。性德之于漁洋,除《通志堂集》卷三所載《為王阮亭題戴務旃畫》外,余則未見有二人明顯交往的痕跡及記述。但這并不代表納蘭性德詩歌的創(chuàng)作及詩學思想,未曾受到過王士禛的影響。性德歿后,陸肯堂所為挽詩的第二首有句云:“例從文選起,語自衍波傳。”
納蘭性德:《通志堂集》第二十卷,第877頁。士禛曾有詞集《衍波詞》,當是指此。
趙秀亭《納蘭叢話》四五:“張任政《納蘭性德年譜》稱:性德、馬云翎定交康熙十二年,是年云翎初應會試不第,性德為作《送馬云翎歸江南》詩??滴跏吣?,云翎再上春官不第,性德重以《又贈馬云翎》詩為別。今人黃天驥亦同張氏說。按,此說實誤。據秦松齡《馬云翎傳》,云翎為壬子(康熙十一年)舉人,旋入京應癸丑(十二年)禮部試,不中。丙辰(十五年)復赴京再試,又不中。戊午(十七年)秋,病歿,壽僅三十。云翎至京,僅癸丑、丙辰兩度耳。十七年(戊午)云翎未入京,是歲亦非會試之年,‘落第、‘贈詩顯無可能。又,《送馬云翎歸江南》作在先,《又贈馬云翎》作在后,然《又贈馬云翎》有‘一朝傾蓋便相歡句,可知《又贈》詩亦定交初之作。如是,則知二詩乃同年同次相別之贈,其先后相差,不過旬日間耳。若以二詩系于康熙十二年,亦于理不通。云翎既卒,性德猶以《柳枝詞》寄其懷思之情,知其交誼終始無變。倘以十二年定交并贈二詩,則十五年舊友重逢,當不少倡和過從;云翎再試不售,更當有作以慰之矣。今性德集中再無贈馬之章,固知十二年定交、贈詩之說為不可信。綜以前論,性德、云翎交誼之實已見,即定交、贈詩必在康熙十五年。舍此而外,他說皆難從信。另,馬云翎以詩名鳴京師,原借王士禛之揄揚。云翎癸丑初次入京,時漁洋遠在川中;丙辰再次至京,漁洋方任戶部郎中,始得以賞譽助成云翎盛名。性德以《側帽》詞顯名,恰在同一年,竊疑性德、云翎曾并承王氏稱賞,由得定交之機緣。陸肯堂挽性德詩云‘例從文選起,語自衍波傳,即容若嘗得漁洋稱美之證。容若《為王阮亭題戴務旃畫》詩,猶存與王一度交好之跡。未幾,阮亭惡明珠,且忌父及子,拒不與性德接,反頓成陌路。漁洋集中無性德名,甚有暗示譏諷處,即由此。性德之諸般煩惱,此為其一。漁洋之鄙棄作詞,疑亦有故意貶抑性德之目的。顧貞觀有云:‘國初輦轂諸公,尊前酒邊,借長短句以吐其胸中。漁洋之數載廣陵,實為斯道總持。最后吾友容若,其門第才華,直越晏小山而上之,欲盡海內詞人,畢出其奇,遠方頗有應者。而天奪之年,未幾輒風流云散。漁洋復位高望重,絕口不談于是。向之言詞者,悉去而言詩古文辭,回視花間草堂,頓如雕蟲之見恥于壯夫矣,雖云盛極而衰,風會使然,然亦頗怪習俗移人,涼燠之態(tài),浸淫而入于風雅,可為太息!性德生前身后名,每受累于其父若弟,此等不幸,自古才人少其比焉!”(見http://blog.163.com/lst_rongruo/blog/static/5896929020082183336730/)士禛是山東新城人,生于明崇禎七年(1634),長性德二十一歲,十六歲便名滿天下,被錢謙益目為是后輩中的翹楚人物,“所為詩,立追漢唐人風格。古文雅正得體,與朱檢討彝尊齊名,時稱‘南朱北王”。
語出孫星衍《資政大夫經筵講官刑部尚書王公傳》,見錢仲聯(lián)主編:《廣清人碑傳集》,蘇州:蘇州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319—320頁。性德孩提時,士禛在詩壇的盟主地位即已基本確立,深得朝野上下眷注。宋犖《西陂類稿》卷三一《資政大夫刑部尚書王公士禛暨配張宜人墓志銘》(同見錢儀吉《碑傳集》卷十八)記:“時(康熙十七年,1678)上留意古學,特詔公懋勤殿試詩,稱旨。次日傳諭:‘王某詩文兼優(yōu),著以翰林官用。遂改侍講,旋轉侍讀。本朝由部曹改詞臣由公始,實異數也。上令入直南書房,頒賜飲食、文綺無算?!眰湟娐∮?。坊間彼時推崇阮亭,更是視為天下盟主,“莫不仰其德以和順”。納蘭性德的詩歌創(chuàng)作及其詩學思想,實在是在“王學”的空氣下培植、養(yǎng)成及進行的,“王學”的影響,不容忽視。
走筆至此,亦須談及者,從后世的角度看,無論錢謙益,或是王士禛,或是再后來之翁方綱,之所以能引領一時風氣,其原因一方面固然在他們深厚的學養(yǎng)及詩文創(chuàng)作實踐;但另層面,則在他們均是朝中大員,都曾主持過一次或多次鄉(xiāng)試或會試,有一大批門生故吏,為天下士林所宗,故只言片談,可蔚然成風,影響至天下藝文風氣習尚。他們之所能取得天下讀書人的尊崇,奉為盟主,很大一部分原因,即是他們勢位顯赫,“屢畀以衡文之任”,凡所首舉,皆為詞林矚目。他們的文藝思想及風尚好惡,很容易成為天下讀書人追逐競尚的方向。
當然,論影響,自還是帝王為大。清代十二位皇帝,都比明代出色,其中關心文藝思潮、才思出眾者,則要推康熙帝和乾隆帝??滴醯鄣摹队莆募泛汀队圃娂方裉旌苋菀卓吹剑瑥闹形覀儾浑y窺見他的藝文創(chuàng)作實踐及文藝思路,結合有清二百六十余年的文藝思想,很難以忽視他的貢獻。
康熙帝的藝文思想主要有三端:一是重性靈。如其《詩說》曾謂:“詩者,心之聲也。原于性而發(fā)于情,觸于境而宣于言?!?/p>
見《圣祖仁皇帝御制文集》第21卷,《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別集類”,臺北:商務印書館影印,1986年?!度圃娦颉芬嘣f:“又堂陛之賡和,友朋之贈處,與夫登臨讠燕賞之即事感懷,勞人遷客之觸物寓興,一舉而托之于詩,雖窮達殊途,悲愉異境,而以言乎攄寫性情,則其致一也。夫性情所寄,千載同符?!?/p>
《御制文集》三集卷二○。這一思想可說是與王士禛頗為暗合
其中談唐詩分期的,如“論次唐人之詩者,輒執(zhí)初、盛、中晚,岐分疆陌,而抑揚軒輊之過甚,此皆后人強為之名,非通論也。自昔唐人選唐詩,有殷璠、元結、令狐楚、姚合數家,卷帙未為詳備。至宋初撰輯《英華》,收錄唐篇什極盛,然詩以類從,仍多脫漏,未成一代鉅觀。朕茲發(fā)內府所有《全唐詩》,命諸詞臣合《唐音統(tǒng)簽》諸編,參互??保L補缺遺,略去初、盛、中、晚之名,一依時代分置次第,其人有通籍登朝歲月可考者,以歲月先后為斷;無可考者,則援據詩中所詠之事與所同時之人系焉”,可說是明顯受到王士禛學說的影響。,納蘭性德亦堅持這一理路。這點是清詩自具面目的第一要義。清詩能脫穎而出,即堅持了這一理論,可說是清詩的立國之本。二是反對摹擬。此條與上一條相輔相成,是清以降詩家所遵奉的最基本原則。清人論詩,最重有無獨創(chuàng)。然其思想源頭,實自清初詩壇宗匠及康熙帝的提倡??滴醯邸度圃娦颉费裕骸胺蛟娪瘮等f,格調各殊,溯其學問本原,雖悉有師承指授,而其精思獨悟,不屑為茍同者,皆能殫其才力所至,沿尋風雅,以卓然自成其家。又其甚者,寧為幽僻奇譎,雜出于變風變雅之外,而絕不致有蹈襲剽竊之弊,是則唐人深造極詣之能事也?!庇终f:“學者問途于此,探珠于淵海,選材于鄧林,博收約守,而不自失其性情之正,則真能善學唐人者矣。豈其漫無持擇,泛求優(yōu)孟之形似者可以語詩也哉?”三是重詩教,看重詩的教化之功用。如《御制文集》三集卷二〇《全唐詩錄序》言:“在昔詩教之興,本性情之微,道中和之旨,所以感人心而美謠俗,被金石而格神只,故大舜以教胄子,樂正以造俊秀?!薄度圃婁浶颉防镆嘣f:“唐之太宗,致治幾于三代之隆,躬自撰著,一時文人才士將相名臣,詠吟遞發(fā),藻采繽紛,踵襲雅騷之跡,光昭正始之音,而歌行律絕,獨創(chuàng)兼能,自遐古以來未嘗有也?!苯Y合康熙帝的文治武功,這可說是他在文治上的抱負,欲追蹤三代,步法太宗,開一代圣明政治。此類再如寫于康熙四十六年七月十二日的《歷代詩余選序》言:
然則詞亦何可廢歟?朕萬幾清暇,博綜典籍,于經史諸書有關政教,而裨益身心者,良已纂輯無遺。因流覽風雅,廣識名物,欲極賦學之全,而有《賦匯》;欲萃詩學之富,而有《全唐詩》刊本、《宋金元明四代詩選》。更以詞者,繼響夫詩者也,乃命詞臣輯其風華典麗悉歸于正者為若干卷,而朕親裁定焉。夫詩之揚厲功德,鋪陳政事,固無論矣。至于《桑中》《蔓草》諸什,而孔子以一言蔽之曰“思無邪”,蓋蕙茝可以比賢者,嚶鳴可以喻友生。茍讀其詞而引伸之,觸類之,范其軼志,砥厥貞心,則是編之含英咀華、敲金戛玉者,何在不可以“思無邪”之一言該之也?若夫一唱三歎,譜入絲竹,清濁高下,無相奪倫。殆宇宙之元音具是,推此而沿流討源,由詞以溯之詩,由詩以溯之樂,即《簫韶》九成,其亦不外于本人心以求自然之聲也夫?
《御制文集》三集卷二二。
“詩余”是詞之別稱,舊時地位甚低,《四庫總目》卷一九八“集部五一·詞曲一”即曾說過:“詞曲二體,在文章技藝之間,厥品頗卑,作者弗貴,特才華之士以綺語相高耳,其于文苑尚屬附庸。”康熙帝能如此重視,足見其胸襟之大,抱負之深,而反看有清二百余年之詞學,直與宋詞抗衡,不能說沒有康熙帝的倡道之功。
康熙帝在位六十年,武功之外,文事實足彪炳,曾主持編纂《歷代賦彙》《全唐詩》《宋金元明四代詩選》《歷代詩余選》《康熙字典》《淵鑒類函》《古今圖書集成》(《古今圖書集成》實編成于康熙之手,最后刊刻印刷是在雍正朝)等一系列大型圖書,對清代的藝文思潮影響至偉。以往談清代思潮,多忽略他的影響力,這是不應該的,要知一種風氣的轉移及趨向,很多時候是與政治氣候及大人物的提倡密切相關的。
納蘭性德小康熙帝一歲,二十二歲中進士后,即在康熙帝身邊進退,深得隆遇,一再擢升,日從可謂之密。從《通志堂集》附載的詩文看,不少詩文都是應康熙帝之命而寫,二人必有公事之暇談論藝文的機會,因此談納蘭性德詩文創(chuàng)作及藝文思想,除大潮流及前輩宗匠外,康熙帝也實在是位繞不開的人物。
二
納蘭性德的詩學思想,主要體現(xiàn)在他的《淥水亭雜識》及《通志堂集》卷十四所收的隨札(如《賦論》《原詩》等)中?!锻ㄖ咎眉贩捕?,為性德歿后,其鄉(xiāng)試座師徐乾學所裒輯,徐氏《通志堂集序》謂:“余里居杜門,檢其詩詞、古文遺稿,太傅公所手授者及友人秦對巖、顧梁汾所藏,并經解、小序合而梓之,以存梗概,為《通志堂集》。碑志、哀挽之作,附于卷后。”
納蘭性德:《通志堂集》,第2-3頁。全集包括賦一卷,詩、詞、文、《淥水亭雜說》各四卷,雜文一卷,附錄二卷。
《通志堂集》第十九卷至第二十卷為附錄部分,資料豐富,歷來被目為研究納蘭性德之第一手材料。然前人或有評說,如張任政《清納蘭容若先生性德年譜》“康熙二十四年乙丑”條下謂:“《通志堂集》附刊碑志哀祭詩文為二卷,篇什既富,所作皆當時名流,然往往稱述其家世勛貴,無足當性德生平者。其中惟嚴繩孫、姜宸英、梁佩蘭諸篇,皆敘述交誼,而懇切真摯,尤以顧貞觀一篇為最。”(《通志堂經解研究論集》上冊,第43頁)頗須引起注意。其中賦收五篇,如《金山賦》《五色蝴蝶賦》《自鳴鐘賦》等;詩收三百二十九首,古近體皆備,如《曹子建七哀》《和友人飲酒》《擬古四十首》《新晴》《歲晚感書》《即日又賦》《古北口》等;文四卷中,《經解序》為三卷六十七篇,如《子夏易傳序》《吳氏易圖說序》《文公易說序》等,之外一卷系序、記、書等,凡十篇;卷十四收雜文十六篇;卷十五至卷十八為《淥水亭雜識》;卷十九至卷二十,附錄性德歿后,師友所贈誄詞、哀祭文、挽詩、挽詞等一百三十篇。
集中諸體皆備,尤以詞為最具特色。清代前期,浙西詞派聲勢頗盛。該派奉周邦彥、姜夔為圭臬,而實不足追蹤周姜。性德詞題材雖狹窄,然盡洗模擬饾饤
之習,純以自然勝;多數篇章詞風凄婉,而雄渾之作尤為擅場。其成就實在浙西詞派之上,為清詞中代表作家之一。集中卷六至卷九共收有詞三百首。其詞集初名為《側帽》
本義指斜戴帽子。《周書·獨孤信傳》:“在秦州,嘗因獵,日暮,馳馬入城,其帽微側,詰旦,而吏人有戴帽者,咸慕信而側帽焉。”后以之謂灑脫不羈的裝束。宋陳師道《南鄉(xiāng)子》詞:“側帽獨行斜照里,颼颼,卷地風前更掉頭?!眲x《并游俠行》:“疲驢側帽傲王侯,萬金三卻權門聘?!?,增補后又取名為《飲水詞》,嘗另行。
“飲水”本義指喝水。語出《禮記·檀弓下》:“啜菽飲水,盡其歡,斯之謂孝。”孫希旦集解:“飲有漿醴之屬,今但飲水而已,飲之貧也。”唐韓愈《復志賦》:“固余異于牛馬兮,寧止乎飲水而求芻?”清沈初《西清筆記·紀名跡》:“其詩有‘人到心閑飲水甜之句,余甚愛之?!币嘀负鹊暮妥鲲堄玫乃?。后引申為清廉。語本《晉書·良吏傳·鄧攸》:“時吳郡闕守,人多欲之,帝以授攸。攸載米之郡,俸祿無所受,唯飲吳水而已?!碧贫鸥Α顿浥崮喜俊吩姡骸皦m滿萊蕪甑,堂橫單父琴。人皆知飲水,公輩不偷金?!奔{蘭性德的詞集《側帽集》于康熙十七年(1678)問世,是年性德僅24歲。繼而,《飲水詞》在吳中刊行。性德歿后,徐乾學綜合將性德的詩詞、文賦裒輯為《通志堂集》?!讹嬎娂范怼ⅰ对~集》三卷,于康熙十七年(1678)為顧貞觀、吳綺所選刻;
此本刻于吳中。康熙三十年張純修在揚州重刻《飲水詩詞集》,與十七年吳中本相較,略有增益,據言此本刻工極佳,然流傳極少,世之罕見。之前已有詞集《側帽集》行世,徐釚《詞苑叢談》稱:“時有以成容若《側帽詞》、顧貞觀《彈指詞》寄朝鮮者,朝鮮人有‘誰料曉風殘月后,而今重見柳屯田”,即是指此。二種于道光中經汪珊漁整理,合編為《納蘭詞》,共收入詞三百五十首。此書有《四部備要》本、世界書局本、“人人文庫”本,甚是常見;其中1954年文學古籍刊行社影印本保留原版面目,最具特色。此外,嘉慶中袁通在南京選刻《飲水詞鈔》二卷,列入“隨園三十六種”之一,光緒十八年(1892)上海圖書集成印書局曾予重印,亦甚常見。
性德詩和詞,下文將重點辨析,茲不贅述。單就賦和文而言,性德之賦今存五首,或呈沉雄之皇威,或抒輕捷之性靈。文的部分,三卷《經解序》是性德為其所刊經解作的序(即解題),每書一序,“敘其大義”,足見其平生之抱負及博識。
或以為經解既非性德自輯,而懷疑這些文字亦系他人代筆。四卷《淥水亭雜識》為性德早歲披覽經史之心得,其卷前有小序云:“癸丑(康熙十二年,1673)病起,披讀經史,偶有管見,書之別簡,或良朋蒞止,傳述異聞,客去輒錄而藏焉。逾三四年,遂成卷,曰《淥水亭雜識》,以備說家之流覽云爾?!逼鋬热菟嫔鯊V,多有警語、卓識之見?!峨s識》后亦被刊入《昭代叢書》、張氏《適園叢書》,流布甚廣。
在納蘭性德生活的時代,盡管王士禛已被尊為“天下盟主”,引領清詩新的走向,但當時的情致并非如后世看的那樣明朗,詩界的創(chuàng)作也存在不斷反復、摸索前進的態(tài)勢。清初人在掃蕩元明摹古遺風的同時,
元明兩代詩文,出現(xiàn)了倒退的摹古逆流。元詩摹唐,元文沒有越出宋六家樊籬;明人變本加厲,出現(xiàn)了前后七子“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的摹古流派。雖然有唐宋古文派出與抗衡,但唐宋派本身也乏創(chuàng)新。詩則復古之風一直泛濫到明后期,公安、竟陵二派意圖挽此狂瀾,然并未奏效,明末以陳子龍為首的幾社詩人的詩,實可看作是“七子派”的回光返照。整個元明詩文,可說是比較衰落的時期,當然,這其中也有少數優(yōu)秀的作家與作品,不能一筆抹煞。元明兩代詩文復古道路走到盡頭,弊病暴露無遺,于是窮則變,變則通。誠如劉勰《文心雕龍·通變》所言:“文律運周,日新其業(yè),變則其久,通則不乏,趨時必果,乘機無怯,望今制奇,參古定法?!鼻逋醭跗?,詩文作家正是在總結元明兩代復古逆流的經驗教訓的基礎上,在怎樣繼承和發(fā)展前代遺產的實踐中,在滄桑變革時代風暴的振蕩下,開出有清一代超明越元、抗衡唐宋的詩文新局面的。自身也在摹仿。只不過針對元明兩代的“詩必盛唐”,他們一方面將視眼擴大到整代唐詩,同時更看重宋詩而已。
明人摹古變本加厲,出現(xiàn)了何景明、李夢陽、王世貞、李攀龍等前后七子“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的摹古流派。但至明代中后期,鑒于“前后七子”復古主義詩派濫捧唐詩而貶抑宋詩的偏見,就有人出來反對,如袁宏道、陶望齡、譚元春等人,這時便開始大力鼓吹宋詩。這一風氣,在清初由于黃宗羲、呂留良、吳之振、葉燮的大力倡道而更為高漲。吳之振、呂留良、吳自牧所編《宋詩鈔》就是這一風氣之下的產物,這也是當時流傳最廣、影響最大的宋詩選集。這固然與清初的學風、思潮有關。清人與元明人在詩詞創(chuàng)作上的極大不同,即是他們更看重文字背后的學養(yǎng)與“經世”思想(當然,走到被人詬病的另一極端是之后的事,并非初衷),不純以“詩人”“詞人”“文人”目世。且要知易代之際士人的出處行退,往往體現(xiàn)并關系社會道德標準、風尚習氣之蛻嬗變遷。如黃宗羲、呂留良、高旦中等,前后耗費極大心血,協(xié)助吳之振編《宋詩鈔》,
吳之振(1640—1717)字孟舉,號橙齋,別號黃葉村農,浙江石門人。據《清代學者像傳》第一集說,他在年輕的時候,曾從倡道宋詩最力的黃宗羲問學,后以貢授中書,不就還鄉(xiāng),與王士禛、施閏章等人為詩友,著有《黃葉村莊集》。《國朝耆獻類征》卷四三一引《文獻征存錄》,說吳詩得“宋人精髓”,其集中如《寒食口占》》《乞蘭》《送黃晦木東歸》等,確實有宋詩韻味。吳之振和呂留良選編《宋詩鈔》始于康熙二年(1663)癸卯初夏,成書于康熙十年(1671)辛亥之秋,歷時九年。除吳之振、吳自牧叔侄和呂留良外,還有黃宗羲(太沖)、高旦中等人也參與了《宋詩鈔》的選編工作?!端卧娾n》刊行后,在清初影響彌深,如宋犖《漫堂說詩》即謂:“明自嘉、隆以后,稱詩家皆諱言宋,至舉以相訾謷,故宋人詩集,庋閣不行。近二十年來,乃專尚宋詩,至余友吳孟舉《宋詩鈔》出,幾于家有其書?!贝酥酗@然有用世的思想之在,實有借宋調的真樸以抒發(fā)自己不臣異族的郁勃不平之氣(此點之后已為翁方綱看破,有所指責)。此時風尚之下,其流弊所在,即如一枚硬幣的兩面,宋詩開始引發(fā)人們關注的同時,伴隨的是極度貶抑唐詩的思潮:宗唐與宗宋,孰優(yōu)孰劣,各成派別,互為攻訐。
唐宋詩之爭,至乾隆時猶有爭端,袁枚《隨園詩話》卷六,第七十九:“詩分唐宋,至今人猶恪守。不知詩者,人之性情;唐宋者,帝王之國號。人之性情,豈因國號而轉移哉?”錢鍾書《談藝錄》別唐、宋詩云:“唐詩、宋詩,亦非僅朝代之別,乃體格性分之殊。天下有兩種人,斯分兩種詩。唐詩多以豐神情韻擅長,宋詩多以筋骨思理見勝。嚴儀卿首倡斷代言詩,《滄浪詩話》即謂‘本朝人尚理,唐人尚意興云云。曰唐曰宋,特舉大概而言,為稱謂之便。非曰唐詩必出唐人,宋詩必出宋人也。故唐之少陵、昌黎、香山、東野,實唐人之開宋調者;宋之柯山、白石、九僧、四靈,則宋人之有唐音者?!稐钫\齋集》卷七十九《江西宗派詩序》曰:‘詩江西也,非人皆江西也?!秳⒑蟠宕笕肪砭攀濉督髟娕尚⌒颉啡砸院笊?、陵陽、子勉、均父、二林等皆非江西人為疑,似未聞誠齋此論。詩人之分唐宋,亦略同楊序之恉?!?/p>
錢鍾書:《談藝錄》,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2頁。此于唐詩、宋詩理解,最是精辟。但明人和清人則未必如是觀,從今日能看到的明清人別集看,他們大多都是極為盲目的,認為唐詩即是唐人之詩,宋詩即是宋人之詩,主唐詩者必一概反對宋人詩,主宋詩者則一概詆毀唐人詩。流弊所之,社會思潮隨之涌動,釀成清初詩文界的兩種勢若水火趨向。納蘭性德的詩學思想與詩學理論,許多即針對這一現(xiàn)象而作。
朱則杰:《清詩史》,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90頁:“入清伊始,明代詩歌余風尚熾,不少詩人依然墨守‘詩必盛唐的框框。自錢謙益出,人們逐漸從‘盛唐擴大到整個唐詩,又從單純的‘宗唐發(fā)展到‘兼取宋詩,甚而至于還從學唐為主而變?yōu)橐詫W宋為主。這樣,無形中就出現(xiàn)了宗唐與宗宋的分歧。這種分歧的極端表現(xiàn),就是宗唐與宗宋各成派別,互為攻擊,指摘對方在文學方面的流弊。”
針對這種反元明摹古之風的“新摹古之風”,納蘭性德別具只眼,如《淥水亭雜識》四云:“宋人專意于詞,實為精絕;詩其塵飯塗羹,故遠不及唐人?!?/p>
納蘭性德:《通志堂集》,第699頁。“塵飯塗羹”,以土作飯,以泥作羹,比喻以假當真或無足輕重的事物?!俄n非子·外儲說左上》:“夫嬰兒相與戲也,以塵為飯,以塗為羹,以木為胾;然至日晚必歸鑲者,塵飯塗羹可以戲而不可食也?!币嘧鳌皦m羹塗飯”。錢謙益《答唐訓道論文書》:“南宋以后之俗學,如塵羹塗飯,稍知滋味者,皆能唾而棄之?!庇终f:“人情好新,今日忽尚宋詩,舉業(yè)欲干祿,人操其柄,不得不隨人轉步。詩取自適,何以隨人?”
納蘭性德:《通志堂集》,第699頁。其《原詩》一篇亦說:
世道江河,動成積習,風雅之道,而有高髻廣額之憂。
“高髻廣額”,不詳所本。案“高髻”本指高綰之發(fā)髻。《后漢書·馬廖傳》:“長安語曰:‘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薄皬V額”,本義指寬廣的額頭,左思《嬌女》:“鬢發(fā)覆廣額,雙耳似連璧”;后引申為放寬考試錄取的名額,顧炎武《日知錄·中式額數》:“今人論科舉,多以廣額為盛,不知前代乃以減數為美論。”十年前之詩人,皆唐之詩人也,必嗤點夫宋。近年來之詩人,皆宋之詩人也,必嗤點夫唐。萬戶同聲,千車一轍。其始,亦因一二聰明才智之士深惡積習,欲辟新機,意見孤行,排眾獨出。而一時附和之家,吠聲四起。善者為新豐之雞犬,不善者為鮑老之衣冠,向之意見孤出、排眾獨出者,又成積習矣。蓋俗學無基,迎風欲仆,隨踵而立。故其于詩也,如矮子之觀場,隨人喜怒而不知自有之面目,寧不悲哉!
納蘭性德:《通志堂集》,第557—558頁。
均指出這一流弊所之,語皆中肯。然納蘭性德并非反對摹仿,他反對的是一味摹仿而不能自我創(chuàng)新的文學現(xiàn)象。《淥水亭雜識》四進一步闡述說:“詩之學古,如孩提不能無乳姆也,必自立而后成詩,猶之能自立而后成人也。明之學老杜、學盛唐者,皆一生在乳姆胸前過日?!?/p>
納蘭性德:《通志堂集》,第699頁。又謂:
有客問詩于予者曰:“學唐優(yōu)乎?學宋優(yōu)乎?”予曰:“子無問唐也宋也,亦問子之詩安在耳?《書》曰‘詩言志,虞摯曰‘詩發(fā)乎情,止乎禮義,此為詩之本也。未聞有臨摹仿效之習也。古詩稱‘陶謝,而陶自有陶之詩,謝自有謝之詩。唐詩稱‘李杜,而李自有李之詩,杜自有杜之詩。人必有好奇縋險、伐山通道之事,而后有謝詩;人必有北窗高臥、不肯折腰鄉(xiāng)里小兒之意,而后有陶詩;人必有流離道路、每飯不忘君之心,而后有杜詩;人必有放浪江湖、騎鯨捉月之氣,而后有李詩。近時龍眠錢飲光以能詩稱,有人譽其詩為劍南,飲光怒;復譽之為香山,飲光愈怒。人知其意不慊,竟譽之為浣花,飲光更大怒曰:‘我自為錢飲光之詩耳,何浣花為!此雖狂言,然不可謂不知詩之理也?!笨驮唬骸叭粍t,詩可無師承乎?”曰:“何可無也。杜老不云乎:‘別裁偽體親風雅,轉益多師是汝師。凡騷、雅以來,皆汝師也。今之為唐為宋者,皆偽體也。能別裁之而不為所誤,則師承得矣?!?/p>
納蘭性德:《通志堂集》,第558—560頁。
這是一篇很重要的詩論,從中可以看出納蘭性德詩歌創(chuàng)作的旨趣。在納蘭性德看來,“詩乃心聲,性情中事也。發(fā)乎情,止乎禮義,故謂之性。亦須有才,乃能揮拓;有學,乃不虛薄杜撰。才學之用于詩者,如是而已?!?/p>
納蘭性德:《通志堂集》,第697頁。性德認為,韓愈過于逞才,蘇軾過于逞學,皆與性情相隔。
在這一思想前提下,納蘭性德進一步主張根據表述需要、時代特點,擇取適合的體裁樣式,反對一味摹擬、襲套,借題發(fā)揮。如其《通志堂集》卷十八云:
曲起而詞廢,詞起而詩廢,唐體起而古詩廢。作詩欲以言情耳,生乎今之世,近體足以言情矣。好古之士,本無其情,而強效其體,以作古樂府,殊覺無謂!
又說:
樂府題今人多不能解,則不必強作。李于鱗優(yōu)孟衣冠,徒為人笑。
納蘭性德:《通志堂集》,第705—706頁。
皆是有見之言。從《淥水亭雜識》《通志堂集》所收納蘭性德致友人函,以及《原詩》《填詞》《賦論》諸篇的論述看,納蘭性德強調創(chuàng)作應貫穿真情實感,“詩乃心聲,性情中事也”,“詩取自適,何以隨人”,主張以真實的感情為詩歌創(chuàng)作的第一要義,堅決反對明代以來文壇流行的摹擬風習,指出“萬戶同聲,千車一轍”現(xiàn)象的根源在于“隨人喜怒,而不知自有之面目”。他認為真實的性情或感情只能來自每個人具體的生活實踐,“人必有好奇縋險、伐山通道之事,而后有謝詩;人必有北窗高臥、不肯折腰鄉(xiāng)里小兒之意,而后有陶詩;人必有流離道路、每飯不忘君之心,而后有杜詩;人必有放浪江湖、騎鯨捉月之氣,而后有李詩”,指出“無其情”是絕對寫不出好詩來的;詩人必須立足于生活實踐從事創(chuàng)作,抒寫自己的思想、見聞、喜怒哀樂。
性德同時也十分重視繼承與創(chuàng)新的關系,要求人們正視文學形式不斷發(fā)展變化的客觀規(guī)律,錘煉辭章。他主張廣泛汲取前人創(chuàng)作長處、經驗,“凡騷、雅以來,皆汝師也”,但也指出,決不可拘泥于一味摹擬、仿效某一朝代或某一作家。他進一步指出,“詩之學古,如孩提不能無乳姆”,但向古人學習的目的,在于形成自己獨特的創(chuàng)作個性。他反對為復古而學古,反對只以拾掇古人牙慧為能事,“必自立而后成詩,猶之能自立而后成人也,明之學老杜、學盛唐者,皆一生在乳姆胸前過日”。
性德還提倡文學創(chuàng)作力求做到內容與形式完美的統(tǒng)一,反對形式束縛內容,他把詩歌創(chuàng)作中撇開內容表達需要而盲目搬弄故實的文字稱為“死句”,同時堅決反對“自縛手臂”的“步韻詩”。
《小說月報》1923年1月期(總第14卷第1號),有鄭振鐸一篇談“步韻詩”的文章,文章引用了納蘭性德的話,說:“中國詩里,有一個束縛真情最甚的桎梏,便是步韻,在作步韻詩者的意見,不過以步和前人或同時人的韻,而能工切,益可顯出他們的雕斫的才能。而不知五七言的格律,已足限制真情的流露;如并選韻的自由而更剝奪之,則恐即詩才極盛的人,也決不能暢其所欲言了。納蘭容若有一段話說得極好:‘今世之大為詩害者,莫過于作步韻詩。唐人中晚稍有之,宋乃大盛。故元人作《韻府群玉》。今世非步韻無詩,豈非怪事。詩既不敵前人,而又自縛手臂以臨敵,失計極矣!愚曾與友人言此。渠曰:‘今人只是做韻,誰曾做詩!此言利害,不可不畏。若人不戒絕此病,必無好詩?!保▍⒁姟稖O水亭雜識》卷四)性德同時還主張作詩填詞要有比興。他從文藝批評的角度,對唐、宋、明的詩詞作品進行比較,指出,“雅頌多賦,國風多比興,楚詞從國風而出,純是比興,賦義絕少。唐人詩宗風騷,多比興。宋詩比興已少,明人詩皆賦也,便覺版腐少味。”在他的詩詞中,他常以竹、松、蘭、荷等自比,借物起興,循著他的“發(fā)乎情,止于禮義”的創(chuàng)作過程,抒寫高潔的情懷,辯明超脫的心志。
在詞論方面,性德的《填詞》一詩集中批評了人們重詩輕詞的錯誤看法,從理論上予詞以高的地位。之外,他還提出在史傳文學的創(chuàng)作中,要盡力避免滲入作者主觀色彩,以保持評價、敘述的客觀允正。
納蘭性德的這些見解和詩學思想,均顯示了他對當時文壇、詩壇風尚的清醒認識,展示了他在文學批評方面的修養(yǎng)和才具。
三
徐乾學《通志堂集序》謂:“容若病且殆,邀余訣別,泣而言曰:‘性德承先生之教,思鉆研古人文字以有成就,今已矣。生平詩文本不多,隨手揮寫,輒復散佚,不甚存錄。辱先生不鄙棄,執(zhí)經左右,十有四年。先生語以讀書之要,及經史、諸子百家源流,如行者之得路。然性喜作詩余,禁之難止。今方欲從事古文,不幸遘疾短命,長負明誨,歿有余恨。余聞其言而痛之?!眹览K孫《通志堂集序》也曾說:“成子雖處貴盛,閑庭蕭寂,外之無掃門、望塵之謁,內之無裙屐絲管、呼盧秉燭之游,每夙夜寒暑,休沐定省,片晷之暇,游情藝林,而又能擷其英華,匠心獨至,宜其無所不工也。至于樂府、小詞,以為近騷人之遺,尤嘗好為之,故其合作,飄忽要眇,雖列之花間、草堂,左清真而右屯田,亦足以自名其家矣。”這些話,一者可謂納蘭性德專力于詞的自我剖白,“性喜作詩余,禁之難止”,其專力可以想見。其次,也點出納蘭詞創(chuàng)作的成績,即使同周邦彥、柳永相較,也不遑多讓矣,前后輝映,絕代當時。而納蘭性德之所以耽于長短句,一是與其自身性格特點有關,二是與長短句之語句特點有關。納蘭性德之性格特點,摯友韓菼說得最是明白:“君雖履盛處豐,抑然不自多于世,無所芬華,若戚戚于富貴,而以貧賤為可安者。身在高門廣廈,常有山澤魚鳥之思?!?/p>
韓菼:《進士一等侍衛(wèi)納蘭君神道碑》,納蘭性德:《通志堂集》第十九卷,附錄上。而長短句之特點,跌宕流連,最便于敘寫胸中所難言。
納蘭性德的詩,歷來注意者不多。沈德潛《清詩別裁集》選錄納蘭詩僅六首,鄧之誠《清詩紀事初編》選錄三首,錢仲聯(lián)《清詩紀事》所收稍多,亦不過十首,余則不大見有選本行世。清人詩話評介,亦不過一兩首。納蘭性德之詩名,當時后世,遠不如乃弟揆敘之盛。
揆敘字凱功,號惟實居士,謚文敏??滴蹰g由二等侍衛(wèi)授侍讀,官至左都御史,著有《隙光亭雜識》《益戒堂詩集》《雞肋集》。楊鍾羲《雪橋詩話》(不詳卷次,轉引自錢仲聯(lián)主編《清詩紀事》冊六康熙朝卷,3783頁):“凱功為初白弟子。初白詩以透露為宗,肖物能工,用意必切,得宋人之長而無粗直之病。凱功《歸化城觀打鬼》詩,波瀾不二,其功力實過于乃兄。孫愷似序《益戒堂集》,謂其辭必達意,語必肖題,非虛譽也?!编囍\《清詩紀事初編》卷六:“揆敘少師吳兆騫、查慎行、唐孫華。詩筆通敏,篇翰甚富。二十年間,謁陵游幸,南巡出塞,無役不從,詩皆編年,于山川道里產物風俗,紀載特詳。域外見聞,多可征信。屬辭異雅,多作恬退語?!毙焓啦锻砬绾m詩匯》(不詳卷次,轉引自錢仲聯(lián)主編《清詩紀事》冊六康熙朝卷,3783頁):“《詩話》凱功纓組承家,篤尚風雅。延查初白于邸第,請受詩法,集內詩多瓣香初白。才調雖亞于其兄容若,亦一時佳公子也?!鄙虻聺摗肚逶妱e裁集》卷二十錄揆敘詩一首,即《鷹坊歌》,末評其詩曰:“議論正大,不及唐東江作,而筆力亦自矯健?!?/p>
現(xiàn)據《通志堂集》,其卷二至卷四所收納蘭詩,凡三百二十九首,想非完璧,當有遺珠。其詩古、近體皆備,核其目,五言古詩100首,七言古詩9首,五言律詩18首,七言律詩29首,五言排律3首,五言絕句8首,七言絕句162首。其寫作年月多不可曉,今依敘寫題材,分述如下:
第一類為擬古詩和詠史詩。見《通志堂集》卷二至卷三。其中《效江醴陵雜擬古體詩二十首》和《擬古四十首》,最為人稱道。如《效江醴陵雜擬古體詩二十首》之第十一《陶淵明田家》:“結廬柴桑村,避喧非避人。當春務東作,植杖躬耔耘。秋場登早秫,酒熟漉葛巾。采罷東籬菊,還坐彈鳴琴。磬折辱我志,形役悲我心。歸華托陳荄,倦鳥棲故林。壺觴取自酌,吟嘯披予襟?!钡谑摺吨x玄暉觀雨》:“冉冉敬亭云,泠泠北崎風。仰見城西隅,崇朝階蝃蝀。霢霂散帷幔,霏微入簾櫳。訟庭滋草碧,鈴閣泫花紅。之子期未至,琴尊誰與同。登樓一以望,山城如畫中。青笠?guī)r際叟,綠蓑溪上翁。白鳥詎有營,飛飛西復東。嗟予徇微祿,潤物慚無功?!闭Z質清麗,皆有魏晉人風致。其十六《盧子諒時興》詩,沈德潛評語:“砥礪志節(jié),傳出子諒心聲?!弊阋娊?。參見沈德潛:《清詩別裁集》第十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407頁。
《擬古四十首》,其第十三最為著名,一般看作是納蘭性德的自述詩,后世談論納蘭性德者多有引述。其詩云:“予生未三十,憂愁居其半。心事如落花,春風吹已斷。行當適遠道,作記殊汗漫。寒食青草多,薄暮煙冥冥。山桃一夜紅,茵箔隨飄零。愿餐玉紅草,一醉不復醒。”語極寥落,“予生未三十,憂愁居其半”兩句,堪為觸目驚心。再如其第十:“天地忽如寄,人生多苦辛。何如但飲酒,邈然懷古人。南上有閑田,不治委荊榛。今年適種豆,枝葉何莘莘。豆實既可采,豆秸亦可薪。”雖自《古詩十九首》之第十三“驅車上東門,遙望郭北墓。白楊何蕭蕭,松柏夾廣路。下有陳死人,杳杳即長暮。潛寐黃泉下,千載永不寤。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萬歲更相送,賢圣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化來,然凄涼之情,溢于言表,遠不如第四十詠趙孟頫句清雋。如其第四十云:“吾憐趙松雪,身是帝王裔。神采照殿廷,至尊雙昳麗。少年疎遠臣,侃侃持正義。才高興轉逸,敏妙擅一切。旁通佛老言,窮探音律細。鑒古定誰作,真?zhèn)尾蝗葜B。亦有同心人,閨中金蘭契。書畫掩文章,文章掩經濟。得此良亦足,風流渺誰繼?”
《擬古四十首》的第三首,寫漢代楊震拒賄的故事,后世論者,或有認為是規(guī)勸乃翁明珠而作。句云:“乘險嘆王陽,叱馭來王尊。委身置歧路,忠孝難并論。有客赍黃金,誤投關西門。凜然四知言,請自貽子孫?!泵髦闉榭滴醭髮W士,深得康熙帝信用,勢焰薰灼,奔走其門者,絡繹不絕于途?!肚迨犯濉肪矶庞洠骸懊髦榧壬谜?,簠簋不飭,貨賄山積”,又說:“康熙中,滿洲大臣以權位相尚者,惟索額圖、明珠,一時氣勢熏灼,然不能終保令名,卒以貪侈敗?!蓖瑫矶擤枴豆L傳》亦說:“大學士明珠柄政,與余國柱比,頗營賄賂,權傾一時。”清人筆記亦多有類似記述,茲不一一贅引。
昭梿:《嘯亭雜錄》(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時納蘭太傅明珠掌朝柄,前撫軍某,歲以萬金饋之,習以為常?!毙缘驴赡芎茉缂锤杏X其父事久必敗,但又不能明說,故有此詩。當是借古發(fā)端,借他人之酒,澆自家塊壘,別有隱衷在焉。然明珠終不悟,或尾大不掉,以有后來之敗。
康熙初用兵頗多,性德亦有擬古摹寫征人之作,如《通志堂集》卷五所錄《記征人語》十三首。如其第三云:“樓船昨過洞庭湖,蘆荻蕭蕭宿雁呼。一夜寒砧霜外急,書來知有寄衣無?”其第十一:“一曲金笳客淚垂,鐵衣閑卻臥斜輝。衡陽十月南來雁,不待征人盡北歸?!痹娭忻枋隽苏髂锨灞檬粴w的幽怨之情,展露了性德對戰(zhàn)爭的態(tài)度。納蘭詞〔滿庭芳〕:“堠雪翻鴉,河冰躍馬,驚風吹度龍堆,陰燐夜泣,此景總堪悲。待向中宵起舞,無人處、那有村雞。只應是,金笳暗拍,一樣淚沾衣。 須知今古事,棋枰勝負,翻覆如斯。嘆紛紛蠻觸,回首成非。剩得幾行青史,斜陽下、斷碣殘碑。年華共,混同江水,流去幾時回?!彼枋龅模峭惽楦?。
納蘭詩的第二類為紀游蹤的山水詩。前談性德生平,曾引徐乾學《墓志銘》所記,說:“上之幸海子、沙河、西山、湯泉,及畿輔、五臺、口外、盛京、烏喇,及登東岳,幸闕里,省江南,未嘗不從”。此外,《墓志銘》里也說性德曾“奉使覘梭龍諸羌”。其沿途見聞皆有詩,或描摹山水,或抒發(fā)幽思,董訥《進士納蘭君讠來詞》所說“字追米蔡,詞抗蘇黃,詩則拾遺、王、孟之間,罔不各臻其妙”
納蘭性德:《通志堂集》,第804—805頁。,即是指這類詩。其為人稱道者如《虎阜》:“孤峰一片石,卻疑誰家園。煙林晚逾密,草花冬尚繁。人因警蹕靜,地從歌吹喧。一泓劍池水,可以清心魂。金虎既銷滅,玉燕亦飛翻。美人與死士,中夜相為言?!薄督鹆辍罚骸皠俳^江南望,依然圖畫中。六朝幾興廢,滅沒但歸鴻。王氣攸云盡,霸圖誰復雄。尚疑鐘隱在,回首月空明?!薄讹髁陸压拧罚骸吧缴暪布帕龋陿渫硎捠?。中原事業(yè)如江左,芳草何須怨六朝。”康熙二十三年(1684),康熙帝先是駐蹕古北口,九月沿京杭運河南巡,十一月回鑾。上述諸詩,當作于此時。此外尚有七絕《江南雜詩》四首,皆同一風格。如《江南雜詩》第四:“妙高云級試孤攀,一片長江去不還。最是銷魂難別處,揚州風月潤州山?!贝祟愒娚畹锰迫司?,若混入唐人集中,頗不易辨出。
性德多次隨康熙出巡北方邊塞,寫下了一篇篇蒼涼清怨的邊塞之作,以其獨特的筆觸,描繪了北國的遼闊、壯美,時事亦不時納入筆底。如《古北口》詩:“亂山如戟擁孤城,一線人爭鳥道行。地險東西分障塞,云開南北望神京。新圖已入三關志,往事休論十萬兵。都護近來長不調,年年烽火報升平。”《山海關》詩:“雄關阻塞戴靈鰲,控制盧龍勝百牢。山界萬重橫翠黛,海當三面涌銀濤。哀笳帶月傳聲切,早雁迎秋度影高。舊是六師開險處,待陪巡幸扈星旄?!苯钥稍娛坊プC。
“扈從……恭紀”詩亦屬此類,如《扈從圣駕祀東岳禮成恭紀》《扈駕馬蘭峪賜觀溫泉恭紀十韻》《扈蹕霸州》《興京陪祭福陵》《駕幸五臺恭紀》等。此類詩屬應制之作,寫好即進呈御覽,容易程式化,但性德寫得亦甚清雋自然,“騰光彩,異凡品”。如《扈駕馬蘭峪賜觀溫泉恭紀十韻》:“御天來鳳輦,浴日啟龍池。野迥紆皇覽,春濃值圣時。落花縈彩仗,初柳拂朱旗。行漏三辰擁,停鑾萬象隨。瑞征泉是醴,喜溢沼生芝。特許觀靈液,相將涉禁墀。氣凝漿五色,味結露三危。仙蹕程遙度,慈闈駕近移。倍隆長樂養(yǎng),兼采廣微詩,扈從誠多幸,重華賞薦辭?!痹偃纭秲魳I(yè)寺》:“紅樓高聳碧池深,荷芰生涼豁遠襟。湖色靜涵孤剎影,花香暗入定僧心。經翻佛藏研朱莢,地賜朝家布紫金。下馬長堤一吟望,梵鐘雜送海潮音?!本煽闯鲎髡叩牟判詠?。
納蘭詩第三類為閑情雜詠之作,包括友朋贈答、相和之辭。此類詩在納蘭詩中比重不少,如《通志堂集》所錄《幸舉禮闈以病未與廷試》《有感》《四時無題詩》《秋意》《為王阮亭題戴務旃畫》《填詞》《題趙松學畫鵲華秋色卷》《題趙松學水村圖》《新晴》《歲晚感舊》《題照》《淥水亭》《初夏月偕仲弟作》《雪中和友》《西苑雜詠和蓀友韻》《淥水亭》及寫丁香、杏花之作,皆屬此類。此類亦各有其美,風格雖異,然多體物細膩,真切自然,用語清麗流暢,迄今讀來,猶令人贊賞不已。如《秋意》其三:“雨聲池館秋,漠漠橫塘水。水鳥故窺人,飛入荷花里。”《中元前一夕枕上偶成》:“酒醒池亭耿不眠,帳紋漠漠隔輕煙。溪風到竹初疑雨,秋月如弓漸滿弦。殘夢遠經吹角戍,明河長亙搗衣天。哀蛩餞曉渾多事,也似嚴更古驛邊?!?/p>
《幸舉禮闈以病未與廷試》寫成于康熙十二年(1673)癸丑,即徐乾學《墓志銘》所敘“會試中式,將廷對,患寒疾”事,語極抑郁。詩云:“晚榻茶煙攬鬢絲,萬春園里誤春期。誰知江上題名日,虛擬蘭成射策時。紫陌無游非隔面,玉堦有夢鎖愁眉。漳濱強對新紅杏,一夜東風感舊知。”再如《雨后》:“宿雨蘆村暑乍清,歸云天外一峰晴。蟬四柳陌多相應,燕踏琴弦別作聲。白日旋消高枕過,秋風又向亂砧生。傷心咫尺江干路,擬著漁簑計未成?!鳖}詠之作,則如《題趙松雪水村圖》:“北苑古神品,斯圖得其秀。為問鷗波亭,煙水無恙否?!薄额}蘇文忠黃州寒食詩卷》:“古今誠落落,何意得斯人。紫禁稱才子,黃州憶逐臣。風流如可接,翰墨不無神。展卷逢寒食,標題想后塵?!薄稙橥跞钔ゎ}戴務旃畫》:“心與西山清,坐對西山雪。山空多幽響,芳草久云歇。白云如滄州,縹緲不可越。丹青意何長,宛此山徑折。臥游失所見,空林一片月?!?/p>
第四類為師友贈別、懷念遠人及追悼亡人之作。此類詩寫得真摯感人,在納蘭詩中最具特色。《暮春別嚴四蓀友》《送施尊師歸穹窿》《寄朱錫鬯》《送梁汾》《挽劉富川》《送馬云翎歸江南》《長安行贈葉讱庵庶子》《送蓀友》《寄梁汾并葺茅屋以招之》等,即屬此類。如《挽劉富川》詩云:“人生非金石,胡為年歲憂。有如我早死,誰復為沉浮。我生二十年,四海息戈矛。逆節(jié)忽萌生,斬木起炎州。窮荒苦焚掠,野哭聲啾啾。墟落斷炊煙,津梁絕行舟。片紙入西粵,連營倏相投。長吏或奔竄,城郭等廢丘。背恩寧有忌,降賊竟無羞。余聞空太息,嗟彼巾幗儔。黯淡金臺望,蒼茫桂林愁。卓哉劉先生,浩氣凌斗牛。投軀赴清川,噴薄萬古流。誰過汨羅水,作賦從君游。白云如君心,蒼梧遠悠悠?!鞭衿滢o,當寫于吳三桂叛亂、西南平叛之時。劉富川其人今不可考,事跡不詳,想是當時的一位疆場英豪。詩句語質雄渾,頗有少陵遺意,可稱一代詩史。再如《送蓀友》:“人生何如不相識,君老江南我燕北。何如相逢不相合,更無別恨橫胸臆。留君不住我心苦,橫門驪歌淚如雨。君行四月草萋萋,柳花桃花半委泥。江流浩淼江月墜,此時君亦應思我。我今落拓何所止,一事無成已如此。平生縱有英雄血,無由一濺荊江水。荊江日落陣云低,橫戈躍馬今何時。忽憶去年風雨夜,與君展卷論王霸。君今偃仰九龍間,吾欲從茲事耕稼。芙蓉湖上芙蓉花,秋風未落如朝霞。君如載酒須盡醉,醉來不復思天涯?!薄肚逶妱e裁集》所選六首即有此篇,沈德潛評曰:“酣嬉淋漓,一起警覺,深情人轉作無情語也?!?/p>
沈德潛:《清詩別裁集》第十卷,第407—408頁。即使今天讀來,依然回腸蕩氣,頗有《春江花月夜》的風致,而豪健則過之。此類作品,在納蘭詞中尤多,最為人稱述,其實無論詩詞,在藝術上的最大特色都是感情真率,在信筆揮灑中流露出天然之美、天然之真。
上述四類,第一類詩可看出納蘭性德的胸襟和抱負。第二類、第三類詩,可以窺見他的才學。這三類詩皆寫得風格清新﹐抒情狀物不落窠臼,別開生面,在清初人的詩集中,誠屬上品。第四類詩,“淡柔情于俗內,負雅志于高云”,最可見納蘭性德的真情和柔情。納蘭一生篤于交誼,生平交際半天下,摯友如嚴繩孫、顧貞觀、朱彝尊、姜宸英等,初皆不過布衣,而他禮賢下士,虛己納交,竭至誠,傾肺腑,“凡士之走京師,侘傺而失路者,必親訪慰籍;及邀寓其家,每不忍其辭去;間有經時之別,書札、詩詞之寄甚頻”。
張任政:《〈清納蘭容若先生性德年譜〉自序》,收入林慶彰、蔣秋華主編:《通志堂經解研究論集》,北京: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2005年,第2頁。韓菼撰神道碑亦曾說:“或未一造門,而聞聲相思,必致之乃已?!倍鴱倪@些詩看來,皆寫得真切自然,感情直率,在其詩集中最具特色。
縱觀納蘭性德的詩,清新雋秀,自然超逸,哀婉動人,間有雄渾之作。王國維評價納蘭性德說:“納蘭容若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初入中原未染漢人風氣,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來,一人而已?!?/p>
王國維:《人間詞話》上卷,上海: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8年,第52條,第12頁。這固然是針對納蘭詞的狀況而言,但移來評價納蘭詩,亦不為過。納蘭詩的創(chuàng)作,清亮自然,同樣體現(xiàn)了“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真切、自然的品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