槃寧
斐子天背著一個特有造型的黑書包走進(jìn)教室時,我正在教室里演講,主題是“遠(yuǎn)方”。
因?yàn)殡A梯教室被舞蹈團(tuán)臨時借去排練,全年級8位選手和十幾位校領(lǐng)導(dǎo)將本就擁擠的小教室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他“砰”一聲推門進(jìn)來,所有人的目光都向他涌去,我的節(jié)奏當(dāng)即被打亂了。
迎著我微怒的眼神,他倒是一點(diǎn)兒都不怯場,望了眼黑板,大大咧咧地站在我旁邊借題發(fā)揮:“大家好,我正好是從遠(yuǎn)方轉(zhuǎn)學(xué)來的斐子天?!?/p>
說完,他大步走下臺,眾人的目光又回到我身上,而剛剛被我勉強(qiáng)按捺住的緊張占了上風(fēng),頓時忘記自己說到了哪兒,張口結(jié)舌。
就在我的面頰急劇升溫時,他站起來沖我喊:“你剛才說到想去看海?!?/p>
我趕忙點(diǎn)頭,偷瞄了一眼稿紙,“這個想法源自于有天在圖書館,無意間看到了風(fēng)平浪靜的洱海……”
我正重新進(jìn)入狀態(tài),準(zhǔn)備昂揚(yáng)起情緒用盡畢生所學(xué)向大家描繪那片海的安寧,斐子天又站起身:“那個,洱海其實(shí)不是海。”
臺下一片嘩然。
我們這座皖北小城的初中生,無論是知識儲備還是閱歷都還很貧瘠,所以哪怕在班上試講過,也沒人對此提出過異議,而斐子天一句輕描淡寫的話,堵住了我大半的心血。
我徹底卡住了,灰溜溜跑回座位,坐下的那一刻目光落在窗外,天藍(lán)色的操場染上閃爍溫柔的日光,像極了我想象中的大海。
毫無疑問,我落選了,原本心里還抱著一絲希冀,在看到晉級名單時,我當(dāng)即在藍(lán)色書桌劃了道三八線。
筆尖劃在塑料上發(fā)出刺耳的聲音,睡得額頭壓出一個圓印子的斐子天茫然地坐直身子,皺眉嘟囔:“何笑,你發(fā)什么神經(jīng)?”
“別跟我說話,”我打開英語書,又忍不住告誡他,“教室最后排還有一個空位,我建議你換去那里坐?!?/p>
斐子天暴躁地一拍桌子,話說到一半,看見黑板上的公告,撇撇嘴自顧自打開了書。
我知道他對我不屑,他是從上海來的,為了父母的生意來這里本就屈尊了。
他去過云南、坐過飛機(jī)、喂過海豚,但那又怎樣?還是在班主任的課上,胳膊過界的那一瞬間,被我戳得“嗷”一聲跳起來。
“你干什么?”班主任一敲黑板,“坐不住是吧?那就站到后面聽課!”
斐子天麻利地抓起書,轉(zhuǎn)頭就走,背過身的那一瞬間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包羅著各種情緒,憤怒、厭惡和好笑,可我眨眨眼,總覺得他還有點(diǎn)兒開心和釋然。
下課時斐子天將書丟到桌上,給我傳了張紙條:放學(xué)請你吃肉骨燒吧?
“你想干什么?”我像拿到了燙手山芋。
“冰釋前嫌,愛來不來。”斐子天冷冷地丟下這句話,用書擋住臉,紅透的耳朵卻露出了一條邊。
我突然忍不住笑了。
原來男生打完架就成哥們兒的傳言是真的,就像此刻,我分明覺得我們徹底結(jié)下了梁子,而他卻以為,互相虧欠所以扯平了。
但我沒去吃肉骨燒,也沒原諒他。
同學(xué)都覺得我和斐子天像一對歡喜冤家,但我一點(diǎn)都不歡喜。他被我潑過一臉墨水,于是我的水杯從此有了揮之不去的辣椒味;我還了他一個牙膏漢堡,在春末的體育課,我被他關(guān)進(jìn)了器材室。
其實(shí)門根本沒有反鎖,只是門太重,那個不見日月陰暗潮濕的小屋又嚇走了我?guī)缀跞康牧?。斐子天找到我時,我正蹲在地上哭得有點(diǎn)恍惚。
語文課自然上不了了,他拉著我走到水池邊,掏出一包紙巾,認(rèn)真地給我擦眼淚、擦袖口和褲腳臟兮兮的灰,然后小聲道歉:“對不起?!?/p>
我不理他,他不依不饒:“何笑,你一點(diǎn)兒都不愛笑?!?/p>
“對你當(dāng)然笑不出!”
他氣結(jié),緩了緩,斜靠著假山站在我身邊,好脾氣地說:“要不你打我一巴掌,然后我們和好?”
我不說話,斐子天側(cè)過身:“你就這么喜歡演講?”
風(fēng)里飄來草木清香,斐子天的眼睛亮亮的,像彎月像橋梁,澄澈又透明。
我沒想到斐子天還是打聽到了我的秘密,從我唯一的閨蜜凌霄那里。
他又給我傳紙條:我請你吃肉骨燒吧?
“不去?!蔽覍⒓垪l推回去。他借著自習(xí)課教室里的嘈雜,莫名其妙地說:“你知道嗎,我爸做生意前,是個小工人。”
我依舊埋頭寫字,但速度已經(jīng)明顯降了下來。
他見我不反對,湊近了一點(diǎn):“我10歲前,家后面的巷子也有一家肉骨燒,每周我爸都會帶我去吃一次,”說到這他突然笑得喘不上氣,“用他好不容易藏的私房錢。”
我也樂了,斐子天的臉在窗外黃昏的映襯下有點(diǎn)發(fā)紅,讓我想起不久前,他因?yàn)樵谏险n時突然跑出去找我,被叫了家長。
他爸爸穿得西裝革履,一點(diǎn)都不像他說得那么溫柔,還沒和班主任交談幾句,就直接甩了他一巴掌。
我站在走廊上看到這一幕,差點(diǎn)兒叫出聲來,心里七上八下。
想到這兒,我落井下石地用筆戳戳他的臉:“還疼嗎?”
他茫然地看著我,猛地瞪大眼睛,憋了半天說:“不公平,你都看到我最狼狽的樣子了,也要跟我講一件你丟人的事。”
我不明白為什么斐子天柔軟下來,我也就卸下了防備,下意識把筆轉(zhuǎn)得飛快,“其實(shí)我不喜歡站在許多人面前說話,但我很想很想看一次大海。”
“如果那次比賽你晉級,就能去那個叫什么來著,反正有海的城市比賽了,對吧?”
迎上我疑問的目光,斐子天笑了:“其實(shí)我都問過凌霄了,只是覺得你親口說出來比較好。”
“不理解我這種平民的想法吧?”我開玩笑岔開話題。
斐子天不以為意:“你等我?!?/p>
十幾天后,斐子天在放學(xué)時悄悄對我耳語:“走,等下帶你去看海。”
我想說他神經(jīng),我們這座小城根本沒有海,話到嘴邊卻停下了。我抓起書包,斐子天一把搶過去,幫我背到車棚,丟在車上。
那一刻,我心海深處騰起一絲驚奇又甜蜜的滋味。
誰都不知道,我有一個密碼本,上面記錄了斐子天帶給我的每一次驚奇,比如因?yàn)槲乙痪湓拕?chuàng)辦的校英語角,再比如載我去南城的陌生巷子吃一碗香糯的粥……
自從我們化干戈為玉帛,他就像一顆耀眼的太陽,或許偶爾會覺得刺眼,想要拉上窗簾,但比起陰霾,我更渴望日光。
只是我沒想到,他會載著我和夕陽并肩同行,然后蹲在一個高聳入云的樓頂吹冷風(fēng)。
“你到底要干什么?”我有些不耐煩,“這里連湖都看不見?!?/p>
“再等一下。”斐子天將外套丟給我,搬過樓頂角落里笨重的黑架子。他擺好東西,叫我過去,我趴在那個黑架子前,就看見了星海。
波瀾壯闊,璀璨如我心中的海落滿了碎鉆,我興奮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長大后看電視劇,每個女孩都有一片星空,在天臺、在山嵐、在海邊,但到底目光所及都是同一片天,唯一不同的是贈予她們星空的人。
斐子天送我回家,一路上都在邀功:“我找了好久才找到這個最佳觀賞地?!?/p>
自行車駛過街角巷尾,他突然眼睛亮亮地轉(zhuǎn)頭看我:“你以前看過星星嗎?”
“我們這兒每天都有,但就零星幾顆,今天這樣的還是第一次看到?!蔽覍?shí)話實(shí)說,斐子天又轉(zhuǎn)過腦袋:“但我是第一次看星空?!?/p>
我糾結(jié)纏繞的心轟然敞開。
轉(zhuǎn)日,我的課桌上放了杯奶,下面壓著一張廢紙,在我準(zhǔn)備順手丟掉的時候,上面“保證書”三個大字吸引了我的注意。
我拿起,是潦草的鉛筆字:我,斐子天,保證這個冬天,帶何笑去看海。
我莞爾,那段時間,一閉上眼睛心底就蔚藍(lán)一片,空氣中仿佛彌漫起大海的咸腥。
秋末冬初時,斐子天的15歲生日如期而至。
我從半個月前就馬不停蹄在家門口的精品店尋覓,可一件稱心的東西都沒挑到,許愿瓶太俗氣,棒球帽看起來都沒有斐子天擁有的高級,改用斐子天很愛的一部話劇里的臺詞,就是一切原本不錯的東西與他比起,都相形見絀。
店員姐姐看到我焦躁的模樣,爽朗一笑:“要不你買個毛氈材料包,親手做禮物?”
順著她的視線,我看到那一排小狐貍,眼神清澈又帶著一絲狡黠,冥冥中和斐子天的模樣重合在一起。
我買了三包,第一包果然被我做廢了,第二包做得像只小狼,第三個終于活靈活現(xiàn)起來。我在縫上小狐貍的帽子前,悄悄疊了顆星放進(jìn)去,展開,涂著一顆夜晚才能看見的熒光心。
可斐子天生日那天,他遠(yuǎn)在上海的朋友給了他一個巨大的surprise。
他們坐了三個鐘頭的火車來找他,在學(xué)校附近包下一家可愛的餐廳。
斐子天開心地拉我去,在滿眼看不懂的英文牌子里,我只能將那只小狐貍?cè)诹丝孔肋叺慕锹洹?/p>
誰也沒看到,它究竟是怎么趁著大家玩游戲鬧作一團(tuán)時,露出腦袋又臉向下摔在一攤臟兮兮的污漬里的。
我反應(yīng)過來的那一瞬間,一個男生正嫌棄地捏住小狐貍的帽子將它丟進(jìn)垃圾桶。
心像被輕飄飄的霧遮擋,我毫不猶豫地將手伸進(jìn)垃圾桶,在場所有人就明白了。
那個男生語無倫次地道歉:“我以為是店里的小擺設(shè),心想都臟了……”
我擦了下濕潤的眼眶,斐子天從一旁躥出來,一拳打歪了他的眼鏡。
趁亂逃跑時,我聞到街角濃郁的米蘭花香,像肆意燃放的年少。
花總會敗,雖然來年又會開,但也不是去年的花朵了,就像斐子天的座位,在空了兩天后,他再將那個特有造型的黑書包丟在桌上,我自顧自埋頭寫題。
斐子天很快察覺到端倪,戳戳我,見我不回應(yīng),傳來一張紙條:你不會生氣了吧?
“沒有。”我丟回去。
“給你看個東西。”他小聲說,從書包一角露出小狐貍的腦袋,我按捺住欣喜,他拉下小狐貍的帽子:“帽子斷了,我把它改成了連帽衫?!?/p>
我心里一涼,繼而釋然,沒想到斐子天將它遞過來:“你摸摸?”
我疑惑地捏了捏,意外拿出一只小小的彩色海螺,于是一整天,心都是甜的。
可縱然斐子天不說,我也知道,他快要離開了。
我之前還有點(diǎn)兒奇怪,不過是上課時跑出去,斐子天的爸爸怎么會在辦公室氣到失控打他,直到那天在混戰(zhàn)里,聽到了來龍去脈。
在來之前,斐子天就和家人說好只借讀一個學(xué)期,但不知道為什么,那天他突然變了卦。
丟掉小狐貍的男生,是和他關(guān)系最鐵的發(fā)小,那天只是借著給他過生日的名義勸他老老實(shí)實(shí)回上海。
他動手不是為了我的小狐貍,也從沒將最重要的事交心于我。可我望一眼窗外,就開始胡思亂想,他為什么想留下來?
我和斐子天表面相安無事地聊天學(xué)習(xí),實(shí)則各自懷著心事的第37天,斐子天的座位突然空了。
之后接連三天,我都忍不住和自己做無聊的游戲。
寫完這張?jiān)嚲砭徒o斐子天發(fā)短信,背完這頁單詞就去問下老師他是不是生病請假了……可一直到期末考結(jié)束,我都為了一點(diǎn)兒僥幸,沒敢有任何行動。
直到除夕的爆竹聲聲中,我突然收到斐子天群發(fā)的拜年短信,當(dāng)即借來表姐的手機(jī)給他發(fā)匿名短信:“你之前為什么想要留下來?”
我滿心以為用陌生的號碼可以掩蓋心思,不想幾分鐘后,我的手機(jī)收到一條短信:你很久沒想過要去看大海了吧?
我心里一驚,又一條新消息傳來:其實(shí)你不是想看海,是想看更廣闊的世界。星空我給過你了,新的一年加油,剩下的自己去贏來吧。
猶豫了一下,我沒回復(fù),一口氣把桌上的漫畫收進(jìn)柜子。
彩色的海螺掉出來,黯淡的燈光里,我一直耿耿于懷的事似乎有了答案——海螺殼上亮起微弱的光,是一顆熟悉的熒光心。
小小的,像清淺回應(yīng)我表白的心事,像一段時光的開始,以及溫柔的結(jié)束。
編輯/廣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