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子燁
蔡琰是文學家,也是音樂家,是詩人,也是琴人。只有理解她的音樂,才能理解她的文學,反之亦然?,F(xiàn)存《悲憤詩》二章,正反映了她的這種雙重文化屬性。前一首長篇五言敘事詩,是徒詩,是不入樂的,是純粹的吟讀文本;后一篇騷體抒情詩,是入樂的楚調(diào)歌詩,是蔡文姬的琴曲歌詞,是漢魏時代一曲驚風泣鬼、震古爍今的悲歌。古人稱其詩:“真情極切,自然成文。”(《古詩紀》卷一百四十七引《詩譜》)這是由蔡文姬的人生經(jīng)歷決定的。與建安時代大多數(shù)詩人不同,她不是時代苦難的旁觀者,而是時代苦難的親歷者和承受者,她的人生苦難是時代苦難的一部分,而作為知識女性,她的人生苦難又因其特殊性(妻子與母親)而觸及了人類心靈最為軟嫩的部分,因而她的作品具有非同凡響的感染力?!侗瘧嵲姟肥悄且粫r代的詩史,舉凡家國之思,胡漢之隔,人性之惡,自然之險,生命之虞,尊嚴之喪,離別之悲……種種為常人所難以承受的苦難畢現(xiàn)于詩中,乃是血淚凝聚、蚌病成珠的藝術結晶,是堪與杜甫之《北征》以及《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相媲美的不朽詩史經(jīng)典。
蔡文姬的人生之痛主要有四個:其一,先嫁河東衛(wèi)仲道,“夫亡無子,歸寧于家”(《后漢書》卷八十四《列女傳》,下引此傳不注),對一位綺年女兒來說,如此喪夫之痛自然是歷久難消的;其二,在漢末的動亂中,她又被擄掠到處于大西北的南匈奴地區(qū),對環(huán)境的極端不適和對父母的深切思念使她備受折磨;其三,在嫁給匈奴左賢王后,她在胡中居留了十二年,當被曹操接回時,又不得不放棄親生二子,母子永別給她的心靈造成了巨大的陰影;其四,回國后嫁給陳留董祀,內(nèi)心充滿了焦慮。“人生幾何時,懷憂終年歲!”蔡文姬這樣一位善良而才華橫溢的知識女性,一直惴惴不安地生活在憂慮之中。李白《在潯陽非所寄內(nèi)》詩曰:
聞難知慟哭,行啼入府中。多君同蔡琰,流淚請曹公。知登吳章嶺,昔與死無分。崎嶇行石道,外折入青云。相見若悲嘆,哀聲那可聞。(《全唐詩》卷一百八十四)
因永王李璘事件的牽連,李白在潯陽鋃鐺入獄,這是他在獄中寫給妻子的一首詩。詩中所謂“慟哭”“行啼”“悲嘆”和“哀聲”真是寫盡了妻子的悲愁,也表現(xiàn)了詩人對蔡文姬的深刻知解。所謂“流淚請曹公”,事見《后漢書·列女傳》:
祀為屯田都尉,犯法當死,文姬詣曹操請之。時公卿名士及遠方使驛坐者滿堂,操謂賓客曰:“蔡伯喈之女在外,今為諸君見之?!奔拔募нM,蓬首徒行,叩頭請罪,音辭清辯,旨甚酸哀,眾皆為改容。操曰:“誠實相矜,然文狀已去,奈何?”文姬曰:“明公廄馬萬匹,虎士成林,何惜疾足一騎,而不濟垂死之命乎!”操感其言,乃追原祀罪。
這是發(fā)生在許昌漢朝宮廷上的動人一幕。為了挽救丈夫的生命,蔡文姬放棄了個人的尊嚴,在大庭廣眾之下,蓬頭散發(fā),赤足而行,但是,在這柔弱的表象之下實際上激揚著生命的力量,她與曹操的對話,尤足以彰顯這種力量。老曹“誠實相矜”云云,不過是故意制造的托詞而已,他就是想知道蔡文姬如何應對;文姬先是對曹操大加贊美,言辭簡勁,隨后語峰一轉(zhuǎn),柔中帶剛,將曹操逼到不可回絕之境,其智慧與鋒穎卓然可見。作為女人,作為妻子,在其丈夫處于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其心靈的沉重負荷是可想而知的;但蔡文姬卻是舉重若輕,其剛毅的性格和機敏的智慧絕非常人所及?;蛟S,在駿馬秋風中長別愛子之后,在經(jīng)歷了極端的痛苦之后,蔡文姬變得更加超凡脫俗了。“明妃去泣千行淚,蔡琰歸梳兩鬢絲?!保ā度圃姟肪砥甙偈焘埂冻睢罚┊斘募Щ氐阶鎳臅r候,盡管尚在盛年,但可能真的是兩鬢斑白了。她的人生閱歷是一種無奈,是任何人都不想要的人生體驗。
蔡文姬幼承家學,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她“博學有才辯,又妙于音律”,深得父親蔡邕的真?zhèn)鳌S绕涫撬那賹W修養(yǎng)和古琴藝術,很早就達到了上乘水準。陳旸《樂書》卷一百四十一有“蔡琰之綠綺”和“蔡邕之焦尾”記載,屬于“一代絕特之器”。唐陳陶《湓城贈別》詩:“氣調(diào)桓伊笛,才華蔡琰琴?!保ā度圃姟肪砥甙偎氖澹┰娙藢ⅰ安嚏佟迸c“桓伊笛”并稱,可見對她的推重。又如《全唐詩》卷三百八十九盧仝《聽蕭君姬人彈琴》詩:
彈琴人似膝上琴,聽琴人似匣中弦。二物各一處,音韻何由傳。無風質(zhì)氣兩相感,萬般悲意方纏綿。初時天山之外飛白雪,漸漸萬丈澗底生流泉。風梅花落輕揚揚,十指干浄聲涓涓。昭君可惜嫁單于,沙場不遠只眼前。蔡琰薄命沒胡虜,烏梟啾唧啼胡天。關山險隔一萬里,顏色錯漠生風煙。形魄散逐五音盡,雙蛾結草空嬋娟。中腹苦恨杳不極,新心愁絕難復傳。金尊湛湛夜沉沉,余音迭發(fā)清聯(lián)綿。主人醉盈有得色,座客向隅增內(nèi)然。孔子怪責顏回瑟,野夫何事蕭君筵。拂衣屢命請中廢,月照書窗歸獨眠。
這首詩以優(yōu)美的語言和種種妙喻寫出了一位音樂家彈琴的美麗和魅力,在此過程中,又特別捻出昭君遠嫁和蔡琰沒胡的故事,隱隱回應著“蔡琰琴”的情事,給讀者開拓了極大的想象空間。唐人李瀚《蒙求》曾將“蔡琰辨琴”與“王粲覆棋”并列(《全唐詩》卷八百八十一),而這件琴人雅事在我國古代一直流傳不絕?!端囄念惥邸肪硭氖囊恫嚏鼊e傳》:
琰字文姬,蔡邕之女,年六歲,夜鼓琴,弦斷,琰曰:“第二弦。”邕故斷一弦而問之,琰曰:“第四弦?!辩咴唬骸芭嫉弥?!”琰曰:“吳札觀化,知興亡之國,師曠吹律,識南風之不競。由此觀之,何足不知!”
蔡琰之所以能夠準確判斷出斷弦是第幾根,是因為她深諳琴律,熟知琴音,而隨口稱引《左傳》的故實,更顯示了她的博雅。季札觀樂,事見《左傳·襄公二十九年》,如:
為之歌《頌》,曰:“至矣哉!直而不倨,曲而不屈;邇而不逼,遠而不攜;遷而不淫,復而不厭;哀而不愁,樂而不荒;用而不匱,廣而不宣;施而不費,取而不貪;處而不底,行而不流。五聲和,八風平;節(jié)有度,守有序。盛德之所同也?!?/p>
季札對周樂的評論,主要揭示了音樂與政教、風俗以及道德的關系;師曠吹律,事見《左傳·襄公十八年》:
晉人聞有楚師,師曠曰:“不害。吾驟歌北風,又歌南風。南風不競,多死聲。楚必無功?!?/p>
晉杜預注:“歌者吹律以詠八風,南風音微,故曰不競也。師曠唯歌南北風者,聽晉楚之強弱?!北憋L,即北音,南風,即南音。公元前555年,楚國興兵攻打晉國,師曠以樂作卜,由自己對北音和南音的歌唱情況推斷晉楚之強弱以及戰(zhàn)爭的結果,最后楚國此戰(zhàn)的確是無功而返,這表現(xiàn)了一種充滿神秘主義的音樂觀。但由此可知,蔡琰在六歲以前就已經(jīng)熟讀《左傳》了?!逗鬂h書·列女傳》載:
時且寒,賜以頭巾履襪。(曹)操因問曰:“聞夫人家先多墳籍,猶能憶識之不?”文姬曰:“昔亡父賜書四千許卷,流離涂炭,罔有存者。今所誦憶,裁四百余篇耳?!辈僭唬骸敖癞斒故艟头蛉藢懼??!蔽募г唬骸版勀信畡e,禮不親授。乞給紙筆,真草唯命?!庇谑强槙椭?,文無遺誤。
可知蔡琰平生博覽群書,其“誦憶”之功是很深的,由此也形成了深厚的學養(yǎng)。譬如,蔡文姬對《莊子》就非常熟悉。《莊子·達生》曰:
林回棄千金之璧,負赤子而趨?;蛟唬骸盀槠洳寂c?赤子之布寡矣;為其累與?赤子之累多矣;棄千金之璧,負赤子而趨,何也?”林回曰:“彼以利合,此以天屬也。夫以利合者,迫窮禍患害相棄也;以天屬者,迫窮禍患害相收也。夫相收之與相棄,亦遠矣。”
“天屬”,就是天然的血脈關系,這是人世間最寶貴的東西。《悲憤詩》曰:
已得自解免,當復棄兒子。天屬綴人心,念別無會期。
“天屬”一句,即脫化于上引《莊子·山木》之文,古今選家和注者對蔡文姬這句詩均失注,而這個典故實際是理解蔡琰詩關于被迫棄兒一節(jié)的關鍵,其言外之意是:自己可以借助“千金之璧”獲得自由,但在獲得自由之后,卻不能像林回一樣“負赤子而趨”,作為母親,其一生的悲哀莫過于此。
憤怒出詩人?!侗瘧嵲姟肥遣嚏案袀麃y離,追懷悲憤”而創(chuàng)寫的力作。從“漢季失權柄”的敘述來看,詩人創(chuàng)作這兩首作品的時代已經(jīng)不是“漢季”了,這兩篇作品當寫于曹魏時期。類似的情況正如陶淵明《桃花源記》所說的“晉太元中”,這足以表明這篇作品創(chuàng)作于劉宋時代。
《悲憤詩》第二章是一首楚調(diào)琴曲歌詞。楚調(diào)的核心是商音,悲涼哀怨是其最基本的情感特征。如陶淵明《詠荊軻》:“商音更流涕?!蔽覀冊噷⒋嗽姴鸱郑c第一章五言詩對讀,并就可能存疑之處略加評析:
(1) 嗟薄祜兮遭世患,宗族殄兮門戶單。身執(zhí)略兮入西關,歷險阻兮之羌蠻。
漢季失權柄,董卓亂天常。志欲圖篡弒,先害諸賢良。逼迫遷舊邦,擁主以自強。海內(nèi)興義師,欲共討不祥。卓眾來東下,金甲耀日光。平土人脆弱,來兵皆胡羌。獵野圍城邑,所向悉破亡。斬截無孑遺,尸骸相撐拒。馬邊縣男頭,馬后載婦女。長驅(qū)西入關,迥路險且阻。
“西關”是指函谷關,是古代西往長安、東赴洛陽的通衢咽喉?!氨破冗w舊邦”,是說董卓在初平元年(190)脅迫漢天子劉協(xié)由洛陽遷都長安,函谷關正是必經(jīng)之地?!扒夹U”即指“胡羌”,漢人所說的胡一般指匈奴人,羌則是羌人,也是古代西北地區(qū)的一個游牧民族。這里明確交代了自己被匈奴人擄掠北上一事,就發(fā)生在遷都的過程中。
(2) 山谷眇兮路曼曼,眷東顧兮但悲歡。
還顧邈冥冥,肝脾為爛腐。
(3) 冥當寢兮不能安,饑當食兮不能餐。常流涕兮眥不干,薄志節(jié)兮念死難,雖茍活兮無形顏。
所略有萬計,不得令屯聚?;蛴泄侨饩?,欲言不敢語。失意機微間,輒言弊降虜。要當以亭刃,我曹不活汝。豈復惜性命,不堪其詈罵?;虮慵娱⒄龋就磪⒉⑾?。旦則號泣行,夜則悲吟坐。欲死不能得,欲生無一可。彼蒼者何辜,乃遭此厄禍!
(4) 惟彼方兮遠陽精,陰氣凝兮雪夏零。沙漠壅兮塵冥冥,有草木兮春不榮。人似禽兮食臭腥,言兜離兮狀窈停。
邊荒與華異,人俗少義理。處所多霜雪,胡風春夏起。翩翩吹我衣,肅肅入我耳。
唐章懷太子注:“兜離,匈奴言語之貌?!睘跆m杰《匈奴音樂漫議》(《音樂研究》1994年第4期)一文認為,“兜離”是指匈奴人的歌曲,“狀窈?!保钦f匈奴人表演舞蹈時的動作。
(5) 歲聿暮兮時邁征,夜悠長兮禁門扃。不能寐兮起屏營,登胡殿兮臨廣庭。玄云合兮翳月星,北風厲兮肅冷冷。胡笳動兮邊馬嗚,孤雁歸兮聲嚶嚶。樂人興兮彈琴箏,音相和兮悲且清。
此節(jié)歌詩涉及匈奴王庭的音樂歌舞,具有重要的音樂史價值(說詳下文)。
(6) 心吐思兮匈憤盈,欲舒氣兮恐彼驚,含哀咽兮涕沾頸。家既迎兮當歸寧,臨長路兮捐所生。兒呼母兮號失聲,我掩耳兮不忍聽。
感時念父母,哀嘆無窮已。有客從外來,聞之常歡喜。迎問其消息,輒復非鄉(xiāng)里。邂逅徼時愿,骨肉來迎己。已得自解免,當復棄兒子。天屬綴人心,念別無會期。存亡永乖隔,不忍與之辭。兒前抱我頸,問母欲何之。“人言母當去,豈復有還時。阿母常仁惻,今何更不慈?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顧思!”見此崩五內(nèi),恍惚生狂癡。號泣手撫摩,當發(fā)復回疑。兼有同時輩,相送告離別。慕我獨得歸,哀叫聲摧裂。馬為立踟躕,車為不轉(zhuǎn)轍。觀者皆虛欷,行路亦嗚咽。去去割情戀,遄征日遐邁。悠悠三千里,何時復交會?念我出腹子,胸臆為摧敗。
(7) 追持我兮走煢煢,頓復起兮毀顏形。還顧之兮破人情,心怛絕兮死復生。
煢煢對孤景,怛咤糜肝肺。登高遠眺望,魂神忽飛逝。奄若壽命盡,旁人相寬大。
(8) 既至家人盡,又復無中外。城郭為山林,庭宇生荊艾。白骨不知誰,從橫莫覆蓋。
出門無人聲,豺狼號且吠?!瓰閺蛷娨曄?,雖生何聊賴!托命于新人,竭心自勖厲。流離成鄙賤,??謴途鑿U。人生幾何時,懷憂終年歲!
顯而易見,第二章第(5)段在第一章中沒有對應的詩句,第一章第(8)段在第二章中也沒有對應的詩句。這種情況表明,第一章以敘事為主,間有抒情和議論,由于它是不入樂的,因而篇幅較長,描寫較為細膩;而第二章擷取了第一章的關鍵性情節(jié),以抒情為主,敘事為輔,間有議論。
《悲憤詩》第二章第(5)段的音樂描寫是非常重要的?!端囄念惥邸肪硭氖囊恫嚏鼊e傳》曰:
琰字文姬,先適河東衛(wèi)仲道。夫亡無子,歸寧于家。漢末大亂,為胡騎所獲,在左賢王部伍中。春月登胡殿,感笳之音,作詩言志,曰:“胡笳動兮邊馬鳴,孤雁歸兮聲嚶嚶?!?/p>
顯然,《別傳》的這段文字就是根據(jù)第二章第(5)段敷衍出來的。在這里,詩人透露了一個重要的文化信息:在南匈奴的宮廷中有不少樂人,他們組成了一個匈奴的宮廷樂隊,所用樂器有胡笳和琴、箏。胡笳是匈奴樂器,而琴、箏是漢族樂器,胡漢樂器的融合創(chuàng)造了“音相和兮悲且清”的藝術效果,而蕭蕭的邊馬和嚶嚶的孤雁,在黑云漠漠、北風凄凄的夜晚中無疑更增添了悲涼的氛圍。胡笳是其中最重要的樂器,就其對我國音樂文化史的影響而言,它幾乎就是蔡文姬的代名詞?!段倪x》卷四十一《李少卿答蘇武書》:“胡笳互動,牧馬悲鳴?!憋@然是從“胡笳動兮邊馬鳴”一句脫化出來的。再如:
蔡琰沒去造胡笳,蘇武歸來持漢節(jié)。(《全唐詩》卷二百八十三李益《塞下曲》)
明妃愁中漢使回,蔡琰愁處胡笳哀。(《全唐詩》卷二百六十五顧況《劉禪奴彈琵琶歌》)
胡笳悲蔡琰,漢使泣眀妃。(《全唐詩》卷五百八孔溫業(yè)《太和公主還宮》)
蔡文姬確實與胡笳的傳播有密切的關系。唐代著名琴師董庭蘭根據(jù)《悲憤詩》二章創(chuàng)作了著名的琴曲歌詩《胡笳十八拍》,使蔡文姬和胡笳的故事更加深入人心。明沐昂《滄海遺珠》卷一《讀〈列女傳〉賦》:
節(jié)高蔡琰胡笳曲,義重班姬述祖詞。
這里所謂“胡笳曲”,就是指《胡笳十八拍》。宋郭茂倩《樂府詩集》卷五十九《胡笳十八拍》解題引唐劉商《胡笳曲序》曰:
蔡文姬善琴,能為《離鸞別鶴之操》。胡虜犯中原,為胡人所掠,入番為王后,王甚重之。武帝與邕有舊,敕大將軍贖以歸漢。胡人思慕文姬,乃卷蘆葉為吹笳,奏哀怨之音。后董生以琴寫胡笳聲為十八拍,今之《胡笳弄》是也。
董生就是董庭蘭?!逗帐伺摹肥俏覈魳肺膶W史上的一篇偉大的歌詩,作品以《天問》式的風格敘寫了蔡文姬的悲慘人生和無限愁怨,淋漓盡致地抒發(fā)了一代才女一位妻子一位母親的劇痛深悲,胡笳之聲,由此而千古傳響?!逗帐伺摹芬彩球}體歌詩,屬于楚聲歌曲,與《悲憤詩》第二章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劉商《胡笳曲序》關于蔡文姬身為王后并受到匈奴王禮遇的說法,應該是符合歷史實際的?!逗鬂h書》說“曹操素與邕善,痛其無嗣,乃遣使者以金璧贖之”,其實曹操此舉并非僅僅出于對友人和友情的珍重,而更多出于政治上的意識形態(tài)層面的考慮。文姬歸漢在當時是一個絕大的政治、外交和文化事件,具有極為重要的意義,這是一件令朝野歡歌的佳事,一段令后人稱頌的佳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短歌行》),曹操的雄才大略由此可見一斑。曹丕和丁廙各自創(chuàng)作了一篇《蔡伯喈女賦》(其逸文片斷分別見《藝文類聚》卷三十和《太平御覽》卷八百六),正是對這一重大事件的及時回應。而在匈奴方面,與曹操對等的人物當然也只能是匈奴王。所以,劉商“胡人思慕文姬”之說,也揭示了文姬歸漢給匈奴人帶來的負面影響,這里不僅有胡兒的思母之情,也有一般匈奴民眾的懷戀,因為蔡文姬是一個美好的母親和賢德的王后??梢韵胍?,在漫長的十二年里,她一定為匈奴人做過很多有益的事情。當然,胡笳也并非她離開匈奴之后因胡人表達對她的思念而創(chuàng)制的,蔡文姬身居匈奴時期就已經(jīng)接觸過這種樂器。胡笳屬于早期匈奴人的氣鳴邊棱樂器,這種吹管樂器無簧無哨片,通常有三個按孔,能出11個音,以喉轉(zhuǎn)引聲為基本的演奏方法,適合演奏具有悲涼情調(diào)的草原音樂,今日蒙古人的莫頓·潮爾(哈薩克人稱為斯布斯額)是典型的匈奴胡笳的文化遺存(參見拙文《“曲長朔管如鞭吹”:中國古代的胡笳藝術》,《文史知識》2018年第4期)。當然,就詩史和胡笳藝術史而言,唐人創(chuàng)作的《胡笳十八拍》也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宋代理學家朱熹甚至認為《胡笳十八拍》就是蔡琰的作品,他指出:
胡笳者,蔡琰之所作也。東漢文士有意于騷者多矣,不錄而獨取此者,以為雖不規(guī)規(guī)于楚語,而其哀怨發(fā)中,不能自已之言,要為賢于不病而呻吟者也。范史乃棄不錄,而獨載其《悲憤》二詩。二詩詞意淺促,非此詞比。眉山蘇公已辯其妄矣。蔚宗文下固有不詧。歸來子祖屈而宗蘇,亦未聞此,何邪?琰失身匈奴,不能死義,固無可言,然猶能知其可恥,則與揚雄反騷之意又有間矣。今錄此詞,非恕琰也,亦以甚雄之惡云爾。(朱熹集注《楚辭后語》卷三《胡笳》第二十)
其所謂蔡琰“失身匈奴,不能死義”,可謂迂腐之極,而將蔡琰與揚雄比較,尤屬不倫不類,至于稱引蘇東坡指斥《悲憤詩》二章為偽作之說,就更加荒唐?!稏|坡志林》卷一:
今日讀《列女傳》蔡琰二詩,其詞明白感慨,頗類世所傳《木蘭詩》,東京無此格也。建安七子猶含養(yǎng)圭角,不盡發(fā)見,況伯喈女乎?又琰之流離,為在父沒之后,董卓既誅,伯喈方遇禍,今此詩乃云為董卓所略,虜入胡中,尤知其非真也。蓋擬作者疏略而范曄荒淺,遂載之本傳,可以一笑也。
實際上,淋漓盡致地傾瀉一腔悲怨,將胸中的抑郁不平之氣毫無保留地吐向世界和蒼穹,正是《悲憤詩》二章最突出的特色。與此相比,鄴下文人的歌詠未免顯得過于綿軟而膚淺了,譬如,丁廙的《蔡伯喈女賦》就是一篇俗不可耐、蒼白無力的作品。對東坡之說,《蔡寬夫詩話》已辨其誣(《古詩紀》卷一百五十五),并得到當代學者的肯定,這里就不再綴引了。
蔡文姬的美不是世俗的美,甚至不是所謂大家閨秀的美——不是克爾凱郭爾筆下的女性美,而是一種知性與情感、外表與內(nèi)心、詩性與樂感交融的美,從滔滔黃河,到蒼蒼大漠,從茫茫草原,到浩浩神州,處處搖曳著她的倩影,流溢著她的悲思。目睹了世界的戰(zhàn)爭與和平,經(jīng)歷了人間的血淚與歡歌,她的美更加豐盈更加純粹更加靜穆。由此,她也成為東方詩國的一個永恒的藝術形象。
(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