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
我懷念那個憩息在美麗沼澤上的五彩鮮艷的半透明房子。住在里面,黑夜只是一瞬間,白晝漫長而綿綿不絕。巨大的云朵在天空飛快地移動,房子里也跟著忽明忽暗。
我家床底長滿了青草,盛放著黃花,屋頂上停滿了鳥兒。那些鳥兒的小腳印細碎閃爍地移動著,清晰可愛,給人“嘰嘰喳喳”的感覺,雖然它們并沒有嘰嘰喳喳地叫。我們在帳篷里愉快地生活,不時抬頭看看半透明頂篷上那些調(diào)皮有趣的小腳印。它們渾然不覺,放心大膽地在我們頭頂一覽無余地展示著輕松與快樂。有時我媽會爬上柜臺,站得高高的,用手隔著塑料布輕輕地戳著那些腳丫。開始它們不覺察,可能只是感覺有些癢吧,便在原地蹭兩下。后來我媽戳重了,它們也只是漫不經(jīng)心跳開去,就像在大樹上感覺到一片葉子抖動那樣不經(jīng)意,一點也不大驚小怪。
有一次我媽把手從兩片搭到一起的塑料布的接縫處輕輕伸出去,居然一下子抓住了一只鳥。我們玩了好一會兒,又把它從那個縫里扔了出去,它連滾帶爬地飛走了。
聽起來好像我們跟大自然有多親近似的,其實不然。在這里,牛總是來頂我們撐帳篷的樁子,狗偷我們晾掛的干肉,顧客和我們吵架,風(fēng)也老掀我們的屋頂。我媽就從森林里拖了幾根小倒木回家,請鄰居小伙子幫忙,吭哧吭哧架到帳篷頂上。她以為用它們壓住篷布,風(fēng)就沒辦法掀開屋頂了。結(jié)果剛剛擱上去最后一根木頭,突然一陣驚天動地的“噼里啪啦”“稀里嘩啦”……塑料房子給壓塌了。
最不能忍受的是那些大雨天氣,四面八方都是水,跟住在水晶宮里似的。一抬頭,一長串冰冷刺骨的水珠淌進脖子,縮起脖子趕緊跳開,卻一腳踩進一個水坑。一般來說,我媽把我家?guī)づ駟咀鳌皾O網(wǎng)”。
六七月間,每天總會時不時來一場雨,有一陣沒一陣地摔打在房頂篷布上,房子里也會有碎雨如蒙蒙霧氣般飄揚,枕巾和被頭潮潮的。有時候雨下著下著就漸漸感覺不到水霧了,外面靜靜的,又讓人莫名地激動,上方的天空朦朦幻現(xiàn)動人的紅色。我知道,那是下雪了。
山里面的天氣剛剛晴空萬里,碧藍如洗,突然一下子就移過來一堆云,頃刻暴雨連連;暴雨鋪展了沒一會兒,瞬間打住,像自來水龍頭一下子擰緊了似的;還沒回過神來,云層像變戲法似的突然散盡,晴空萬里;再等幾分鐘,又再來一次烏云沉沉,傾盆大雨……就這樣反反復(fù)復(fù),把人折騰得傻傻的,什么也不愿意相信了,麻木地等著下一場雨或下一場晴猛地跳出來嚇唬人。
在那些日子里,每天都得如此反復(fù)三四遍甚至更多。
這樣的環(huán)境下,我們保不住房子,最多只能保住心底巴掌大的一處干燥溫暖的角落。我在風(fēng)雨中用鐵锨挖開帳篷四周的泥土,想挖出排水渠。锨刃下草根牽牽扯扯,草皮密實地連成一團,怎么也挖不動……鏟不動的草皮,就扔了鐵锨徒手上,又拽又扯。拽著拽著,我突然停住,指著一大塊沉甸甸的潮濕泥土,對我媽說:“看,這上面還有株草莓……”
她笑了,然后我們一直笑著干到最后。雨也停了,雨停的地方到處都是草莓的掌狀葉片。我想,不久后會有一顆鮮艷的果實,凝結(jié)在我們最艱難、最絕望之處。
編輯 劉雪薇 1240076122@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