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約記者_許麗麗 供圖_巽雷益舍

高醫(yī)生的名聲是在口口相傳之間日益大起來的。

首先聽說這家醫(yī)館頗為特別，早晨四五點排隊拿號，六至九點坐診。九點以后，當大部分人剛開始上班，這里已經閉館。除周日周一休息外，日日如此。

更傳聞高醫(yī)生家中五代行醫(yī)，年紀輕輕卻醫(yī)術高明，僅憑手中三五銀針，即可緩解病痛之苦。不少患者慕名千里來尋醫(yī)，甚至在醫(yī)館附近租屋常住。

慕名前來拜師的人亦不少，有趣的是，對于收徒弟，高醫(yī)生不要求醫(yī)學背景、年齡大小，但要求品行要端，不可“知見”過深，更不允許弟子用今日頭條、微博、抖音……

高仁

高醫(yī)生周末在四川大學校園內帶大家練功

一處診所，23個號

2018年12月10日，44歲的阿萊躺在手術臺完成了乳腺癌手術。她沒想到，兩周后的化療又是另一場噩夢的開始。第一次化療后，原本虛弱的身體出現一系列癥狀，“化療后第二天像孕吐一樣，吐得昏天黑地，渾身直冒冷汗，全身沒勁兒?！彼f，“整個人元氣大傷，晚上睡不著覺，稍稍一睡著，整個脖子出汗，一摸一把水，衣領枕頭全被打濕……”

實在受不住，阿萊準備放棄化療。這時，同事推薦成都一位骨科中醫(yī)給她，直言這位姓高的年輕醫(yī)生是“神醫(yī)”，有點兒不一樣——從小跟隨祖父學習“山醫(yī)命相卜”，9歲開始在師爺身邊待診，研習中醫(yī)和傳統功法，17歲便開始獨立行醫(yī)。同事還提醒她，高醫(yī)生只看23個號，坐診上午半天，下午練功學習，因此最好早上六點以前去排隊掛號，否則多半空手而歸。

阿萊心想，這未免太夸張了。曾在成都一所中西醫(yī)結合醫(yī)院當過護士的她，也算見過許多醫(yī)術不錯的中西醫(yī)生。但抱著試一試的心態(tài)，阿萊掙扎著在一天早晨七點到達診所，卻被通知已經沒號了，感到不可思議的她不敢再懈怠，第二次掛號早上四點出門，五點便到達診所排隊，終于搶到一個號。

阿萊靜下心打量起眼前這所并不引人注目的診所。診所在小區(qū)內一僻靜處，小門欄內綠植豐茂，頗有幾分古趣，拾階而上，門口豎著“傳承”二字。與一起排隊的病友交談幾句后，阿萊發(fā)現他們大多來自外省，如北京、西安、安徽等地，病情多是各種疑難雜癥，或西醫(yī)難以解決的慢性疾病，為了看病，他們甚至特地在診所附近租下房子暫住……

走進診所內，前臺墻壁上懸掛一柄寶劍，候診區(qū)干凈簡潔，墻壁上方掛著一幅手抄《心經》，書架上擺放著《大學》《中庸》等傳統經典書籍……

在診室第一次見到高醫(yī)生，阿萊驚訝不已，“原來是如此年輕的小伙子啊，三十歲左右，留著小撮胡須，穿著時髦，身上有一股韌勁兒，給人以堅毅穩(wěn)重、誠懇的印象，讓你愿意去信任他?！本驮\過程中，阿萊明白了到底為何大家愿意千里迢迢趕來，深夜排隊，只求一票。與其他醫(yī)生明顯不同，高醫(yī)生從不開藥，望聞問切后，給患者進行按摩，并輔以針灸，看似簡單，實則深藏真本領，“高醫(yī)生自己長年練功，不同于外面按摩店簡單的捏一捏、揉一揉，他按摩臟腑時，能以真氣給人治病……”

高醫(yī)生周末在四川大學校園內帶大家練功

凝神靜氣推拿半刻、三四銀針，如此簡便，卻很有療效。阿萊說，明顯感覺到高醫(yī)生在為自己扶正氣，僅第一次治療后，她發(fā)現化療帶來的副作用都在好轉，甚至消失了，而身體也有足夠的正氣和能量將化療正常進行下去。

唯一令阿萊感到遺憾的是，整個治療中，高醫(yī)生異常專注，話不多，除了病情外，從不攀談，這位17歲便開始獨立行醫(yī)的年輕醫(yī)生，身上似乎帶著一些傳奇色彩，與其他醫(yī)生相比，與眾不同的地方實在太多……

五代家傳，傳的不僅是醫(yī)術

高醫(yī)生，本名高仁，自小生活在甘肅蘭州一個傳統家庭中。家里五代行醫(yī)，在他印象中，爺爺的爺爺輩便是骨傷科醫(yī)生，外公研習傳統道家功法，從未上過現代學堂，而是從小跟著父輩祖輩在家完成學業(yè)，上午父親坐診，他便在一旁跟診，下午一起練功學習。

或許，提起甘肅，大多數人會聯想到大漠雄渾風光，抑或敦煌莫高窟的絢爛瑰麗，實際上，甘肅一帶除了是華夏文明重要發(fā)祥地，也是傳統中醫(yī)藥學的發(fā)祥地之一。這片土地在跨越八千余年歲月里，三皇之首伏羲畫八卦釋陰陽、“味百藥而制九針”，開辟了中醫(yī)藥之先河，五帝之首黃帝與醫(yī)道鼻祖岐伯問答，更是成就了華夏民族最早醫(yī)學典籍《黃帝內經》，直至近現代也是名醫(yī)輩出：如李少波悟“全真導氣”，創(chuàng)真氣運行法，鄭魁山因神奇“燒山火”“透天涼”之溫通針法譽滿天下……無疑，這里有著濃厚的傳統中醫(yī)藥文化氛圍。

生于斯，長與斯。出生在傳統家庭里的高仁，注定與傳統文化、傳統醫(yī)學有不解之緣。談起傳統醫(yī)學，高仁說，如今，人們對傳統醫(yī)學認識比較狹隘，實際上，真正的傳統醫(yī)學涵蓋的內容非常廣，并且，中醫(yī)與傳統道家文化有著深厚的淵源。諸如，醫(yī)最早起源于道家，道家有“山醫(yī)命相卜”五術，醫(yī)便是五術之一。家里外公正好修習傳統道家，因此，高仁自小便跟著外公學習“山醫(yī)命相卜”，9歲開始拜師，跟著師爺鉆研中醫(yī)、道學。

不去上學，卻要在“學”這件事上比同齡孩子更加肯吃苦、專注、知行合一。

父親對高仁的教育從未馬虎半分，他給兒子單取一個“仁”字，便意味深長。仁，是中國傳統儒家文化的核心思想，孔子說，“仁者，愛人”“知者樂，仁者壽”“仁者，先難而后獲”，從中可窺見這位傳統骨傷科醫(yī)生父親，對兒子除了專業(yè)知識的要求外，更加注重其人格品性的修養(yǎng)和心性的涵養(yǎng)。

五歲開始，父親除了要求高仁修習傳統留下來鍛煉身體的功法外，還每日于傍晚時分親身講授中國儒釋道三家傳統經典內容，如《大學》《論語》《中庸》《道德經》《心經》……

高仁說，父親在講授這些傳統經典時，會先讓自己試著去理解，“當你完全理解了，也就記住了”。他記得，父親講《增廣賢文》時告訴自己，人不要去攀比，要知足，解釋道家的“無為”時告訴自己，“無為并非指什么都不去做，而是無心而為，也就是說，做一件事的意義就是這件事本身，而不是事情之外的其他欲望。尤其做醫(yī)生，醫(yī)生本身就是你全部的價值，而不是為了成為一位名醫(yī)，或者為了錢財名利去當醫(yī)生?！备赣H對他說，儒家經典也有類似的表達，比如儒家講求一個“義”，“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都是在以不同的方式，告誡人們?yōu)槿颂幨赖墓餐ǖ览怼?/p>

時下，隨著“國學熱”的興起和熱議，很多人還處于爭議是否該“先儒后道”時，高仁早在二十多年前便從父親那里學會不應拘泥于哪一門經典，大道往往是相通的，“人面對的無非是‘世間法’與‘出世間法’兩件事而已，儒家是‘世間法’的立身之本，道家是‘出世間法’的立身之本?！?/p>

至今，高仁仍牢記并踐行著父親這些教誨。

拜師求醫(yī)，博采眾長

11歲那年，其他同齡孩子還未小學畢業(yè)，父親卻給高仁推開了人生另一扇門窗，大膽將他獨自一人送往四川，希望他能在傳統醫(yī)學中汲取更多優(yōu)秀的東西。

頗具天分且童子功深厚的他，不可自拔地迷上傳統醫(yī)學。在成都郫縣一位師父那里學習兩年多骨傷科后，高仁四處拜師學醫(yī)，幾乎跑遍了四川周邊地區(qū)，比如，郫縣、邛崍、重慶、大邑、新津等地。

那時，高仁每聽說有修為高的師父就去登門拜訪，或跟隨一位師父學習完，師父又主動給他推薦另一個師父。前前后后，高仁跑過無數地方，拜過很多民間醫(yī)學高手為師，幾乎把傳統內家功夫都練過一遍。

高仁和徒弟在巽雷益舍醫(yī)館內合影

其實，學習傳統醫(yī)學是一條非常艱辛的路，學好需要有一定的天分、悟性與毅力。何況并不像市面上花錢參加培訓班，民間傳統道學與醫(yī)學通常必須通過拜師才能傳授。師徒傳承門規(guī)多，考核弟子嚴苛，師父往往會花很長一段時間考驗弟子，傳授也是非常謹慎小心，“除了個人資質，更看重的是人品，傳統醫(yī)學很多東西都是祖祖輩輩辛苦傳下來的，不可能那么輕易傳授于人?！?/p>

但與現代教育不同，傳統師徒關系一旦成立，師父對弟子的影響必定是全面而深刻的。這一點，高仁深有體會?！芭c師父同吃同住，好像師父的靈魂可以影響到我的靈魂。師父全然地教，徒弟全然地學，學習的不僅是醫(yī)學功法，還有師父的為人處事、生活起居、人格修養(yǎng)……”每日，早上四點半起床，吃簡單的早餐，上午坐診，下午練功帶徒弟學習，晚上練打坐等靜功，十點以前睡覺，迄今為止，高仁幾乎雷打不動地延續(xù)著師父的生活方式。

一路走來，高仁是艱辛的，也是幸運的。當大多醫(yī)學畢業(yè)生只學到一堆理論知識時，高仁跟著師父們一路扎扎實實地勤學苦練、實證實修，換來的是從書本里得不到的“真知”。堅持不懈地練功，他體會到了身體皮脈筋骨之間層層剝開的感覺，對一般人眼里玄之又玄的“形、氣、神”有了實實在在的體證。他將自己練功過程或臨床診療中的一些體會，深入淺出地記錄在自己的個人微信公眾號中，憑借一身真功夫圈粉無數。他告訴大家：

“當我把所有的東西總結起來的時候，發(fā)現核心就是“形、氣、神”的三層功夫。道理上明白的東西，只有實實在在落實到身體層面才能起到堅實的作用。”

“真正打通了的身體，不會有東西到處竄來竄去，而有一種透徹而沉靜的通靈之感，這個時候如果有一股風吹過來，它會從你一邊的肋骨進，另一邊的肋骨出，胸腔會透風。而且時時刻刻都充滿喜悅，起居動靜都是真氣沛然?！?/p>

不斷探索之中，高仁感知到其實很多功夫的原理是相通的，然而目前民間傳統醫(yī)學的傳承問題并不那么樂觀?！捌鋵崳耖g很多有本事的醫(yī)生，收入不高，看起來也土土的，家里子女有不愿意繼承家學的，有對醫(yī)學毫無興趣的。部分散落在民間的傳統功法面臨著失傳危險。但如果傳統醫(yī)學里的一些好的東西仍舊藏著掖著，‘六耳不同傳’，太過保守，不一定是好事。”因此，他樂意將一些本來秘而不宣的功法公諸于世，甚至拍視頻親自演練，“能讓更多人變得更好的東西，能完全公開是最好的。”

一顆仁者之心，如其名。

解悟與證悟

高仁說，中醫(yī)最大的優(yōu)勢就是通過實證實修，練功或其他方式，理解到那些通過現代實驗手段或推理得不到的東西，甚至有些可能是說不出來的東西，這是它的一個精髓所在?！叭绻麃G了這個，可能會是個大問題，我們需要去體踐古人留下來的經驗，不能只靠書本。”

“如果沒有了實證實修，中醫(yī)其實就是個空殼子，這是跟西醫(yī)很大的區(qū)別所在?！备呷收f，“比如‘神’，中醫(yī)說，‘莫測謂之神’。用西方實驗的思維和模式無法去證實，就會認為不存在。實際上，‘神’，說通俗點，它就像腳踏兩只船，既有形而下物質身體的一面，也有形而上超越物質身體的一面。超越物質身體這一面，如何去研究呢，在實驗室拿小白鼠做實驗肯定行不通，這就是一個問題。”

在高仁看來，學習分為兩種，一種是解悟，一種是證悟?！敖馕?，就是看了大量理論，然后去解釋它、理解它。但理論可能是從經驗而來，只學理論，沒有去實證它背后那個經驗的體驗到底是什么，便很容易出問題。比如，我們說氣脈運行、十二經絡，但有些經絡其實并不是必須是那一條，必須是那樣循行，因為人存在個體差異，當你練功練到身體足夠清靜、通透時，是能夠體會到患者體內‘氣’的運行狀態(tài)，清楚哪里氣走不動，或哪里堵了，這時再取穴就一目了然。這便是在實修之后能夠理解的東西，與從書本中死記硬背哪個病，該取哪個穴，差距就大了?！?/p>

“因此，小時候的學習是要練一些動功、靜功去實證實修，而不是只通過理論或推理去了解。外公父親是那樣教我的，我也是那樣去證悟的?！备呷收f。

中西醫(yī)之爭，至今無一定論。高仁說，首先重要的是，我們不應當陷入一種很深的“知見”，“不能說中醫(yī)優(yōu)于西醫(yī)，各有各的優(yōu)勢，只是各自選擇醫(yī)治的途徑和方式不一樣而已，西醫(yī)強調精準，中醫(yī)看重人的整體性，甚至與自然的整體性。同樣，如果要批判中醫(yī)的話，先全然地去學習它，全然地去了解它，當你對中醫(yī)徹底理解了，再跳出來去懷疑、批判，可能更好一點，否則，你批判的基礎都是有問題的?！?/p>

高仁對弟子的要求亦是如此。慕名前來拜師的人不少，有趣的是，對于收徒弟，他不要求醫(yī)學背景、年齡大小，但品行要端，不能知見過深，不允許弟子下載今日頭條、微博、抖音……這些看似“落后”甚至不合時宜的要求，其實是高仁在幫助弟子努力向內求，尋求內在的穩(wěn)定。“如果我們每天把精力時間浪費在明星八卦、碎片化新聞上，對自己來說是一種巨大的消耗。外界事物皆是變動不居的，不要把心凌駕在外物上?！比绱丝磥恚@又何嘗不是高仁針對每個現代人的“病”開的一劑良藥呢。

在喧鬧的城市中開一處小診所，醫(yī)病救人，帶著弟子研習傳統與醫(yī)學，周末堅持與大眾一起練功、強身健體，這不是高仁的全部，在精神層面，他也始終朝著自己的方向在不斷探尋。在“世間法”與“出世間法”二者間，高仁尋得了一種中庸之道，一種自在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