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弱水 浙江大學(xué)傳媒與國際文化學(xué)院教授
之所謂“作官如讀書,速則易終而少味”。慢慢讀來,也就發(fā)現(xiàn),顧隨講詩說文,天花亂墜,好像照著文學(xué)史一路說下來,東一榔頭西一棒子,但卻不是沒有系統(tǒng),或者說,體系。
他講陸機《文賦》里的“言窮者無隘,論達者惟曠”兩句,說前一句是“細無不舉”,后一句是“大無不包”。他自己的文論,就有一個“大無不包”的體系。從最早收集在《顧隨文集》的《駝庵詩話》中,可以更清楚地感受到這一點。顯然是葉嘉瑩最初整理講課筆記時提煉出來的,有“總論之部”,有“分論之部”?!翱傉撝俊敝v詩的成分有“覺”“情”“思”,講中國詩可以分“氣”“格”“韻”,講中國文字的風(fēng)致表現(xiàn)為“錘煉”與“氤氳”,這些都是體系性的認知。研究者想重建顧隨詩學(xué)的整體框架,并不難。
他的詩學(xué)體系的核心,我認為,是文學(xué)即人學(xué)。如果強為之名,應(yīng)該屬于表現(xiàn)主義吧。顧隨主張文學(xué)是人的生命的表現(xiàn),他喜歡生活中的一切生動活潑的東西。在內(nèi)容表現(xiàn)上,他注重“力”“氣”“神”;而在文字表現(xiàn)上,他講究“形”“音”“義”。這都是典型的中國作風(fēng)、中國氣派,但也每每與西方文論不謀而合。
下面我舉一個綜合的例子。杜甫《夔州歌十首》其九云:
武侯祠堂不可忘,中有松柏參天長。
干戈滿地客愁破,云日如火炎天涼。
顧隨在課上講,老杜這首詩有氣象,
江弱水
浙江大學(xué)傳媒與國際文化學(xué)院教授
顧隨先生教導(dǎo)我們,“書,無所不讀,但要有兩三部得力的?!痹诂F(xiàn)代學(xué)人談文論藝的著作中,顧隨的書正是我最得力的兩三部之一,浸潤其中幾十年,寫文章動不動就引。有朋友提醒說,你別把他老人家的毛都薅光了。所以現(xiàn)在我引得少了,但他的書還是擺在我書架上最近的位置,隨手取閱。
但顧隨寫得少,說得多。這說的部分,都收在葉嘉瑩和劉在昭當年記錄的講課筆記里。最近出版的《顧隨中國古典詩文講錄》,洋洋八冊,說唐詩,說宋詞,說《詩經(jīng)》《論語》《文選》,我們讀起來,就仿佛坐在顧先生的講堂上,聽他侃侃而談。梁實秋曾說,聽梁啟超演講和讀他的講稿之不同,猶如看戲和讀劇本。顧隨講課,活龍活現(xiàn),特別接地氣,特別貼心,所以是出了名的叫座。據(jù)說當年在燕京大學(xué)任教的謝迪克(Harold Shadick)——《老殘游記》的英譯者,哈羅德·布魯姆的老師——也曾去顧隨的課上觀摩學(xué)習(xí)。我們無緣親聆謦欬,但現(xiàn)在拿到的是好劇本,效果也就“下真跡一等”,是非常難得的受用。這么好的老師,也難得有這么好的學(xué)生,葉嘉瑩和劉在昭,她倆把當年老師上課的內(nèi)容,記錄得這么全,保存得這么久,真是奇跡。在致敬這位了不起的老師之前,我們先要向這兩位了不起的學(xué)生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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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隨,字羨季,筆名苦水,別號駝庵,河北清河縣人。1897年生,四五歲時進入家塾,十歲進廣平府中學(xué)堂,1915年通過了北大國文系的入學(xué)考試。據(jù)葉嘉瑩說,校長閱卷發(fā)現(xiàn)他的中國文學(xué)水平卓異,建議他改學(xué)西洋文學(xué)。有人說是蔡元培,錯,因為蔡元培任北大校長是在1917年初。不管怎么說吧,顧隨于是先到了北洋大學(xué)預(yù)科專攻英語,兩年后轉(zhuǎn)入北京大學(xué)英文系。1920年夏畢業(yè),先是教中學(xué),1926年起執(zhí)教于平津許多高校,特別是在燕京大學(xué)和輔仁大學(xué)都各執(zhí)教了十年左右。1949年后,他分在天津師范學(xué)院任教,直至1960年去世。
四十年的教學(xué)生涯,弟子無數(shù)。周汝昌評價其師:“一位正直的詩人,而同時又是一位深邃的學(xué)者,一位極出色的大師級的哲人巨匠?!笔箘艃乎谀_戴帽,卻也是真心話。1947年初,葉嘉瑩在所撰的顧隨先生五十壽啟中,說:
先生存樹人之志,任秉木之勞。卅年講學(xué),教布幽燕。眾口弦歌,風(fēng)傳洙泗。極精微之義理,賅中外之文章。偶言禪偈,語妙通玄。時寫新詞,霞真散綺。
這一段話,把顧隨主要的成就都點到了:長于教學(xué),精于文學(xué)和禪學(xué),同時又是詩人(他曾與同學(xué)馮至約定,一個寫新詩,一個寫舊詩詞曲,各不相犯)?!皹O精微之義理,賅中外之文章”,概括得最好。“義理”與“文章”并舉,而不及于“考據(jù)”,但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學(xué)術(shù)風(fēng)氣之變,首在“考據(jù)”,被認為是科學(xué)精神的體現(xiàn),也成為胡適引領(lǐng)學(xué)術(shù)風(fēng)氣的原因。而顧隨年資稍淺,所治又是舊傳統(tǒng)所謂“詞章之學(xué)”,“考據(jù)”非所究心,故不預(yù)五四以來的學(xué)術(shù)主流——他只在元雜劇方面做過一點輯佚??惫ぷ?。說他“極精微之義理”,那也是詞章里所表現(xiàn)的“義理”。
“賅中外之文章”的“賅”,意思是兼括。顧隨所講的好像只是中國古典的詩詞文賦,但他出身北大英語系,西洋語言與文學(xué)的修養(yǎng)很好,英、法、俄等國的文學(xué)都熟悉。他經(jīng)常在課堂上恰到好處地拈出英語的表述來畫龍點睛。正是因為兼通中外,就更能反思中國文章的好處,和別國文學(xué)不一樣的好處,同時也深知缺點之所在。所以,若論顧隨對中國文學(xué)與中國學(xué)術(shù)的獨特貢獻,首要的一點就是:他是處在中西文論傳統(tǒng)的中間,吸收了兩方面的優(yōu)點,而成就了他援西入中、既精且博的詩學(xué)。
西方詩學(xué)重體系,重分析,如二十世紀的新批評學(xué)派,注重對文本條分縷析,一句詩能講上半天,有時就會惹人生厭,覺得真啰嗦,真沒有必要。中國古典詩學(xué)呢,素重感悟與興發(fā),歷代的詩話詞話多為印象式批評,點到即止。你會欣賞他們的要言不煩,但是只給論點,不予論證,你的悟性要是跟不上,簡直不知道說啥??傊?,中國傳統(tǒng)詩學(xué)的好處是精辟,缺點在空疏;西方詩學(xué)則以分析見長,而有繁瑣之弊。這兩種闡釋模式,各自利病鮮明,合則雙美。
所以,自從二十世紀初中西詩學(xué)相遇之后,說詩者受西方沾溉甚深,而本身的傳統(tǒng)學(xué)養(yǎng)也非常深厚,遂融會貫通而成為一種極富活力的現(xiàn)代中國詩學(xué)。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學(xué)者中間,朱光潛、梁宗岱等西化程度較高,廢名、俞平伯等傳統(tǒng)色彩較濃。顧隨是屬于后一系列的,他與廢名、俞平伯都出自周作人門下,但相比他倆,顧隨不那么突出個人趣味,更顯廣大周正,我認為成就最高。他對詩的闡釋,是西方分析思路加感悟興發(fā)的中國固有譚詩方式有機融合的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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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隨當年的影響不大,因為著述偏少,最厚的論著如《東坡詞說》和《稼軒詞說》,加起來不到一百頁。《揣龠錄》長一點,也不到一百頁。他說過,受禪佛影響的中國古代詩人,王、孟、韋、柳,產(chǎn)量都很少,因為佛教是萬殊歸于一本,以一當十。不受佛教影響的詩人,比如李、杜、韓、歐、辛,產(chǎn)量大,而且開合變化。顧隨精通不立文字的禪宗,下筆自然矜持得很呀。
可他的言說是何等濃縮的精華!讀他的書,讓人想到庖丁解牛,“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導(dǎo)大窾,因其固然”,真是游刃有余,將復(fù)雜的解析工作做成一場表演式的手術(shù)。他講課,講詩詞,就像他說的,殺人要從咽喉處動刀。比如,他說南宋詞,一個字,“瘟”。他說《聊齋志異》,也是一個字,“貧”。一個字不夠,他就一句話。他說李太白“好像只要人一捧就好”,他說辛稼軒“叼住人生不放”,他說“韓(愈)之文就是氣沖而已,一杠子把人打死,使人心不服”,他說魯迅的白話文“收拾得頭緊腳緊,一筆一個花”。這些精悍無比的概括,深得禪宗話頭的真髓。
但顧隨不光有禪師智慧,而且有菩薩心腸。他做事細心,教學(xué)生耐得煩。他論詩衡文喜歡單刀直入,卻不是單憑直覺,而是經(jīng)過了對無數(shù)文本的分析與歸納。你讀他的《稼軒詞說》和《東坡詞說》,就能領(lǐng)略到他那剝繭抽絲的本領(lǐng)。如《東坡詞說》講“時下凌霄百丈英”的一個“下”字如何好,就能講滿八百字?!都谲幵~說》講“誰似先生高舉,一行白鷺青天”,比老杜詩少用了一個“上”,簡直是“老婆心切”:
夫“一行白鷺”之用杜詩,其孰不知之?但若以氣象論,那一首七言四句,排萬古而吞六合,須還他少陵老子始得。若說化板為活,者位山東老兵,雖不能謂為點鐵成金,要是胸具爐錘,當仁不讓?!耙恍邪樓嗵臁?,刪去“上”字,莫道是削足適履好。著一“上”字,多少著跡吃力。今刪一“上”字,便覺萬里青天,有此一行白鷺,不搘拄,不抵牾,渾然而靈,寂然而動,是一非一,是二非二。莫更尋行數(shù)墨,說他詞中上句“高舉”兩字,便替卻“上”字也。蓋辛詞中情致之高妙,無加于此詞者。
平常人哪里體會到這一步?昔日的詩話詞話,又哪會給你這么鋪張奢侈的講解?所以,讀顧隨的書,看上去薄,讀起來厚,只能慢慢品嘗,如秦會
寫武侯的偉大,武侯祠的壯麗,都襯得住。接著,他先講此詩的平仄,不同凡響處是用了“三平落腳”:“參天長”“炎天涼”,平平平,落得穩(wěn),有磐石之安,泰山之重,聲音也襯得住。然后,他從“音”說到“義”——
近代的所謂描寫,簡直是上賬式的,越寫越多,越抓不住其氣象。描寫應(yīng)用經(jīng)濟手段,在精不在多,須能以一二語抵人千百,只用“中有松柏參天長”七字,便寫出整個廟的莊嚴壯麗?!案筛隄M地”客自愁,而于武侯祠堂,對參天松柏,立其下,客愁自破,用“破”字真好。
好詩是復(fù)雜的統(tǒng)一,矛盾的調(diào)和。如烹調(diào)五味一般,好是多方面的,說不完;若香止于香,咸止于咸,便不好。喝香油,嚼鹽粒,有什么意思?只是單獨的咸、酸,絕不好吃?!案筛隄M地”、“客愁”而曰“破”,“云日如火”、“炎天”而曰“涼”,即是復(fù)雜的統(tǒng)一、矛盾的調(diào)和。
說到“好詩是復(fù)雜的統(tǒng)一、矛盾的調(diào)和”,與西方新批評提倡的“包容的詩”(poetry of inclusion)正相契合,新批評也強調(diào)詩應(yīng)該容納和平衡許多對立的沖動,把不調(diào)和的品質(zhì)與不相容的經(jīng)驗綜合到一起,形成“張力”(tension)。老杜此詩便是有“張力”。近代上賬式的描寫,外國有左拉的自然主義,中國有巴金的社會小說,顧隨都大為不滿。他要的是手段的經(jīng)濟,以一二抵千百,則又是中國傳統(tǒng)的遺貌取神的做法。以上算是形式主義批評,最后又轉(zhuǎn)入道德主義批評。顧隨說,人生在亂世,所遇是困苦艱難,所得是煩惱悲哀,有什么對付的辦法呢?——
一是消滅,二是脫離,三是忘記,四是擔(dān)荷。老杜此詩蓋四項都有,消滅、脫離、忘記,同時又擔(dān)荷了。如此了解,始能讀杜詩。
你看,從寫什么到怎么寫,從道德批評到形式分析,顧隨真是多管齊下,從極大到極細。杜詩最難講,而顧隨講杜詩講得最好。杜詩講好了,還有什么詩講不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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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隨講詩詞,我最佩服的一點是,他不僅能把優(yōu)點講到位,而且能夠指出缺點有哪些,在哪里。也就是說,我們經(jīng)常會聽到這位老師在課堂上說三道四,大放厥詞。在我看來,這才是他獨一無二的地方。法國劇作家博馬舍的《費加羅的婚禮》第五幕有一句話:“沒有譴責(zé)的自由,就沒有諂諛的頌揚?!睗h語世界普遍譯成更有深意的“若批評不自由,則贊美無意義”。我引這話的意思,是想說:如果不能在同時指出、并且也指得出缺點的情況下加以贊美,那就落不到實處,無非開一張花體字簽名的空頭支票。
大作家的好作品,并非十全十美。顧隨絕不迷信任何一人,不管是李白、杜甫、蘇軾、辛棄疾,他都不僅僅能夠看出其人其文的優(yōu)點,而且敢于,并且善于,點出毛病。從全體的創(chuàng)作,到一首詩,一個句子,甚至于一個字,他都能給你講出為什么好,為什么糟。從來講詩沒有像他那樣講的,講優(yōu)點也講缺點。優(yōu)點講足了,又回頭講那不得不講的缺點。或者,缺點講清楚了,再轉(zhuǎn)過去講那舍不得不講的優(yōu)點。他講東坡詞,講稼軒詞,真叫一意孤行,把一首詞拆開,揉碎:這一句,弱了;那一句,湊的。然后,吹盡狂沙始到金——那才是足赤的純金!在《東坡詞說》里,他說:
賞觀名家之作,一集之中,往往有幾篇,一篇之中,往往有數(shù)語,簡直一敗涂地。數(shù)語在一篇,瑕不掩瑜,且自聽之。幾篇之在全集,何似刪之為愈?如說前人有作,后人編集,不免求備,故有斯愚,則作者當時何如不作?作了又何必示人?這個便是中土文士顢頇處,不經(jīng)意處。
他批評蘇軾的顢頇和不經(jīng)意,如那首“莫聽穿林打葉聲”的《定風(fēng)波》,他說“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十分要不得,因為聲音不對,仿佛絲竹之中突然銅鉦大作,無理取鬧,煞風(fēng)景。再說,“竹杖芒鞋”,“輕”就好了,何必“勝馬”呢?好比你念叨著晚食以當肉,安步以當車,說明你心里還有肉,還有車。蘇東坡這么寫,表明心里還有馬,談不上“余獨不覺”“何妨徐行”。還不是修行不到家么?
所以,聽顧隨講詩詞文賦,最能破除迷信,解放思想。再舉幾個例子。比如林逋詠梅的名句“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他說,兩句似有鬼氣,不類其為人也。又如陸游的“山重水復(fù)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他說,這十四個字“真笨”“太用力”“心中不平和”,而王維的“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多少自在。再如老杜的《江南逢李龜年》,從來都認為是杜甫七絕中最有韻味的,他卻說,其實是濫調(diào)寫成,廢弛了力量,落入了窠臼。諸如此類顛覆性看法,真讓人開眼、醒腦。我們從小讀課本上的范文長大,只學(xué)會跟老師鼓掌,哪見過有老師拍磚?
顧隨說詩,眼高手辣,膽大心細,能見人所不能見,且敢說人所不敢說。比如他說,不好的作品,壞人心術(shù),墮人志氣。壞人心術(shù),以意義言;墮人志氣,以氣象言——
如《紅樓夢》便是壞人心術(shù)。最糟的是“黛玉葬花”一節(jié),最墮人志氣,真酸。見花落而哭,于花何補?幾時中國雅人們沒有黛玉葬花的習(xí)氣,便有幾分希望了。
這不是故作高論或酷評,他是自洽的。在反對文學(xué)的“傷感”(sentimental)這一點上,中外同心。何況我們讀顧隨,也要有一點禪意,不能“死于句下”。他那么激動于周汝昌寫成《紅樓夢新證》,當然不會把《紅樓夢》看成壞作品,他只是以《紅樓夢》為“能品”而以《水滸傳》為“神品”,相比之下,才說出“余不喜《紅樓》”的話來。他每有褒貶,都能講出一個道道兒來,但不是任何一個說法都要我們同意。他豈不知有些說法是走偏鋒,下險棋?張中行真是解人,他認為顧隨說詩是“在為上智說法”:
其中也許有不少或很多偏見,但他有見,不是在浮面上滑,就能夠啟發(fā)讀者深思。思的結(jié)果也許是覺得顧先生的所見并不都可取,甚至都不可取,這也好,因為可以證明自己已經(jīng)有了靠自力走上陽關(guān)大道的能力。
顧隨說得好:“人說話不對不成,太對了也不成;太對了,便如同說吃飽了不餓?!钡拇_,我們平常見多了四平八穩(wěn),一團和氣的評論,凈揀好話說,從不說錯話,結(jié)果是廢話一籮筐。哪像顧隨,平視那些了不得的大作家,真能講透他們的好處,而一旦出現(xiàn)了敗筆,總難逃他的法眼?!扒姓`,周郎顧”,顧隨之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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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隨的書,越讀到后來,我越是發(fā)現(xiàn),他在講作詩,也在講做人。人與詩,哲學(xué)與文學(xué),在顧隨先生的課堂上是打通了的。他說,“余常拿人生講文學(xué)”,“余之講‘詩,合天地而為詩,講文亦如此?!彼?,他就詩論詩之余,喜歡借題發(fā)揮,講著講著,就從詩講到人了:
簡齋“客子光陰書卷里,杏花消息雨聲中”二句并不偉大,而是詩,此必心思細密之作,絕非浮躁之言。支撐國家和社會的青年,是中堅,是柱石,不可氣浮心粗,要心思周密,而心胸要開闊。著眼高,故開闊;著手低,故周密。對生活不鉆進去,細處不到;不跳出來,大處不到。
所以,我認為顧隨的講課,是德育、智育和美育合一,屬于最好的人生教科書。他一輩子不出書齋和講堂,但是他有強烈的社會關(guān)懷,也洞曉世道人心。他精于佛學(xué),但不取佛門的消極與虛無,而持“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的人生態(tài)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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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中行說他“待人永遠是儒家的‘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加釋家的‘發(fā)大慈悲心,度一切眾生”。他最服膺的是詩中杜甫,文中魯迅,都是特別能吃重的人物。這看上去有點奇怪,身為周作人門下弟子,顧隨三句話不離魯迅。因為跟魯迅一樣,他是個勇猛精進的人。他喜歡曹操,喜歡辛棄疾,既能做詩,又能做事:
稼軒是承認現(xiàn)實而又想辦法干的人,同時還是詩人。一個英雄太承認鐵的事實,太想要想辦法,往往不能產(chǎn)生詩的美;一個詩人能有詩的美又往往逃避現(xiàn)實。只有稼軒,不但承認鐵的事實,沒有辦法去想辦法,實在沒辦法也認了;而且還要以詩的語言表現(xiàn)出來。
顧隨是最醇正的儒家。他銓詩衡文的最高標準,是有生的色彩、力的表現(xiàn)、動的姿態(tài),而不是寂靜的道心與禪意。連他欣賞的禪宗人物,也是堅苦卓絕的趙州和尚,以其八十尚行腳矣,這才是積極的出家——顧隨說,“西洋人出家是積極的,中國人出家是消極的?!敝袊艘钥吹瞄_、放得下為高,其實是泄氣的表現(xiàn)。這是將“取舍”兩端,單取了一個“舍”字,卻舍了一個“取”字。顧隨要我們熱烈進取,要打氣,不要泄氣。不要守著一畝三分地,“上床認得妻與子,下床認得一雙鞋,一文錢尚且穿在肋骨上面”。所以痛貶胡適推崇的朱敦儒《樵歌》,認為其中的小我畏縮而猥瑣。他對蔣捷的《虞美人》詞——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fēng)。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也是半肯半不肯。他說上半闕,多大,多結(jié)實。那少年的心氣,和那不思前想后的勁兒;那中年的挑擔(dān)子,活動地面大,非奮斗不可。真是沒一個字不好??上掳腙I糟了,泄氣了:
好仍然好,可惜落在中國傳統(tǒng)里了?!磺胁粍忧椋粍有?,解脫、放下,凡事要解放、要放下。其實人到老年是該解脫、放下,但生于現(xiàn)代,解脫也解脫不了,放也放不下,不想扛也得扛,不想干也得干。
今天的讀者喝多了心靈雞湯,聽這樣的老師的現(xiàn)身說法,是可以振衰起敝的。
顧隨的哲學(xué)是積極向上,但最可貴的是,核心仍然是孔孟之仁、基督之愛、釋迦之慈悲。他的《揣龠錄》寫到后來,頗不以禪宗的有大智、大勇而無情、無哀矜為然。說詩亦然。舉一個例子。他不怎么喜歡黃庭堅,一個“二手詩人”(second-hand poet),沒什么人情味、同情心:
苦水平日讀山谷詩,最不喜他“看人獲稻午風(fēng)涼”一句。覺得這位大詩人不獨如世所謂嚴酷少恩,而且?guī)缀跞珶o心肝。獲稻一事,頭上日曬,腳下泥浸,何等辛苦?“午風(fēng)涼”三字,如何下得?可見他是看人,假使親手獲稻,還肯如此寫如此說么?苦水時時疑著天下之所謂恬適者,皆此之類。試看陶公“種豆南山下”一章詩,是怎底一個意態(tài)胸襟?
顧隨曾引西方人語:“我們需要更臟的手,我們需要更干凈的心?!比琰S庭堅這句詩里的手固然不臟,可心卻沒有那么干凈吧。
像這樣從詩的文本自然生發(fā)出來的對人的德性的推尊,在顧隨的詩文講錄中隨處可見。聽顧隨講課,既可識得前人文字的高妙,也能覷見作者人格的光輝。古人說,經(jīng)師易遇,人師難逢。顧隨先生是授業(yè)的經(jīng)師,更是傳道的人師。有這樣的老師是有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