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子岐
梅花殺人,千古未聞;雙璧破案,霧里看花。青樓覓蛛絲,嫌犯疑內(nèi)鬼;仵作耍手段,真相難出水。一只凍梨解難題,碧波湖中鎖兇器;昔日慘遭匪滅門,而今復(fù)仇計連環(huán)。
大明宣德十年。
陰霾的天空,又飄起了雪花,茅草屋前的那棵松樹,早被皚皚白雪壓得直不起身,大雪伴著狂風(fēng),將茅屋的大門推開,雪花伴著大風(fēng),緩緩落在一具尸體胸口處插著的梅花上,透著詭異。
“師父,您看……死者又是這么身亡的!”
小仵作顛了顛身上背著的箱子,小心翼翼地踩著腳印靠近尸體。年邁的仵作落山風(fēng)沒有吭聲,他從身上的箱子中拿出一雙白色手套,俯下身仔細檢查著雪地上已經(jīng)僵硬的尸體。小仵作不敢多言,他深諳驗尸時切莫打擾的道理,像院子里的那棵老松樹,杵在一旁一動不動。
約摸一刻鐘之后,落山風(fēng)才直起身子,取下手套,微微嘆息道:“唉,這已是舞陽縣第三起殺人案了!”他搖了搖頭,對身邊的差役道,“先把尸體抬回衙門吧?!毙簇撝肿叱隽瞬菸荨?/p>
小仵作擦了擦臉上的冷汗,小跑著追上落山風(fēng)。
遠處的別山上,那株千年梅樹花苞綻放,殷紅如血,一陣涼風(fēng)刮來,吹落梅花萬點,落至雪上,仿佛開了無數(shù)的血花。小仵作不由打了一個寒戰(zhàn),聯(lián)想到那三名死者胸口上皆插著的梅花,竭力壓抑著顫音,問道:“師父,連您也查不出那焦大的死因么?”
草屋里還依稀傳來焦大妻子的哭喊聲,以及差役的呼喝聲。落山風(fēng)看向東北角別山上的那株千年老梅,神思又不知飄到了哪里,道:“死因倒是顯而易見,只是——那兇手的作案手法太過奇特,老夫跟隨縣令大人這么多年,好歹也算見過些風(fēng)浪,但如此奇特的殺人手法,我還真是第一次遇見。”
小仵作附和道:“是啊,我也是頭一次聽聞用梅花殺人的!”他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師父,您說咱們舞陽別山的那株千年老梅,不會是成精了吧?”
落山風(fēng)沉默了一會兒,搖了搖頭,道:“子不語,怪力亂神。這樣的話還是少說為妙,小心傳出事情來!”
小仵作吐了吐舌頭,道:“街市口都傳遍了,也不怪大家這么說,實在是這案子怪異得很??!”
落山風(fēng)伸出手,朝小仵作的頭上敲了一下,道:“你乃衙門辦案之人,做不到勘破案件,反倒學(xué)市井婦人以訛傳訛,長此以往,如何使得!”
眼瞧著已快進入街區(qū),小仵作趕緊閉口不言。
走過螺螄街,前頭就是舞陽縣縣衙了,兩人剛走到衙門口,便見張捕頭帶著幾個捕快在巡街,三人打了照面,臉色都不甚好看。
那小仵作在衙門里也算有點兒人脈,他伸頭瞧了瞧四周,壓低聲音道:“頭幾日我聽張捕頭說,這件事都驚動上面了,刑部的尚書大人欲派其子曠祁禎來咱們舞陽縣查案呢!”
落山風(fēng)略一沉吟,道:“曠祁禎?就是那個十八歲就中了進士的少年?”
小仵作回答道:“沒錯,正是此人!他本來已是雙臨縣的縣令,歸家拜別父母時,見尚書大人正為此事憂心,故而請命前來探訪一二?!?/p>
落山風(fēng)點了點頭,道:“倒是個有孝心的孩子,不過這案子錯綜復(fù)雜,毫無頭緒,破起來難??!”
小仵作搓了搓手,道:“您可別小瞧了這位爺,今年初京城的那件‘話本案,就是他與大理寺有名的女神探楊微隱一起偵破的,連當今圣上都大加贊賞呢?!?/p>
“哦,那個連續(xù)死了七個應(yīng)試舉子的案子?”落山風(fēng)猛地撫掌,“好個聞名天下的‘京城雙璧啊!”頓了頓又道,“既然曠祁禎已經(jīng)來了,那楊微隱是否也會跟著一起來呢?”
小仵作笑嘻嘻地說:“原本我也是這么想的,咱們口中的‘京城雙璧是秤不離砣,砣不離秤,可實際上他倆的關(guān)系并不好,都鉚足了勁兒想超過對方一頭呢!”
落山風(fēng)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道:“無非是年輕人那點兒好勝心,不足為奇。不過,楊微隱一個女兒家,遲早也要嫁人的,這‘京城雙璧的名號怕是叫不了多久嘍?!闭f話間,兩人已走過中門,正往大堂走去。
“不過也難說,那曠家與楊家乃世交,一個是尚書之家,一個是皇親國戚,只怕等楊大小姐進了門……”小仵作抬起頭,趕緊斂住笑意。
兩人一同邁進了衙門大堂。
身著青色官袍、大腹便便的舞陽縣令章智河,正惴惴不安地坐在明鏡高懸的牌匾下,一見落山風(fēng)他們進來,他趕忙問:“尸體勘驗得如何?”
兩人請安后,落山風(fēng)搖了搖頭,道:“大人,那個焦大,依舊是被帶著枝丫的梅花刺穿心臟,失血過多而死,但作案手法還是不得而知!”
章智河有些失望地道:“看來,只有等上面的人前來調(diào)查了!”又抬頭看了看天色,“也不知他們今天能否趕到舞陽!”
與此同時,在京城通往舞陽縣的一條小徑上,曠祁禎和小廝元洛正在驅(qū)馬飛奔。呼嘯的北風(fēng)卷著雪花簌簌而下,將曠祁禎圍著的藏藍色大氅吹翻了起來。
曠祁禎手執(zhí)馬鞭向東一指,道:“元洛,不出十里就能趕到舞陽縣了,咱們快馬加鞭,今夜準能到達,駕!”
眼瞧著白茫茫一片里的藏藍色越來越小,氣喘吁吁的元洛趕緊呷了一口水,揚鞭催馬追趕曠祁禎。兩個時辰后,二人終于在城門下鑰前,趕到了舞陽縣。元洛揉著已經(jīng)顛腫了的屁股,一瘸一拐地牽著馬,再瞧身邊的曠祁禎,依舊神采奕奕,除了眼角稍稍有些倦色,絲毫看不出這是個縱馬奔馳了八百里的人。
“少爺,你也真是的,好好的去雙臨縣上任不行嗎?干嗎非要插手舞陽縣的案子?”元洛有些埋怨地說道。
曠祁禎道:“舞陽縣令章智河是父親的同年,于公于私我都要跑這一趟,好在離上任的日子還有幾天,來都來了,就抓緊辦案吧?!?/p>
元洛揉了揉凍得發(fā)紅的鼻尖,不懷好意地笑了笑,道:“只怕少爺于私的面更大些!少爺,咱們這一大清早的,馬不停蹄地從京城趕至舞陽,你可千萬要在楊小姐趕到之前,把案子給破了?。 ?/p>
曠祁禎冷冷一笑,道:“這是自然,這幾天她都被楊伯母關(guān)在屋子里學(xué)女紅,她若得知,也該是我偵破梅花案的消息了,哪里還輪得到她出場?”說著從荷包里翻出一張紙,直接甩到元洛手里,“這是舞陽縣令章智河給我們準備的小院,這幾天我們都住在那里,我還有事,先行一步?!毖粤T翻身上馬,絕塵而去。
到了舞陽縣衙,曠祁禎并沒有著急進去,而是在外等了一會兒,少頃,便有一小廝領(lǐng)著他,往后門去了。過了一個穿廊門,小廝領(lǐng)著曠祁禎在一間房屋前站下,又朝他躬了躬身,道:“大人,就是這里了?!?/p>
曠祁禎略一點頭,小廝躬身離去。
曠祁禎推開門,縣令章智河趕緊迎了出來,伸手握住了他的手,熱情地說道:“賢侄,你可算是來了!可曾用過飯食?”
曠祁禎一笑,道:“不妨事,還是說說案子吧?!?/p>
一提起案子,章智河額前的皺紋又加深了,只聽他道:“這個月已經(jīng)是第三起了,再這樣下去,只怕我這前程就要毀了!現(xiàn)在市井上都在傳,是別山上那株千年老梅樹成精殺的人,更有好事者還請命要將這株梅樹砍掉!再這樣下去,這株梅樹就真的保不住了。”
曠祁禎問:“大人可知這幾名死者有何共同之處?”
章智河將梅花案的卷宗遞給曠祁禎,道:“這三起案子的死者,都是被帶有花枝的梅花穿心而死,而兇手在現(xiàn)場遺留的痕跡少之又少,除了死者胸前插著的梅花外,便什么都沒有了?!?/p>
曠祁禎翻閱著手里的卷宗,略一沉吟,問:“這三名死者家境如何?彼此之間是否認識?”
章智河想了一下,道:“這三人,除了第一起被害的徐廣守是鄉(xiāng)紳外,其余二人都是地地道道的莊稼人,尤其死在昨夜的焦大,還是個佃農(nóng),平日里也不見他們有何來往,衙役也打探過,這三人的口碑都還不錯,也不曾聽聞與誰結(jié)過仇??!”
曠祁禎眼睛一亮,道:“您是說,有人死在昨夜?能否帶我去看看?”
章智河看了一眼天色,起身道:“這個時辰只怕仵作們都回去休息了,賢侄還是明日再看吧。”
曠祁禎搖了搖頭,道:“不礙事,我們走吧!”
天漸漸暗了下來,強勁的北風(fēng)無縫不鉆,撕扯著一間小房子,兩人剛走進殮房,窗戶就發(fā)出嗚嗚的聲音。章智河雖知那是風(fēng)聲,卻依舊心里發(fā)毛,回過神來再看曠祁禎,發(fā)現(xiàn)他已站定在焦大的尸體前,凝神靜氣地盯著尸體胸前的傷口。只見他從兜里拿出一個白色的錦帕,將放置在一邊的兇器——梅花,拿起來端詳片刻后,又將它插回尸體的傷口中。尋思了一會兒后,他才回過身,對站在一邊的章智河道:“可以了,咱們回去吧?!?/p>
待回房后,章智河迫不及待地問:“賢侄,可是有了什么線索?”
曠祁禎抿了抿雙唇,略一頷首,道:“是有了些想法,不過還需明日見過仵作之后,方能確認?!?/p>
兩人走出房子,章智河道:“賢侄,梅花案的一應(yīng)卷宗,我已遣人送至甲堤巷,一切就有勞賢侄費心了?!?/p>
曠祁禎朝章智河拱了拱手,道:“大人請放心,晚輩一定盡力。”
是夜,曠祁禎伏在案上細看“梅花案”的卷宗:
徐廣守,四十九歲,舞陽縣本地鄉(xiāng)紳,死于臘月初五子時,于第二日卯時三刻在楊柳坊天字一號房中發(fā)現(xiàn),據(jù)查冬至當日,其子徐知遠曾因瑣事,于楊柳坊圍毆致人死亡,現(xiàn)已被關(guān)押在舞陽縣牢。
馬營,四十八歲,舞陽本地佃戶,死于臘月初八酉時,亥時二刻被央鬲酒坊女婢朝朝發(fā)現(xiàn)于地字三號房中,據(jù)朝朝口述,死者生前似乎在等什么人。
焦大,四十八歲,舞陽本地農(nóng)戶,死于臘月十二日寅時,辰時一刻被其妻發(fā)現(xiàn)死于自家茅屋之中。據(jù)其鄰人言:焦大性情溫和,嗜賭,死前還欠著賭坊一筆賭債。
三人皆是被帶著枝丫的梅花穿胸,失血過多致死??墒沁@梅花怎么可能穿透胸口,致人死亡呢?曠祁禎不斷翻閱著卷宗,百思不得其解。
“少爺,你都看了百八十遍了,先吃點兒飯菜吧。”元洛端上一碗熱氣騰騰的酒釀丸子。
曠祁禎斜眼看去,挑眉道:“我并不愛吃甜食?!?/p>
元洛臉上滿是不可思議,道:“少爺,每次楊小姐來咱們府上,夫人都是用這道食品招待的,那時你還總和楊小姐搶呢,每次還都比人家吃得多呢?!?/p>
曠祁禎繼續(xù)盯著手里的卷宗,道:“那只是不甘心屈居人下而已,其實我并不喜歡吃甜食。”
元洛徹底傻眼了,道:“少爺,你的意思是,就因為要和楊小姐爭高低,你硬生生吃了這么多年的甜食?”
曠祁禎站起來,瞥向那碗酒釀丸子,一想到今年元夕夜為破“話本案”,和楊微隱一起去京城漱玉館吃飯,結(jié)果被要挾一口氣吃下了五碗酒釀丸子的場景,一股惡心感便直涌上來,他趕緊舒展一下身子,拖著一條麻腿,快步走到一旁的幾案邊,道:“快端走,再做點兒酸辣的菜給我端上來吧!”
元洛委屈地看著曠祁禎,道:“少爺,我為了你特地學(xué)的這道食品,連桂花都是去年八月曬的,你都不嘗一下?”
曠祁禎勾起嘴角笑了笑,道:“如果你愿意學(xué)學(xué)酸湯扯面或者魚羹湯,我會更加欣慰的?!焙銎骋妿装干夏莻€窯變釉彩的梅瓶,便道,“明天給我采幾枝梅花,插在這瓶子里?!?/p>
“少爺,你該不會要我去別山為你采梅吧?”元洛委屈地眨眨眼睛,忽然很心疼自己地抱緊了雙臂。
舞陽縣令章智河這日起得格外早,剛到點卯的時候,便已經(jīng)坐在縣衙大堂上,第一件事便是派人去甲堤巷請曠祁禎。
當衙役來至甲堤巷時,曠祁禎身著玉色棉袍,正坐在圓木桌上就著幾碟小菜喝粥。衙役小哥剛進門,眉毛就凝上了寒霜,他使勁地搓了搓手。
元洛見了,趕緊捧了碗熱油茶遞給衙役小哥,道:“章大人倒是心急得很,天氣這么冷,你趕緊暖暖身子吧。”
曠祁禎拿過絲帕擦了擦嘴,隨手拿起一旁的藍色大氅披在身上,道:“此案疑點甚多,令我百思難解,只怕要讓章大人失望了?!?/p>
見曠祁禎起身,衙役小哥忙放下空碗,賠笑道:“這是哪里話,大人肯來舞陽縣幫忙查案,就是咱們莫大的榮幸了。”
曠祁禎又看了眼幾案上空著的梅瓶,元洛咽了口水,委屈地點了點頭,曠祁禎這才滿意地拿起與案件相應(yīng)的卷宗,隨衙役出門而去。
來到縣衙時,老仵作落山風(fēng)剛到,三人打了照面后,一起來到大堂。
章智河趕緊起身,對著曠祁禎道:“賢侄,這位就是咱們縣衙的仵作落山風(fēng),他做仵作已十余年了,可謂經(jīng)驗老到,有什么需要確認的,你盡可問他?!?/p>
曠祁禎向章智河拱了拱手,繼而看向落山風(fēng),問道:“昨日我去瞧了焦大的尸體,發(fā)現(xiàn)他胸口上的致命傷,較遺留的梅花枝要大出許多,敢問老伯,之前的那些死者,是否也都如此?”
落山風(fēng)耷拉著眼皮,點了點頭。
曠祁禎又問:“既然如此,那么請問落仵作,是如何判定這梅花枝就是殺死三名死者的兇器呢?有沒有可能是兇手殺人之后,再往傷口上插上一枝梅花呢?”
章智河聽罷此言,狐疑地看向落山風(fēng)。
落山風(fēng)卻鎮(zhèn)定自若,道:“回大人,絕無可能!這樣大小的傷口,尋常刀劍無法做到,更何況老夫?qū)Ρ攘藙?chuàng)傷面,這與死者胸口所插的梅花枝如出一轍,請大人明察!”
曠祁禎笑了笑,臉上洋溢出少年人應(yīng)有的陽光色彩,道:“這倒是我疏忽了,學(xué)生受教了?!?/p>
落山風(fēng)見曠祁禎朝他行禮,趕忙跪下道:“不敢?!?/p>
曠祁禎朝章智河頷首,章智河令落山風(fēng)離開后,曠祁禎又叫來了張捕頭,對他耳語片刻后,張捕頭轉(zhuǎn)身離開。
這下,章智河坐不住了,趕緊道:“賢侄,有什么話,還當不得我的面講,你要把我急死了!”
“大人莫急,我懷疑這三人背后定有乾坤,如出一轍的殺人手法,如此相近的殺人時間,兇手一定急于將人滅口,但一時也只能想出這種離奇的殺人手法,所以……”
章智河老目一亮,道:“所以只能做成連環(huán)殺人案!”
曠祁禎朝章智河拱手道:“正是如此。所以這事急不得,還要等張捕頭拿出與我們有利的線索,案子才能推進一二?!鞭D(zhuǎn)身落座,又道,“另外,還要勞煩大人,派領(lǐng)書查一查這三人的戶籍以及數(shù)年來的形跡,看看是否有共性與可疑之處?!?/p>
這些年的為官生涯下來,章智河聽出了曠祁禎的弦外之音,遂趕緊問:“賢侄的意思是?”
曠祁禎敲了敲下巴,道:“這件梅花案,似乎案中有案??!”
章智河聞言,不容猶疑,立刻喚來范縣丞,叫他帶著幾名文書,去縣衙庫房查閱與徐廣守三人有關(guān)的書簡。
曠祁禎搖了搖杯蓋,道:“昨夜我翻閱卷宗時,曾看到徐廣守的兒子徐知遠現(xiàn)被關(guān)押在縣衙大牢里,我想去見見他,不知大人是否方便?”
章智河道:“這有何不便?只是賢侄,這徐知遠早在犯案當夜就被收押在縣牢,他又和梅花案有何聯(lián)系呢?”
曠祁禎問道:“既然證據(jù)確鑿,他為何還被收押,沒有判下來呢?”
章智河嘆了一聲,道:“已經(jīng)判過一次了,只是那徐家對斬監(jiān)候這一結(jié)果不服,認為徐知遠并沒有殺人。之后,楊柳坊的秋白姑娘又出來作證,說是徐知遠雖然打了那何姓書生,但那書生卻是因醉酒,自己摔到桌角致死的,此證言一出,與驗尸文書又對不上,因此只得再驗尸一遍。而今適逢梅花案,衙門的大案太多,故而一直拖到現(xiàn)在還未出結(jié)果?!?/p>
“原來如此!”曠祁禎點了點頭,“第一起梅花案與徐知遠一案皆發(fā)生在楊柳坊,這絕不是巧合,更何況徐知遠在此處鬧出了人命,而徐廣守卻在案發(fā)一月后再度來此,若不是他有必來這里的理由,他又怎會再踏進這個晦氣之地?”
章智河捻著胡須,頷首道:“賢侄此言有理,那徐廣守確實不像是色急之人。”
曠祁禎尷尬地抽了抽嘴角,道:“那么大人,就請隨我移步縣衙大牢吧?!?/p>
兩人剛走至大牢正門,里面便傳來陣陣污言穢語,其中罵聲最大的,是把頭最東邊的寒字號牢房,據(jù)說這里是縣衙大牢里待遇最好的一處牢房,上頭小窗的陽光正好照在稻草席上,至少不那么潮濕。
曠祁禎抬眼看去,徐知遠的飯食似乎還很好,想來他那個鄉(xiāng)紳老爹,為他費了不少的心,只可惜他被關(guān)在這牢房中,不知外面之事,還寄希望于他那老爹將他保釋出去吧。
想到這里,曠祁禎露出一絲嘲諷,對章智河道:“徐知遠的案子不宜再拖,還是早些定下較好,除了還死者公道外,至少還可以為梅花案修剪修剪多余的案情脈絡(luò)。”
章智河一臉疑惑,看向曠祁禎,道:“賢侄,你還不知道么?”
“嗯?知道什么?”
“這次尸檢的結(jié)果與證人言辭對不上,我已經(jīng)報請大理寺派仵作前來復(fù)驗,按驛馬的腳程,今天就該到了!”
曠祁禎眼神一凜,看向章智河。
章智河趕緊賠笑道:“我以為賢侄會和楊家小姐一道前來的?!?/p>
大牢里的衙役聽了這話,原本蠟黃打蔫的臉面立刻煥發(fā)出奕奕的神采:有了“京城雙璧”在,那么距離他們休沐的日子還遠么?
等曠祁禎與章智河從大牢回到縣衙時,大堂上已坐著一個身穿青藍色水田冬衣的少女。少女拽著青色的大氅,閃著一雙傲嬌又泛著冷光的眼睛,略帶挑釁地盯著剛剛邁進大堂的曠祁禎。章智河微微清了清嗓子,少女才將目光收回。
她施施然起身,不卑不亢的語調(diào)清涼似舞陽的大雪,道:“章大人,大理寺已知曉你上報之案,故命我前來探查,請問大人,尸體現(xiàn)在何處?”
章智河趕忙拱手道:“楊小姐稍候,本官這就去安排?!彪S即朝曠祁禎頷了頷首,出大堂往落仵作那里去了。
楊微隱理了理外衣比甲上的褶皺,抬手拿起桌上的茶杯吹了吹。
曠祁禎皺了皺眉,一掀衣擺坐到她身邊,語調(diào)略帶不悅,道:“你不在家中繡花,跑來這里作甚?”
楊微隱冷哼一聲,細長的手指從懷里摸出一張紙,往曠祁禎身上扔去,道:“看好了,本姑娘是奉命前來辦案的!”旋即落座,蹺起二郎腿,“我可比不得某些人,不去雙臨縣上任,反跑來摻和舞陽的案子!”
曠祁禎冷笑一聲,道:“大理寺派不出別的仵作么?叫你一個姑娘家前來,豈不讓人笑話!”
楊微隱杏眼圓瞪,猛地一拍桌子,道:“曠祁禎,你說誰是笑話呢?本姑娘好歹也是大理寺從八品的評事(官職名稱),比你這九品芝麻官還高著呢,你竟如此瞧不起我!”
門口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章智河快步走進來,道:“這又是怎么了?舞陽正處多事之秋,內(nèi)部更需團結(jié)才是,如今殺人兇犯還未找到,兩位還不勠力同心,難道要看著舞陽再死幾個人么?”
楊微隱別過頭去,拿起放在一旁的木箱,背在身上,冷哼一聲,道:“都來了一天,還不是什么線索都沒找出來,最后還不是要靠我上場!”曠祁禎欲要駁斥,楊微隱忽然轉(zhuǎn)了話頭,“現(xiàn)在可以帶我去看尸體了么?”
落山風(fēng)走上前來道:“大人,請隨我來?!?/p>
楊微隱轉(zhuǎn)過身,朝曠祁禎吐了吐舌頭,大步流星地隨落山風(fēng)出了大堂。
曠祁禎緊緊地抿了抿唇角,胸腔里似有一股無名之火在灼燒,他拿過一旁的茶杯,猛地灌了下去,喝完了才想起來,這茶杯是剛剛楊微隱用過的,怒氣于是更盛了。
章智河道:“賢侄,你也隨我一同前去,看看是否有什么線索?”
曠祁禎長長地呼吸著,竭力平復(fù)著情緒,道:“大人,我稍晚一會兒再去吧,不然只怕會更加誤事。”
章智河很貼心地點了點頭,輕聲囑咐了幾句,便領(lǐng)著馬文書往殮房走。期間,馬文書不無擔憂地往大堂方向望了望,道:“大人,咱們瞞著曠大人把楊小姐找來,曠大人似乎很生氣啊?!?/p>
章智河對此倒顯得極為淡定,道:“年輕人之間的小情趣嘛,彼此看不出來互相慪著,其實在乎著呢,都是過來人,你還不懂?”
馬文書極為真誠地搖了搖頭,道:“卑職……不懂?!?/p>
殮房內(nèi),老仵作落山風(fēng)領(lǐng)著楊微隱站在一張白布前。楊微隱放下木箱,取出一雙白色手套,將尸體上的白布掀開。
落山風(fēng)道:“死者死在臘月,尸體保存尚好?!?/p>
楊微隱點點頭,繞著尸體走了一圈,道:“具體案情我已在大理寺看過卷宗?!闭f著抬起手,查看尸體的腦部傷口,問,“兇手可有遺留兇器?”
落山風(fēng)頷首,走到后面一處儲放物證的老木柜中,取出一個紅色的布包放置在尸體旁,道:“死者倒地時,發(fā)現(xiàn)其身邊散落著瓷器碎片,拼湊起來后,乃是舞陽本地窯燒造的青瓷壇,并不罕見。”
楊微隱拿起瓷片,仔細瞧著瓷片破口處的顏色,過了一會兒又換了另一片,如此反復(fù)多次后,直到看完最后一片,才道:“去買一個與兇器相同的壇子來!”
楊微隱話音未落,曠祁禎便繞過落山風(fēng)、章智河與馬文書,徑直走到尸體前,道:“你又如何確定,這瓷片就是致何意死亡的兇器呢?”
楊微隱拿起瓷片,道:“瓷器是用瓷土先制胎后掛釉才燒制而成的,兇手若用瓷器犯案,那么血跡必定會沾在兇器上,破碎的青瓷沾著血跡,雖然可將釉上的血跡清洗掉,但釉里的胎體處必然留有痕跡,而這片青瓷的斷裂處就留有淡淡的血色!更何況,徐知遠是在案發(fā)當晚被收押的,那么現(xiàn)場便不會被清理得那么干凈?!?/p>
曠祁禎拿出一方白帕,從楊微隱手中接過瓷片,仔細端詳著。
楊微隱轉(zhuǎn)過身來,撥開死者的頭發(fā),看著創(chuàng)傷口,道:“而在死者的致命傷口處的頭發(fā)中,又有細微的青色粉末,我剛剛看了看,那是青瓷的粉末?!?/p>
這時,一衙役抱著青瓷壇,氣喘吁吁地跑進殮房。
楊微隱清涼冰冷的眼神中,透露出微微的贊許,從衙役手中接過青瓷壇,道:“死者的傷口在頭頂,這個位置倒是符合瓷壇打擊的位置,正因這傷口形成的位置,絕不是證人口中撞擊桌角所致。綜上所述,我對落仵作的驗尸結(jié)果,沒有任何異議,死者何意就是被徐知遠持青瓷壇打擊頭部致死的?!?/p>
難道徐知遠殺人案與梅花案并無關(guān)聯(lián)?那徐廣守死在楊柳坊純屬巧合?曠祁禎并不相信一個即將失去兒子的父親,會去楊柳坊尋花問柳,而死法又是這么神乎其神!難道真有鬼神作祟?
曠祁禎盯著尸體旁那個鬼臉青的瓷壇,遲遲沒有出聲,這件案子還真是越來越撲朔迷離了。
楊微隱重新為尸體蓋上白布,目光落至殮房內(nèi)西側(cè)那扇用作隔離的屏風(fēng)上,她并未摘下手套,而是踱步往那邊走,邊走邊說:“我在來舞陽縣的途中,便已聽說了這件奇案,不知那扇屏風(fēng)后面,是否就是梅花案的被害者?”
落山風(fēng)捻了捻花白的胡須,斜眼看向章智河,見章智河未有任何阻止之意,他只得走上前,對楊微隱道:“既然大人對老夫的勘驗結(jié)果并無異議,那么就請大人隨老夫回大堂,在卷宗上留下印信為憑,老夫也好交差??!”
曠祁禎看向落山風(fēng)的目光里多了些探尋,章智河卻是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模樣,不說話。
楊微隱盯著落山風(fēng),道:“只是看一眼,落仵作不會這么小氣吧?”
馬文書似乎聞到了一絲火藥味,雖然他早有預(yù)料這次驗尸不會這么平靜地結(jié)束,但他沒想到吵架的主角,竟然從曠祁禎換成了落山風(fēng)。平日里為人謙和的落仵作,竟然會拒絕“京城雙璧”之一的楊微隱的要求,這真是太不可思議了!不過,作為另一主角的曠祁禎,卻絲毫沒有要插手的意思,而站在他旁邊的知縣大人,也是一副看好戲的樣子。想到這里,馬文書也只得自己出來打圓場,朝楊微隱拱手道:“大人驗了一場,也該累了,還是先將手里的案子善后好,明日再看也不遲,馬上就到午時了,大人還未用過飯食,讓章大人做東如何?”
章智河看了一眼落山風(fēng),趕緊向楊微隱拱了拱手,楊微隱這才心有不甘地從那扇八仙過海的屏風(fēng)上收回目光,道:“也好,先把目前的事情處理完再說。”說著便褪下手套,扔到小木箱子里,看向落山風(fēng),拉長了語調(diào),“那就請帶個路,咱們先去大堂把一應(yīng)事務(wù)處理完!”
楊微隱背上小木箱,隨著落山風(fēng)沒走出幾步,忽又折返到章智河面前,道:“剛驗完尸,我也沒什么胃口,既然要宴請,不如等我休整休整,未時一刻來甲堤巷找我,如何?”
章智河沒想就同意了,若當真午時做東,他不吐就不錯了,如何還能吃下去東西?
楊微隱笑了笑,重新穿戴上了大氅。
曠祁禎的目光一直追隨著那抹水藍色的身影,踏著雪花揚長而去,這才轉(zhuǎn)身朝章智河致謝道:“那就有勞大人破費了?!?/p>
走出舞陽縣衙大門,曠祁禎看了看天色,覺得時辰尚早,雖然他也有些餓,但讓楊微隱這么一鬧,也著實沒什么胃口了。
走在綃饃街上,曠祁禎想到徐知遠殺人案,以及梅花案第一案中,皆有楊柳坊的出現(xiàn),而那楊柳坊便是在這綃饃街東五里處,既然沒胃口吃飯,何不去探上一探呢?
寒風(fēng)卷起青石板磚上細微的雪花,吹得曠祁禎趕緊戴上帽兜,街邊擺炒栗子攤的老大娘,正指著前面楊柳坊和一個買栗子的少婦發(fā)牢騷,只聽她道:“現(xiàn)在的風(fēng)氣還真是不好,這么好模樣的少年人,找我問個路,居然問到楊柳坊去了!你說說,這大白天的就往青樓跑,晚上還回得來么……”
曠祁禎聞言,慌忙止住了腳步,趕緊朝街邊四角望望,并沒有人對他指指點點,才反應(yīng)過來老大娘口中之人不是他。待他抬頭望向楊柳坊,果然看見一抹靚麗的湖藍色轉(zhuǎn)進了楊柳坊的大門,曠祁禎怔了一下,拔腳趕緊往楊柳坊沖去。
曠祁禎跟著藍衫少年剛進入楊柳坊,一股濃郁的脂粉味便撲鼻而來,嗆得曠祁禎一個勁兒地咳嗽。
“呦,這位爺,看來是第一次來吧?”雖然是冬季,那年輕的嬌娘手中,依舊把玩著團扇,作勢便往曠祁禎身上倚去。
“這么著急,大中午的就來了?”曠祁禎厭惡地皺了皺眉,不著痕跡地往一邊躲去,卻迎上一位更加美艷的女子。女子圍著一件火紅色的狐裘,一雙翦水秋瞳笑盈盈地打量著曠祁禎。
曠祁禎想了一下,道:“你就是秋白姑娘?”
女子染著豆蔻般的指甲輕輕撩撥著頭發(fā),妖嬈一笑,道:“看來你也不是第一次來嘛,既然認得奴家,那么就讓奴家來陪公子一夜吧?!?/p>
曠祁禎連連后退,道:“不用了,不用了。”
秋白打著團扇,體態(tài)輕盈地走上前,道:“來都來了,公子又何必故作矜持呢?”
秋白的指尖剛觸到曠祁禎的衣角,手便被一藍衫少年擋下了,少年拽下帽兜,站到秋白面前,道:“別動,你是我的!”
曠祁禎瞧著少年那綰著綸巾的發(fā)髻,心中更加不暢快,一把拽過少年,將其擋在身后,道:“我乃舞陽縣官差,奉命前來查案,秋白姑娘留下,閑雜人等一律回避!”
藍衫少年不滿地嘟嘴道:“你干嗎?秋白是我的!”
曠祁禎壓下少年的手,眼神里的溫和不見了,仿佛淬了一層冰,嚇得少年猛一激靈,氣勢一下就弱了下來,只聽他道:“你干嗎這么生氣?”
曠祁禎看向少年,道:“你說呢?”
少年壓低聲音道:“我不就是換了套男裝,來了趟楊柳坊么?也不是什么大事,再說我不也是為了查案么?”
曠祁禎道:“這是你的案子么?再說這里是什么地方,你一個女兒家,瞎摻和什么?”
一聽這話,少年忍不得了,掐著纖腰怒道:“你來得,我就來不得?我就偏不信,既然都是查案,誰也別攔著誰!秋白是我先找到的,既然你要查,那我也要旁聽!”
“楊微隱,你怎么這么不講道理!”
曠祁禎覺得他的頭都要大了,也不知道是被楊微隱吵大的,還是被這里的脂粉味熏大的。無奈之下,他只得作出妥協(xié),帶著楊微隱一起逛青樓。那老鴇一聽是官家來人,更是不敢阻攔,趕緊帶著三人到樓上那間出了事的雅間。那花魁秋白的臉色更像是開了染坊一般,一會兒便換了五六道顏色,弱柳扶風(fēng)地站在一處,聽憑調(diào)遣。
曠祁禎推開梨花木的拉門,站在屋外看向屋內(nèi)正對自己的木質(zhì)桌面,問道:“徐知遠就是在這里殺了何意的?”
秋白好似受了驚嚇一般,猛地倒向地面,幸得楊微隱拉住才未摔倒。楊微隱清楚地感覺到她在發(fā)抖,便問:“你在怕什么?”
曠祁禎背著手,仔細看著屋內(nèi)一應(yīng)陳設(shè),幾案邊的毛質(zhì)地毯上血跡仍清晰可見,他俯下身叫過楊微隱,道:“既然來了,那就好好看看,說不定能發(fā)現(xiàn)什么線索?!?/p>
楊微隱挑了挑眉,輕哼一聲,將秋白拽進屋內(nèi),又一把將她扔到曠祁禎身上,道:“還不趕緊扶好,別摔壞了咱們的美人兒,瞧她那嬌滴滴的模樣,也不知道被什么給嚇到了?!彪S即俯下身,查看屋內(nèi)的幾處血跡和線索。
秋白身上的胭脂味沖得曠祁禎實在難忍,他手一脫,秋白便直接摔到地上。曠祁禎俯下身,拿出身上的絲帕擦了擦手,不疾不徐地說道:“據(jù)我所知,這里除了是何意的葬身之地外,還是徐廣守的魂歸之所,我想知道,為何徐廣守會死在這里,而你又為何兩次出現(xiàn)在命案現(xiàn)場?”
楊微隱看向曠祁禎,微微皺眉,道:“官府沒有封鎖現(xiàn)場?”
曠祁禎一掀衣擺,站起身道:“當然封鎖了,可誰知就在取證之后,正要定案核準之時,會有人出來作偽證呢?秋白姑娘!”
秋白閃著一雙驚兔似的眼睛看著曠祁禎,裹著狐裘的嬌弱身子抖個不止。
曠祁禎笑了笑,踱步走到幾案邊,拿起上面空著的梅瓶,道:“如今為了活命,你還不肯據(jù)實招來么?”
楊微隱疑惑地看向曠祁禎,拉了拉他的袖子,悄聲問:“你怎么知道兇手下一個目標就是秋白?”
曠祁禎放下手中的梅瓶,刻意沒有壓低聲音,道:“我并不知道,不過有一句老話是這么說的,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秋白姑娘,這個月你怕是不好過吧?”
因發(fā)抖,秋白發(fā)間幾支步搖上的垂珠丁當作響起來,她抬起頭,猛地爬向曠祁禎,仿佛漂泊在汪洋大海中的溺水者發(fā)現(xiàn)了一塊浮木,死死地抓住他的衣擺,說道:“好,我說!這幾日我都在做夢,夢見那何意化成梅花精,幾次要來向我索命,我實在受不了這煎熬了!”
曠祁禎嘴角一笑,道:“你且說說,那何意究竟是如何死的?”
秋白捧著臉嗚咽道:“那何意確實是被徐家公子給打死的!”
曠祁禎看向楊微隱,楊微隱點點頭,立刻從懷中摸出紙筆記錄。
“出事那夜,何意公子點了我的牌子,當時我正侍奉他喝酒,這時樓下的媽媽告訴我,徐公子來了,也要點我……畢竟都是恩客,那徐知遠一聽此言,便沖上來動手。兩位公子又都喝了些酒,一時被酒給迷了……等我反應(yīng)過來,何意已經(jīng)躺在血泊里不動了……”秋白拿著手帕不斷地拭淚,抽噎著又道,“我一個女兒家,哪里見過這些,之后官差便來了,問了我?guī)拙湓?,我也就照實說了。再之后徐廣守找到我,要我為他兒子作偽證,我不從,他就威逼利誘我,說他在衙門里有人,可以幫忙通路子,只要我?guī)兔ψ髯C便可……”
楊微隱停下手中的玉管,道:“于是,你就為了那區(qū)區(qū)幾兩銀子,為一個殺人犯洗罪開脫!”
秋白不停地伏地叩首道:“我錯了,這些天我都坐立不安,直到發(fā)現(xiàn)徐廣守在這間屋子里被梅花枝殺死,我才意識到自己真是大禍臨頭了……我不敢吃,不敢睡,每天強打精神,讓自己有事做,才能有片刻的安寧……”
在衙門里有人?曠祁禎細細咀嚼著秋白的話,徐廣守深夜來楊柳坊,點名妓秋白,選擇在徐知遠殺人的這間屋子里會客,是為了給其子作偽證,那他又為何會死在這間房子里呢?
曠祁禎問:“如此,那你便把臘月初五當夜見到徐廣守的詳情,一一敘述給我們?!?/p>
秋白的情緒漸漸平復(fù),楊微隱翻了翻身上,發(fā)現(xiàn)所帶紙張已用完,便朝曠祁禎伸出手道:“借你的絲帕一用?!?/p>
曠祁禎微怔了一下,問道:“干、干什么?”
楊微隱拿起手邊已經(jīng)寫滿了的紙張,道:“記錄??!沒紙了,現(xiàn)在去要又不方便。”
“哦。”曠祁禎拿出絲帕,遞給楊微隱的時候還略帶遲疑。
楊微隱猛地拿過來,給了他一個白眼,道:“磨磨唧唧的,還不趕緊問!”
曠祁禎干咳了一下,看向秋白。
秋白抿了抿嬌滴滴的紅唇,道:“我記得徐廣守剛進楊柳坊時,還被媽媽打趣說性急,徐廣守倒很鎮(zhèn)定,一點都不像是來尋花問柳的。之后他便點了我,還叫我在出事的那間屋子里等他,隨后他來了,要我為徐知遠作偽證,說是那何意自己撞到桌角上的。之后他便讓我出去,也不叫任何人陪侍。等到天亮?xí)r分,媽媽見他還不出來,才隱隱覺得不對……”
“你可留意是否有人進過那間屋子?”曠祁禎盯著秋白的眼睛問。
秋白嬌羞地別過臉,道:“我……我那時心里很亂,也就沒有留意?!?/p>
曠祁禎掐著下巴尋思。
秋白忽然拉過曠祁禎的衣擺,道:“事情的經(jīng)過我已盡數(shù)告知大人了,萬望大人護我周全!”
曠祁禎道:“這是自然,你且放心?!庇喙鈷哌^楊微隱,“你還不走?”
“哦哦!”楊微隱反應(yīng)過來,收起玉管和絲帕,跟著曠祁禎出了楊柳坊。
兩人信步走在綃饃街上,曠祁禎問:“剛剛你可聽出什么疑點?”
楊微隱道:“人家姑娘都把你當作救命稻草了,自然說的話都是真的!”
曠祁禎戴上帽兜,腳步自然而然便往甲堤巷走去,道:“我不是說秋白的話有假,而是通過秋白的證言,發(fā)現(xiàn)了疑點!”
“有兩處新疑點:第一,徐廣守所說的衙門里有人;第二,徐廣守一定在那間屋子里等待著什么人,他特地支開旁人,為的就是幫這人打掩護,所以很有可能徐廣守要見的這個人,就是舞陽縣衙里與他相熟的某個人!”楊微隱搶先道。
曠祁禎道:“也可以這樣推測,臘月初五當夜,徐廣守到楊柳坊來見那個衙門中人,想要為其子洗清罪名,而之所以選擇那間犯案的屋子,是為了更好地身臨其境,以便想好說辭……”
楊微隱打斷曠祁禎的話,道:“既然兩人是同謀,那為何徐廣守會以一種極為詭異的死法,死在那間房中呢?而且,如果你認為徐知遠殺人案和徐廣守案有密切的聯(lián)系,那么梅花案的其他兩案又作何解釋呢?”
曠祁禎掐著下巴又陷入了沉思。
楊微隱一驚呼,道:“難道說梅花案并非同一人所為,而是有人模仿作案,殺了焦大與馬營二人?”
曠祁禎搖了搖頭,道:“我看了卷宗,與這兩人有財貨糾葛的人,都沒有作案的時間。”
楊微隱道:“看來,這件案子比我們想象中的難破??!”
甲堤巷里的積雪還很深,曠祁禎緊了緊大氅,邁步走了過去,笑道:“那你倒不如早些回家去,反正這次大理寺給你指派的案子(何意致死案)已經(jīng)完成了,省得砸了你‘京城雙璧的名聲?!?/p>
楊微隱掀起衣擺,也大步踏進積雪中,她蹲下身,團了個雪球往曠祁禎身上打去,道:“喂,明明是你來蹚這趟渾水,到時你破不了案,砸掉的不也是‘京城雙璧的名聲?我可不想無辜被連累,好心來幫你,你別不領(lǐng)情!”
曠祁禎趕緊掀起大氅去擋,道:“好好好,我領(lǐng)情,我領(lǐng)情還不行么!”一回身推開黑漆的院門,“趕緊進去吧!”
楊微隱拍了拍手上的殘雪,走到曠祁禎身邊時,還不忘拿過他的大氅擦了擦手,然后大步踏進門檻,扯著嗓子喊道:“元洛,我餓了,給我多做幾碗酒釀丸子來!”
稍后,趁楊微隱吃酒釀丸子的空當,曠祁禎借故出門,繞到小院后的馬廄,牽出一匹棗紅色駿馬,按著轡頭,一個翻身上馬,絕塵而去。
馬蹄匆匆,踏著滿地的積雪,曠祁禎拉住韁繩,直接繞道至縣衙后門一處偏僻的小屋中。一個梳著蓋子頭的小廝聞得馬蹄聲,揉了揉凍紅的鼻頭,哆嗦著身子來至?xí)缙畹濕R下,打千道:“大人,請跟我來?!?/p>
曠祁禎按轡下馬,將韁繩遞給小廝,隨即推門進去了。
屋內(nèi),章智河手捧著一個小火爐,見到曠祁禎進來,趕緊起身相迎。
曠祁禎解下大氅放置一旁,道:“讓大人久等了?!?/p>
章智河瞇眼笑了笑,擺手道:“不妨事!不知賢侄這么著急地把我找來,到底所為何事???”
曠祁禎從懷中拿出秋白的證詞,遞給章智河道:“大人請看?!?/p>
隨著紙張的翻檢,章智河的臉色逐漸變得難看起來:在他所任職的縣衙內(nèi)竟出了瀆職之人!而這證言上所指的衙門中人,很有可能就與梅花案有關(guān),這如何能不讓他心驚!
章智河一張老臉登時變得鐵青,卻也只得賠笑,道:“賢侄,讓你看笑話了?!?/p>
“大人客氣了,這也是我把大人單獨找來的原因,為避免打草驚蛇,請大人務(wù)必保護好人證秋白。”
章智河將秋白的證言貼身收好,道:“這是自然,賢侄放心?!焙龅卮箫L(fēng)一起,刮得窗牗上的明紙“嘩嘩”作響,幾案上的燭臺搖曳著,燭光映在墻壁上,透出斑駁的燭影。
章智河一驚,手里的紙張隨之掉落,待他回過神來,趕緊彎下腰去撿拾地上的證詞。
曠祁禎拿過身邊的大氅,沉吟了片刻,問:“大人對舞陽縣的內(nèi)鬼,是否已有了自己的考量?”
章智河長嘆一聲,道:“賢侄啊,不瞞你說,如今我仍墜五里霧中,實在辨不真切!”
曠祁禎頷首,道:“我明白了,既然這樣,那今天晚上的飯局,便正好當作照妖鏡了。大人只需一切如舊,一切交給我與楊微隱便是?!?/p>
章智河由衷地感謝道:“那就多謝賢侄與楊姑娘了?!?/p>
曠祁禎系上大氅,轉(zhuǎn)身回禮道:“大人留步?!毙赐崎_大門,接過小廝手中的韁繩,翻身上馬而去。
回到甲堤巷,曠祁禎發(fā)現(xiàn)楊微隱正坐在客廳里,一邊烤著火,一邊等候著他。
曠祁禎坐下后,似是對楊微隱,又似是自言自語道:“我一直在想,徐廣守當夜要見的‘衙門里的人究竟是誰呢?”
楊微隱道:“我倒懷疑一個人?!?/p>
曠祁禎微笑道:“巧了,我也是?!庇值?,“誒!你先別說——”說著,他拿過桌子上的半碗水,用手沾了沾,“我們一起來?!?/p>
兩人在桌子上寫著,眼神交匯的一瞬,皆會心地一笑。
“可是,就算是懷疑又沒有證據(jù),我們依舊不知他為何要殺徐廣守三人?”楊微隱單手托腮道。
曠祁禎點了點頭,道:“你說得沒錯,他若誠心為徐知遠作偽證,那這件案子便到不了大理寺手里,而且你早上也驗了,尸檢結(jié)果并無問題,這就說明他一開始就沒想真正應(yīng)下此事,沒有動機又如何犯案呢?”
楊微隱白皙修長的手指在碗沿上滑動著,道:“有沒有這種可能,他本是答應(yīng)了徐廣守的,并且收下了銀錢,但是由于某些原因沒有辦成事,結(jié)果招來徐知遠的不滿,為殺人滅口他才……”
曠祁禎將謄寫的一份秋白的證言拿出來看了看,想了想,搖頭道:“不對!據(jù)秋白所言,他與徐廣守應(yīng)是初次相約,結(jié)果在見面的當夜便被殺害了,所以不存在沒有辦成事的說法?!?/p>
“這也不對,那也不對!那你說徐廣守究竟因為什么被殺的?”楊微隱哼了一聲,蹺著二郎腿故意背對著曠祁禎。
曠祁禎無奈地嘆了一聲,道:“現(xiàn)在下結(jié)論都太早,畢竟我們掌握的證據(jù)太少了?!?/p>
楊微隱轉(zhuǎn)過身,攤手道:“那你說這案子該怎么查?”
曠祁禎笑道:“別著急嘛,忙著收集證據(jù)的人又不止你我,要辦成這件案子,我們還需借助舞陽縣衙的力量。”
楊微隱一臉驚訝地看著曠祁禎,道:“你就不怕他搗鬼?”
曠祁禎抬頭瞧了瞧梅瓶里的梅花,道:“放心,他若不想露出馬腳,最好的辦法就是什么也不做?!?/p>
曠祁禎又看著桌臺上的刻漏,道:“時間差不多了,可以動身去縣衙了?!?/p>
楊微隱點點頭,回臥房穿戴齊整后,見曠祁禎等在原處,她挑眉問道:“怎么,不分開走?”
曠祁禎也不回身看她,道:“不用,這樣挺好?!?/p>
楊微隱更是詫異地盯著他轉(zhuǎn)了一圈,道:“誒,之前也不知道是誰,特別不喜歡和我并列擺在京城的榜單上,怎么如今……”
曠祁禎被戳中了心思,率先掀起門簾走出小院,道:“這頓飯的焦點也不在我們,那么遮遮掩掩作甚,多吃少說就是了。”
日落時分,華燈初上,曠祁禎和楊微隱打馬走在舞陽縣的主街棋盤街上,瞧著街邊巷尾越發(fā)濃重的年味,更覺身上的擔子加重了幾分,棋盤街邊的一應(yīng)商鋪,早早就掛好了大紅紙糊的燈籠。
楊微隱側(cè)目看過街邊風(fēng)景,不由喟嘆道:“舞陽雖連發(fā)大案,市井皆有謠言流傳,可這都沒有影響大家迎接春節(jié)的心情?!?/p>
“不做虧心事,便不怕鬼敲門!能安心過年的,必然都是些問心無愧的人?!?/p>
棋盤街上行人密集,二人只得按轡徐行,楊微隱笑了一下,道:“聽你這話,是在誅心?”
曠祁禎搖搖頭,道:“不管是神還是鬼,我都要在春節(jié)之前將他緝拿歸案!”
楊微隱笑道:“那么,我就拭目以待了!”
說話間,二人已來到章智河請客的雅居——浛洸閣。
曠祁禎將韁繩遞給小廝,剛走進浛洸閣,一個看上去極為伶俐的小二便引了兩人往樓上的雅間走去,到花字間站下,道:“兩位大人,就是這里了。”
曠祁禎朝小二點點頭,旋即推門進入。章智河與一應(yīng)舞陽縣衙官員皆起身相迎。
曠祁禎與楊微隱賠禮道:“勞諸位相候了?!?/p>
章智河擺手道:“不妨事,上首位都給你們留著呢。”
曠祁禎推辭道:“大人做東,晚輩如何能坐上位!”
范縣丞見兩人推辭,舉酒相祝道:“誒,遠來是客,曠大人就不要推辭了,與楊大人上座便是!”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p>
待曠、楊二人入座后,章智河撫了撫掌,一個集清麗美艷于一身的女子,拖著長裙,跪坐在一旁的毛墊上,身邊的瑟童抱著一把瑟,站在女子身后。
女子朝眾人微微欠身,道:“樂姬見過諸位大人?!?/p>
章智河點點頭,道:“開始吧?!?/p>
樂姬接過瑟童手中的瑟,跪坐而彈,十根削蔥指輕輕一撥,錚錚一聲似有肅殺之意,道:“一首《鹿鳴》獻給諸位大人?!?/p>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樂姬清亮的歌聲配著潺潺似水的古瑟音,在屋子里回繞。
楊微隱微微一笑,斟了一杯酒便要去飲。曠祁禎打了一下她的手,拿起筷子去夾一道清蒸鱸魚,放入楊微隱碗中。
楊微隱白了他一眼,道:“聞弦歌而知雅意,能配得上古瑟之音的,必是美酒,吃魚算怎么回事?”
曠祁禎不為所動,繼續(xù)剔著魚骨,道:“白居易也曾言:‘秋風(fēng)一箸鱸魚鲙,張翰搖頭喚不回。秋風(fēng)與鱸魚配得,想來古瑟也能相和?!?/p>
馬文書見了,說道:“聽京上傳聞,兩位大人的關(guān)系并不要好,如今看來此傳言當不得真?。 ?/p>
曠祁禎聞言笑了笑,未置可否。
楊微隱忍痛放下手里的酒杯,大口嚼著碗中的鱸魚,道:“誰說的,我和他的關(guān)系本來就不好!”
范縣丞轉(zhuǎn)了轉(zhuǎn)手里的筷子,和著樂姬手中的古瑟打著節(jié)拍。
楊微隱瞧了瞧,道:“范大人對音律似乎頗為愛重?”
范縣丞聞言,停下敲擊節(jié)奏的手,道:“獻丑了?!?/p>
趙領(lǐng)書笑嘻嘻地斟滿酒,道:“浛洸閣的樂姬、楊柳坊的昭佩,都是有名的音律好手,范老哥可沒少去捧場呢?!?/p>
張捕頭也在一旁附和。
曠祁禎與楊微隱對視一眼,趙領(lǐng)書又自顧自地嘆息道:“不過梅花案之后,昭佩就再也沒在楊柳坊開過樂會了。”
曠祁禎搖了搖酒杯,呷了一小口,道:“舞陽縣這么多娛樂活動,皆與楊柳坊息息相關(guān),想必楊柳坊也是納稅的大戶了?”
范縣丞心知曠祁禎是在給他找臺階下,立刻接道:“這是自然,楊柳坊與浛洸閣可撐起舞陽一半的稅賦?!?/p>
章智河清了清嗓子,道:“楊小姐還在呢。”
楊微隱繼續(xù)吃著那盤鱸魚,聞言抬起頭,道:“不妨事,盡興就好?!毙磫柕?,“聽你們這樣說,那楊柳坊也算是百年營生了?不然如何和浛洸閣平分秋色呢?據(jù)我所知,浛洸閣可是慎王殿下的產(chǎn)業(yè)……”
只顧埋頭吃飯的落山風(fēng),夾著三鮮的手忽地一停,抖了抖上面菜湯才夾到了碗中。
酒案這邊,張領(lǐng)書恍然看向楊微隱,道:“我想起來了,昨天章大人要我和趙領(lǐng)書一起去查梅花案死者相關(guān)的卷宗,偶然間我翻到了舞陽縣的老縣志,這都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還真如楊大人所言,這楊柳坊當真有點兒來頭。諸位可還記得十五年前的商賈大戶——舞陽唐家么?”
曠祁禎與楊微隱對視一眼,旋即搖了搖頭,目光隱隱往桌面上的幾張臉掃去。
張領(lǐng)書繼續(xù)眉飛色舞道:“不怪兩位大人不知,十五年前我也才十多歲??h志上說,十五年前,唐家遭遇大禍,一夜之間被劫匪滅了滿門,劫匪殺人越貨后,一把火燒了唐家,昔日的瓊樓玉宇,如今都化作焦土了!因唐家絕了門戶,于是先任縣令,如今已是刑部侍郎的吳渭大人,想將此處的土地賤賣,可舞陽的大戶都怕沾了兇氣,結(jié)果這寸土寸金的地界竟無人問津,最后還是楊柳坊的老鴇湯氏有魄力,買下了這片焦土,才有了如今的楊柳坊??h志上記載了當時徐廣守也想出資買這塊地,算是及時幫縣令解難,還被當成了商家的典范呢?!?/p>
樂姬停下?lián)苌氖?,一雙會說話的眼睛盈盈似有秋波暗送,道:“其實這些年,楊柳坊一直在給徐家奉送銀錢,直到前年才停了呢?!?/p>
曠祁禎問:“你是從何處得知的?”
樂姬放下手里的瑟,揚起小臉道:“我與昭佩同在一處學(xué)藝,本是要好的姐妹,昭佩曾親眼見到那徐家的管事與楊柳坊有銀錢上的交易。”
“真是奇了,這徐廣守居然在自家地盤上被殺了!”張領(lǐng)書拍案驚呼道。
落山風(fēng)的嘴角卻有笑意泛出,他伸出手,指向一旁的張捕頭,道:“你那里還有酒么?給我倒上一杯!”
張捕頭將酒壺遞過去,落山風(fēng)倒酒的手一抖,酒杯里的酒盡數(shù)灑在了地上。
曠祁禎看向地上的酒跡,又問:“那么請問張領(lǐng)書,可知唐家滅門具體的時間?”
張領(lǐng)書略一怔,道:“這——好像就是,十五年前的臘月初五!”
“什么?”眾人聞言俱驚。
章智河朝樂姬擺了擺手,樂姬攜瑟童即刻起身,抱著瑟退出了房間。
曠祁禎放下酒盞,道:“這件事絕不是巧合?!?/p>
楊微隱停下夾魚的筷子,抬眸道:“就憑徐廣守死在臘月初五,就斷定梅花案和唐家滅門慘案有直接的聯(lián)系,不顯得草率么?”
張捕頭看向曠祁禎,曠祁禎搖了搖頭,道:“不只是死亡的時間,還有死亡的地點!徐廣守之死絕對與唐家滅門慘案脫不了干系。”
“那你又如何解釋其他兩起梅花案呢?”楊微隱抿抿嘴唇,雖覺事有蹊蹺,但忍不住反駁道,“照目前掌握的證據(jù)來說,焦大、馬營兩人與楊柳坊和唐家并無直接聯(lián)系……”覺察到場面似有僵意,她又主動挑眉湊到曠祁禎身邊笑道,“你何不等我明天驗過尸體,再下結(jié)論?”
曠祁禎久未說話,嘴角泛出無奈的笑意,抬手將趴在他身上有些微醺的楊微隱拉起來,道:“看你這個樣子,明天還能起來驗尸么?”
章智河見曠祁禎沒有拒絕楊微隱查案的要求,趕緊起身朝兩人敬酒,道:“楊小姐若肯協(xié)助,自然是極好的?!闭f罷先干為敬。
楊微隱從曠祁禎肩頭掙扎起來,伸手去夠幾案上的酒杯,曠祁禎按了按額頭,不動聲色地將幾案往前挪了挪。
張領(lǐng)書笑道:“章大人,楊小姐已經(jīng)醉了,我看咱們還是散了吧?!?/p>
“可不是么,范縣丞和落仵作都喝趴下了?!睆埐额^又拍了拍身邊的孟領(lǐng)書,“得嘞,這位也倒了?!?/p>
鑒于把這些喝得四仰八叉的壯丁抬回家的難度太大,章智河只得肉痛地給他們在浛洸閣旁的客棧里開了幾間客房,并囑咐小廝將諸位大人安排妥帖后方可離開。
如此一來,花字間里只剩下曠祁禎、章智河、張捕頭三個清醒的人了。
曠祁禎將身邊的大氅拿過,蓋在楊微隱身上,章智河非常迫切地問:“賢侄,你可看出什么名堂沒有?”
曠祁禎站起身,頷首道:“我是瞧出了一些細節(jié),可這不能作為證據(jù)來指證兇手,所以為避免打草驚蛇,大人還是不知曉為好,畢竟要在同一個縣衙做事,朝朝暮暮間,掩飾起來并不那么容易。”
張捕頭一臉納罕,旋即又像初沏的茶水般,變了三四道顏色,道:“大人,您的意思是——”
曠祁禎抬手制止,道:“不要多想,以現(xiàn)有的證據(jù)來說,只能證明那人是知情者。”
張捕頭道:“可他知情不說,不正說明了他做賊心虛么?”
曠祁禎嘆了一聲,負手看向章智河,道:“我現(xiàn)在倒是有些后悔,讓張捕頭知道實情了?!?/p>
張捕頭一聽,趕緊賠禮道:“誒,大人,我也是太過驚訝,一時忘記收斂情緒,以后絕對不會了?!?/p>
曠祁禎沉吟了一下,道:“我想讓你去京城查一件事?!?/p>
張捕頭立刻抱拳道:“請大人吩咐?!?/p>
曠祁禎摸索著身子,發(fā)覺沒有帶紙筆,窩在毛毯上的楊微隱呢喃著翻了個身,拉過身上的大氅蒙頭睡著,曠祁禎想到楊微隱有帶紙筆的習(xí)慣,便對張捕頭道:“等一下,我寫封信給你?!毙醋叩綏钗㈦[跟前,俯下身去拿她綁在腰間的竹筒。許是嫌幾案上的燭火刺眼,楊微隱皺了皺眉,抬手擋在眉目處,深藍色的右衽水田上衣里露出了灰白色的一角,上面繡著一個“禎”字,快被污漬染得辨不真切。
曠祁禎的目光愈發(fā)柔和,取下竹筒拿出紙筆,快速寫下書信一封,交給張捕頭道:“唐家滅門這條線索,雖不敢保證與梅花案有關(guān),但也牽連著一門的人命,也是需要詳查的,所以你將這封信轉(zhuǎn)交給刑部侍郎吳渭大人,若有什么重要線索,立刻回來告知我與章大人!”
張捕頭接過書信,道:“卑職明白!”
曠祁禎道:“記住,這件事情,千萬不可走漏風(fēng)聲,你得知的一切線索,只可告訴我與章大人?!?/p>
張捕頭頷首道:“卑職心里有數(shù)了!”
章智河道:“今日你也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明日便不用來衙門點卯,上驛站去牽匹馬直奔京城?!?/p>
張捕頭離開后,章智河道:“楊小姐這個樣子,怕是不太適合去館驛休息?!?/p>
曠祁禎俯下身,為楊微隱系上她的大氅,又替她戴上帽兜,旋即把她打橫抱入懷中,道:“不妨事,我?guī)丶椎滔锇残?,恕晚輩先行一步?!?/p>
曠祁禎從二樓下來,坐在一樓大堂的元洛立刻迎了上來。
曠祁禎道:“去牽馬?!?/p>
元洛小跑著出了店門,曠祁禎腳步未停,出門接過元洛遞來的韁繩,點步翻身,便帶著楊微隱穩(wěn)穩(wěn)地坐在了馬背上。
曠祁禎一手攬住楊微隱的腰身,一手拉著韁繩,一夾馬肚便絕塵而去了。這回元洛也不著急去追,為了保護從浛洸閣用荷葉打包的菜肴,他慢慢悠悠地上了馬,半刻鐘后才晃悠回來。
翌日卯時,曠祁禎著了一件月白色對襟大袖直裰,頭上隨意綁了一條玉白色的帶子束發(fā),來到大堂。元洛將昨夜從浛洸閣打包帶回的幾樣精致小菜熱了,擺到圓桌上。曠祁禎凈了手,抬眼朝臥房的梨花大門看去。
元洛會意道:“楊姑娘還沒起來呢,要不我給少爺叫去?”
曠祁禎抬手阻止,落座,盛了碗小米粥,夾了幾筷小菜送入口中,道:“不用了,昨日折騰了一天,讓她好生休息吧,估計醒了也快到午時,叫她吃完午飯再去縣衙便是,我在那里等她?!?/p>
一盞茶后,曠祁禎放下碗筷,拿起身邊的大氅出了小院,徑至舞陽縣衙。見一應(yīng)人等皆沒有因昨夜酒醉而誤事,他心里略感欣慰。
曠祁禎向章智河行禮,章智河有意朝后望了望,曠祁禎道:“楊姑娘有事耽擱了,遲些就到了。”
章智河點了點頭,邀曠祁禎往大堂里走去。
來到檐廊處,天色愈發(fā)陰霾。章智河叉手一立,長嘆一聲道:“風(fēng)重天陰,怕是又要下一場大雪了?!?/p>
曠祁禎額前的發(fā)絲輕垂,道:“雪天路滑,希望張捕頭的京城之行一切順利。”
章智河笑了笑,問道:“賢侄這么早來縣衙,是否有了什么新想法?”
曠祁禎頷首道:“確有一個想法亟待證實?!?/p>
章智河眼睛一亮,道:“賢侄請講!”
曠祁禎道:“我想查證,十五年前唐家滅門一事后,唐家是否還有外出未歸的男?。俊?/p>
二人步于中庭,章智河捋捋胡須,道:“張、孟兩位領(lǐng)書皆在后衙翻閱舊年縣志與人口戶籍,想來也沒有比他們二人更了解的了,賢侄不妨去那里看看,是否有什么線索?”
曠祁禎道:“我原本就是這么打算的,如今快至春節(jié),想必大人除了梅花案之外,還有別的公務(wù)要處理,我便不叨擾了?!?/p>
章智河道:“賢侄這是哪里的話!”
曠祁禎朝章智河拱了拱手,道:“還有一事,若楊姑娘前來,大人直接帶她去驗尸便可?!?/p>
來至后衙,張、孟兩位領(lǐng)書正在歸檔歷年人口戶籍,見了曠祁禎,皆起身行禮。
曠祁禎回禮后,問:“唐家的戶籍可還能找到?”
張領(lǐng)書沉吟了一刻,道:“唐家的戶籍已注銷,要找起來并不是容易的事,不過好在咱們縣是五年進行一次戶籍跟進普查,如今還是年底,所以舊的戶籍并未銷毀?!?/p>
孟領(lǐng)書在東邊的書案上翻檢著,忽然道:“在這里!十五年前的舊檔。”
曠祁禎與張領(lǐng)書聞言,立刻圍了上去,不過看著如山一般的卷宗,張領(lǐng)書微微揩了揩汗,道:“雖是找到了,不過要在這一個縣的人口中找到唐家的籍冊,也是個大工程??!”
曠祁禎率先拿起戶籍,問道:“一般各縣戶籍皆按地域街道劃分,不知舞陽縣可是如此?”
孟、張兩位領(lǐng)書皆拱手道:“正是?!?/p>
曠祁禎點點頭道:“既然如此,那就好找多了。楊柳坊所在的綃饃街,是唐家的舊宅之地,我們只須盤查十五年前綃饃街的人口戶籍便可,現(xiàn)在才過卯時,抓緊時間,午時之前就能出結(jié)果?!?/p>
巳時三刻,甲堤巷的小院中,窯變釉梅瓶里的梅花開得正好,楊微隱睜開眼睛直起身,趕緊拿起掛在床頭的衣服,邊穿邊往大堂里走去,并大聲道:“元洛,元洛,現(xiàn)在是什么時辰了?”
元洛急匆匆地走進大堂,道:“回姑娘的話,已快到午時了。”
“你家少爺呢?”楊微隱斂住怒氣,扯過大氅便要往院外走。
元洛端著托盤,將菜品放到圓桌上,道:“姑娘少安,您昨日操勞過甚,我家少爺為讓姑娘好生休息,特地囑咐我沒去打擾!我家少爺還說,若姑娘醒了,大致也該到飯點了,讓姑娘用過飯后再去衙門,少爺說他在那里等您?!?/p>
楊微隱止住腳步,也覺得腹內(nèi)空空如也,若真這般什么都不吃就去了,只怕這一天也吃不下什么,旋即返回圓桌旁坐好,想到這是曠祁禎的囑咐,有意多吃了幾口,才出門而去。
“找到了!”縣府后衙之中一片肅寂,忽地發(fā)出一聲興致高亢的吼叫。
曠祁禎與張領(lǐng)書放下書冊,快步來到孟領(lǐng)書處。
孟領(lǐng)書道:“曠大人,您看,唐家的戶籍在此!”
曠祁禎眼神一亮,接過孟領(lǐng)書手中的書冊,兩位領(lǐng)書圍在他身旁,三人看了一會兒,也絲毫沒覺察出哪兒有不妥。
張領(lǐng)書喟然一嘆,道:“如此商賈大家,在大年前夕被滅了門,十五年來真兇查無音信,唉,真乃人事無常,世事無常也!”
“行了,有工夫感慨世間無常,還不如收拾收拾后衙!十五年的舊籍一朝搬出,再不收拾收拾,等節(jié)后捕快們統(tǒng)計的各街道的新戶籍一到,只怕又是一頓忙活呢!”孟領(lǐng)書說罷,便捧起一摞摞舊戶籍往書架上歸檔。
張領(lǐng)書拖著沉重的步伐,也前去歸置戶籍。
曠祁禎不理會,掀起衣擺坐在張領(lǐng)書辦公的書案邊,拿起毛筆蘸墨,在唐家三子唐墨的名字上畫了一個圈。
唐墨,三十四歲歿,二十五歲中秀才,后屢考舉人不中……
曠祁禎將手中的戶籍往書案上一擱,扳著指頭掐算了半天,忽然道:“我知道了!”
張、孟二人對視一眼,皆停下手里的動作,一溜煙來到曠祁禎面前。
曠祁禎興奮地又念叨了一遍。
張領(lǐng)書問:“大人,您看出端倪來了?”
曠祁禎點頭道:“沒錯,你不覺得唐墨卒年有些不對么?”
張、孟二位領(lǐng)書面面相覷,朝曠祁禎行禮道:“請大人明示!”
曠祁禎拿起書案上的戶籍,道:“作為一個秀才,唐墨必然會在鄉(xiāng)試之年進省城趕考,我適才算了算,十五年前,恰好也是鄉(xiāng)試之年,唐墨怎會錯過那三年一遇的大好機會?而唐家滅門之日就在當年臘月初五,正是鄉(xiāng)試放榜之日,想來唐墨當時身在省城等候消息,堪堪躲過了那場劫難!”
孟領(lǐng)書道:“在戶籍上被認定死亡的方式有兩種,其一是見了尸骨,其二是失蹤五年以上且沒有回原籍的,便可以注銷戶籍認定為死亡!畢竟各個縣都是以人口納稅的……”
張領(lǐng)書拿起舊戶籍,又仔細看了看,道:“也就是說,唐墨有可能沒有死,而是隱姓埋名躲起來了!”
曠祁禎沒有回話,只是朝兩位領(lǐng)書致謝,隨即轉(zhuǎn)出了后庭。天上飄起了零星的雪花,庭院里草木蕭瑟。曠祁禎抬頭朝外望了望,看來一切謎團也只有等張捕頭回來,方可探知一二了。
剛抬起頭,一抹俏麗的湖藍色便闖入曠祁禎的眼目,在無垠壓抑的陰霾天色中,平添了一道鮮活的色彩,曠祁禎循著視線穿過月亮門,見章智河帶著楊微隱即將進入殮房。他悄然而至,把不常接觸兇案的章智河嚇了一跳。
楊微隱抬眸看了曠祁禎一眼,將斜挎的木箱放置在桌子上,拿出手套戴在手上,繞著停尸的桌案打量著焦大的尸體,忽然揶揄一笑,道:“落仵作不在?”
“今早剛報上來一起命案,落山風(fēng)和他新帶的小徒弟去城東查看了。如今已近年關(guān),再加上梅花案,故而這一時期的死亡人口,我們都要一一核查,做到慎之又慎啊!”章智河長嘆了一聲。
楊微隱頷了頷首,開始勘驗尸體。
章智河搓了搓發(fā)紅的雙手,看向曠祁禎,問:“你這邊可有什么發(fā)現(xiàn)?”
曠祁禎道:“唐家三子唐墨,有可能還活著?!?/p>
章智河背著手,沉吟了片刻,道:“也就是說,之前的推測并不是我們想多了?”
曠祁禎在三個陳尸桌案間踱步走著,道:“太多的巧合就不能稱之為巧合,不過這也只是我的推測,一切還要等張捕頭從京上歸來后,方能決斷?!?/p>
楊微隱拿過刮骨刀,在焦大的傷口處劃著什么,眼皮微抬,左手拿過尸身前的梅花枝,放在尸體的胸口處。過了一會兒,她拿下腰間綁著的竹筒,取出紙筆,在一旁的幾案上畫著什么。一盞茶后,她又來到梅花案第二死者馬營的尸身前,如法炮制了一遍。
章智河瞧著楊微隱的動作,悄聲問身邊的曠祁禎:“賢侄,楊小姐她……”
曠祁禎抬起食指,輕笑道:“她發(fā)現(xiàn)線索了呢。”
楊微隱又取來一張紙,來至徐廣守的尸體前,問:“之前的驗尸文書在哪里?”
章智河道:“已在刑房歸檔,我親自去取?!?/p>
章智河離開后,楊微隱又繼續(xù)在紙上畫著什么。曠祁禎知她習(xí)性,作圖時最討厭人打擾,故而沒有上前觀看,更沒有出言詢問,只是在一旁靜靜地站著。
過了一會兒,楊微隱放下毛筆,對照著三張圖紙研究起來,章智河也在等待中抱著文書踏雪而歸。曠祁禎看著章智河發(fā)須皆白,看來屋外的雪又大了幾分。章智河用長袖將文書上的零星雪花拂下,楊微隱上前接過文書,仔細查看了起來。
又過了一盞茶的工夫,楊微隱終于從文書上抬起了雙眼。
曠祁禎知她定是發(fā)現(xiàn)了重要線索,便快步上前,問道:“你發(fā)現(xiàn)了什么?”
楊微隱將畫好的三張圖樣遞給曠祁禎,道:“看來這次我們依舊勝負未分?!?/p>
曠祁禎看過后,將圖樣遞給章智河。
楊微隱又將驗尸文書遞到曠祁禎手上,翻檢到一處,用手指著問:“你就沒發(fā)現(xiàn)點兒什么?”
曠祁禎隨著楊微隱白皙的指尖看下去,眉峰漸漸皺緊,道:“看來真的是他了!”
章智河聞言,也湊了過來,對著三張圖樣和驗尸文書看了半晌,也沒有看出個所以然,心里不禁一陣焦慮,道:“賢侄、楊姑娘,你們別光顧著自己說話,也照顧照顧我這老年人??!”
曠祁禎賠禮道:“是我們考慮不周,現(xiàn)在雖還沒有完全確認,不過也大致找出了兇手的一個破綻?!?/p>
楊微隱拿過章智河手中的圖樣,繼續(xù)解釋道:“我在驗尸的時候,發(fā)現(xiàn)梅花枝與傷口有一寸大小的距離,根據(jù)尸體的創(chuàng)傷面,我大致描繪出能形成該傷口的兇器圖樣,雖與梅花枝有關(guān),但和梅花枝的截面不一致,而在驗尸文卷上,卻直接寫明由梅花枝穿心失血過多而死,這就是我發(fā)現(xiàn)的一個疑點?!?/p>
章智河看向楊微隱,又看了看曠祁禎,再低頭仔細研究著手中的文卷,忽然抬起頭道:“難道你們之前懷疑的內(nèi)鬼,就是落仵作?”
“就他昨日攔著不讓我驗梅花案尸體的行為來說,確有可疑之處,畢竟就梅花案來說,玄乎其玄的也就是這殺人的手法了?!睏钗㈦[將摹好的兇器圖樣疊好放入竹筒中,“雖然我仍不知,兇手是如何行兇,使用何樣的兇器,但肯定不是直接用梅花殺人,而是在梅花上包裹了什么,能直接殺人于無形,又能將梅花枝留在死者身上,故而才形成坊間梅花成精殺人的流言。兇手想以此掩人耳目,逃避律法的制裁?!?/p>
曠祁禎頷首,道:“結(jié)合秋白的證言,臘月初五,徐廣守在楊柳坊那間犯案的屋里等待著什么人,他的目的是要幫其子脫罪,而這其中最方便運作的人便是落仵作了,只要他在驗尸文卷上略做手腳,以致證言與驗尸文卷保持一致,那么也就不用呈遞到大理寺,便可直接結(jié)案了?!?/p>
章智河思索了一會兒,問:“可是,徐知遠一案的驗尸文卷并未出現(xiàn)問題,而且這樣隱秘的勾當,如果不是極為信賴的人,徐廣守怎會告知于他,并與他籌謀?話又說回來,既是極為信賴之人,又如何會對其痛下殺手呢?”
章智河一連問出的疑惑,也正是曠祁禎與楊微隱想不通的。
曠祁禎將梅花案的驗尸文卷交給章智河,道:“刑部的吳渭侍郎,一直對其在任時未破的舞陽唐家滅門案極為上心,而張捕頭又曾經(jīng)手過舞陽唐家一些贓物的流向,所以我希望大人在張捕頭回來之前,莫要聲張此事?!?/p>
章智河頷首,將梅花案的一應(yīng)驗尸文卷收好,道:“賢侄放心,我心里有數(shù)了?!?/p>
出了殮房,衙門口擺放的沙漏,正好流剩至三分之一處,午時三刻了。
曠祁禎瞧著漫天的大雪,轉(zhuǎn)身面向楊微隱,道:“雖然到了飯點,想來你應(yīng)該還不餓,要不要出去轉(zhuǎn)轉(zhuǎn)?”
楊微隱戴上帽兜,瞥了他一眼,大步朝前走去。
曠祁禎趕緊追上,問:“去不去么?前日為趕往舞陽,我特地抄了近路,發(fā)現(xiàn)一處湖泊凍得極為嚴實……”
曠祁禎話音未落,楊微隱停住腳步,手指撫上腰間的筆筒,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又扭身朝前走。
曠祁禎知道她是心動了,旋即擋下她,笑道:“反正也理不出頭緒,何必躲在屋子里研究?”
楊微隱朝后撤步,一個側(cè)身避過曠祁禎,繼續(xù)朝前走去,道:“那也總比什么都不想要好!”
曠祁禎一把拉過楊微隱的胳膊,道:“那你可想好了,等回了京城,就沒有這么好的地界了!”
楊微隱甩開曠祁禎的手,一雙極其漂亮的杏眼看向他,問:“你是不是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我沒有掌握的線索,故而才好心帶我去走冰,借此拖延時間,想贏我是么?”
曠祁禎伸出的手一僵,旋即縮了回去,眼底涌動著難以察覺的失落之意,道:“原來你竟是這樣想我的!”他一揮大氅,大步朝前走去,回甲堤巷的途中,兩人誰也沒再開口。
瞧著身側(cè)曠祁禎那愈發(fā)陰沉的臉,楊微隱覺得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了一下,悶悶的,她不是不想相信曠祁禎的好心,只是多少年與他爭強好勝下來,她很難相信曠祁禎會在如此關(guān)鍵時刻約她玩樂,她并不想以惡度人,但出于理智,她也不得不這樣去想。
兩人回到位于甲堤巷的小院,元洛立刻拎著兩雙冰刀跑了出來,他被霜雪覆蓋的睫毛下,依舊洋溢著笑容。
元洛道:“少爺,你可回來了,咱們啥時候去碧波湖走冰?”
曠祁禎哼了一聲,有意對著楊微隱的背影,道:“等會兒就去,你先去給我做一碗臊子面,等我吃飽喝足了,咱們即刻出發(fā)!”
曠祁禎拿過元洛手里的冰刀,平側(cè)看去,冰刀映著滿地的雪光,泛出銀白的光芒,不禁贊道:“打磨得甚好,今天是有得玩了?!闭f著掀起衣擺跨進門檻,將冰刀放置在一側(cè),往大堂走去。卻見楊微隱并沒有回臥房,而是坐在大堂的木桌邊,似乎在等他。
曠祁禎解開大氅,放置在一旁,落了座,戲謔地一笑,說道:“楊姑娘也是餓了么?”
楊微隱皺了皺眉,隱匿在袖袂里的手握了握,低頭抿嘴道:“你生氣了?”
曠祁禎看著她,臉上的笑意逐漸冷卻,道:“我以為你懂我的?!蹦闷鸫箅┍阃萃庾呷ァ?/p>
楊微隱見此,大步走了過去,擋在他前面,對上他滿是失望的眼睛,隨即轉(zhuǎn)過身,扯了扯身上還未脫下的大氅,聲音有些囁嚅,道:“你不必走,本來就是我賴在這里,要走也是我走,你說得對,我不該這么想你,可是……”
她本想說,你這么爭強好勝,事事皆要在我之上,我能真的相信你么?可她顫抖著嘴唇,終是沒有將最后一句話問出口,抬手掀開門簾,寥落離去。
元洛端著一碗臊子面,踟躕地站在門口,小心翼翼地將面放在桌上,開口問道:“少爺,那咱們還去碧波湖么?”
曠祁禎賭氣一般端起面,大口吃著,口齒不清地道:“為何不去,你忘了碧波湖是何地方么?”
“碧波湖?”元洛喃喃著,猛地一拍腦門,“哦,我想起來了,別山之下便是這碧波湖了!”
曠祁禎自嘲地一笑,道:“只可惜你都能看明白的事情,她這么通透的一個人,卻如癡兒一般看不真切!”
元洛吐吐舌頭,道:“雖然我知道少爺不是在夸獎我,但是以楊小姐的才智,估計等想明白了,就會來和少爺會合的,所以……”
曠祁禎笑了笑,打斷元洛的話頭,道:“所以,趁著時間尚早,趕緊去碧波湖走冰,是這個意思不?”
元洛不好意思地搔搔頭,道:“還真是,什么都瞞不過少爺?!?/p>
曠祁禎剛用完飯,元洛便迫不及待地忙活起來,走冰雖為娛樂,卻也極消耗體力,為此元洛特地灌了兩大囊熱水。
他問:“少爺,另外一雙冰刀還帶走么?”
曠祁禎嘆了一聲,繼續(xù)系著大氅,道:“帶著吧,以備不時之需。”
元洛從門簾里探出頭,嬉皮笑臉道:“少爺啊,下回你關(guān)心楊姑娘,直接說出來多好!明明心里不是這么想的,每次都不吭聲,這些年下來,我都替你著急,難怪人家姑娘總是誤會你!”
曠祁禎大步走出小院,元洛趕緊跟過去遞上韁繩。曠祁禎翻身上馬,枯枝上掛著的燈籠伴風(fēng)隨雪搖曳著,他輕聲喃喃道:“你不是說,她想明白了,自然會回來的么?”
這自然沒有逃過元洛的耳朵,兩人在小巷里按轡徐行。
朔風(fēng)如刃,裹挾著樹枝瓦片上的殘雪,呼呼啦啦地往兩人身上撕扯,曠祁禎趕緊扯過大氅阻擋,還是拂了一身殘雪。元洛笑嘻嘻地策馬,先行過了巷口,身后的曠祁禎則又被房檐上的殘雪沖了一身。
雪,依舊在下,今日確實不是一個適宜走冰的日子。曠祁禎拂著身上的落雪,此刻倒有些慶幸楊微隱沒和自己同行了。
兩人策馬沿著綃饃街走了一會兒,才出了舞陽縣城門。
元洛伸著脖子朝遠處望去,道:“少爺,碧波湖的位置你還記得不?”
曠祁禎揚鞭一指,也沒指望元洛這個路癡領(lǐng)路,道:“此湖在舞陽向北十里處,介于京城和舞陽縣之間。”他一夾馬腹,紛紛落雪下,一個白衣少年絕塵而去。
許是天公作美,待兩人行至碧波湖時,大雪已停,碧藍色的天空已現(xiàn),映襯在如鏡面一般的碧波湖上。身后的別山,松柏林立,交相而映,那嫣紅如脂的千年寒梅,在碧天碧水間,綻放出一簇俏麗的紅色。幾朵白云飄在天空,真乃一幅碧天碧水的好風(fēng)景。
曠祁禎騎在馬上,觀察著這處的地勢。舞陽別山的這株老梅到底與他處不同,乃秦統(tǒng)一六國時在燕趙易水河畔所得,由始皇親手所植,一枝六花,一花六瓣,而死者身上的梅花枝,正是這一枝六瓣花。
元洛見了這處美景,哪里還把持得住,不等曠祁禎回應(yīng),他已直接跳下馬,拿過冰刀便要去走冰。曠祁禎無奈地搖著頭,只得隨他了。
抬目望去,人煙寥落,若照往時,這處風(fēng)景必是年節(jié)時分,行人游賞的絕佳之地,可惜梅花案發(fā),如今這碧波紅梅,也就只有他與元洛兩人同賞。豈不辜負如此美景?
“少爺,你也來??!難得這里沒有人!”快滑至湖那頭的元洛朝曠祁禎搖了搖手。
曠祁禎笑了笑,拿過綁在馬背上的冰刀,忽然瞥見在不遠處的冰面上,有一個碩大的冰窟,而元洛卻絲毫沒有察覺,正往冰窟滑來。
“別過來!”曠祁禎朝元洛喊道,可元洛卻沒有任何的減速。元洛雖喜好走冰,實則是個半吊子,這點曠祁禎是心知肚明的,如今也顧不得許多,他趕緊蹬上冰刀,快速朝他滑過去。
“少爺,你……”
元洛話音未落,曠祁禎一把拉住了他,道:“往這蹬冰,別太用力,小心冰塌!”
元洛拉緊曠祁禎的袖子,曠祁禎一蹬冰刃,將元洛帶至湖邊,元洛跌坐在湖邊的青石上,大口地喘著粗氣。
曠祁禎無奈地搖著頭,去馬背上取下水囊遞給他,道:“壓壓驚!”
元洛喝了一大口,強按住發(fā)抖的雙腿,道:“真是太大意了,居然忘記留意鑿冰未凍嚴實的窟窿!”
曠祁禎看了眼冰窟,問:“鑿冰?為何要這么做?”
元洛咽下一口水,道:“少爺,這你就不懂了吧,除了打魚之外,這冰洞都是為了取冰用的?!?/p>
曠祁禎沉吟一聲,道:“取冰?”
元洛頷首道:“是啊,這北方天寒地凍的,井水都結(jié)了冰,自是無處打水的,然生活在白山黑水的人不也得喝水嗎?所以,他們只能挑一些不會凍實的活水,鑿些冰拉回去,以此解決用水問題?!毙从种赶虮滩ê臇|側(cè),“這里緊連著舞陽的護城河。我聽說,每年冬至?xí)r節(jié),負責皇家采冰的總務(wù),也會來舞陽碧波湖采冰,以備夏日解暑之用,可惜今年……”
曠祁禎攔住元洛的話,道:“下次小心些,別再這么馬虎了?!?/p>
元洛望向碧波湖畔的碩大冰洞,以及曠祁禎衣擺上的泥漬,極為歉疚地垂下頭,道:“知道了,少爺?!?/p>
離開甲堤巷,來至驛館,楊微隱覺得渾身不暢快。她是皇親國戚,其姊在宮中貴為皇妃,幼年又得祖父先太師楊鴻儒教導(dǎo):為官者,為國為民,做事辦案皆要一絲不茍,才能不負天恩人道,故而養(yǎng)成了極冷的性子。今日,她與曠祁禎一頓混鬧,臉色自是比霜雪還要冷上幾分,這可把驛館的驛官嚇得要死,也不知哪里惹到了這位姑娘。
楊微隱放下簡易的行囊,解開大氅,那條臟帕自她大襟中掉落,她也不去理會。
她大步走到桌子前落座,手指撥弄著白瓷盤里盛著的葡萄,揀了兩枚來吃。也不知為何,她總覺得心里悶悶的,而且愈發(fā)煩躁起來,這使得一向冷清慣了的她,一時覺得這異樣的情緒來得莫名其妙。
手指撫摸上腰間掛著的竹筒,楊微隱旋即將描摹的兇器圖樣拿出,父親也曾教導(dǎo)她:有事可做,便不會虛度人生,心情自然而然便舒暢了??上戳税肷?,思緒仍如亂麻一般不得章法。她拿起桌上的青花紋壺,倒了一杯清茶提神,茶杯還未入口,便聽門外有人大叫一聲,這樣的慘叫在寂靜的雪天顯得尤為突兀,驚得楊微隱的手微微一抖,溢出的茶水險些濺濕鋪在桌上的兇器圖樣。
楊微隱皺了皺眉頭,不知為何,心里那股無名之火便壓不下來,若照往時,這樣雞毛蒜皮之事,她定是看都不想看的,也不知今日是怎么回事,待她反應(yīng)過來,已經(jīng)出了門,一臉怒意地站定在院子里了。
原來是驛館里的兩個小廝在打鬧。那惹了事的小廝自是不敢說話,趕緊跪下賠罪,另一小廝也揉著腦袋跪地賠罪,他扶地的手邊還放著一個黑乎乎的凍秋梨。
楊微隱問道:“這是怎么回事?”
褐衣小廝先開了口,道:“回大人,是奴才的錯,看見檐廊下有幾個黑梨,便想拿來解渴,結(jié)果沒想到那梨子太涼,直接脫了手,反而砸到了小邱的頭上?!?/p>
那名喚小邱的小廝,立刻匍匐在地,連連告饒。
驛官也聽到了風(fēng)聲,火急火燎地趕了來,一面滿目春風(fēng)地向楊微隱賠不是,翻臉過來便是殘風(fēng)酷雪的一番訓(xùn)斥,嘈雜聲吵得楊微隱頭都發(fā)痛了。
她抬手制止了驛官,道:“罷了,想必他們也不知道這種吃食,那是凍秋梨,要化開了才能吃,這凍得和冰坨子一般,沒砸傷人也算……”
一道閃電似從她腦中閃過,瞬間照亮了前方未知的黑暗領(lǐng)域,楊微隱急問道:“碧波湖在哪里?”
“碧波湖啊,就在別山之下,出城門往北不遠,您就可以看到了!”驛官道。
舞陽別山?千年老梅!
楊微隱心里壓抑著的感覺釋然而出,還未等驛官說完,她便大步流星地趕回房間,拿起椅子上的大氅往外走,掉落在地上的白帕,硬生生地攔住了她的步伐。她俯下身,心里洋溢著一陣悸動,白皙干凈的手指,毫不猶豫地將那條臟得不像樣子的帕子揣進懷中,緊貼在胸口。
策馬疾馳,雪花伴著馬蹄飛濺而出,在茫茫無際的白色里,一抹俏麗的湛藍,勾連在白雪與蒼穹之間,藍衫春雪,冷梅幽香。
楊微隱勒馬停滯在雪包上,眺望著碧波湖上的兩道人影,那白衣如雪的少年,矯健如冰上的銀狐,一個輕巧閃身,便將元洛帶離了險境。
楊微隱揚起馬鞭,朝碧波湖沖過去。馬蹄噠噠,回響在寂靜無人的山間幽谷里。
曠祁禎循聲望去,只見楊微隱湛藍的大氅在凜凜朔風(fēng)下,猶如碧波,粼粼閃光。
楊微隱勒馬而定,翻身下馬,朝他跑來,一雙靈動又清冷的杏眼里,漸漸映出他帶笑的容顏。
兩馬并立,楊微隱走到曠祁禎身前,抿了抿唇角,道:“是我不好,誤會你了,我向你道歉!”
曠祁禎嚴肅地對上她的眼睛,道:“無妨!只是微隱,我希望你明白,無論我們將來……”隱匿在長袖下的手指緊搓著,他略微一頓,微不可察地嘆了一聲,“無論我們的較量將以怎樣的結(jié)果收場,我……從不會以傷害你為代價!”
“哎,這是第九次了。”元洛帶著功虧一簣的表情,打理著馬的鬃毛,瞧著那站在碧湖寒梅下的一雙璧人,道:“少爺啊,你何時才能大大方方地講明白自己的心意?。?!”
楊微隱頷了頷首,拉起他帶著泥濘的衣擺,隱隱皺眉道:“你為何總是這般犯險,若真的掉下去怎么辦?”
曠祁禎道:“你知道的,我不做沒把握的事?!?/p>
楊微隱緊握他的衣擺,道:“可萬一呢?你有沒有想過,這里不比往年,因梅花案之故鮮有人來,若有閃失,你向誰求救?”
“若我說,我的把握就是——我篤定你一定會來呢!”曠祁禎笑了笑,碧藍天際上飛過寒鴉數(shù)點。
楊微隱怔愣,對上他曜石般的眼眸,腮若桃花紅。
兩人就在這碧水青山間站著,朔風(fēng)好似通人意般徐徐而過。
她青絲繚亂,曠祁禎替她攏了攏額前的流蘇,問:“你這么急著趕來,是有什么重要的發(fā)現(xiàn)吧?”
楊微隱慌忙摸向腰間的竹筒,拿出里面的兇器圖樣,道:“你還記得我之前是怎么形容這件殺人兇器的么?”
曠祁禎不假思索道:“傷口較梅花枝要大出許多,所以兇器不單純是梅花,似乎在梅花枝外包裹了什么,使得梅花鋒利如刀,既可貫穿人的胸口,又可消匿于無形?!?/p>
楊微隱頷首道:“沒錯,我似乎想到了,梅花枝外包裹的那層?xùn)|西是什么了!”
“是什么?”曠祁禎迎了上去,不經(jīng)意間握上了楊微隱的手。
楊微隱緩了一下手指,微動,曠祁禎察覺出手中軟糯的溫度,慌忙松開了手,道:“是我冒犯了。”
楊微隱卻未嗔怪,腮邊還未褪去的紅云若隱若現(xiàn)。
“是冰!”她閃亮如夜空星星的眼睛,遙遙望向碧波湖中上下沉浮的冰凌,“碧波湖乃百姓常年采冰之地,所以在案發(fā)之初,即便兇手采集大量的冰塊,也不會被人懷疑。而碧波湖上,就是別山,如此倒真可以說通了!”
曠祁禎隨手拿起一塊冰,道:“可兇手又是如何將冰塊雕琢得這般鋒利,鋒利到可以貫穿人的身體的呢?”
楊微隱將圖樣遞給他,道:“你仔細看,覺得這個形狀像什么?”
曠祁禎扔掉冰塊,用帕子凈了手,才去接楊微隱的圖樣,倏地,他眼眸一滯,道:“這,難道是……”
楊微隱抿了抿嘴唇,道:“茲事體大,我拿捏不準?!?/p>
曠祁禎抬起頭,心里更是疑竇叢生,道:“鑄造兵器,那是我朝登記造冊的匠人才擁有的技藝,而我們推測落山風(fēng)就是唐家那外出應(yīng)試的秀才,可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秀才,又是如何掌握制造箭矢的技藝的呢?”
楊微隱皺起秀眉,道:“這也是我擔心的,你說會不會是我們對兇手的推測有誤?”
“有箭矢,就有弓弩……兇手的作案手法我們已經(jīng)大致了解了,可是這個兇手,隱藏得真深吶!”曠祁禎來回踱步,遠處別山的老梅,花枝綻放,艷紅如簇。
楊微隱將圖樣小心收起,撫著腰間的竹筒,抬眼瞥向曠祁禎,嘆了一聲,道:“如今除了等待張捕頭回來,別無他法,我們也只能寄希望于吳侍郎這些年的探查沒有白費,希望他所掌握的線索,能為我們揭開兇手的最后一道偽裝吧?!?/p>
曠祁禎笑了笑,牽過身邊的馬匹,在馬背后,掛著一雙精巧的藍色冰鞋,說道:“多思無益,眼下能做的唯有一等,所以何不及時行樂?”
楊微隱抿唇而笑,接過曠祁禎遞來的冰刀,抬眼眺望碧湖藍天,道:“你說得沒錯,如斯美景,又豈可辜負?”
此時,霞光流散,天邊的云朵流連徘徊,倒映在青山碧水間,兩道人影自湖面滑過,伴著寒梅幽香,卻是欲散未散。
第三日,估計張捕頭已經(jīng)返程了,曠祁禎便和楊微隱一起來到了舞陽縣衙。
二人走進大堂,章智河剛好將一封密信放置于燭火上,見他們來了,趕忙道:“不出賢侄所料,張捕頭還是帶回了些證據(jù)?!?/p>
曠祁禎頷了頷首,道:“如此,一切倒也說得通了?!?/p>
因距張捕頭歸來還有些時間,三人便又聊了聊今年初的那件“話本案”。待日過正午時,張捕頭才急火火地闖進了大堂。他一邊說,還一邊叫嚷著要喝水。
楊微隱趕緊倒了杯水遞了過去。
張捕頭猛呷了一大口后,拍著大腿道:“大人,我照著您的吩咐,去見了刑部侍郎吳渭大人,經(jīng)過一番查探,果然發(fā)現(xiàn)了其中的貓膩!”
“這三人還當真認識!”曠祁禎臉上掛著笑意道。
章智河更是著急,問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張捕頭抱拳道:“回大人,您是否還記得十五年前,城東唐家那場滅門慘案?”
章智河想了想,心下了然道:“那場懸而未決的劫財殺人案,這作案兇手莫非是這死了的三人?”
張捕頭沉默了一會兒,如實答道:“兇手還不能完全證實,畢竟時隔十五年,有些物證早已消弭殆盡,只是這個案子曾經(jīng)我之手,當時追蹤唐家一些失竊物品時,在幾間當鋪里發(fā)現(xiàn)了一些線索,如今適逢梅花案,再經(jīng)曠大人點撥,這才有了些頭緒。”
曠祁禎放下手里的茶杯,眼神涼涼地一瞥,忽而又變得徹明。
章智河恍然大悟道:“沒想到,這梅花慘案居然會和十五年前的舊案扯上關(guān)系!”
楊微隱呷了口茶,道:“敢問章大人,落仵作現(xiàn)在何處?”
當章智河派衙役去請落山風(fēng)來到大堂時,落山風(fēng)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梅花案告破!
這怎么可能!
落山風(fēng)剛走進大堂,一聲質(zhì)問便劈面而來,只聽章智河道:“落山風(fēng),你可知罪?”
落山風(fēng)怔了一下,布滿風(fēng)霜的臉上滿是嘲諷,道:“老夫不知身犯何罪,還請大人示下!”
曠祁禎也不忙,點了點下巴,尋思了一會兒,道:“從哪里說起呢?我看就從十五年前那場唐家滅門慘案說起吧?!?/p>
落山風(fēng)本來耷拉著的眼皮,忽地跳動了一下。
曠祁禎牽了牽嘴角,接著道:“十五年前的冬月,一位唐姓秀才進省城參加鄉(xiāng)試,落榜后大為沮喪,在外游歷晃蕩了月余后,方歸舞陽,可等待他的,卻是全家被滅門的消息!”
落山風(fēng)哂笑一聲,朝曠祁禎拱了拱手,道:“原來大人是要查勘舞陽縣歷年來懸而未破的大案,落某佩服!”
曠祁禎微微嘆息道:“你——還要隱瞞下去嗎?你為了報當年滅門之仇,蓄意殺害了徐廣守、馬營、焦大三人!”
落山風(fēng)淡淡地一笑,揶揄道:“久聞‘京城雙璧之名,如今看來也不過如此,為了破案,竟編出這樣的故事來陷害老夫,天理何在?”
楊微隱皺了皺眉頭,將茶杯放置在案上,剛要起身,曠祁禎朝她搖了搖頭,旋即看向落山風(fēng),道:“你先別急著喊冤,也別說與這三人毫無干系。我拜托過張捕頭,據(jù)他探查,十三年前,朝廷曾募兵攻打北燕,你和那三人曾是戰(zhàn)友!”
落山風(fēng)噎了一下,道:“這又如何?”
楊微隱問:“可你明明知曉自己與這三人的干系,卻不說明,難道你心里就沒有鬼么?”
落山風(fēng)冷哼一聲,道:“楊大人,你是大理寺的上官,應(yīng)該知曉破案最講究的是證據(jù)。沒有動機,又說不明白作案的手法,卻往老夫身上強加罪名,天理何在?”
曠祁禎嘆了一聲,道:“罷了,本想給你留一個主動認罪的機會,畢竟你也是慘案的受害人,如今看來確實沒有這個必要了?!彪S之話頭一轉(zhuǎn),原本悲哀的眼神也驟然一凜,“徐府的少爺殺了人,被關(guān)押在天牢,而那被殺之人,就是由你驗的尸吧。那徐鄉(xiāng)紳與你是戰(zhàn)友,他想出于朋友道義,你會幫他,于是找到了你,希望你在驗尸的時候做些手腳,這樣的話,他的兒子就有機會減輕罪責,甚至被無罪釋放,但第一次你卻沒有答應(yīng)他!”
這時,舞陽縣上空飄起了雪花。
曠祁禎瞧了瞧窗外漫天的大雪,繼續(xù)道:“天越來越冷了,舞陽縣也下了場百年難遇的大雪,這一次時機已成,是時候殺人了!因此,你借此事將徐鄉(xiāng)紳約了出來,那徐鄉(xiāng)紳見你改變了主意,便欣然赴約,沒料到卻踏上了不歸路。”
曠祁禎伸手一指,落山風(fēng)卻哈哈一笑,道:“這只是你的推測,你有何憑證?況且,他既是我戰(zhàn)友,那我為何要殺他?”
曠祁禎點了點下巴,搖搖頭道:“你殺他,是因為你認為,他就是當年犯下唐家滅門慘案的主犯,而你就是唐家那外出應(yīng)試的秀才!”
落山風(fēng)也不慌張,面上還帶著些許笑意,道:“那你倒是說說,我又是如何犯案的?”
曠祁禎看向楊微隱,楊微隱站起身,朝大堂外看去,元洛捧著幾枝梅花走了過來,道:“少爺、楊姑娘,你們要的梅花我找來了?!?/p>
曠祁禎隨手拿過一枝梅花,又嗅了嗅花香,輕輕吟誦道:“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這么高潔的梅花,竟被你用作殺人的兇器,真是暴殄天物?!?/p>
張捕頭隨即走上堂來,道:“大人,已經(jīng)準備好了!”
曠祁禎展顏一笑,朝章智河拱了拱手,道:“大人,請移駕中堂?!?/p>
幾人走出大堂,章智河見中堂已擺上了幾個靶子,便不解地問:“賢侄、楊姑娘,這是何意?”
楊微隱道:“自然是用梅花殺人了!”
幾名衙役抬上來一個箱子,楊微隱將箱子打開,將身上的那方錦帕包住手,隨即將一根冰晶狀的長條物什取出。
落山風(fēng)那故作平靜的臉面頓時變了顏色。
楊微隱將手里的物什再往前一送,道:“之前我還在疑惑,一個仵作如何會知曉制造弓弩的技藝,如今倒是明白了。”她將手里的物什面向眾人,“這就是梅花殺人的秘密!先取一枝梅花,放置在箭矢的模具中,再往模具中灌入清水,放置在屋外,北方的冬季數(shù)九寒天,只一夜便可得到一件鋒利不遜于真正箭矢的兇器!”
說話間,那衙役已將梅花搭在弓弩上,嗖的一聲,梅花便直直地射進了靶子里。
曠祁禎微微一笑,繞著落山風(fēng)轉(zhuǎn)了一圈,說道:“據(jù)張捕頭帶回的消息,你被征兵入伍后,便一直在鍛造部里營生,自然也能弄到箭矢的模具和弓弩,我已經(jīng)派人去你家中搜羅物證,想來也快有結(jié)果了!”
楊微隱放下手里的梅花箭,道:“你很聰明,在冬天作案,除了方便制作梅花箭外,還可以利用溫度,畢竟若是尋常溫度下,冰化了,尸體傷口的溫度與其他部位的差異過大,而在冬天,尸溫下降得很快,這樣細微的溫差,也就不那么明顯了!”
落山風(fēng)的身子迅速垮了下來,他一屁股跌坐在冰涼的石階上,聲音微顫道:“你……你是如何得知的?我這計謀自詡天衣無縫,竟沒料到被兩個小孩子給破了!”
“答案很簡單,我在看焦大的尸體時,除了發(fā)現(xiàn)傷口與梅花間的差距外,還在梅花上發(fā)現(xiàn)了冷凍的痕跡,梅花綻放在雪天如此絢麗,為何會蔫損到如此地步?所以我猜想,有人想制造梅花殺人的假象,試圖瞞天過海!”楊微隱道。
她話音剛落,張捕頭便帶來了好消息。他將從老仵作家中搜集來的模具和弓弩扔至地上,章智河看著面前這個跟隨了自己十余年的老仵作,長嘆一聲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吶!”
落山風(fēng)苦笑一聲,道:“看來我還真是多此一舉!若是我直接用冰矢殺人,你恐怕怎么也瞧不出端倪來的吧!”
曠祁禎把玩著手里的梅花,道:“你用梅花下手殺人,只怕是想利用舞陽這株千年老梅成精殺人的故事,來制造懸案,以此來逃脫律法的制裁!殊不知天道輪回,終歸弄巧成拙,還施彼身了?!?/p>
落山風(fēng)長嘆一聲,老目里滿是凄涼與無奈,道:“你說得沒錯,我便是唐家那唯一生還的秀才——唐墨,當年慘遭滅門之后,唐家徹底沒落,我再無盤纏應(yīng)試。適逢朝廷募兵,我便改名換姓,投身行伍。我這么做,一是想悄悄查出殺人放火的真兇,二來也是怕兇手獲知我還活著后,想方設(shè)法加害于我。我在軍隊里結(jié)識了徐廣守、馬營、焦大三人。三年后,我四人一同解甲歸田,我到舞陽縣衙門當了仵作,他們也在本地各自營生,經(jīng)商的經(jīng)商,務(wù)農(nóng)的務(wù)農(nóng)。我四人平日里并沒有多少來往,難得相聚一次。誰知冬月的一天夜里,我四人因事碰到,便在一起喝酒,那三人無意中竟透露出他們當年所犯的罪行,原來他們就是十五年前唐家滅門案的真兇!天可憐見,這么多年我終于找到了他們!焦大這干人,用我唐家的財貨,賭錢喝酒,揮霍一空,更可笑的是,那干著殺人越貨勾當?shù)念^目,竟利用這筆不義之財做了本金,成了舞陽的鄉(xiāng)紳!我當時強忍著憤怒……”
曠祁禎嘆了一口氣,道:“于是,接下來你便精巧布局,用冰制的梅花箭一一將他們除掉了!”
“是的。你偵測的細節(jié)與真相分毫不差,唐某正是利用此方法殺死了那三個惡賊!我本以為借助老梅樹成精的傳聞,可以彌蓋我所犯之事,誰知……唉,不論如何,滅門之仇不共戴天,我雖然把自己賠了進去,但并不后悔!”落山風(fēng)緩緩起身,枯瘦的手臂搭在曠祁禎的肩膀上,又看了看他身側(cè)的楊微隱,“后生可畏啊,若你早生十年,或許一切還有轉(zhuǎn)圜吧,而我——罷了,罷了,事過無悔……”
“案子已了,章大人,在下這便告辭了?!睏钗㈦[收拾好行裝后,向舞陽縣衙一干人等辭行。
章智河頗為感慨道:“此次能在春節(jié)前了結(jié)此案,還多虧了兩位大人的幫助,‘京城雙璧果真名不虛傳!”
楊微隱朝其致意道:“大人客氣了,這本是我應(yīng)盡之責?!?/p>
曠祁禎從元洛手中接過韁繩,遞到楊微隱手中,欲要說話時,章智河倒是很有眼力,拉著眾人都躲到了大門內(nèi)。
曠祁禎笑著搔搔頭,湊近她的耳側(cè)道:“等春節(jié)休沐之時,我便回京尋你?!?/p>
楊微隱翻身上馬,微涼的面色,此刻也綻放了如花的笑意,她嘴角輕啟,淡淡道了一聲:“上元佳節(jié),莫忘了?!彪S即一夾馬肚,湛藍色的衣擺如美麗的藍蝶,如風(fēng)般飛去。
曠祁禎站在原處,瞧著那抹色彩漸漸在風(fēng)雪中消散,旋即也翻身上馬,朝雙臨縣的方向一望,大聲道:“元洛,咱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