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偉
我是爺爺奶奶的外孫,按照北京人的叫法,應該管他們叫姥爺姥姥;按照昆明人的叫法,應該叫公公婆婆。但是蘭州人還是叫爺爺奶奶。老話說“外孫子,不抵蘿卜菜根子”,但在爺爺奶奶眼里,姐姐和我比家孫子還寶貝。
爺爺老家在陜西,十五歲逃到蘭州,不是因為吃不飽,而是為了躲避“抓壯丁”。
十五歲的爺爺投奔蘭州的老鄉(xiāng),因為爺爺機靈勤奮,又上過私塾,老鄉(xiāng)便介紹爺爺去蘭州最大的綢布莊“信大祥”當學徒?!靶糯笙椤钡臇|家是上海人,一眼相中了爺爺,便留在身邊。
東家喜歡抽雪茄,爺爺?shù)闹饕ぷ魇蔷頍熑~,爺爺卷出的雪茄口感濃郁,燃燒均勻,東家贊不絕口,通常會贈送生意伙伴或用來打點,所以爺爺?shù)墓ぷ魅蝿障喈敺敝?。卷雪茄的經歷也導致爺爺后來只愛抽“工字牌”和“煙渣”,不喜歡抽普通的香煙。
除了卷煙,爺爺還要掏爐灰、倒尿盆,能吃苦的爺爺甚得東家和老板娘的歡心,三年學徒期滿,爺爺便順利地升為伙計。在商場幾年的摸爬滾打,爺爺?shù)摹吧饨洝痹阶x越熟,東家便放心地把生意交給爺爺打理,爺爺順利地升為掌柜。
爺爺在老家有一位原配,因病故去,沒有生下一男半女。老鄉(xiāng)便主動充當起媒人。
聽說橋門柴家有一個姑娘,年方十九,雖不識字,但“針線茶飯”,樣樣拿得起放得下。這個姑娘便是奶奶,奶奶排行老大,下面有四個弟弟一個妹妹。奶奶從記事起,便充當起了“媽媽”的角色,弟弟妹妹們的飲食起居,都由奶奶打理,這也造就了奶奶做得一手好飯,縫得一手好衣。整條街的人都知道,柴家有個閨女,模樣俊俏,勤勞能干。
老鄉(xiāng)便牽線搭橋,帶著爺爺上門提親。奶奶的父親覺得爺爺工作體面,人又厚道,便許下了這門婚事。
奶奶雖然覺得爺爺是個外地人,心里多少有點打鼓,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得應允。
爺爺娶奶奶那天排場頗大,雖然沒有八抬大轎,但在西關十字的左鄰右舍看來,也是風光得不得了,只酒席就擺了六天六夜。爺爺著中式長袍馬褂,頭戴雉翎禮帽,腳蹬三接頭皮鞋;奶奶穿西式婚紗,頭戴蕾絲頭紗,腳穿白色的高跟皮鞋。一對新人被親朋好友簇擁著,在中街爺爺租下的一個四合院,舉行了一場隆重又浪漫的婚禮。
解放后,“信大祥”公私合營,改為“蘭州市婦女兒童用品商店”,老蘭州人都叫“婦幼家”。東家回了上海,臨走前,執(zhí)意要帶上爺爺和爺爺?shù)募揖?,希望爺爺在上海也能祝東家一臂之力。但奶奶考慮到自己娘家在蘭州,去了上海除了爺爺,自己無依無靠,便不肯去。爺爺拗不過奶奶,也只好作罷。
東家走后,爺爺在“婦幼家”沒有謀得差事,一下子全家沒了飯轍。
爺爺安慰奶奶,自己還有一個好身板,可以先去干一些體力活,掙點飯錢。爺爺便去火車站給人扛麻包,勉強可以度日。
全家人也從中街的獨家獨院搬到了雙城門的大雜院。
后來爺爺聽說武威汽車運輸公司在蘭州招工,便毅然決然報了名,成為了運輸公司的一名維修工。從此,爺爺奶奶便開始了長達三十年的兩地分居生活,大雜院里鄰居眾多,“孤兒寡母”,家里有個難處,街坊鄰居都會幫襯著點。
整個六十年代,家家都餓肚子。奶奶的四個弟弟因為子女眾多,更是揭不開鍋,常常受到奶奶接濟。
爺爺在運輸公司,可以搞到一些雜糧,胡蘿卜、洋芋、紅薯。爺爺時常會托跑蘭州的司機給奶奶帶一點回來。奶奶和媽媽吃不完,便把大部分分給了四個弟弟。
奶奶的大弟喜歡“眉戶”,眉戶是秦腔的一個分支,尤其鐘愛旦角,喜歡穿上秦香蓮的行頭,扮上王寶釧的扮相,還專門拜師學藝,唱得有模有樣。奶奶的父親不喜歡兒子女里女氣的,大弟經常被打,但是越打越唱,也就隨他去了。
奶奶的二弟是奶奶最器重的一個,我們叫“二舅爺”。二舅爺十六歲參軍沒多久,便執(zhí)行“抓特務”的任務,當時剛剛解放,警察要逮捕一個國民黨特務,特務拒捕,逃往雙城門的古城樓,特務有槍,居高臨下,和警察僵持起來。二舅爺所在的部隊前來支援,特務看大勢已去,便放火燒起城樓。奶奶的父母聽說二兒子在火場,都分外擔心,生怕有個閃失回不來。等二舅爺回來的時候,滿身滿臉都被熏黑,聽奶奶說,二舅爺只有白眼仁是白的。
奶奶的三弟是最調皮的一個,街坊給起了個外號,叫“三猴子”。三猴子經常干一些上房揭瓦、下河摸蝦的事。橋門,顧名思義,在黃河鐵橋的橋門處,馬車過了橋門,走一百米就上橋。三猴子經常站在橋墩上,朝水流湍急的黃河里跳。跳下去,半天不見露頭,有幾次把奶奶的母親,我們叫“太太”,嚇得魂飛魄散。三猴子水性好,一個猛子扎下去,可以潛十多分鐘。等三猴子濕漉漉地上岸,早已等候多時的太太一把揪住三猴子的耳朵,不由分說拎回家去,一頓暴打,三天不給飯吃。三猴子知道奶奶疼她,便趁太太不注意的時候偷偷爬上房頂,給奶奶發(fā)暗號,用指頭指著嘴,順下一根繩子,奶奶便小心盛一大碗飯,綁在繩子一頭,三猴子便躲在房頂美餐起來。
奶奶的四弟皮膚白凈,街坊都叫“白面娃”。和二舅爺、三舅爺比起來少言寡語,“三棒子打不出一個屁來”,而奶奶更喜歡直言直語的二弟和三弟。
小時候,爺爺奶奶,姐姐和我住在城里的大雜院里.因為住房狹小,爸爸媽媽住在單位宿舍。大雜院有三戶人家,我們住的是東房,另外兩家人住的是北房和西房。南邊的房子是各家的廚房和雜物房。爺爺和奶奶在大雜院里住了二十年。
后來大雜院拆遷,兩年后,爺爺奶奶回遷住進樓房。住進樓房不多久,奶奶因肺癌故去,爺爺在兩年后故去。
這就是爺爺奶奶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