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箭飛

1850年7月，廣西桂平縣金田村。

這天下午，村前的鄉(xiāng)間小路上，有兩個男人正在大步前行，他倆一邊加快步伐朝村里走，一邊不時地抬頭看看天。這時，一團團烏云在西邊的天際不斷向上翻卷、滾動著，像緩緩扯起的一幅黑色大幕。刀劍般的閃電在烏云中凌亂地切割著，仿佛要撕裂這道無邊無際的黑幕。遠處的天空中隱約傳來陣陣雷鳴聲，一場雷暴正在醞釀。

轉(zhuǎn)眼間，烏云越來越黑，閃電越來越亮，雷聲越來越響，無形的狂風也不知從何處呼嘯而來。風到雨至，銅錢般大小的雨點，稀疏不勻地砸到地上。

手持油紙雨傘走在前面的是拜上帝會的教主洪秀全，他身材高大，濃眉下的一雙大眼炯炯有光。身背行囊、跟在洪秀全身后的是其得意弟子蒙得恩，兩人剛進村，瓢潑似的大雨就傾盆而下，密集的雨柱模糊了天地山河。

洪秀全原名洪仁坤，年輕時曾多次參加秀才考試，然而屢試不中，為養(yǎng)家糊口，他與好友馮云山一起在家鄉(xiāng)開辦了一家私塾，兩人成了私塾先生。洪秀全在廣州參加棚試時，聽說西洋人在廣州東沙角蓋了一座教堂，十分漂亮，他前去觀賞后，當即被這個造型新穎奇特的建筑所吸引，他還在考棚邊買了一本基督教的宣傳小冊子《勸世良言》帶回家閱讀。在一次感冒高燒時，洪秀全仿佛夢見了《勸世良言》中的上帝，兩人還談了話。病愈后，洪秀全便有了創(chuàng)立拜上帝會的念頭，當他把這個想法告訴馮云山時，兩人一拍即合。正式傳教前，他改名為洪秀全，“秀全”二字在漢字的結(jié)構(gòu)中蘊含“我乃人王”之意，拜上帝會由此烙上了中國本土文化的特質(zhì)。

拜上帝會創(chuàng)立后，洪秀全和馮云山曾在家鄉(xiāng)附近進行傳教，結(jié)果無人響應(yīng)，于是二人決定到廣西試試運氣。俗話說，外來的和尚好念經(jīng)。二人也沒想到，他們在廣西桂平縣偏僻的紫荊山區(qū)的傳教活動，竟然受到了生活艱辛的山民們的歡迎。作為教主，洪秀全第一次嘗到了傳教成功的喜悅。然而，拜上帝會時常舉行大規(guī)模的聚眾傳教活動，引起了當?shù)剜l(xiāng)紳的不安，于是，他們以聚眾謀反的罪名，把洪秀全和馮云山告到了縣衙?？h令接到舉報后，十分震驚，立即派衙役把經(jīng)常出頭露面的馮云山逮捕了。洪秀全聞訊后逃往廣州。他和在廣州傳教的美國傳教士羅孝全有一面之交，便想讓這位外國傳教士為自己提供支持和幫助。但是，拜上帝會并不是基督教在華的分支機構(gòu)，他的求助遭到了羅孝全的拒絕，最后無功而返。

馮云山聽說洪秀全回來的消息后，帶著弟子韋昌輝等人在教會門口迎接，此前他已從桂平縣的監(jiān)獄回來了。劫后重逢，二人悲喜交加，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洪秀全高興地對馮云山說：“云山兄弟，接到你的書信，得知你被釋放，我就連夜從廣州趕回來了?！?/p>

馮云山一邊拉著洪秀全向屋里走，一邊說：“雨下大了，我們到屋里說話吧。”

洪秀全進屋后，放下雨傘，捋了一下頭發(fā)，說：“快說說，你是怎么出來的？”

馮云山小聲說：“大哥，我這次能這么快被釋放，全是弟子楊秀清的功勞！要不是他機智果敢，穩(wěn)住教民，我一時半會兒恐怕還出不來呢！”

洪秀全聽后，小聲問道：“聽說那兩個押解你回原籍的衙役，竟被你勸入會了，這是真的嗎？”

馮云山笑著說：“這還能有假！他倆也是農(nóng)家子弟，窮人都想過好日子嘛！上路后，我就向他倆講解拜上帝會決心創(chuàng)立人間天堂的目標和宗旨，他倆聽后非常神往，自愿加入，我就把他倆一起帶到金田村來了?！?/p>

洪秀全欽佩地說：“云山兄弟，你傳教的功夫的確比我強啊！哎，這是誰家的房屋？”

馮云山指著身后的韋昌輝說：“這是他的家，他就是我在信里說的富家子弟韋昌輝?！?/p>

韋昌輝忙上前一步，說：“教主，你回來后就住在這里吧，我家的生活條件要比其他地方好點兒?！?/p>

洪秀全點點頭，說：“我知道你們韋家是金田村的大戶，但入了會，大家都是兄弟，就不能再分窮富了。天下教民是一家，大家從今往后要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韋昌輝說：“弟子明白?！闭f完為二人端上茶水后，就出去了。

洪秀全喝了一口茶，說：“云山，楊秀清這小子個頭不高，鬼點子卻不少啊！俗話說，矮子矮，一肚子拐。我以前還未看出來，通過這件事我才知道，此人不簡單。”

馮云山說：“你是說他搞的那個‘天父附體的把戲嗎？”

洪秀全說：“是??！我以上帝次子的名義創(chuàng)立拜上帝會，我這個教主也只是天父的次子，可他竟來了一個‘天父附體，代天父傳話，以后我這個教主怎么向教民解釋呢？”

馮云山認真地說：“大哥，天父、天兄和天堂的事，人世間又有誰能說得清？我們創(chuàng)教的最終目的，是要凝聚人心，組織民眾，反清建國，只要對這個大目標有利的人和事，我們都要支持和鼓勵。對楊秀清自編自導(dǎo)‘天父附體的事，你可以睜只眼閉只眼，不必較真！”

洪秀全還是有些不放心，想了一會兒，說：“他將來要是故伎重演，以天父的名義向我倆發(fā)號施令，該怎么辦？”

馮云山一愣，想了想，說：“也許有這種可能！大哥，當?shù)氐纳矫袷置孕?，當初如果不是他上演‘天父附體的把戲，我們好不容易組織起來的教民說不定就散伙了，現(xiàn)在要是戳穿它，那對我們今后的傳教十分不利。我想，我們應(yīng)借風行船，干脆公開承認它的合法性，這樣既可增加教會的神秘感，又無形中進一步擴大了教會的影響力，何樂而不為呢？再說，我倆都是外來的廣東人，楊秀清是本地人，他雖識字不多，卻精明能干，是拜上帝會里不可多得的人才，在這山里數(shù)以千計的燒炭工中，他又有些聲望，如果我們現(xiàn)在為這個事和他鬧僵，那么我們?nèi)陙淼呐ωM不前功盡棄了？”

洪秀全想了一會兒，才說：“如果他不承認我的教主地位，我們在這里傳教還有什么意義？難道讓我倆捧著鼓供他來敲打？”

馮云山說：“這個倒不會。你是拜上帝會至高無上的教主，這個地位無人能撼動！因為當時你我都不在，他才冒險搞了那么一次‘天父附體，是不得已而為之??！”

洪秀全說：“希望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馮云山又問道：“大哥，貴縣的石達開那邊，教民發(fā)展的情況如何？”

洪秀全興奮地說：“他來信告訴我，自我們上次去他家邀他入會后，他就開始在家鄉(xiāng)傳教了，而且效果很好。他那兒的教民已發(fā)展到一千多人，并說隨時可以集中趕到這里來與我們會合?！?/p>

馮云山說：“大哥，石達開年少有為，是拜上帝會的后起之秀，我們以后可用心培養(yǎng)他。”

洪秀全說：“此人的確是可造之才。”

馮云山說：“大哥，我在獄中閑來無事，便在心里默默謀劃了起事的綱要，回來后已全部寫了出來?！闭f著，他從懷里取出一卷手書文稿遞給洪秀全。

洪秀全接過，稍稍瀏覽了一下后，說：“我晚上再細看，你先簡要說一說?！?/p>

馮云山說：“我們是拜上帝會，因為有上帝，所以建國后不宜用帝為號，而應(yīng)稱王。國號為太平天國，老百姓都盼望有‘太平盛世出現(xiàn)，我們就用創(chuàng)建‘太平天國為號召;你為太平天國之天王，天王之下另設(shè)東南西北四個王;太平天國所有兵馬統(tǒng)稱為太平軍，由東南西北王各領(lǐng)一支征戰(zhàn)四方。另建圣庫，軍民的一切財物都交圣庫保管和支出，將來戰(zhàn)場上繳獲的所有財物也一律入圣庫。主要內(nèi)容就是這些?！?/p>

洪秀全聽后，高興地說：“很好很好！云山兄弟，你是我太平天國的諸葛亮?。∥蚁胩杰娨O(shè)軍師一職，由你來擔任。”

馮云山說：“目前只是一個提綱，各王具體落實到人時，還須仔細推敲，也得讓各營團的頭頭們議一議，只要教會上下齊心合力，就一定能成大事?！?/p>

洪秀全說：“約個時間，我們與大家在一起碰個頭商量一下?！?/p>

馮云山憂心忡忡地說：“大哥，不能再等了！我們這次被鄉(xiāng)紳告到縣衙，只是個苗頭。我估計，隨著拜上帝會活動的規(guī)模越來越大，已引起了兩廣總督等官員的警覺，甚至會驚動朝廷。所以，反清起義的事不能久拖不決，以免夜長夢多?！?/p>

洪秀全說：“我在路上也在考慮這件事，明天我們先與本地的各營團頭頭們議一議?！?/p>

馮云山說：“好，我等會兒就去通知他們?！?/p>

“洪教主回來了！”隨著一聲洪亮的招呼，楊秀清閃身闖進屋內(nèi)。他放下雨傘后，又說，“洪教主，您趕得巧啊，現(xiàn)在外面的雨更大了。”

楊秀清剛剛?cè)畾q，雖說身材不高，卻十分結(jié)實，說起話來中氣十足。跟他一同進屋的男青年名叫蕭朝貴，也是教會的青年骨干。蕭朝貴比楊秀清要小幾歲，像楊秀清的小弟弟，站在一旁沒有說話。

洪秀全走上前，用雙手摟了摟兩人后，說：“好好，我們又見面了。秀清兄弟，云山兄弟能這么快回來，你和朝貴都出了大力，本教主要給你倆記一大功！”

楊秀清謙虛地說：“教主，云山兄弟是吉人自有天相，我只不過是病急亂投醫(yī)，壯著膽子代天父傳了一次話，沒想到竟成功了。”

蕭朝貴插話道：“教主，當時我真的為秀清哥捏了一把汗呢，害怕其他人不相信?！?/p>

馮云山說：“秀清兄弟，這不完全是僥幸，此事說明你頭腦靈活，辦事果斷，在廣大燒炭工中很有號召力。你有王佐之才，只要忠心跟著洪教主干，將來一定能成為本教會的得力干將！”

楊秀清馬上向洪秀全跪下，說：“還請教主多多栽培！”

洪秀全滿意地上前扶起楊秀清，說：“快快起來，在我們拜上帝會里，大家都是兄弟，不必行此大禮?！?/p>

楊秀清站了起來。

韋昌輝這時走進來，說：“眾位兄弟，小弟我特意備下酒席，為教主接風洗塵，請大家到餐廳入席吧?！?/p>

馮云山極具親和力地說：“既然韋昌輝有此美意，教主，你就帶眾兄弟過去吧。”

洪秀全原以為馮云山被捕入獄，他們這次到廣西傳教很可能會像在廣東一樣冷清收場，沒想到的是，桂平縣的拜上帝會卻因馮云山的被捕入獄而人氣飆升，不僅吸引了越來越多的貧困莊稼漢，甚至有部分富家子弟也自愿加入。他興致更高，站起身，揮著大手說：“兄弟們，今天我們要開懷暢飲，一醉方休。”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很快在山村的地上形成一道道溪流，在低洼處匯聚成河，最終形成勢不可當?shù)木薮蠛榱鳑_向山下。

兩廣總督?jīng)]有想到，大清皇帝也沒有想到，甚至連洪秀全自己也沒有想到，一場震驚中外、改寫中國歷史的“教民風暴”，已在這偏僻的山里醞釀發(fā)酵，形成了暴風眼……

■

數(shù)年后的天京，天王府前廣場。

這天清晨，氣勢宏偉、富麗堂皇的天王府前廣場人聲鼎沸，旌旗飄揚。一陣鞭炮聲后，一支身著節(jié)日盛裝的隊伍，吹吹打打地從府前廣場隆重出發(fā)了。

太平軍攻占南京后，便將青年男女都集中到軍營里，接受軍事技能訓(xùn)練，整個城市仿佛成了一個大兵營。平日里，在街頭巷尾只能見到老人和小孩，過去車水馬龍、繁花似錦的江南名城，一下子變得冷冷清清、死氣沉沉的，像今天這樣熱鬧的場景還是第一次出現(xiàn)，因此引得無數(shù)老人和孩童出門觀看。

走在最前面的人手里高舉著太平天國的各色旗子，還有幾個人手里舉著的是“狀元”、“探花”和“榜眼”的大牌子，他們鳴鑼開道，邊走邊喊，引得街上的人駐足觀看。讓人們無比驚奇的是，隊伍中三位身披彩帶、騎著高頭大馬的“前三甲”，竟有兩位是女子，這真是破天荒的事情！

原來，這一天是太平天國首場科舉考試的張榜公布日。太平天國的科考不同于大清的科考，不僅允許女子與男子一樣應(yīng)試，女子也能成為狀元。考試結(jié)果出來后，南京人也真是大開了眼界，不僅狀元和探花都是女子，而且她們都是南京本地人，狀元名叫傅善祥，探花名叫傅鸞祥，她倆都是南京著名的才女，傅鸞祥是姐姐，傅善祥是妹妹。

太平軍入南京后，洪秀全效仿朱元璋，改南京為天京，定為太平天國的都城，同時把江寧府衙改建成自己的天王府。大清的江南貢院，也就是江南地區(qū)的科舉考試院，設(shè)在府衙附近。一天，洪秀全到江南貢院參觀之后，忽然心血來潮，決定舉辦太平天國的首次科舉考試。

洪秀全有個永遠的心結(jié)，就是科舉考試。他前些年曾數(shù)次赴廣州參加大清的鄉(xiāng)試，結(jié)果每次都不第，連個秀才的名分也沒撈著。他最后一次落榜回家后，竟大病了一場，身心受到的傷害可想而知。也正是那次生病，讓他在夢幻中見到了上帝，病愈之后，他即刻著手創(chuàng)立拜上帝會，并發(fā)誓今生今世永遠不再參加大清的科舉考試。

洪秀全覺得，自己現(xiàn)在是一國之主，可以像大清皇帝一樣，親自主持殿試，欽點狀元、探花和榜眼，了卻自己平生的一大夙愿。于是，回到天王府后，他把王府總管蒙得恩叫來，對他說：“得恩啊，你去轉(zhuǎn)告東王楊秀清，就說我決定近期舉辦天國的首場科舉考試，讓他具體安排一下?！?/p>

太平軍攻占第一個縣城永安后，太平天國實行封王定制，楊秀清被封為東王，兼正軍師，主持太平天國的軍政事務(wù)。

楊秀清聽完蒙得恩的匯報后，不滿地說：“蒙總管，你回去稟報天王，一是清軍已在天京城外分設(shè)南北兩個大營，隨時有可能向天京發(fā)動攻擊;二是北伐的太平軍由于孤軍深入，現(xiàn)已陷入困境。我正忙著調(diào)兵遣將，哪有工夫安排什么科舉考試？這個事情以后再說吧！”

洪秀全聽到這個回復(fù)后，十分生氣，心想，作為天王，我洪秀全平時很少干預(yù)你楊秀清的軍政事務(wù)，現(xiàn)在提議舉行一個小小的科舉考試，竟也被你一口回絕，這事要是傳出去，我天王的顏面何在？我讓蒙得恩給你傳話，那是尊重你，實際上是天王向你下達的口諭！你楊秀清怎么能拒絕安排呢？你真有點兒不識抬舉！我洪秀全是天國之主，你楊秀清斗大的字認不得一籮筐，能當上東王和正軍師，完全是我的恩賜，我如不讓你干，你什么也不是。

洪秀全氣憤地對蒙得恩說：“他東王既然沒時間過問，那就算了，我們自己來安排！你以副主考的身份安排和組織考試，考點設(shè)在貢院，考題由我親自擬定，屆時你讓分管官吏的尚書陳承熔，找?guī)讉€人過來幫我閱閱試卷就行了?！?/p>

于是，一場中國歷史上罕見的科舉考試在南京拉開了帷幕。只不過，當蓋有太平天國天王玉璽的布告在城內(nèi)城外貼出來后，卻沒有多少人關(guān)注它。一個月過去了，報名參加考試的士子只有二三十人。出現(xiàn)這種情況是有許多客觀原因的，一是天京周邊省區(qū)仍處于戰(zhàn)亂中，交通受阻;二是許多士子對太平天國政權(quán)并不認同，特別是太平軍所到之處焚經(jīng)書、砸孔廟，讓讀書人十分反感;三是楊秀清不支持，許多官員不敢出面幫忙。

洪秀全了解情況后更加生氣，覺得這有損天國和天王的權(quán)威。但是，既然發(fā)了通告，也不能不考啊。只是應(yīng)試的人數(shù)太少，傳出去豈不是讓天下人笑話！于是，洪秀全要求蒙得恩，無論如何也要湊足應(yīng)試的人數(shù)。

蒙得恩無計可施，便把陳承熔拉到天王府一塊商討對策。

陳承熔對洪秀全說：“天王，臣有個辦法，不知是否可行？”

洪秀全說：“什么辦法？”

陳承熔說：“江南乃風水寶地，天京又是古都，這里許多人家的女孩子從小就讀書識字，其中有不少才女，她們就在城內(nèi)，臣以為，可以讓她們與男子一同前來應(yīng)試?！?/p>

洪秀全一聽大喜，忙說：“陳尚書，你這個主意很好！我們舉行的是太平天國的科舉考試，就是要與大清的不一樣。再說，女子為什么不能應(yīng)試？自古就有才女嘛，李清照的詩詞我還背過呢！得恩，女官不是由你主管嗎？你趕緊傳旨下去，凡讀書識字的女子都可以登記報名參加科舉考試?！?/p>

蒙得恩如釋重負地說：“臣領(lǐng)旨?！?/p>

太平軍占領(lǐng)南京后，要求青年男女全部從軍，分男女營集中傳教和訓(xùn)練。蒙得恩兼女營總管，實際上并不參與女營的管理，他兼任此職的主要任務(wù)，就是負責為天王挑選年輕貌美的少女，分送到各王府做女官。這些女官許多后來都成了各王的“愛娘”、“喜娘”和侍妾?！皭勰铩?、“喜娘”這些新名詞，是洪秀全親自撰取的，跟“嬪妃”同義。

蒙得恩到女營中宣布洪秀全的旨意后，果然有一大批女子前來報名應(yīng)試，其中就有傅鸞祥和傅善祥姐妹。這二人出身于書香門第，不僅長得漂亮，詩書畫也很有功底，是南京有名的才女。

楊秀清因戰(zhàn)事繁忙，也沒有再過問科考的事，當他聽說這次科舉考試的狀元傅善祥竟是一女子時，感到十分好奇。作為僅次于洪秀全的第二號人物、太平天國的實際決策人，楊秀清的行為作風一貫霸道，他隨后向吏部點名要女狀元傅善祥到東王府當自己的書記官。吏部不敢不從，因此，傅善祥成為狀元后不久，就進了東王府。

蒙得恩把傅善祥的事向洪秀全做了稟報，洪秀全老大不高興，覺得楊秀清做人做事實在太過分了。讓他安排考試他推說沒時間，如今考完了，他一句話就要走了自己的得意門生，連個招呼都不打，根本沒把他這個天王放在眼里嘛。

蒙得恩隨后把傅善祥的姐姐、探花傅鸞祥送到天王府?？吹綔匚臓栄诺母蝶[祥后，洪秀全胸中的那股惡氣才消了一半，可另一半仍堵在心里，只是引而未發(fā)罷了。

此時的楊秀清卻沒有工夫顧及洪秀全的感受，他的全部心思都用在了太平天國的戰(zhàn)事上，當務(wù)之急是如何解除“天京之圍”。

這日，在東王府書房內(nèi)，楊秀清正焦急地走來走去，他的兩個謀士，東殿尚書侯謙芳、李壽春站在一旁沒有說話，三人都盼星星盼月亮地等待著揚州前線的戰(zhàn)報。

俄頃，東王府總管、楊秀清的弟弟楊元清手持信袋，快步進來稟報道：“大哥，前線送來最新戰(zhàn)報了?！?/p>

楊秀清急切地問：“前方戰(zhàn)況如何？”

楊元清一邊取信，一邊說：“李秀成攻破江北大營后，又按你的計劃南下，與陳玉成一起搗毀了江南大營。清軍主將自殺的自殺，被革職的被革職。”

楊秀清眼睛一亮，揮手道：“我就不看了?！彼D(zhuǎn)向侯謙芳、李壽春，一臉的得意，“我楊秀清怎會看錯人，我早就知道這倆小子能打仗，沒想到他們這次打得這么好！”

連日來，楊秀清坐鎮(zhèn)天京，快馬傳書，調(diào)集了太平軍的全部機動兵力，命令李秀成和陳玉成采用人海戰(zhàn)術(shù)，與清軍死拼，終于在付出重大傷亡后，一舉攻破了清軍設(shè)在揚州的江北大營和設(shè)在南京附近的江南大營，緩解了天京的安全壓力。

楊秀清心里很清楚，太平軍的北伐軍全軍覆沒，主將被俘，自己是要負主要責任的。當初，太平軍順江而下，勢如破竹，各地駐防的清軍不堪一擊，他以為清軍會兵敗如山倒，于是不顧翼王石達開和眾將的反對，冒險決定分兵北伐和西征，以為可以一鼓作氣攻占北京，推翻大清，一統(tǒng)天下。他沒意識到，中原地區(qū)是大清的根基，那里的清軍還很強大，加上北伐的太平軍人數(shù)有限，又無后援，孤軍深入是會遭到清軍圍殲的。結(jié)果，北伐功敗垂成。這次失利，是太平軍有史以來最重大的損失，嚴重地挫傷了各路太平軍獲勝的信心，此時此刻，若再不能及時破解天京之圍，自己的威信必將下降，甚至連三軍統(tǒng)帥的地位也難保。他也知道，天王洪秀全對自己獨攬軍政大權(quán)一直心存芥蒂，只是沒有正當理由，不好從自己手里分權(quán)而已?，F(xiàn)在好了，危機終于解除，他也可以長長地松口氣了。

侯謙芳高興地說：“東王，要不要將此喜訊稟報給天王？”

楊秀清面無表情道：“早報晚報，報與不報，都無所謂！他當甩手掌柜又不是一天兩天了?！?/p>

李壽春說：“東王，臣以為今晚我們要好好慶祝一下?！?/p>

楊秀清說：“這個當然要。元清，你晚上把陳承熔、石鎮(zhèn)吉也叫來，老子好幾天沒喝酒了，今晚我們就來他個一醉方休?！?/p>

侯謙芳說：“東王，這次勝利來之不易，您又為天國立了一大功，不能僅喝喝酒就算了，應(yīng)借這次大勝的機會做點兒文章?！?/p>

李壽春也附和說：“是的，這次蕩平江南江北大營后，天京外圍已無強敵。東王您是太平天國唯一的棟梁和柱石，天王應(yīng)有獎賞才是?！?/p>

楊秀清哈哈一笑，說：“本王已是九千歲，在天國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洪天王還能賞我什么？難道要封賞本王為萬歲？”

侯謙芳趁機說：“東王，就是加封萬歲又何妨？天國的江山本來就是您打下來的，沒有您，哪有天國？”

楊秀清聽后，半天沒有說話，他看了看侯謙芳，心想，這話也對呀！自己居功至偉，眾所周知，我為何不能享受萬歲之尊？若是借這次大勝之機敲打一下那個自命不凡的洪天王，一是有利于進一步強化自己三軍統(tǒng)帥的權(quán)威和地位，二是可以順便震懾一下那些對自己不滿、野心萌發(fā)的各部將領(lǐng)。但有些話自己不便說啊，別人也不好說，唯有天父才可以說。

想到這里，楊秀清在心里笑了起來，看來只好再上演一次“天父附體”的把戲，這出戲自己以前已演過多次，好久不演，心里早癢癢著呢。

■

數(shù)日后的天王府內(nèi)，洪秀全裸露著下身，痛苦地趴在寬大的龍床上，憤怒中的他面紅耳赤，脖子上青筋暴露。

蒙得恩站在床頭，看著郎中在洪秀全紅腫的屁股上敷上清涼消腫的中藥。郎中處理完畢，退出去后，洪秀全的兩個弟弟洪仁發(fā)、洪仁達才走了進來。

洪秀全艱難地側(cè)臥著，輕聲問：“你倆有什么事嗎？”

二人異口同聲道：“大哥，聽說你挨打了，我倆是來看望你的！”

洪秀全忙問：“你們是怎么知道我挨打了？”

二人道：“東王府的人說，東王昨日又被‘天父附體，代表天父指責天王違反天道人倫，該打屁股。”

蒙得恩在一旁插話說：“什么‘天父附體！這純粹是東王耍的陰謀詭計，目的是要壓天王的威望，長自己的威風！”

洪仁發(fā)說：“大哥，你是拜上帝會的天王，是太平天國的皇帝，你不能讓他東王騎到你的頭上拉屎撒尿?。　?/p>

洪仁達也說：“是??！太平天國是姓洪的天下，他姓楊的算老幾，竟敢責打大哥！”

洪秀全聽后，揮了揮手，對兩個弟弟說：“好了，這些話以后在外面不要亂說。你們先回去吧，我要休息了?！?/p>

洪仁發(fā)、洪仁達只好說：“那我們走了！”說完退出了房間。

蒙得恩隨后也準備離開，卻被洪秀全叫住了。

蒙得恩忙走到洪秀全的床前，問：“天王，您有什么事？”

洪秀全小聲說：“你立即傳旨，讓石達開的堂弟、守城主將石鎮(zhèn)吉和東殿尚書陳承熔晚上到天王府來，我有重要事情要和他們商量?！?/p>

蒙得恩說：“臣領(lǐng)旨?！闭f完退了出去。

洪秀全目送蒙得恩離去后，伸手摸了摸刺骨般疼痛的屁股，憤憤不平地嘆了一口氣，開始回想自己在東王府挨打的經(jīng)過……

那日，洪秀全在天王府剛吃完中餐，酒足飯飽的他在兩個侍妾的攙扶下正要午睡，這時，東王府總管楊元清到天王府稟報，說：“天王，東王現(xiàn)在被‘天父附體，請您速到東王府聽天父宣旨?！?/p>

洪秀全聽說是“天父宣旨”，他雖不想去，但也不得不去，因為這是拜上帝會的鐵定條規(guī)。于是，他立即讓蒙得恩準備轎子，急忙趕到東王府。

“天父附體東王楊秀清的事”是太平天國的最高機密，在拜上帝會的廣大教民中被傳得神乎其神，因為拜上帝會的幾個最高領(lǐng)導(dǎo)人都是天父耶和華的兒子、耶穌的兄弟，當兄弟之間發(fā)生爭議，誰也說服不了誰的時候，天父就會附體東王，讓他傳達自己的旨意，拜上帝會的所有人都不得違背，包括教主洪秀全。

金田起義后，太平軍順利攻克永安，這是太平軍攻占的第一個縣城。洪秀全決定在永安舉行“封王定制”會議。

大會開始后，與會眾人一致推舉洪秀全為太平天國的天王，但在議論天王之下的東南西北王人選時，大家卻發(fā)生了嚴重的分歧。就在眾人爭論不休之際，楊秀清突然在會場上昏倒，又一次上演了“天父附體”的把戲。

過了一會兒，楊秀清坐起來，代天父宣旨說：“秀全吾兒，跪下聽旨?！?/p>

洪秀全不得不在眾人面前向楊秀清跪下，說：“兒臣接旨?！?/p>

楊秀清接著說：“永安即萬世平安。拜上帝會能順利攻下永安，雖是為父的安排，也靠楊秀清的落實。你現(xiàn)為太平天國的天王，要論功行賞，更要賞罰分明。金田起事至今，楊秀清率領(lǐng)的燒炭營人數(shù)最多，功勞最大，應(yīng)封東王和正軍師，主持天國軍政事務(wù);馮云山功勛卓著，應(yīng)封南王;蕭朝貴和韋昌輝也立有大功，應(yīng)封西王和北王;石達開雖年少但智勇雙全，就封他為翼王吧！你聽明白了嗎？”

洪秀全對這樣的安排雖不太滿意，但當場也沒有辦法改變，只得說：“兒臣遵旨?！?/p>

楊秀清迷糊了一會兒后，才慢慢蘇醒過來，恢復(fù)了常態(tài)。

會后，洪秀全以天王的名義正式下詔，冊封楊秀清為東王、正軍師，全權(quán)處理太平天國的軍政事務(wù)。馮云山為南王，蕭朝貴為西王，韋昌輝為北王， 石達開為翼王。

這件事過后，洪秀全埋怨馮云山，說：“云山，在楊秀清第一次搞‘天父附體的時候，我就發(fā)現(xiàn)這家伙的鬼點子特別多，感覺到他會用這種方式對我倆指手畫腳，現(xiàn)在不幸被我言中了。我本要封你為東王、正軍師，全面主持天國的軍政事務(wù)，現(xiàn)在這個位置卻被他搶占了，我們以后該怎么辦？”

馮云山胸有成竹地說：“天王，我還是那個意見。滿清入關(guān)已二百多年，樹大根深，而我們的天國才剛剛起步，目前太平軍里大多數(shù)人都來自廣西，楊秀清與他們中的許多人都沾親帶故，他說話比我倆管用。俗話說，親不親故鄉(xiāng)人。我倆是外鄉(xiāng)人啊，既然楊秀清尊你為天王，你就是天國的當家人。至于我嘛，當不當二把手無所謂，因為領(lǐng)軍布陣并非我的強項，我在幕后幫你出謀劃策豈不是更好？楊秀清有聲望又有才干，就讓他替你沖鋒陷陣打天下好了。將來隊伍發(fā)展壯大了，人才聚集多了，你有教主和天王的雙重身份，伺機再作進一步的人事調(diào)整，他東王權(quán)力再大，也不敢不接你天王的旨??！”

洪秀全搓著手，想了想，說：“你考慮的確實比我長遠，那我們現(xiàn)在就順水推舟，暫時把權(quán)力交給楊秀清。不過等大事初定后，我們一定要著手解決這個難題，否則教會的規(guī)矩何在？我天王的權(quán)威何在？”

馮云山說：“天王，此事不可操之過急。過急則易生亂，一亂則萬事休矣！”

洪秀全仍有些不放心，說：“云山，你私下里還得再給楊秀清上點兒藥，勸他以后不要再搞什么天父代言了！”

馮云山說：“我會的?！?/p>

楊秀清被封為東王和正軍師后，的確好長一段時間沒有再上演那個“天父附體”的鬧劇。隨著太平軍南征北戰(zhàn)，他作為三軍主帥，權(quán)力大自然事就多，每天都忙得不可開交，實際上他已沒有必要也沒有時間去演那個把戲了。楊秀清雖識字不多，但天賦過人，在太平軍戰(zhàn)長沙、攻武漢、克南京的過程中，他的領(lǐng)導(dǎo)和組織才能也得到了充分的展示，獲得了拜上帝會教民和太平軍各營將領(lǐng)的信任和尊敬。太平軍在他的指揮下，勢如破竹，所向披靡，不到三年時間就占領(lǐng)了將近半個中國。

洪秀全此間也樂得輕松，不大過問軍政事務(wù)，無事之時就在大營內(nèi)編寫教會教材，與不斷納入的美娘愛娘們嬉戲，甚至親自主持了規(guī)模宏大的天王府的建造，過了一把皇帝癮。

洪秀全住進天王府后，雖逍遙自在，但有時也感到不安，因為南王馮云山、西王蕭朝貴在離開永安后都不幸陣亡，天王之外只剩下東王、北王和翼王了。而北王韋昌輝生性懦弱，翼王又太年輕，兩人根本無力制衡東王楊秀清。特別是定都天京后，楊秀清的權(quán)勢越來越大，已大有趕上甚至超越他洪天王的勢頭。臥榻之側(cè)豈容他人酣睡？洪秀全覺得，自己作為太平天國當家人的地位已受到威脅，便開始考慮如何扭轉(zhuǎn)這一不利局面。他這邊還沒有思考和布局好，楊秀清卻突然再次“天父附體”，洪秀全不知道楊秀清這次又要提出什么新要求，于是決定先過去了解一下情況，然后再作決定。

洪秀全來到東王府的內(nèi)室，只見楊秀清躺在鑲嵌著黃金和紅藍寶石的大床上，雙目圓睜著。侯謙芳、李壽春和東王府的幾個高級官員都在床邊低頭肅立，氣氛十分詭異。

楊元清走到床前，小聲稟報說：“天父在上，天王已到。”

洪秀全在眾目睽睽之下，步到床前，面朝楊秀清跪下，說：“兒臣洪秀全前來聽天父宣旨！”

楊秀清躺在床上沒有動，他用父親般威嚴的語氣說：“吾兒秀全，你可知罪？”

洪秀全不知如何回答，連忙說：“兒臣不知，請?zhí)旄甘鞠?！?/p>

楊秀清突然大聲說：“你到天京，大建天王府，耗費民脂民膏;強令童子為太監(jiān)，害死害殘了80名童子！你做了天王，還要封你兩個弟弟為王。這樣下去，怎么得了？”

洪秀全自知理虧，便低聲說：“兒臣這些事確有不妥之處。”

楊秀清又說：“你不能說說就算了，知罪就要改過！你說，天國有今天的大好局面，誰的功勞最大？”

洪秀全回答道：“諸王之中，當數(shù)東王功勞最大！”

楊秀清問：“你們都是朕的兒子，既然你能稱萬歲，東王為何只能稱九千歲？”

洪秀全回答道：“東王可以和兒臣一樣稱萬歲！”

楊秀清緊接著又問：“東王的世子呢？”

洪秀全回答說：“東王的世子自然也可以稱萬歲！”

楊秀清說：“他怎可自己封自己為萬歲？這事應(yīng)由你去安排！”

洪秀全機警地說：“再過幾天就是東王的四十大壽，屆時兒臣將在朝堂上正式頒下詔書，以示慶賀?！?/p>

楊秀清說：“為父已警告過你兩次，沒想到你屢教不改！這次定罰不饒，來人啊，杖打秀全兒屁股三十，讓他長點兒記性！”

門外的衛(wèi)兵得令后，持木板進來，二話不說，對準趴在地上的洪秀全的屁股，狠狠打了三十板子，打得洪秀全渾身顫抖。但洪秀全堅持著一聲沒吭，只是脖子上青筋暴起，滿臉通紅。

楊秀清躺在床上動也沒動，聽到板子打完了，才說：“秀全吾兒，你今后如再一意孤行，不聽東王等人的勸告，為父還要從重處罰你?，F(xiàn)在你可以回府了?！?/p>

洪秀全忍痛站了起來，也沒像以前一樣謝恩，就一拐一拐地走出內(nèi)室，出了東王府，艱難地爬上了轎子。當他回到天王府時，天已經(jīng)快黑了，蒙得恩在門口迎接洪秀全，親自把他攙扶到內(nèi)室治療。

這日夜深人靜，洪秀全在蒙得恩的扶持下，來到天王府內(nèi)的議事密室坐下，他的兩個弟弟洪仁發(fā)和洪仁達、陳承熔和石鎮(zhèn)吉已在密室里等候著。

洪秀全揮手讓蒙得恩關(guān)上密室的大門，然后轉(zhuǎn)向陳承熔，問道：“陳尚書，太平軍對南北大營的圍攻情況現(xiàn)在怎樣了？”

陳承熔回答道：“托天王的洪福，這兩個大營近日都被我太平軍全部攻破，清軍主將自殺的自殺，丟官的丟官，天京已無憂矣！”

洪秀全喝了口茶，說：“好。現(xiàn)在外患既已消除，我們就可以著手解決內(nèi)憂了?！彼焓謸崦艘幌氯栽谔弁吹钠ü?，怒不可遏地對眾人說，“本王經(jīng)慎重考慮，決定調(diào)北王韋昌輝、翼王石達開回天京勤王，解除楊秀清的東王和正軍師職務(wù)，讓韋昌輝主政，石達開主軍，你們意見如何？”

陳承熔馬上說：“天王圣明。但楊秀清主持軍政事務(wù)多年，勢力很大，他如抗旨不遵，那該怎么辦？”

洪仁發(fā)馬上插話說：“他狗日的不服就宰了他，我不相信沒他這個楊屠戶，我們只能吃帶毛豬?！?/p>

石鎮(zhèn)吉擔心地說：“天王，東王手握兵權(quán)，他若調(diào)兵作亂，京城豈不成了戰(zhàn)場？”

陳承熔說：“天王可下旨，讓北王和翼王各帶三千精兵秘密進城。石將軍手下還有九千守城將士，諒他東王不敢胡來?！?/p>

洪秀全沉思片刻后，說：“陳承熔，你馬上擬旨，選派可靠得力之人，密令韋、石二人接旨后，各帶三千將士，三日內(nèi)趕到京城，你負責接應(yīng)他倆進城。石鎮(zhèn)吉，你負責京城的防衛(wèi)，屆時全城街禁，關(guān)閉九門。蒙得恩，你負責天王府的守衛(wèi)?！?/p>

三人站起來，大聲說：“臣領(lǐng)旨?！?/p>

洪秀全又對兩位弟弟說：“你倆回去后，哪里也不許去，就老老實實地呆在家里，更不許對別人說起此事，明白了嗎？”

兩人面面相覷，起身說：“臣弟遵旨，請?zhí)焱醴判摹！?/p>

洪秀全最后站起來，說：“這幾天，請諸位保持常態(tài)，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過一樣，決不能讓東王手下的人有所察覺，否則他們先動了手，我們可就功虧一簣了。事成之后，本王將對六部重新調(diào)整，并加封諸位為王。本王不信，天國沒有他楊秀清就撐不下去了！”

眾人全部跪下，齊聲說：“天王圣明。”

■

再說那日洪秀全挨打出東王府后，楊秀清洋洋得意地從床上一躍而起，對楊元清和侯謙芳、李壽春等人說：“怎么樣？別看他洪秀全名為天王，我東王照樣打他的板子，你們都看到了吧，他連一個屁都不敢放！”

楊元清憂慮地說：“大哥，天王走的時候臉色很難看，他會不會對大哥懷恨在心?。俊?/p>

楊秀清十分自信地說：“他懷恨在心又能怎樣？天國的江山是你大哥幫他打下來的，現(xiàn)在軍政大事都出自東王府，他的話只能在天王府里管用，出了天王府，還是我說了算！”

侯謙芳擔心地說：“東王，俗話說，咬人的狗不叫，有時會突然下口咬人。我知道天王他平時不多話，也不大管事，但他畢竟是天王，他如若真的講話了，大多數(shù)教民還是會聽的?！?/p>

楊秀清說：“教民們聽管屁用，太平軍里的各級將官大都出自我東王門下，進天京后，我把當年跟我一起燒炭的兄弟每人官升一級，他們都只聽我一個人的?！?/p>

楊元清勸告說：“大哥，小心駛得萬年船。你以后就不要再打天王的屁股了，人都是要臉的，何況他是天國的天王！你讓他當眾丟了臉，他心里怎會樂意？為官做人，還是與人為善好！”

楊秀清本要留眾人在府里喝酒，沒想到被自己的弟弟掃了興，于是沉下臉，說：“別說了，你們都下去吧，我也要休息了！”

楊秀清這次上演“天父附體”的把戲，是他的一次試探，目的是想看看洪秀全敢不敢和自己翻臉。他心想，馮云山和蕭朝貴死后，特別是太平天國定都天京后，自己名為太平天國的第二號人物，實際上是天國的最高決策人。通過近幾年的貼身觀察，他發(fā)現(xiàn)洪秀全雖為教主，但并無特別的才能，更別說什么文韜武略了。楊秀清很清楚，拜上帝會能在紫荊山區(qū)迅速發(fā)展壯大，主要是馮云山的功勞。他對能言善辯、目光遠大的馮云山還是十分敬佩的，兩人交往后都有惺惺相惜之感。金田起事后，是自己和馮云山在一起研究制定了太平軍的進攻路線與攻擊方向，洪秀全完全是置身事外，坐享其成，成天只知道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寫那些狗屁不通的拜上帝會教材。定都天京后，洪秀全對建造天王府興趣十足，親自選材，親自監(jiān)造，把天王府修得富麗堂皇如皇宮。他住進去后，更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別說與將士們交流了，就是與教會中的高層領(lǐng)導(dǎo)人也很少見面。洪秀全成天與府內(nèi)的數(shù)十名美娘愛娘在一起寫詩作文，還給這些正式妻妾杜撰了不同于皇帝嬪妃的各種名號。

楊秀清想到這些年自己披星戴月，東奔西走，竟是為這樣一個昏庸無能的人打天下，自然窩了一肚子的火。前些天，洪秀全又讓蒙得恩給楊秀清傳話，問可不可以冊封他的兩個弟弟為王，這更讓楊秀清怒火中燒。他想，這二人寸功未立，只因為姓洪，就要被封為王，而自己的弟弟楊輔清一直在前線指揮打仗，屢建戰(zhàn)功，至今也只是個侯，這也太不公平了。于是，他決定借天父之口，好好教訓(xùn)一下天王洪秀全，這才有了這次“天父附體”的把戲。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楊秀清想博身邊的美人一笑，她就是新科狀元傅善祥。

楊秀清轉(zhuǎn)身來到與內(nèi)室相鄰的書房，見傅善祥正站在窗前沉思，便走上前去，得意地說：“傅狀元，你看到了吧，我說要打他洪天王的屁股，他就得乖乖地趴在地上挨揍?！?/p>

這傅善祥被洪秀全欽點為狀元后，當即被楊秀清點名要到東王府做了書記官，負責處理東王府的文書工作。楊秀清不知道的是，洪秀全欽點傅善祥為狀元，本是想安排她到天王府做女官，視情況再納她為喜娘或愛娘，沒想到楊秀清卻捷足先登，搶先要走了她。洪秀全雖然好色，也不好再開口，隨后直接讓蒙得恩把傅善祥的姐姐傅鸞祥送到了天王府。傅家姐妹倆性格迥然不同，傅鸞祥溫順，傅善祥剛強，楊秀清在傅善祥進東王府后，也有納傅善祥為妾的想法，并讓王府總管、自己的弟弟楊元清去傳話，結(jié)果被傅善祥一口回絕了。楊秀清也是采花老手，府內(nèi)也有數(shù)十位妻妾，所以沒有霸王硬上弓。他在心里盤算，孫猴子本領(lǐng)再大，也跳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只要傅善祥留在東王府，總有一天會乖乖就范的。

傅善祥日常工作是幫楊秀清處理書案，這天上午，她幫楊秀清批完奏報后，兩人便閑下來聊天。

傅善祥問：“東王，我看您每天都要批閱許多奏報，天王是不是每天也要批閱？”

楊秀清笑著說：“天國的全部奏報都送到東王府，他雖為天王，但無報可批。”

傅善祥不解地問：“他既然是天王，那就應(yīng)是天國的當家人，怎么會無報可批呢？”

楊秀清不屑地說：“我東王才是天國真正的當家人，他名為天王，實際上如同甩手掌柜，天國的大事小事都得聽我的，包括他洪天王，否則我照樣打他的屁股！”

傅善祥聽后，捂嘴一笑，說：“我不信，您東王還敢打天王的屁股！”

楊秀清笑著說：“你不信是吧！好，你下午在這書房里呆著，看看我是怎么打他屁股的?！闭f完就起身離開了書房。

當天下午，楊秀清果真以“天父附體”的名義，打了洪秀全的屁股。隨后，他就來到書房，向傅善祥炫耀。

傅善祥轉(zhuǎn)過身來，說：“東王，我上午和您說的，只不過是句玩笑話，您不會真的因我那句話而打了天王的屁股吧！”

楊秀清笑了笑，說：“也是，也不是！我原本就要給他提個醒，順便讓你見證一下而已。”

傅善祥說：“東王，我有句話，不知該說不該說？”

楊秀清笑著說：“你在我面前有什么話盡管說，我不會計較的。”

傅善祥說：“那好，我就說了。東王，您下午的做法太過分了，他畢竟貴為天王，您在眾人面前讓他下跪，又打他的屁股，他一定會記恨您的。自古君臣有道，而且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你們一同造反起家，何必相互過不去呢？”

楊秀清一拍胸脯，說：“沒有我東王統(tǒng)兵打天下，哪有他天王的半壁江山？他敢記我的仇？老子一生氣，可以把他的天王給廢了?！?/p>

傅善祥皺了皺眉頭，說：“東王，您這話可不要隨意亂講啊！從名義上講，他是君，您是臣，您這些話要是傳出去了，會落人口實的！”

楊秀清看了看傅善祥，樂滋滋地說：“傅狀元，我聽出來了，你是真心為我好。”

傅善祥沒接他的話茬，繼續(xù)說：“東王，俗話說，宰相肚里能撐船。您現(xiàn)在相當于天國的宰相，不能沒有容人容事之量。上次，北王的哥哥和您內(nèi)弟為了房產(chǎn)打架出了人命，您非要判他哥哥極刑，我認為您那是意氣用事?！?/p>

楊秀清說：“我沒判啊，是他自己上報的?！?/p>

傅善祥說：“您第一次發(fā)回要他重審，意思就是判輕了，他第二次才以極刑上報的。北王以為您一定會考慮到你們多年的兄弟情誼，予以改判。這樣一來，他秉公執(zhí)法，您仁義寬大，你們倆都有面子，多好呢！特別是最后天王來說情，也被您頂回去了。您還親自在案卷上批了紅，我想北王看到批復(fù)后，一定對您恨得咬牙切齒！”

楊秀清輕蔑地說：“北王怎敢恨我，他那點兒能耐我還不清楚？他文不能作賦，武不能上陣，要不是我?guī)兔Γ墚斏媳蓖?？他一條小泥鰍還能翻起什么大浪！”

傅善祥憂慮地說：“東王，我真想說句話，但您聽后一定會生氣的。算了，我還是不說了！”

楊秀清笑著說：“你說出來，我不生氣。你要是不說，我真的要生氣了?！?/p>

傅善祥只得說：“好，那我說。東王，您其實是小事精明，大事糊涂！”

楊秀清笑問道：“你仔細講講，我聽著呢！”

傅善祥說：“東王，您功高震主，天王肯定對您也有所顧忌，而您卻不以為然！您大權(quán)獨攬，各王必然嫉妒，而您卻我行我素！聽說您處處和天王攀比，他娶了88個老婆，您就娶了54個。這些自古都是兇兆，我擔心您再這樣下去，不僅會害了自己，甚至還會禍及您的家人！”

楊秀清聽后，愣了好一會兒，才說：“傅狀元，你書讀得多，你要是我的話，現(xiàn)在會怎么辦？”

傅善祥想了一會兒，說：“我也說不好。不過我是這樣想的，今天的事，您應(yīng)該過去向天王當面謝罪，求得他的諒解。同時主動讓出一部分權(quán)力，讓天王安排其他人去做。如此您就能安全些，也能輕松些，等有了閑暇時間，您也可以認真讀點兒書嘛?！?/p>

楊秀清說：“我楊秀清大字認不了幾個，能讀什么書？”

傅善祥真誠地說：“您若真的想學，我可以教您識字讀書啊！您天賦很高，我相信要是學起來，也很快的?！?/p>

楊秀清站起來伸了一個懶腰，說：“傅狀元，你說的道理我都明白。俗話說，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quán)。我要是辭了東王和軍師之職，手里無權(quán)了，誰還買我的賬？再說我手下那班兄弟還靠我罩著，他們也不會同意的啊！不過，我還是要謝謝你的提醒和關(guān)心?！?/p>

傅善祥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東王，我今晚想回去看看我母親，她病了好幾天了！”

楊秀清說：“哦，你為什么不早說？做兒女的應(yīng)該多盡孝，只是我的父母早就不在了。你趕快回去吧，這幾天也不用到府里來了?！?/p>

■

且說駐兵安慶的北王韋昌輝，接到天王洪秀全的勤王密旨后，立即選調(diào)三千精兵來到江邊碼頭，準備南下的船只。

這日，他登上為首的大船，在船艙里與弟弟韋俊杰密商此事。

韋俊杰很是擔心地說：“大哥，此事非同小可，楊秀清黨羽眾多，經(jīng)營天京多年，我們要不要多帶些兵馬前去？”

韋昌輝說：“天王只讓我?guī)П^去，所以不宜多帶。兵在精不在多，我?guī)У倪@三千精銳都是以一當十的猛士，另外，我昨天已派快船送信給老部下秦日綱，讓他帶一千精兵在天京城外等我，屆時我們一起進城?！?/p>

韋俊杰點了點頭，說：“還是大哥考慮得周到，你這樣做，既不違旨，又增加了人手，可謂兩全其美。秦日綱是員猛將，的確是個好幫手。”

韋昌輝笑了笑，說：“我過去對他有恩，他對我向來言聽計從?！?/p>

韋俊杰又問：“大哥，你這次去天京，天王會不會讓你留京接替東王的位置？”

韋昌輝思考了一下，說：“這種可能性不大，因為他已被楊秀清搞怕了，決不會再把軍政大權(quán)交到另一個人手上。我估計天王會同時讓翼王石達開帶兵回京勤王，然后讓我倆一個主政，一個主軍，相互制約?！?/p>

韋俊杰說：“大哥分析得有道理，但軍國大事往往需要獨斷專行，兩人主政，若是意見不一，也容易產(chǎn)生矛盾，反不如一人當家好！東王雖然行事霸道，但還是很能干的，又為天國立下了大功，不知天王準備如何處置他？”

韋昌輝反問道：“那你認為天王會怎樣處置東王？”

韋俊杰想了想，說：“解除東王的軍政大權(quán)，讓他在王府賦閑！”

韋昌輝冷笑一聲，臉上突然現(xiàn)出殺氣，說：“你可能不知道，這些年來，東王對天王多有不敬，甚至凌駕于天王之上！聽說最近，他又當眾杖打了天王的屁股，我想這次，天王一定要和他算總賬！”

韋俊杰不解地問：“天王密旨的意思，是讓東王交出大權(quán)，并沒有說要殺他呀！”

韋昌輝詭秘地一笑，說：“小弟，天王可不是一般人，他的城府深得很??！他是萬歲，東王是九千歲，所以他比我們都期盼東王早死呢。再說，他就是想殺東王，也不能和我們明著說，不然傳出去，人們會說他心胸狹隘，誅殺功臣，那豈不是自毀長城！”

韋俊杰的擔心又出現(xiàn)了，說：“這么看來，天王是想借刀殺人！如果我們殺了東王，他的部屬起兵反抗，那該怎么辦？會不會引火燒身？”

韋昌輝鼻子一哼，咬牙切齒地說：“這個楊秀清，我和他本是同鄉(xiāng)，以前我一直盡心盡力地幫他，可沒想到他狗日的欺人太甚，竟一直拿我當跟班的看待，想打就打，想罵就罵，眼里哪有我這個北王！我這次進京，一定要出這口惡氣，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斬草除根，以免留下后患！”

韋俊杰說：“大哥，茲事體大，要不要我再帶些人馬隨后趕過去，做你的后援？”

韋昌輝拍了拍韋俊杰的肩膀，說：“小弟，你不能去。我已向各部將領(lǐng)交代了，我進京期間，由你代行我的職權(quán)。俗話說，伴君如伴虎。京城是虎狼之所、是非之地，我這次去，主要是為了復(fù)仇。常言道，防人之心不可無，以后我在內(nèi)為臣，你在外為將，一可遙相呼應(yīng)，二可兩頭兼顧。我們分開后，你要注意和我保持秘密快捷的聯(lián)系，知道嗎？”

韋俊杰點了點頭，說：“小弟明白了?！?/p>

這時，有將官進艙稟報，說：“北王，三千人馬已全部上船，等待啟航！”

韋昌輝威嚴地說：“知道了?！闭f完，他起身親自把韋俊杰送回碼頭上，然后回頭觀察了一下整個碼頭的情況，小聲對旗手說，“傳令啟起航，三日內(nèi)趕到天京?！?/p>

說起來，金田起義前后，作為同村老鄉(xiāng)，韋昌輝與楊秀清兩人的關(guān)系一直很好。韋家家境富裕，不僅向拜上帝會捐出了許多金銀，還經(jīng)常拿銀子供楊秀清與兄弟們吃喝。在永安定制分王時，韋昌輝力挺楊秀清為東王、正軍師，楊秀清也投桃報李，為韋昌輝爭得了北王的封號。太平天國定都天京后，韋昌輝又被楊秀清任命為天京守城主將，擔負起都城的守衛(wèi)重任。但隨著地位的上升和權(quán)力欲的膨脹，楊秀清對手下的文臣武將越來越蠻橫，韋昌輝雖貴為北王，也經(jīng)常受到他的訓(xùn)斥，最終，兩人因親戚之間的一場房產(chǎn)爭奪案反目成仇。

關(guān)于房產(chǎn)爭奪案，事情的來龍去脈是這樣的：韋昌輝的大哥韋昌耀原本在老家經(jīng)商，后隨韋昌輝加入了拜上帝會。太平軍攻占南京后，韋昌耀退役，準備經(jīng)商，并看上了莫愁湖畔的“莫愁酒樓”，據(jù)說，朱元璋和徐達當年曾在這棟臨湖的小樓里下過棋，朝代更迭后，這棟小樓已成經(jīng)商之所。韋昌耀與樓主接洽購買，樓主因生意紅火不想出讓，韋昌耀便亮出北王大哥的身份，樓主無奈之下只得同意出售。韋昌耀留下100兩銀子作定金，要求十日后前來收樓。

俗話說，冤家路窄。楊秀清寵妾的弟弟尹衙內(nèi)不知從哪里了解到了這個信息，他也看中了這家酒樓。于是，他仗著東王的權(quán)勢，搶先向樓主付足了銀兩，直接把酒樓從樓主手里盤了過去，連酒樓的牌子都沒換，就繼續(xù)營業(yè)了。

韋昌耀在預(yù)期交割的日子，帶著眾家丁前來收樓。當他來到酒樓后，才知道有人竟然把自己到嘴的肥肉搶走了，不禁氣得七竅生煙。他不知道酒樓的新主人是楊秀清的內(nèi)弟，更不清楚東王與北王在地位和權(quán)力上的差別，憤怒地指使眾家丁進店打砸。那位尹衙內(nèi)更是囂張，見有人公然進店打砸，他站在二樓上大喊道：“他媽的，是什么人吃了熊心豹子膽，敢來砸老子的店！伙計們，操起棍棒菜刀，給我狠狠地打，出了人命我頂著?！彪p方遂大打出手。結(jié)果，韋家人多勢眾，不僅砸爛了酒樓，還打死了酒樓里的兩個伙計。這事在天京城鬧得滿城風雨，影響極其惡劣，楊秀清聞訊后大怒，責令負責京城治安秩序的韋昌輝親自查處，并上報結(jié)果。

韋昌輝回家后，方知是自己大哥犯的事，便把涉案人犯全部關(guān)進了大牢，并讓天京府的判官把查處細節(jié)及處罰意見上報東王府。他原以為，楊秀清會給他北王一個面子，從輕發(fā)落哥哥韋昌耀。沒想到的是，楊秀清接到案卷后，一字未批，就將案卷發(fā)回重審。韋昌輝十分惱火，一氣之下竟將韋昌耀定為五馬分尸的極刑上報，他還是以為楊秀清會改判，這樣的話，雙方都有面子和退路。萬萬沒想到的是，楊秀清也不知會韋昌輝一聲，悍然在案卷上親筆批下了四個歪歪扭扭的大紅字：立即執(zhí)行！

看到批復(fù)后的韋昌輝傻眼了，他感到自己弄巧成拙，意氣用事害死了大哥，但是，懾于楊秀清的權(quán)威，他敢怒不敢言。他哪里知道，楊秀清聽到寵妾的哭訴后已動了殺心，同時也想借機敲打一下越來越妄自尊大的韋昌輝，樹立東王在天國的絕對權(quán)威。

韋昌輝的父親了解事情的前因后果后，連夜趕到天王府向洪秀全求情。洪秀全在金田村時常住韋家，與韋父熟悉，他親自接待了韋父，并當場親筆寫下“從輕懲處”的手諭，讓韋父轉(zhuǎn)呈東王楊秀清。

誰知楊秀清接到洪秀全的手諭后，竟在手諭背面寫下了“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幾個字，讓韋父回去稟報天王。當韋父第二天準備再去天王府求救時，韋昌耀已在城中校場被執(zhí)行死刑了。韋父因此大病一場，差點兒一命嗚呼。韋昌耀的死，成為韋昌輝心中永遠的痛，也因此埋下了要報復(fù)楊秀清的種子。

七月的長江波濤洶涌，韋昌輝的船隊日夜兼程，順流而下，第三天傍晚時分便趕到了南京的燕子磯碼頭。他與秦日綱會合后，立即暗中派人給陳承熔送去口信，然后雇了一頂小轎，化裝成商人悄悄進城，潛入天王府。

蒙得恩把韋昌輝、陳承熔領(lǐng)入議事密室時，洪秀全已坐在那里等候多時。

二人跪下請安后，韋昌輝說：“天王陛下，臣奉旨勤王，所率兵馬已到江邊碼頭，臣以為三更后再讓他們進城，先占據(jù)城中要地，再包圍東王府，捉拿楊秀清。是否可行，請?zhí)焱跤?xùn)示！”

洪秀全知道韋昌輝想報復(fù)楊秀清，便淡淡地說：“北王啊，領(lǐng)兵之事你比本王內(nèi)行，何須問我？你和陳尚書具體商量著辦就是了！”

陳承熔說：“天王，北王此議甚好，東王耳目眾多，天黑之后再讓將士們進城較為穩(wěn)妥?！?/p>

韋昌輝說：“臣還有一個請求，不知天王覺得妥否？”

洪秀全說：“請講?！?/p>

韋昌輝說：“臣請陛下賜臣天王金牌，便于臣在行動時號令各軍！”

洪秀全略一思索后，說：“準奏！得恩，你去取金牌來交給北王！”

韋昌輝又說：“陛下，東王府墻高門堅，又有精兵護衛(wèi)，若勢成騎虎難以成功，臣還想天王賜予臣便宜行事之權(quán)，臣在捉拿東王時可隨機處置?！?/p>

洪秀全看了韋昌輝一眼，猶豫了片刻，才說：“準奏！”接著隨口問道，“北王，你弟弟韋俊杰這次沒和你一塊過來？”

韋昌輝沉著地回答說：“陛下，安慶戰(zhàn)事膠著，我怕前線有事，就留他在那里代我主持軍務(wù)！”

洪秀全意味深長地說：“北王，你考慮得挺周到的??！秦日綱也率兵到碼頭了，他是你調(diào)來的吧？”

韋昌輝暗自一驚，忙說：“臣正要向陛下稟報，臣不知翼王的勤王人馬何時能到，怕一時難以制服東王，而秦日綱是員猛將，臣便調(diào)他來做臣的幫手。”

洪秀全說：“北王，他既然來了，你就帶他進城吧！不過，這樣的事你應(yīng)該提前向本王稟報，讓我心中有數(shù)啊?！?/p>

陳承熔忙幫腔說：“天王圣明，北王在調(diào)秦日綱來京前，曾與臣商量過此事！”

韋昌輝感激地看了陳承熔一眼，補充道：“陛下，臣是怕走漏風聲，所以沒有提前稟報，臣罪該萬死，請陛下賜罪！”

洪秀全有意提高音量，說：“本王赦你們無罪！時辰不早了，你們?nèi)蕚浒桑〉枚?，傳旨石?zhèn)吉，屆時讓他配合北王的行動！”

韋昌輝和陳承熔跪下說：“臣領(lǐng)旨。”

蒙得恩送二人出天王府回來后，對洪秀全說：“天王，北王似有野心，我們不能不防！臣請?zhí)焱跸略t，令石鎮(zhèn)吉增調(diào)將士護衛(wèi)天王府！”

洪秀全冷笑著說：“韋昌輝那點兒小伎倆豈能瞞過本王的眼睛？我剛才有意點了一下韋俊杰和秦日綱，目的就是在敲打他。你去告訴石鎮(zhèn)吉，讓他以本王的名義，再派些士兵到北王府和翼王府外加強守衛(wèi)，以為震懾！我就坐在天王府里看他們是怎么狗咬狗好了！”

韋昌輝摸黑回到船上，秦日綱忙問：“北王，你回來了，天王的金牌拿到了嗎？”

韋昌輝坐下后，掏出金牌遞給秦日綱，頗為不爽地說：“拿是拿到了，只是不知道天王是怎么知道你也帶兵來了的！”

秦日綱說：“天王陰險得很，我聽說他在太平軍各部都安排了眼線，碼頭上肯定也有，要不然，他深居簡出，為何對天京城內(nèi)外的情況了如指掌？”

韋昌輝點了點頭，說：“看來天王不僅對東王不放心，他對誰也不放心，這其中包括你我，還有翼王！”

秦日綱說：“要不，我們在滅了東王之后，連他也一塊滅了？這樣的話，天國就是你北王的了?！?/p>

韋昌輝連忙搖頭，說：“不妥不妥，天王老謀深算，又深受教民的愛戴，他這個旗幟我們一時還不能丟，起碼現(xiàn)在不能丟。我們?nèi)缃袷菫樘焱跗脚讯鴣?，如若把他殺了，那我們怎么向天國軍民交代？我們把東王一黨滅了之后，我保你為燕王，天京就是你我二人的。只要他不多事，就讓他在天王府里繼續(xù)當他的甩手掌柜好了?！?/p>

秦日綱說：“翼王要是來了呢？”

韋昌輝說：“翼王年少自負，他的人馬還在皖南的山里，山道又難行，我估計他不會帶很多人馬過來的。他帶的人少，也就說不上話，到時我倆讓他靠邊站。”

秦日綱嘿嘿一笑，說：“大哥，我秦日綱永遠聽你的。我們幾時進城？幾時動手？”

韋昌輝說：“我們?nèi)徒鼜乃鏖T進城，陳承熔在那里接應(yīng)。進城后，你立即率兵秘密包圍東王府，我分兵占據(jù)城內(nèi)各重要路段，五更時刻再動手！”

秦日綱說：“天京城主將石鎮(zhèn)吉手里也有數(shù)千兵馬，他們會不會干預(yù)我們的行動？”

韋昌輝擺了擺手，說：“不會的，天王已下詔給他，所以他只會配合我們，而不會干擾我們。再說，我任天京守城主將時，石鎮(zhèn)吉還是我的部下，他肯定會聽我的話。”

秦日綱十分輕松地說：“北王，天京已在你的掌中，你現(xiàn)在可以放心地回王府睡大覺了，天亮之后等我的好消息！”

韋昌輝忙說：“不不，今夜也是一場大戰(zhàn)，不可輕敵，不能懈??！總指揮部設(shè)在北王府內(nèi)，五更前我要親自趕到東王府?！闭f到這里，他陰險地一笑，“楊秀清這個家伙，平日里耀武揚威、作威作福慣了，我就想親眼看看死到臨頭的他會不會向我跪下求饒？”

■

夏季的五更時分，天已蒙蒙亮，天京城起伏美妙的輪廓已顯現(xiàn)在天際線上。城內(nèi)此時仍靜悄悄的，沉睡中的人們誰也沒有料到，一場血腥屠殺已悄悄拉開了帷幕。

韋昌輝親率一隊騎兵，悄然無聲地來到東王府門前，他們的戰(zhàn)馬銜枚裹足，騎兵臂纏白布，一個個手持長刀，殺氣騰騰。

潛伏在東王府附近的秦日綱見韋昌輝來了，趕緊從黑暗處現(xiàn)身，快步迎了上去。

韋昌輝在馬上低頭輕聲問道：“夜里東王府內(nèi)有什么動靜？”

秦日綱搖了搖頭，說：“沒有?！?/p>

韋昌輝說：“士兵們都準備好了嗎？我說幾句話后馬上動手。”

秦日綱向黑暗中揮了一下手，埋伏在東王府周邊樹林里的數(shù)百名士兵便迅速圍攏過來，排成圓形的隊伍。

韋昌輝從懷里取出天王府的金牌，高高舉起，緩緩繞場一圈，讓士兵們觀看后，壓低聲音厲聲說：“兄弟們，你們都看清楚了吧，這是天王御賜的金牌。東王謀反，我奉天王密旨，剿殺東王一黨。兄弟們進入東王府后，不論老幼婦孺，一律斬殺。我聽說府內(nèi)金銀珠寶無數(shù)，事后兄弟們?nèi)巳擞蟹??！闭f完，他收起金牌放入懷中。

秦日綱接著說：“兄弟們進府后，先殺后取，誰占誰得，不得相互爭搶，否則，別怪老子翻臉不認人。現(xiàn)在開始行動！”

韋昌輝騎在馬上督戰(zhàn)，秦日綱走到王府門前，指揮兩組士兵在圍墻邊搭起人梯，迅速翻墻而過，進入東王府。不一會兒，東王府的大門就從里面被打開。門外的大隊人馬這時點燃火把，但沒有吶喊，而是快捷無聲地從大門沖進府內(nèi)，緊接著，一陣陣刀劍的碰撞聲、男人的格斗聲和女人的尖叫聲就從王府內(nèi)傳了出來。很快，一股濃烈的血腥味從王府里彌漫而出。

韋昌輝坐在馬上沒有動，只是用拿馬鞭的手遮掩了一下口鼻。

秦日綱聞到這血腥味后，反而來了精神，他回頭對韋昌輝說：“北王，我先進去看看?！闭f完抽出寶劍，大步走進東王府。

這時，王府內(nèi)的各種聲音已漸漸稀疏下來，又過了一會兒，聲響終于徹底平息了。韋昌輝這才拍馬來到府內(nèi)的庭院中央。

幾個士兵押著全身赤裸、渾身是血的楊秀清從內(nèi)室來到院中，強按著他在韋昌輝的馬前跪下。

韋昌輝得意地哈哈大笑說：“東王，實在對不起??！兄弟我打攪你的春夢了吧！那個美女狀元在你那張紅寶石大床上是不是也光著屁股??？”

楊秀清抬頭一看是韋昌輝，不禁憤怒地站起來吼叫說：“韋昌輝，原來是你！你這個無恥小人，竟敢暗算我！老子沒有你想的那么骯臟，她還是個姑娘，你不要壞了人家的名聲！”

韋昌輝反唇相譏道：“我是小人，你是君子？你楊秀清不是老子天下第一嗎？怎么會落到現(xiàn)在這個地步？你這個色鬼，一天也離不開女人誰不知道？你看你，身上連一塊遮屁股的布頭都沒有?！?/p>

楊秀清傲氣地說：“韋昌輝，你要是有本事，就和老子面對面干一場，偷偷摸摸的從背后下黑手算什么能耐？”

韋昌輝從懷里取出金牌，在楊秀清面前晃了晃，冷笑著說：“楊秀清，老子可不是偷偷摸摸的，你看好了，這個牌牌你應(yīng)當認得吧，天王的金牌，我韋昌輝是奉旨捉拿謀反叛賊的！”

楊秀清反駁道：“你他媽的放屁，老子是東王，天國的正軍師，誰不知道天國的大事小事皆由我作主？我謀誰的反？”

韋昌輝說：“你不是要天王加封你為萬歲嗎？你九千歲的東王要封萬歲，那就是謀反。”

楊秀清憤憤地說：“早知道是你狗日的在背后下我的爛藥，老子上次應(yīng)該滅了你姓韋的九族！”

韋昌輝咬牙切齒地說：“你現(xiàn)在后悔也沒用，因為你永遠沒有機會了，老子今天先滅你三族！”

楊秀清仰天長嘆，說：“姓洪的，老子辛辛苦苦為你打江山，想不到你竟如此狠毒，你狗日的也決不會有好下場！”然后怒視著韋昌輝，“姓韋的，你給我聽好了，姓洪的現(xiàn)在殺我，將來也會殺你，你相信不相信，你死得一定比我還要慘！”

韋昌輝翻身下馬，走過去，得意地用馬鞭點了點楊秀清的頭，說：“東王啊東王，你是有一顆聰明的腦袋，可聰明反被聰明誤，我要是你，早就把他滅了?！?/p>

楊秀清說：“你韋昌輝敢殺天王？”

韋昌輝冷笑著說：“你還是天父呢，他都敢殺，我又有什么不敢？你以為天王真的相信你是天父的代言人？蕭朝貴也曾做過天父的代言人，不也早早就死了？你們能糊弄誰？糊弄鬼還差不多！不過聰明也好，愚蠢也罷，這顆腦袋已不是你的了，因為它馬上就要搬家了。楊秀清，你說我是現(xiàn)在砍了你呢，還是到天王府再砍？”

楊秀清霸氣地說：“姓韋的，你他媽的有本事就來砍，老子眼皮要是眨一下，就不是我楊秀清！”

韋昌輝伸手拔劍，惡狠狠地說：“你以為老子不敢啊！”

秦日綱這時拔出佩劍，走上前來，說：“北王，讓我來！你離遠點兒，別讓這狗日的血污了你的王袍！”

……

次日早晨，蓋有天王紅印的通告就張貼在南京城的大街小巷，通告內(nèi)容如下：

北王誤殺東王，依律杖刑。天王降旨，杖打北王韋昌輝、秦日綱各三百軍棍。

北王韋昌輝殺死東王楊秀清的消息傳開后，東王的親朋好友和部屬既震撼又驚恐，加上大街上三步一崗，五步一哨，許多人都不敢出門，提心吊膽地呆在家里。直到知道了通告上的內(nèi)容，他們才走出家門，以為天王洪秀全會出來主持公道。他們紛紛想，北王的行為太過分了，他雖然沒有受到最嚴厲的懲罰，但杖打三百也夠他受的。

韋昌輝抄殺東王府后，立即讓秦日綱將楊秀清的首級送到天王府讓洪秀全驗看。面對楊秀清血肉模糊的頭顱，洪秀全且喜且驚，心情十分復(fù)雜。楊秀清過去的許多言行的確讓洪秀全十分惱火，有時恨不得親手殺了他才覺得解恨，但真的看到楊秀清的頭顱時，他還是默默地低下頭，傷感的淚水模糊了他的視線。他們從金田村一同走出來，這幾年同生死共患難，兄弟之情、戰(zhàn)友之誼還沒有完全消失。洪秀全心里清楚，太平軍能迅速壯大，天國能定都天京，自己能住進金碧輝煌的天王府，楊秀清居功至偉，無人能比。永安定制時封王六名，南王馮云山、西王蕭朝貴早已陣亡，現(xiàn)在東王又死了，一種莫名的悲哀隨即涌上他的心頭。當他聽秦日綱說東王的家人、數(shù)十名妻妾和府內(nèi)的百余名衛(wèi)士全部被斬殺殆盡時，他對韋昌輝和秦日綱的冷血與殘暴感到無比的恐懼。他怎么也沒想到，這個過去唯唯諾諾的韋昌輝，一旦痛下殺手，甚至比楊秀清還讓人害怕。

韋昌輝簡要地向洪秀全稟報了剿殺東王府的經(jīng)過后，說：“天王陛下，東王雖死，但其黨羽的勢力還在，如不立即加以清除，天京很可能會發(fā)生兵變。臣以為，現(xiàn)在必須斬草除根?！?/p>

洪秀全緩緩地問道：“北王，你準備怎么做？”

韋昌輝說：“時間緊迫，臣的人馬不多，沒時間也不可能挨家挨戶一一搜捕，臣有一計，還請?zhí)焱醵鳒?！”接著他把自己的誘殺計劃說了一遍。

洪秀全聽后，沒有立即表態(tài)。

秦日綱在一旁插話道：“天王陛下，您如果不同意，我們只得馬上離開天京了，否則我們將自身難保，以后再發(fā)生什么事，我們也不可能回來了！”

洪秀全聽出秦日綱是在威脅自己，心想，現(xiàn)在如果不同意他們的計劃，他們也許馬上就會跟自己翻臉，甚至會殺入天王府，到那時局面就更無法掌控了。于是，他說：“既然你們已謀劃好了，本王準奏?！?/p>

陳承熔取出撰寫好的通告，說：“天王，通告已擬就，請?zhí)焱鯇忛喓蠹佑?，臣隨后安排人四處張貼?！?/p>

洪秀全快速地掃了三人一眼后，說：“通告本王就不看了?！被仡^對身后的蒙得恩，“蒙總管，你去取印過來！”

于是當日早晨，南京城的主要街頭就出現(xiàn)了“北王誤殺東王，罰三百軍棍”的通告。

又一日的早晨，許多人都來到城中太平軍校場，這里過去是太平軍的執(zhí)法之地。他們中間大部分是東王的親友和部屬，其中也有許多喜歡看熱鬧的市民，他們來此的目的，是想看看天王洪秀全如何懲處北王韋昌輝。

韋昌輝、秦日綱雙雙跪在校場閱兵臺上，臺邊是一排手持長杖板的刀斧手，陳承熔作為執(zhí)法官，高坐在臺的另一側(cè)。

那些人哪里知道，這里是韋昌輝精心布下的引蛇出洞、趕盡殺絕的屠殺之網(wǎng)。操場四周站立著數(shù)百名手執(zhí)大刀的士兵，其實是韋昌輝預(yù)先安排下的劊子手。

日上三竿，突然三聲炮響，場內(nèi)觀眾以為執(zhí)法官要開始執(zhí)法了，誰知硝煙散去后，剛才還跪在臺上的韋昌輝和秦日綱卻不見了，連陳承熔和刀斧手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溜走了。操場四周手執(zhí)大刀的士兵緊緊關(guān)上校場的大門，分頭舉刀向觀眾們砍去。場內(nèi)的觀眾此時已無路可逃，一個個像無頭蒼蠅一樣在校場內(nèi)亂竄。手執(zhí)大刀的士兵瞪著血紅的眼睛，無情地追殺著那些手無寸鐵的觀眾。不到一頓飯的工夫，前來觀看的絕大多數(shù)人已成為刀下之鬼，整個校場到處是尸體和血腥的泥漿。

韋昌輝再次出現(xiàn)在閱兵臺上，他居高臨下，殘忍地環(huán)視了一下校場內(nèi)橫七豎八的尸體，陰森冷笑著說：“你們想看老子的笑話，就是找死！”他回頭對秦日綱說，“日綱啊，你殺得好，現(xiàn)在我們可以回去安心地睡一覺了！”

陳承熔畢竟是文官，他被眼前的慘狀驚呆了，上前對韋昌輝小聲說：“北王，夏季太陽烈，氣溫高，請盡快安排人手將這些尸體掩埋了，以免城內(nèi)發(fā)生瘟疫！”

秦日綱粗聲粗氣地說：“還埋什么？這么多尸體誰來埋？全部丟到大江里喂魚好了！”

韋昌輝接著說：“陳尚書，你沒上過戰(zhàn)場，那里尸體比這里要多得多，也沒有人去埋呀！”

秦日綱說：“北王，只要把這些尸體丟到秦淮河里，他們很快就會順水淌到長江里去?！?/p>

韋昌輝一邊往外走，一邊說：“行，這樣更省事。”

■

且說太平軍攻占安徽寧國后，該縣的縣衙就成了翼王石達開的前線指揮部。

石達開接到天王洪秀全讓他率兵回京勤王的密旨后，立即召來副將蕭發(fā)勝、謀士張遂梁和曾錦謙一起商量。

石達開讓三人觀看密旨后，說：“東王沒有讀過書，有點兒像漢初大將周勃，在太平軍起事時，他登高一呼，萬眾奮起響應(yīng)，是個難得的干將。尤其是在一縣一府之地的周旋中，他的確有過人之處。但在舉國大局的決策上，他就不行了，這是他的短處，由他一人總攬?zhí)靽能娬獎?wù)，天國前景堪憂?。　?/p>

蕭發(fā)勝說：“東王有將才無帥才，早就應(yīng)該讓賢了。我記得在議論要不要北伐時，翼王曾向他提議太平軍暫不北伐，學朱元璋先穩(wěn)定江南，然后再組織多路大軍分頭北上，方可一舉驅(qū)逐滿清至關(guān)外。可東王剛愎自用，不用翼王之謀，反而命林鳳祥、李開芳二人率兩萬將士渡江北上。北伐軍全軍覆沒，林、李二將軍慘遭不幸，東王負有不可推卸之責！”

石達開難過地說：“南京就是林、李二人打下來的，他們死得冤，死得慘??！我一想到他們就心痛。現(xiàn)在，天王決定解除東王的兵權(quán)，我想他必定是經(jīng)過慎重考慮的。天國最高決策班子必須進行調(diào)整，否則，類似北伐失利的悲劇還會重演！”

張遂梁說：“翼王，天王現(xiàn)在要收東王的兵權(quán)，恐怕也很難啊，因為東王掌軍多年，手下有一班親信將領(lǐng)，他怎會乖乖地讓出攥在手中的權(quán)力呢？”

曾錦謙也說：“是的！天王讓翼王帶三千精兵去天京，估計也是怕不能和平解決爭端?？蓙y兵進城，勢必會發(fā)生沖突，甚至是流血，翼王還是多帶些兵前往天京為好?！?/p>

石達開搖搖頭，說：“你們都多慮了，天京是都城，他們之間即使有矛盾，也不會有太大的沖突。再說，有我和北王從中協(xié)調(diào)，我想雙方還不至于動刀動槍。我們剛攻下寧國，估計清軍很快就會反撲，這里的兵馬原本就不多，前線更需要人手。再說我堂弟石鎮(zhèn)吉現(xiàn)為天京守城的主將，我只需帶一百騎兵衛(wèi)隊趕去即可，本部人馬都留給你們固守寧國防線吧?！?/p>

這日傍晚時分，石達開率騎兵衛(wèi)隊趕到天京城南門時，發(fā)現(xiàn)城門緊閉，他便讓衛(wèi)兵上前叫門。

此時，楊秀清被殺已過去三天，全城仍處于戒嚴狀態(tài)。

守門將官認識石達開，便上前稟報說：“翼王，東王兄弟謀反，已被北王所殺，他們正在追殺東王的余黨。天京全城街禁，沒有天王的諭令，任何人不得帶兵入城。”

石達開聽后，大驚失色，不滿地說：“大家都是兄弟，太平軍都是自家人，怎會搞成這個樣子呢？”

原來，石達開他們雖然騎著馬，但沿途山道實在難行，按常規(guī)晝行夜伏，走得既累且慢。而韋昌輝他們是乘船走水路，可以日夜兼程，走得既輕又快，所以韋昌輝比石達開提前三天趕到了天京。

石達開估計，韋昌輝肯定帶著三千精兵提前入了城，在剿殺東王和他的部屬后，已基本控制了天京城，天王洪秀全恐怕也失去了對他的約束力，石鎮(zhèn)吉人微言輕，更不敢輕舉妄動。

他想了一下，說：“本王只帶兩名衛(wèi)兵進城，其余的衛(wèi)兵都留在城外休息，這個沒問題吧！”

守門將官說：“王命在身，只能委屈翼王了?！?/p>

石達開說：“我們同朝為臣，你職責所在，本王豈能怪你！”說完，他帶著兩名衛(wèi)兵進了天京。

石達開沒有馬上回家，而是立即前往天王府拜見天王洪秀全，他想了解一下天京這幾天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

在天王府的客廳里，石達開一邊不安地來回踱步，一邊焦急地等待著天王的召見。過了好一會兒，精神疲憊、臉色陰沉的洪秀全才出現(xiàn)在客廳門口。

石達開趕忙上前，單膝跪下行禮，道：“天王，達開奉旨回京，請?zhí)焱跤?xùn)示！”

洪秀全有些心不在焉地說：“翼王，你回來了，快起身吧！”

石達開站起來，驚問道：“天王，聽說東王兄弟謀反，已被北王韋昌輝斬殺，這可是真的？”

洪秀全支支吾吾地說：“翼王，我讓你和北王來京，目的是想平和地解除東王的職權(quán)，然后由你二人共同主政。沒想到北王提前來了后，竟與東王談崩了！”

石達開氣憤地說：“天王，雙方即使談不攏，也不能殺人啊！韋昌輝是公報私仇，因為東王殺了他大哥，他就殺了東王全家，簡直是無法無天！天王，您是天國之主，一定要主持公道，懲處北王。”

洪秀全面有難色地說：“北王帶來的三千精兵，一個個如狼似虎，還叫來了猛將秦日綱，現(xiàn)在本王的話他們也是愛聽不聽，我若是把他們逼急了，他們說不定會連我也一起殺掉的?！?/p>

石達開說：“北王難道也要謀反不成？”

洪秀全試探地問：“翼王，你帶來多少兵馬？”

石達開說：“回稟天王，寧國戰(zhàn)事未了，臣只帶了一百名親兵前來，因為進不了城，他們暫駐在城外，我是只身進城的?！?/p>

洪秀全點頭說：“哦，我知道了。翼王，你年少氣盛，但有的時候要學會忍耐。我以前對東王是忍耐，現(xiàn)在對北王也是忍耐。”

洪秀全話未說完，就聽到門口衛(wèi)兵高聲通報道：“北王到！”

兩人抬頭一看，只見韋昌輝和秦日綱身披鎧甲，徑直走了進來。

韋昌輝一眼看見了石達開，也沒顧得上向洪秀全行禮，脫口問道：“哦，翼王是何時到的？”

石達開很不高興地說：“我奉旨來京，正在向天王報到，難道我還要向你北王報告嗎？”

韋昌輝氣勢洶洶地說：“翼王，天王讓你我回京勤王，你竟然遲遲不到，延誤軍機者，按律當斬！”

洪秀全急忙插話說：“北王，山路不如水路便捷，你是提前到的，翼王攻下寧國就趕過來了，雖比你晚到，但情有可原！”

韋昌輝大聲說：“翼王，既然天王為你說情，我也不再計較了。你知道吧，東王兄弟謀逆，已被滿門抄斬，你對此不會有什么異議吧？”

石達開不甘示弱地說：“東王為天國建有大功，你說他們兄弟謀逆，可有證據(jù)？”

韋昌輝提高嗓門說：“此事路人皆知，難道你不知道？”

洪秀全趕忙打圓場，說：“翼王，你久在前線，不甚明了朝中之事。東王確有不臣之心，他的死是罪有應(yīng)得。天國今后的軍政大事本王還要靠你二人主持，希望你們倆相互提攜，共同開創(chuàng)天國的新局面?！?/p>

石達開堅持說：“天王，此事關(guān)乎天國安危，非同小可，如無確鑿證據(jù)就殺功臣，我們怎么向天國的軍民交代？”

洪秀全不急不慢地說：“北王正在搜集東王謀反的證據(jù)，近日將由本王公告三軍將士。翼王，你既然回來了，先回家看看吧！明天中午本王請你倆到這里吃飯，到時我們再詳談?！?/p>

石達開聽出了洪秀全話外之意，便站起來向洪秀全行禮，說：“謝天王，臣先行告退！”說完，他也沒和韋昌輝打招呼，大步離開了客廳。

韋昌輝在石達開離去后，對洪秀全說：“天王，翼王與東王關(guān)系一直很好，我擔心他將來會替東王兄弟翻案，不如這次一起殺個干凈?！?/p>

洪秀全搖搖頭，說：“北王，翼王年少，還不大懂事，你是大哥，何必與他一般見識？東王謀逆之事尚未了結(jié)，天國的軍政事務(wù)現(xiàn)在是你在全權(quán)負責，本王不希望再生是非！”

韋昌輝見話不投機，沒有再說，換了話題道：“天王，秦日綱誅殺東王兄弟立有大功，臣提議封他為燕王，留京輔政！”

洪秀全這次很是爽快，說：“準奏。本王明日將正式下詔，封秦日綱為燕王，并在京營建燕王府！”

秦日綱聞言大喜，立即上前向洪秀全跪下，說：“臣秦日綱，拜謝天王陛下！”

韋昌輝受秦日綱的感染，也向洪秀全行禮后，說：“天王，臣還有事，先行告退！”

洪秀全淡定而威嚴地說：“你們?nèi)ッΠ?！?/p>

韋昌輝和秦日綱出了天王府大門，兩人翻身上馬，韋昌輝對喜氣洋洋的秦日綱說：“燕王，你回去后，立即安排人手監(jiān)視翼王府，這小子和我們可不是一條心的，要防止他耍花招?！?/p>

秦日綱說：“北王請放心，他要是敢對你不老實，我立即進去宰了他全家！”

韋昌輝說：“燕王，你現(xiàn)在也是王了。我們兩個王聯(lián)手，還怕鎮(zhèn)不住他一個王？暫時還不能動手，石鎮(zhèn)吉是他的堂弟，我們要動手，也得認真謀劃后才行！”

秦日綱說：“北王，我秦日綱一切聽你的安排?！?/p>

這頭，石達開回到翼王府剛吃過晚飯，就收到石鎮(zhèn)吉派人送來的一張紙條。他打開一看，只見上面寫著一行小字：

翼王，京城十分危險，請速從東門悄悄出城！石鎮(zhèn)吉親筆。

石達開閱后大驚，他迅速燒毀紙條，也不敢和家里人聲張，獨自一人從后門騎馬而出，直奔東門而去。

石鎮(zhèn)吉已在門前等候著，見石達開趕來后，他陪同他一同走上城墻，小聲說：“翼王，韋昌輝突然派人趕到了各城門布哨，我聽到他們議論，說今晚又有什么行動。現(xiàn)在天京城內(nèi)他沒有其他對手，我估計他們是要對你下手。三十六計走為上，你最好立即離開天京，我已通知了你帶來的騎兵衛(wèi)隊，讓他們趕到東門外，你出城后與他們會合，立即返回寧國，越快越好！”

石達開回頭看了看天京城，心情沉重地說：“鎮(zhèn)吉，我先出城，你也要保重！”說完，他接過石鎮(zhèn)吉準備好的繩索系在腰間，縋城而出，渡過護城河，與前來接應(yīng)的騎兵衛(wèi)隊會合一處。

石達開翻身上馬，說：“兄弟們，我們回寧國！”

第二天中午，韋昌輝來到翼王府，名義上是約石達開一同前往天王府，實際上是想了解一下翼王府有什么動靜。獲悉石達開已離開翼王府，他立即和秦日綱率兵趕到天王府。見蒙得恩站在門前，他便在馬上大聲問道：“蒙總管，翼王可來天王府了？”

蒙得恩說：“他還未來??！我奉旨在這里恭候你們呢！”

韋昌輝和秦日綱欲翻身下馬，帶著劍就要闖天王府，卻被蒙得恩伸手阻擋了。蒙得恩說：“難道二位王爺要搜查天王府嗎？”

韋昌輝一時不知如何應(yīng)答。

秦日綱正要拔劍，洪秀全這時出現(xiàn)在門口，兩人只得下馬，上前行禮。

韋昌輝說：“天王，臣現(xiàn)在可以確定，翼王就算不是東王的同謀，也是東王的黨羽。他見東王全家被誅，做賊心虛，可能已逃離翼王府了?！?/p>

洪秀全暗自一驚，但仍淡定地說道：“哦，怪不得他到現(xiàn)在還沒過來，我以為你們倆會一塊來呢！”

秦日綱說：“天王，我馬上帶兵去追！”

韋昌輝一語雙關(guān)地說：“燕王，他要是出城了，你追也追不上。他若還在城內(nèi)，諒他也逃不出我們的手掌心。天王，請準許我們立即在城內(nèi)張貼通告，懸賞緝拿翼王石達開?！?/p>

洪秀全瞪了韋昌輝一眼，威嚴地說：“準奏！”說完就轉(zhuǎn)身向府內(nèi)走去。

韋昌輝和秦日綱面面相覷。

韋昌輝使了個眼色，兩人掉頭翻身上馬，拍馬而去。

秦日綱靠近韋昌輝，小聲說：“北王，天王看上去好像有些生氣呢！”

韋昌輝嘲諷地說：“他就會生氣，別理睬他?！?/p>

秦日綱又說：“翼王是不是出城回去搬救兵了？他要是帶人馬來打我們，那該怎么辦？”

韋昌輝滿不在乎地說：“他的兵都在寧國，他若真敢和我們翻臉，老子先殺他全家?！?/p>

秦日綱殘暴地說：“大哥，這事你就交給我吧。幾天沒殺人，我手都癢得慌呢！”

■

石達開連夜趕回寧國大營后，連水都沒顧得上喝一口，就急忙召集副將蕭發(fā)勝等人前來商量對策。

石達開心情沉重地向他們介紹了天京事變的大致情況，然后說：“我準備立即率兵勤王，你們有什么意見？”

蕭發(fā)勝氣憤地說：“翼王，韋昌輝那狗日的也太狂了，殺了東王不說，竟然還想謀害您，等進了天京城，我饒不了他！”

張遂梁馬上說：“翼王，此時不可輕舉妄動??！您的家人都在天京城內(nèi)，您若進兵，韋昌輝一定會殺他們泄憤的。自古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翼王擁有重兵在外，北王必然顧忌，翼王的家人也就安全了。我們也可就地經(jīng)營皖南，扎牢根基，以觀天下。我想，許多事不好辦時，就緩一緩等一等再說?！?/p>

曾錦謙贊同地說：“翼王，遂梁此議穩(wěn)妥！”

石達開考慮了一會兒，說：“穩(wěn)妥是穩(wěn)妥，但天京危急，天王危險，我是翼王，怎能袖手旁觀？自古忠孝不能兩全，我不能因家而忘國。再說，我若按兵不動，韋昌輝還以為我怕他，那他膽子就更大了，還不知他在天京要殺多少人呢！”

蕭發(fā)勝說：“翼王英明！我們不去就是膽怯，他們沒有了顧忌會更加放肆。我們真的率大軍過去，他們反而不敢亂來了?！?/p>

石達開點了點頭，說：“我認為發(fā)勝說得有理。你們也知道，天王素不理政，東王已死，韋昌輝是北王，又占據(jù)都城，那他不就成了天下第一？這個時候，我若是畏首畏尾，不肯出頭，天王會怎么看？別人會怎么說？我將來又怎么做人？”

張遂梁和曾錦謙相互看了一眼，說：“還請翼王三思！”

石達開沒有馬上回答，他走到窗前，推開窗，遙望南天，又想了一會兒，說：“為了天王和天國，我還是決定發(fā)兵。發(fā)勝，你立即傳令，全軍輕裝，明早進兵天京?！鞭D(zhuǎn)身對張遂梁和曾錦謙二人，“煩請兩位先生速擬討賊檄文，口號是‘殺北王，清君側(cè)，寫好后立即抄送太平軍各部！”

蕭發(fā)勝挽起袖口，說：“翼王，我愿率三千精兵做先鋒，立即乘船從水路啟程，趕赴天京?！?/p>

石達開高興地說：“好，我隨后率全部步兵跟進?！?/p>

在天京的北王府內(nèi)，韋昌輝正獨自一人站在二樓的陽臺上，仰望著風云變幻的天空發(fā)呆。

他獲悉石達開已返回寧國，正率大軍趕來天京，同時還向太平軍各部發(fā)出了“殺北王，清君側(cè)”的檄文，既憤怒又緊張，立即讓秦日綱將石達開在天京的家人全部羈押起來。

秦日綱率兵趕走了翼王府原來的衛(wèi)兵，接管了翼王府的防衛(wèi)后，他手下的將士在東王府嘗到了甜頭，隨即入府大肆搶劫，結(jié)果遭到翼王府家丁的拼死反抗。秦日綱見狀，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命令士兵把翼王府的人全部殺死，把府內(nèi)的所有財產(chǎn)一搶而空。

韋昌輝本想留下石達開的家人做人質(zhì)，沒想到秦日綱竟自作主張把人都殺了，他知道秦日綱投入太平軍前就是打家劫舍的土匪，現(xiàn)在又指望秦日綱幫自己抵抗石達開，既然人都已經(jīng)殺死了，他也沒有多說，這個時候，他不愿也不敢再得罪秦日綱了。

隨著石達開大隊兵馬的一天天逼近，天京城內(nèi)謠言四起，人心浮動。韋昌輝發(fā)現(xiàn)自己的處境越來越不妙，他心里清楚，自己和秦日綱的濫殺雖讓人感到恐懼，卻也引起了人們的厭惡，甚至連自己帶來的士兵中也有人對這種做法產(chǎn)生了疑惑，近日甚至出現(xiàn)了逃亡的現(xiàn)象。他不知道的是，這些逃亡的士兵在參與剿殺東王府和翼王府時，趁機搶劫了許多金銀珠寶，他們害怕石達開率兵來攻城，最后人財兩空，便紛紛帶著搶劫來的財物潛逃出城。

韋昌輝從天王府回來后，急忙把守城的秦日綱叫來商討對策。

秦日綱一進門就說：“北王，你找了天王，他怎么說？”

韋昌輝說：“他哼哼哈哈了半天，也沒說什么，總的意思是讓我們好好守城！”

秦日綱說：“我們雖有堅城可守，但天京城這么大，人少了肯定守不??！”

韋昌輝說：“我已給韋俊杰去信了，讓他立即調(diào)兵過來?！?/p>

秦日綱說：“遠水難解近渴，他遠在安慶，就是要來，恐怕一時半會兒也趕不到。我的本部人馬就在天京附近的丹陽，我立即趕回去把他們?nèi)繋н^來，你看好不好？”

韋昌輝為難地說：“我這里離不開你??！”

秦日綱又說：“北王，三十六計走為上。要不我們一塊離開天京回前線去，擁兵在外，誰也為難不了我們?！?/p>

韋昌輝搖搖頭，說：“燕王，我們不能走。你想想，現(xiàn)在我們和天王是在一條船上，我們所有的行為就是合法的。如果我們離開了天京，天王會把所有的責任都推到我倆身上，他干凈了，我倆就成了千夫所指的亂臣賊子?！?/p>

秦日綱說：“那該怎么辦？要守城就得搬兵?！?/p>

韋昌輝無奈地說：“燕王兄弟，你可不能丟下我不管?。∫欢ㄒs在石達開攻城之前趕回來。”

秦日綱拍了拍胸脯，說：“北王請放心，我秦日綱向天發(fā)誓，決不會一去不返。我馬上動身，最遲后天一早就能率兵過來?！?/p>

韋昌輝心緒不定，像是自言自語地說：“石鎮(zhèn)吉雖是我的舊部，但也是翼王的親戚，該如何處置他呢？”

秦日綱馬上說：“殺了唄！當斷不斷反受其亂，萬一他到時在城里為石達開做內(nèi)應(yīng)，我們的麻煩可就大了！”

韋昌輝憂心忡忡地說：“他一直躲在兵營里，手下也有數(shù)千人馬，若是馬上動手，恐怕我們也難占到便宜，要除掉他，得等你調(diào)兵過來才行！好在我們現(xiàn)在也是挾天子以令諸侯，有天王這個擋箭牌在，諒他目前還不敢不遵我之令！”

秦日綱說：“那萬一石達開真的攻城怎么辦？”

韋昌輝笑著說：“我想好了，屆時我們把天王帶到城頭上去，他若敢強攻，我們就先殺了天王，石達開是個書呆子，他決不敢冒逼死天王的罪名強行攻城的?！?/p>

秦日綱敬佩地說：“大哥，你臨危不亂，是大帥之才。我已和部下們打過招呼了，我離開天京后，他們?nèi)細w你節(jié)制。”

韋昌輝站起來，拍著秦日綱的肩膀說：“好兄弟，我在天京城里等你的好消息！”

再說天王洪秀全，他在聽說翼王石達開發(fā)布了“殺北王，清君側(cè)”的檄文后，真是既高興又害怕。高興的是，石達開并沒有責難自己，害怕的是，萬一韋昌輝和秦日綱狗急跳墻，對自己下手，那就麻煩了。特別是秦日綱在東王府、翼王府的殘暴行徑，讓他心有余悸。于是，他讓蒙得恩悄悄召陳承熔、石鎮(zhèn)吉到天王府商量事情。

洪秀全一見陳承熔，就急切地說：“陳尚書，你可知道翼王的勤王兵馬已到何處？”

陳承熔回答說：“據(jù)報，翼王以副將蕭發(fā)勝為先鋒，兵船昨天已到蕪湖?！?/p>

石鎮(zhèn)吉說：“天王陛下，臣以為北王韋昌輝決不會束手就擒，我們要做好應(yīng)變的準備?！?/p>

蒙得恩憂慮地說：“我最擔心的是韋昌輝和秦日綱會狗急跳墻，前來攻打天王府，加害天王?！?/p>

陳承熔卻說：“天王，臣以為翼王不來危險更大，如今翼王率大軍前來，陛下反而安全了?！?/p>

洪秀全忙問：“此話怎講？”

陳承熔說：“天王，眼下北王勢大，又獨據(jù)京城，必有取代天王的野心。翼王領(lǐng)重兵在外，北王兵馬不多，他現(xiàn)在只有依仗您的天威，才能守住天京城?！?/p>

石鎮(zhèn)吉點頭說：“是的，失去天王的支持，他北王就是孤家寡人一個，臣也可以將他繩之以法?！?/p>

陳承熔說：“天王可暫不表態(tài)，二王爭到最后，還是要請?zhí)焱醭雒娌脹Q的。天王是天國之主，一言九鼎，屆時各打五十大板，即可平息事端！”

洪秀全說：“韋昌輝讓秦日綱殺了翼王全家，肯定害怕翼王對他報復(fù)，他兩人勢同水火，你死我活，怎能平息？我看兩人不分出勝負，天國將難得安寧?！?/p>

陳承熔說：“天王，要化解此事并不難。屆時可令北王殺秦日綱向翼王謝罪，天王再下旨讓兩人共同主政，相互制衡。”

石鎮(zhèn)吉謹慎地說：“天王，北王入京后濫捕濫殺，已漸失人心;翼王為人忠厚，又深得民心。天王可伺機誅殺韋、秦二人，再召翼王入京主政，可迅速穩(wěn)定軍民之心，恢復(fù)京城秩序。”

蒙得恩插話說：“秦日綱殘忍兇悍，現(xiàn)又和北王抱成一團，他若蠻橫起來，你能否應(yīng)對？”

石鎮(zhèn)吉說：“秦日綱又無三頭六臂，不過一匹夫而已。天王下詔，臣可設(shè)計先把他除掉，韋昌輝就不難對付了。”

洪秀全點頭說：“鎮(zhèn)吉將軍，單憑這一點，你有大將之風。說說看，你有什么謀劃？”

石鎮(zhèn)吉說：“回稟天王，臣暫時還沒有好的計謀，但只要他與北王分開了，臣就有機會下手?！?/p>

陳承熔考慮良久后，說：“天王，臣以為，由鎮(zhèn)吉將軍派可靠得力之人與翼王取得聯(lián)絡(luò)，互通消息。同時增兵守護天王府，令韋昌輝不敢輕舉妄動?！?/p>

洪秀全看了看石鎮(zhèn)吉，夸贊地說：“陳尚書思慮周全，石將軍，你以為如何？”

石鎮(zhèn)吉起身說：“天王，臣馬上回去安排！”

洪秀全說：“你先去忙吧?！?/p>

石鎮(zhèn)吉走后，洪秀全對陳承熔說：“陳尚書，你是各方面都說得上話的人，你抽空去北王府走動走動，探探那邊有什么動靜，摸摸北王是怎樣的心思?！?/p>

陳承熔說：“天王放心，臣馬上就過去看看。”

秦日綱離開北王府后，帶了倆兄弟衛(wèi)兵徑直出城，剛走到天王府前的大道上，他突然馬失前蹄，差點兒摔下馬背。他狼狽地從歪倒在地的馬身上下來，自言自語道：“真他媽的見鬼了，走得好好的，怎么會跌倒呢？難道這馬兒也害怕天王？”

衛(wèi)兵哥哥趕緊下馬，上前扶起秦日綱，說：“燕王，您沒傷著吧！我們回去換幾匹好馬！”

秦日綱站在原地，四處看了看，說：“是要換馬，但不用回去換，否則來回要耽擱不少時間?！?/p>

衛(wèi)兵弟弟說：“這里沒有馬?！?/p>

秦日綱笑著說：“誰說這里沒有馬？我聽說天王府里就有不少千里駒，我們進去挑幾匹好馬騎騎?！?/p>

衛(wèi)兵哥哥說：“那是天王的馬，他要是不給怎么辦？”

秦日綱一擼袖口，說：“天王有什么了不起？老子也是王，他們借也得借，不借也得借，諒他也不敢不買老子的賬？”

衛(wèi)兵哥哥說：“燕王說得對，我們有急事，只是借著騎一下，回來再還給天王就是了?！?/p>

三人來到天王府門前，見大門緊閉，兩個衛(wèi)兵上前高喊道：“燕王拜見天王，快開門！”

過了好一會兒，門才打開，蒙得恩站在門口，看到秦日綱，忙說：“哦，原來是燕王駕到，失敬失敬。天王正在書房中讀書寫字，請問燕王有什么事？”

秦日綱上前一步，用咄咄逼人的語氣說：“蒙總管，你來得正好！我準備回丹陽搬兵，沒想到坐騎在天王府前跌壞了腿，現(xiàn)在走不了了。軍情緊急，只好就近過來，向你借幾匹馬騎一騎！”

蒙得恩看了看秦日綱和他身后的兄弟二人一眼，回頭對天王府的衛(wèi)兵們說：“你們?nèi)€人，陪燕王到后面的馬廄選馬！”然后對秦日綱說，“燕王，你請進！我過去向天王稟報一聲。”

秦日綱得意地看了一下自己的衛(wèi)兵，說：“你們在門口等著，我進去挑幾匹馬就出來。”

蒙得恩目送秦日綱去馬廄后，立即快步走到內(nèi)室，向正對外觀察的洪秀全說：“天王，秦日綱今日是自投羅網(wǎng)，我們可以先把他拿下，就斷了韋昌輝的一條臂膀，一舉扭轉(zhuǎn)當前的被動局面。”

洪秀全問：“秦日綱是員猛將，你有把握制服他嗎？他帶了多少衛(wèi)兵過來？”

蒙得恩回答說：“有把握，我已安排了刀斧手埋伏在附近。況且他只帶了兩個衛(wèi)兵，現(xiàn)在還留在門外！”

洪秀全略一思考后，說：“你就說我要見他，誘他到里屋后，你們再動手，這樣動靜會小一些。”

蒙得恩立即召來數(shù)名精干的刀斧手到內(nèi)室埋伏好，然后走向天王府的馬廄，見秦日綱已挑選了三匹高頭大馬往外走，他快步迎上前去，贊嘆說：“燕王，你果然慧眼??！比伯樂還會看馬，這三匹都是日行千里的好馬！”

秦日綱狂妄地說：“蒙總管，太平軍里會看馬的人沒有幾個，我秦日綱應(yīng)掛頭牌！”

蒙得恩借機恭維說：“燕王果然是帥才，天王聽說燕王來了，想與你說幾句話！”

秦日綱順手把馬韁交給旁邊的衛(wèi)兵，問：“天王要見我，他人在哪里？”

蒙得恩從容地說：“就在前面屋里?！闭f著，他在前頭帶路。

到了屋前，蒙德恩伸手推開大門，帶頭走了進去。秦日綱毫無防備，也跟著邁步進入，大門隨即被刀斧手關(guān)了起來。

秦日綱這才有所警覺，他沒有再前進，而是站在屋中央，皺眉問道：“蒙總管，你搞什么名堂，天王人呢？”

蒙得恩回過頭來，厲聲喝道：“刀斧手，把秦日綱拿下！”

秦日綱聞言大驚，剛伸手要去拔劍，說時遲那時快，已有兩把鋒利的鋼刀架到了他的脖子上，另外兩名刀斧手則死死地按住他的雙臂。一名刀斧手抽走秦日綱的佩劍，秦日綱還未完全反應(yīng)過來，轉(zhuǎn)眼間刀斧手已熟練地把他五花大綁了起來。

蒙得恩上前一步，順手摘掉秦日綱的王冠，厲聲喝道：“秦日綱，跪下！”

秦日綱終于清醒了，當即氣得破口大罵，大聲道：“狗日的蒙得恩，你他媽的敢在背后下黑手！”

這時，洪秀全威嚴地走出來，看了跪在地上的秦日綱一眼，說：“秦日綱，你知罪嗎？”

秦日綱憤然道：“老子有什么罪？”

洪秀全淡定地說：“秦日綱，你是我天國的一員猛將，本王真的不忍心殺你，誰知你竟如此不知好歹？”

秦日綱大聲說：“姓洪的，你他媽的最陰毒！先叫北王殺東王，現(xiàn)在又想殺我和北王，你是想殺人滅口吧？”

洪秀全反駁說：“本王什么時候讓北王殺東王？”

秦日綱說：“北王說，你密旨的意思就是讓他殺東王！北王怕殺不了東王，所以才讓我?guī)П鴣淼??！?/p>

洪秀全辯解道：“那是韋昌輝妄猜圣意！秦日綱，只要你老實回答本王的話，我可以饒你不死！你說，韋昌輝現(xiàn)在哪里？”

秦日綱停頓了一下，說：“他在北王府?！?/p>

蒙得恩插嘴問道：“北王府現(xiàn)有多少衛(wèi)兵？”

秦日綱回答說：“百十來人吧，反正不多，因為其他衛(wèi)兵都到城墻上守城去了。”

蒙得恩回頭對洪秀全說：“天王，機不可失，請下詔，讓石鎮(zhèn)吉立即率兵前去捉拿北王?！?/p>

洪秀全說：“你去辦吧！”

秦日綱忽然長嘆一聲，道：“北王啊北王，你總是自作聰明，你要是聽我的話，我們何至于落得如此下場！”

洪秀全警覺地問道：“聽你什么話？”

秦日綱不假思索道：“殺東王的那天晚上，我提議把你也一起殺了，我們就可以獨占京城。北王不同意立即下手，說要等等看再決定，要不然你早就成了我秦日綱的刀下之鬼！”

洪秀全聽后，倒吸了一口涼氣，情不自禁地說：“好一個秦日綱，我本想饒你一命，想不到你竟然想殺本王，我豈能再留你？”

蒙得恩對刀斧手說：“給秦日綱戴上重枷，押入府內(nèi)死牢?！?/p>

洪秀全輕輕地搖了一下手，冷酷地說：“不，立即將秦日綱押到后院斬首！”

石鎮(zhèn)吉率大隊將士把北王府重重包圍起來后，他和衛(wèi)兵騎著馬來到門前。見大門敞開，他便命令弓箭手四處散開，張弓搭箭以待。然后，他從懷里掏出黃絹圣旨，大聲說：“北王府的護衛(wèi)親兵們，你們聽著，本將軍奉天王親筆手諭，前來捉拿逆賊韋昌輝，與你們無關(guān)，抗旨者格殺勿論！”

北王府的衛(wèi)兵聽后，都驚呆了，紛紛往后退，縮到府內(nèi)的主樓下，府內(nèi)府外一時鴉雀無聲。

石鎮(zhèn)吉接著高聲喊道：“逆賊韋昌輝接旨?！边^了好一會兒，仍不見韋昌輝出來，他繼續(xù)大聲說，“韋昌輝，你率兵進京后，擅自殺害東王和翼王全家以及數(shù)千太平軍將士，有違圣意。天王下旨，革去你北王封號和本兼各職，收監(jiān)待審。你若抗旨不遵，依律就地正法！”

石鎮(zhèn)吉收起詔書，拔出腰間的寶劍，向府內(nèi)一指，命令道：“兄弟們，捉拿叛賊韋昌輝者有重獎！”

韋昌輝這時已站到府內(nèi)主樓的二樓陽臺上，百余名親信衛(wèi)兵持大刀守在樓下。他也從懷里掏出天王金牌，對沖到樓前的士兵們大聲說：“兄弟們，你們過去是我北王的部下，都仔細看好了，這是天王親賜的金牌，并授權(quán)于我，可臨機專斷。石鎮(zhèn)吉是石達開的親戚，石達開又是東王的同黨，你們不要跟他一起作亂，否則會禍及家人。誰殺死石鎮(zhèn)吉，本王賞黃金五百兩，不，賞黃金一千兩?！?/p>

石鎮(zhèn)吉笑著說：“韋昌輝，你能糊弄人一時，豈能糊弄人一世？你蒙騙天王，詐取金牌后胡作非為，天王已令我馬上收回。你還是老老實實跟我去見天王，否則，我不能保證你家人的性命安全?！?/p>

樓上樓下的士兵雖然都劍拔弩張，但沒出手，雙方一時僵持不下。這時，蒙得恩率領(lǐng)天王府的衛(wèi)隊騎兵及時趕到。

蒙得恩拍馬走到石鎮(zhèn)吉身旁，一只手高舉著秦日綱的首級，說：“兄弟們，秦日綱和北王相互勾結(jié)，不僅殺了東王，還企圖謀害天王，真是罪惡昭彰。你們看，天王已將秦日綱斬首了。”

韋昌輝看到蒙得恩舉著的秦日綱血淋淋的頭顱，頓時渾身癱軟，要不是身邊的衛(wèi)兵攙扶，他很可能跌倒在地了。

石鎮(zhèn)吉趁機揮刀大喊道：“兄弟們，沖啊?！?/p>

“殺啊！”大隊士兵立即舉著亮閃閃的大刀，吶喊著跟在石鎮(zhèn)吉身后，沖上前去，與韋昌輝的衛(wèi)兵們砍殺起來。不到一炷香的工夫，樓下樓上的衛(wèi)兵死的死，逃的逃。數(shù)十名士兵沖上二樓，把垂頭喪氣的韋昌輝拖到石鎮(zhèn)吉和蒙得恩馬前。

石鎮(zhèn)吉說：“姓韋的，你現(xiàn)在還有什么話說？”

韋昌輝不甘心地說：“我要面見天王！”

蒙得恩大聲說：“天王口諭，韋昌輝罪大惡極，不殺不足以平軍心民心，抓獲后立即就地正法！”他頭也不回地一揮手，“刀斧手，將韋昌輝拖出去砍了！”

■

安慶城外湘軍大營，清軍統(tǒng)帥曾國藩正坐在帥帳內(nèi)，和謀士趙烈文、李鴻章，以及曾國荃、彭玉麟等高級將領(lǐng)一邊喝茶，一邊聊天議事，全無大戰(zhàn)在即的氣氛。

曾國藩呷了一口茶后，問弟弟曾國荃：“老九，你發(fā)現(xiàn)城內(nèi)城外的發(fā)逆最近有什么異動沒有？”

曾國荃說：“沒有??！都快成一座死城了，能有什么異動？”他看了看在座的眾人，不滿地說，“大哥，安慶城內(nèi)的長毛已彈盡糧絕，我們?yōu)槭裁床涣⒓窗l(fā)起攻擊？”

彭玉麟接過話茬說：“曾帥，拿下了安慶，我水師就可以順水東進，直搗南京了。”

曾國藩看了看曾國荃，沒有應(yīng)答。

李鴻章幽默地說：“九哥，你披堅執(zhí)銳，勇猛可嘉，安慶已是烤熟了的鴨子，唾手可得，但若是現(xiàn)在取出來吃，恐怕有些燙嘴！”

趙烈文淡淡地問：“國荃將軍，聽說發(fā)逆里都在傳一首民謠，不知你聽到?jīng)]有？”

曾國荃說：“我怎么不知道，是南京城里發(fā)生內(nèi)訌后開始傳的，只是內(nèi)容我記不清了。”

趙烈文誦道：“天父傳旨殺天兄，王府處處空;打上包裹回家去，還是做長工?！?/p>

曾國荃聽后，不屑地說：“嗯，差不多，大概就是這個意思。你們文人就喜歡鼓搗這些玩意兒，我記得那么清楚干什么？它和我們打仗又沒有什么關(guān)系！”

曾國藩則說：“老九，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殆。從這首歌謠里，你可以了解對手的軍心士氣，怎么能說和打仗沒有關(guān)系呢？”

李鴻章插話說：“洪秀全就是靠‘天父天兄這些鬼話起家的，但裝神弄鬼的事只能蒙人一時，豈能糊人一世？這些神話一旦被戳穿，洪秀全就從神壇上倒了下來，接著倒下來的東西就多了?！?/p>

趙烈文說：“少荃兄高見！我看第一個跟著倒下來的就是安慶城。國荃將軍，你很快就會看到?！?/p>

曾國藩說：“老九，果子熟透了會自己掉下來的，你何必再費力上樹去摘呢？我讓你圍而不攻，攻而不取，知道是為什么嗎？”

曾國荃說：“我怎么不知道！八旗兵已成一群廢物，大清國現(xiàn)在最能打仗的也就是我們湘軍了，要不是我們出手，大清的江山早就改姓洪了。但要我們?nèi)テ疵偷脻M足我們的要求?！?/p>

曾國藩說：“九弟，你總算長進了。滿人從進關(guān)之日起，就對我們漢人不放心，尤其是對手握兵權(quán)的漢將，如果我們一口氣把姓洪的給滅了，那你我都得回湖南老家種田去?！?/p>

李鴻章恭維地說：“曾帥，學生今天又長見識了?！?/p>

趙烈文笑著說：“大清入關(guān)多年，我們漢人的‘飛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那一套，他們也學得很會了！”

曾國荃說：“我知道，這句話是漢朝大將軍韓信說的，前面還有一句吧，叫什么‘狡兔死、走狗烹?！?/p>

曾國藩和眾人都笑了起來。

趙烈文對曾國荃說：“國荃將軍，曾帥留幾只鳥在天上飛，目的是讓你拿著弓好好瞄著，你可不能一下子全給射下來了！”

曾國荃這次聽懂了，他看了曾國藩一眼，說：“大哥，我明白了！”

曾國藩又呷了一口茶后，換了個話題，說：“朝廷有旨，讓我們分兵趕到上海，保護那里的洋鬼子和關(guān)銀，諸位，你們誰愿意帶兵過去？”

曾國荃馬上說：“我去不了，安慶是塊到嘴的肉，我得先把這塊肉吞下去再說?！?/p>

彭玉麟起身說：“曾帥，玉麟愿率水師去上海。”

曾國荃馬上說：“玉麟，你不能去啊，你的水師要支持和配合我把安慶拿下來。”

趙烈文說：“曾帥，上海是沿海通商重地，洋人又十分狡詐，非文武雙全之將難以掌控大局，我看湘軍諸將中能勝任此事的人不多！”

曾國藩笑著說：“我看在座諸君中就有一位可擔當此重任！”

曾國荃看看周圍眾將，問道：“大哥，你說的是誰啊？”

曾國藩沒有回答，而是側(cè)身問李鴻章：“少荃，你的淮軍現(xiàn)在能出戰(zhàn)了嗎？”

李鴻章謙虛地說：“曾帥，可以出戰(zhàn)了。只是學生才疏學淺，加上訓(xùn)練時間太短，淮軍遠不及湘軍勇猛善戰(zhàn)?！?/p>

趙烈文說：“少荃兄，聽說你們成軍不久就在江淮攻防戰(zhàn)中大獲全勝，淮軍實力不容小覷啊！”

曾國藩說：“少荃，湘軍各部都身陷戰(zhàn)場，無法抽身，你能否親率淮軍南下上海？”

李鴻章馬上站起來，說：“曾帥，只要您一聲令下，學生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曾國藩說：“守上海是陸戰(zhàn)為主，我想淮軍可以勝任。少荃，守衛(wèi)上海后，少不了要與各國洋人打交道，這方面是你的強項，本帥認為你是最佳人選?！?/p>

李鴻章說：“感謝大帥信任，我將有理有節(jié)地與他們周旋。”

曾國藩又說：“聽說上海的各國洋行都自行組建了火槍隊，他們的新式火槍殺傷力極大，你去那里后，先了解一下行情，我想盡快買一批回來裝備湘軍，組建我們自己的火槍隊?！?/p>

李鴻章說：“學生去后，立即著手辦?！?/p>

曾國藩又說：“用我們的水師戰(zhàn)船目標太大，我已和武漢的洋人輪船公司談妥了，你們乘他們的鐵殼船要隱蔽些，悄悄偷渡過南京，赴上海?！?/p>

李鴻章問：“曾帥，何時出發(fā)？”

曾國藩說：“越快越好，盡快啟程！”

李鴻章行禮后，說：“曾帥，學生立即回去做準備，三日后出發(fā)！”說完，他轉(zhuǎn)身緩步退出大帳。

趙烈文見李鴻章走后，說：“曾帥，少荃此去如虎入深山，龍歸大海，他恐怕不會再回湘軍大營了！”

曾國藩點頭，說：“少荃乃青年才俊，無雙國士，本非籠中之鷹，終有飛天之日，本帥只不過做了個順水人情而已！正如你所說，湘軍諸將勇猛有余，智謀不足，皆不及少荃之能矣！”

趙烈文恭維道：“大帥知人善任，何愁長毛不滅！”

曾國藩說：“洪賊小富即安，不思進取。當初他們攻占南京后，稍作休整，再乘勝分道北上直取北京，天下說不定早就改姓了?？上麄儾粌H沒有這樣做，反而坐困南京，爭權(quán)奪利，以致相互殘殺，坐失良機，今后怕是再難有作為了。”

彭玉麟說：“曾帥，南京內(nèi)訌后，發(fā)逆實力大損，我們今后不必再像以前那樣屢屢強攻了。紫禁城內(nèi)的王爺貝勒們最樂意的事，就是看著我們漢人內(nèi)耗，他們好穩(wěn)坐江山。湘軍水陸之師苦戰(zhàn)數(shù)年，傷亡巨大，現(xiàn)存將士是百戰(zhàn)之精華，是大帥心血之碩果，是將來治國平天下之猛士，不能把這點兒家底都耗盡了！”

曾國藩點頭說：“你說得對，凡事要從近處著手，遠處著想，這方面烈文先生是我倆的老師！”

趙烈文馬上說：“大帥，您這樣說，學生就無地自容了，這些都是我隨跟大帥南征北戰(zhàn)后，慢慢領(lǐng)悟到的?！?/p>

曾國藩這時站了起來，對眾人說：“今天也算是一次群英會，烈文和少荃兩位的高論，本帥受益匪淺，請各位回去后再好好用心體會一下，定有收獲。我還要給朝廷上折子，大家都回去吧?！?/p>

■

天京城外翼王大營，石達開和眾將站在大帳外，注視著陳承熔、石鎮(zhèn)吉一行從持刀列隊的士兵中間迎面走來。

陳承熔走到石達開面前，高聲說：“翼王，臣奉旨前來拜見?！闭f著手一揮，兩個士兵捧著兩個小木箱放到石達開面前。陳承熔上前一一打開箱蓋，說，“這是天京事變的罪魁禍首韋昌輝、秦日綱兩人的首級，請翼王仔細驗看。”

石達開面無表情，走過來稍稍看了一眼，說：“陳尚書，天王還有何旨意？”

陳承熔說：“天王請翼王立即進城，主持天國軍政事務(wù)！”

石達開回頭對眾將說：“我們一起進城。大軍仍在城外駐扎，不得擾民滋事?！?/p>

眾人隨即一起入城，前往天王府覲見洪秀全。

洪秀全已站在天王府外迎接石達開。

石達開和眾將官遠遠看見，趕緊翻身下馬。石達開上前一步，單膝跪下，說：“天王，臣石達開不得已率兵來京討賊，還請?zhí)焱跛∽?！?/p>

洪秀全上前將石達開扶住，大聲說：“翼王，快快請起！你做得對，來得好！”

洪秀全把石達開拉到自己身旁，環(huán)視眾人后，心情沉痛地說：“本王聽信了韋昌輝的一面之詞，受了他的蒙騙，誤賜金牌，致使東王全家和翼王家人，以及數(shù)千太平軍將士被害，本王愧對東王和翼王，愧對死難的太平軍將士，也愧對江東父老及兄弟姐妹。本王將下罪己詔，向天國軍民謝罪！”說著已是滿目含淚。

聽到洪秀全如此痛心疾首的表白，在場的將士們都受到了感染，紛紛難過地低下了頭。

洪秀全見自己的檢討收到了很好的效果，便繼續(xù)大聲說道：“教會的兄弟們，我們雖有王侯等級之分，但都是上帝的子民，要聽從上帝的旨意?，F(xiàn)在混入教會的亂臣賊子已受到了上帝的懲處，內(nèi)患消除了，只要兄弟們能像過去一樣團結(jié)一心，本王相信，我們一定能建成人間的太平小天堂。”說完看了一眼身旁的蒙得恩。

蒙得恩反應(yīng)極快，馬上站到前面，大聲說：“天王已在府內(nèi)備下酒席，為翼王和眾將軍接風、慶功，請大家進府赴宴！”

石達開再次單膝跪下，說：“謝天王！”

眾人也跟著跪下，異口同聲道：“謝天王！”

洪秀全上前扶起石達開，親切地用手拉著石達開的手，旁若無人地說：“翼王兄弟，咱們走！”

晚宴過后，石達開離開天王府，帶著蕭發(fā)勝、張遂梁、曾錦謙等人來到翼王府。

石鎮(zhèn)吉已率衛(wèi)兵站在門前迎接，他早前已安排士兵對王府進行了清理和粉刷，此時的王府雖干干凈凈，但是冷冷清清。石鎮(zhèn)吉見石達開臉色鐵青，也就沒有多說話。

石達開徑直進了王府，眾人便在府門內(nèi)停了下來，只有石鎮(zhèn)吉跟了進去。

石達開面對著空空蕩蕩的屋子，情不自禁地流下了兩行苦澀的淚水。他沒有去擦拭，而是任憑淚水掛在臉頰上。

石鎮(zhèn)吉悲愴地說：“大哥，小弟慚愧，沒能保護好王府！”

石達開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伸手擦了一下眼睛，說：“這事也怪不得你，韋昌輝和秦日綱縱兵作亂時，連天王都忍氣吞聲，你勢單力薄，又能怎樣？你的部下中有許多人過去都是他北王的部屬??！”

石鎮(zhèn)吉懊惱地說：“我知道韋昌輝對你不滿，但沒想到他竟然會對王府里的人下手?！?/p>

石達開說：“聽說韋昌輝并沒有下令，而是秦日綱擅自下的手，真相究竟是怎樣的，現(xiàn)在也搞不清楚了。我要是不及時帶兵過來，還不知他們要在城里殺多少人？我不明白，他們倆為什么那么喜歡殺人，跟瘋了似的?！?/p>

二人說著，進了議事廳。

石達開坐下后，說：“鎮(zhèn)吉，你過去讓他們都進來吧?！?/p>

蕭發(fā)勝、張遂梁、曾錦謙這才進了議事廳。

石達開讓三人坐下，說：“你們也都知道了，天王剛剛在酒宴上讓我接替東王的職務(wù)，主持天國的軍政事務(wù)，你們對此有何看法？”

蕭發(fā)勝快人快語，說：“翼王，這是明擺著的，天國當初冊封六王，現(xiàn)在只剩下天王和翼王了，理應(yīng)由您統(tǒng)帥三軍，主理國政。”

石鎮(zhèn)吉說：“翼王，韋昌輝的家人還關(guān)在北王府，是繼續(xù)關(guān)著，還是都殺了？”

石達開嘆了口氣，說：“都放了吧！冤冤相報何時休？我不想再糾纏下去了?！?/p>

蕭發(fā)勝說：“那豈不是太便宜了他們？”

石達開說：“不能再殺了。你們想想，東王的弟弟楊輔清、北王的弟弟韋俊杰都還領(lǐng)兵在外，如果我們再不收手，繼續(xù)殺下去，那何時是個頭？他們可能會鬧兵變，甚至會向清軍投降，那天國的局面就更無法收拾了。我以為，現(xiàn)在最重的是重聚軍心，穩(wěn)定大局，天王也是這個意思，我豈能因私人恩怨而不顧大局？”

石鎮(zhèn)吉說：“不知韋家人會不會領(lǐng)翼王的恩情？”

石達開寬容地說：“他們領(lǐng)不領(lǐng)情我無所謂，我只是想借此告訴兄弟們一個道理，公是公，私是私，如果大家都因私而廢公，太平天國就不會太平，甚至會很快崩潰?！?/p>

張遂梁看了看石達開，說：“翼王，我以為這次天京變故，就是因天王和東王爭權(quán)而引發(fā)的，天王對大權(quán)旁落似乎心有不甘，東王權(quán)欲熏心且喜獨斷專行，雙方不僅不松手，反而死擰，終成死結(jié)，這個教訓(xùn)極其深刻?。　?/p>

曾錦謙補充說：“翼王，遂梁兄一語中的。天國還處于草創(chuàng)階段，天王又不擅軍務(wù)且喜歡干預(yù)，誰在東王這個位置上都不好干！”

蕭發(fā)勝說：“是啊，戰(zhàn)場上瞬息萬變，往往需要專斷速行，哪有工夫議論來議論去？否則這仗還怎么打？”

石達開看了看石鎮(zhèn)吉，說：“鎮(zhèn)吉，你久居京城，你也說說?！?/p>

石鎮(zhèn)吉說：“大哥，諸位分析得很有道理。天王本有讓你和北王進京共同主政的想法，就是因為對東王獨攬大權(quán)一直不放心，他肯定也不希望翼王成為第二個東王?！?/p>

石達開說：“這一點我也清楚，我準備主動把兵權(quán)分為數(shù)份，與他人共享，以釋天王的猜疑之心?！?/p>

石鎮(zhèn)吉說：“大哥，你若放權(quán)了，各部將軍們將來擁兵自重，不聽王命，怎么辦？”

石達開點點頭，說：“你們的意思我知道了，人世間的事都很難兩全??！所以我真的不想留在京城主政，可天國的這半壁江山是無數(shù)兄弟用命換來的，現(xiàn)在局面又如此兇險，我豈能撒手不管？我想找時機跟天王好好談一談，談得好我就留下，若是談得不好，那我就仍回前線去算了！”

第二天早上，洪秀全用過早餐后，便來到議事大廳。很快，蒙得恩陪著陳承熔一同走了進來。

等二人坐下后，洪秀全淡定地問：“陳尚書，翼王帶來的兵馬都回寧國去了嗎？”

陳承熔剛坐下又站起來，說：“回天王，翼王對臣說，天京的局勢已趨穩(wěn)定，而皖南的戰(zhàn)事再起，他準備讓副將蕭發(fā)勝率全部兵馬盡快返回前線?！?/p>

洪秀全親熱地說：“陳尚書，你坐下說。明天的全城軍民大會，本王不便參加，你等會兒過去與翼王商量一下，讓他代表我講講話。”

陳承熔說：“臣遵旨。”

洪秀全又說：“你告訴翼王，本王的意思是，東王和北王的事過去了就算了，不必再追究他們的罪與過了，否則牽涉的人過多，對穩(wěn)定大局和人心不利?！?/p>

陳承熔想了想，說：“天王，目前天王之下只有一個翼王，臣以為，等二王變故之事安頓之后，須及時對六部人事加以調(diào)整?！?/p>

蒙得恩憂慮地說：“是啊，天王！這次變故中，翼王的寬容大度，深得軍心民心，如由他一人獨掌朝綱，很有可能會成為第二個東王?！?/p>

洪秀全說：“今天請你們倆過來，就是要商量這個事。陳尚書，你有何看法？”

陳承熔心領(lǐng)神會，說：“天王可冊封新的王，讓他們與翼王共同主持大局。臣以為立即冊封天王的兄弟為王，別人也不好攀比。另外，再提拔幾位忠于天王的年輕將領(lǐng)為各部主將，讓他們各領(lǐng)一軍在外拱衛(wèi)天京?！?/p>

洪秀全說：“李秀成、陳玉成前不久建有大功，他們這一批青年將軍都是忠于我的！我以前就有封他們?yōu)橥醯南敕?，只是東王不同意，現(xiàn)在王位空缺，我這次一并封了，好不好？”

陳承熔說：“天王，臣以為可緩一緩，一次封王不宜過多。再說他們都還年輕，一旦封了王，他們也就失去了進取之心，可先提拔他們?yōu)橹鲗?，等他們立下新功后，再封不遲！”

蒙得恩笑著說：“陳尚書果然老謀深算！”

陳承熔接著說：“天王，在局勢穩(wěn)定后，臣以為天王可在六部之上增設(shè)內(nèi)閣，精選數(shù)人和翼王一起入閣議事，重大軍務(wù)政務(wù)由天王您親自決斷。”

洪秀全說：“當年朱元璋就是這樣做的吧！”

陳承熔說：“正是。”

蒙得恩插話說：“天王，如依古制，封王的都是皇家子弟，外姓功臣不可加封?！?/p>

洪秀全說：“是的，仁發(fā)、仁達也是這么說的。他們倆一直吵著讓我封王，我曾和東王商量過，東王堅決不同意，所以我才沒有冊封?！?/p>

蒙得恩說：“天王，現(xiàn)在時機正好，不然翼王掌控大局后，他如果也不同意，再想封王就困難了。”

洪秀全問：“陳尚書，你的意見呢？”

陳承熔說：“天王，拜上帝會在永安封王時，實行的是眾人推選的共議制，臣以為現(xiàn)在要改變這個舊制，建立新規(guī)，即封王之權(quán)收歸天王獨掌，不再推薦共議。蒙主管說得有理，趁此次變故之機，天王立即下旨，封仁發(fā)為安王，封仁達為福王，共同參與朝政。翼王即使有意見，他現(xiàn)在也不好公開反對。等調(diào)整六部后，二位王弟可與翼王一同入閣議政，讓翼王做個掛名的牽頭人最好?！?/p>

洪秀全聽后，哈哈大笑，說：“得恩，陳尚書有宰相之才，他這個主意好啊！”他站起來對兩人說，“你們二位是本王的股肱之臣，在這次事變中也都立了功，本王決定你二人將來也入閣?！?/p>

陳承熔和蒙得恩異口同聲道：“謝天王！”

翌日，石達開和陳承熔、石鎮(zhèn)吉、蒙得恩等人來到太平軍校場。站在高臺上，石達開見太平天國的各級官員、將領(lǐng)和軍民代表都已陸續(xù)入場，便示意陳承熔先上前講話。

陳承熔走到臺前，高聲道：“天國的兄弟們，都不要再說話了，現(xiàn)在開會。洪天王偶感風寒，不能到會，委托翼王代表他講話，下面請翼王訓(xùn)示?！?/p>

石達開走到臺前，環(huán)視了一下會場，哀傷地說：“兄弟們都已知道了，韋昌輝和秦日綱為報私仇，擅自率兵圍攻東王府，不僅殺了東王和他的家人，也殺了許多無辜的將士和官員，還殺死了我在天京的家人。韋、秦二人是這次動亂的罪魁禍首，罪不容赦，天王英明果斷，已將他二人斬首示眾。本王認為，這件事到此了結(jié)，誰也不許再繼續(xù)為此事糾纏?！甭牭脚_下議論紛紛，他接著說，“本王率兵進城的目的是‘清君側(cè)，并無私心，許多人以為我一定會去北王府殺人報復(fù)，大家都看到了，我石達開并沒有那樣做！為什么呢？因為我們當初入會時都發(fā)過誓，入了會，不論貧富，不分貴賤，大家互為兄弟姐妹，就是一家人。既然是一家人了，有什么事不能坐下來好好商量，非得拼個你死我活呢？”

石達開停頓了一下后，繼續(xù)說：“人要憑良心說話，我認為東王和北王原本也不是什么壞人，他倆過去還為天國立過大功。俗話說得好，死了死了?，F(xiàn)在他們都已死了，本王以為我們現(xiàn)在也沒有必要再去追究他們過去的功過是非，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石達開接著話鋒一轉(zhuǎn)，說：“大家可能還不太清楚，天國目前的情形仍很嚴峻，曾國藩正帶領(lǐng)湘軍反攻安慶，如果他們攻下了安慶，就會水陸并進，順江而下圍攻天京。李鴻章的淮軍也已到了上海，正從東南方向我們反撲過來。天王已授權(quán)我暫統(tǒng)三軍，主持大局，本王在這里再次重申，從現(xiàn)在起，不論是誰，如果再私自殺人，一律嚴懲不貸！各部各級官員回去后，要各司其職，全力救治事變中受傷的軍民，撫恤死難軍民家屬。各部將領(lǐng)回去后，要迅速整頓兵馬，準備出擊迎戰(zhàn)。本王希望天國的兄弟們拋棄個人恩怨，團結(jié)一致，誓死保衛(wèi)天京，保衛(wèi)天王，保衛(wèi)天國！因為只有這樣，我們才能讓天國的紅旗在天京城上永遠高高地飄揚?！?/p>

校場上的歡呼聲沸騰了，全體軍民一齊高喊道：“翼王！翼王！翼王……”

■

1864年7月，天京太平門。

太平門是南京城的九門之一，太平軍當年圍攻江寧時，首先攻占此門才順利占領(lǐng)了南京城。太平天國進入南京后，洪秀全改南京為天京，改此門為太平門，并親筆題寫了“太平門”三個大字。

太平門對面的山岡名叫龍頭坡，曾國荃把他的攻城指揮部就設(shè)在那里。

這天早上，湘軍統(tǒng)帥曾國藩和曾國荃、彭玉麟、趙烈文等人，站在山坡上向南京城內(nèi)眺望。

曾國荃一邊用望遠鏡觀察南京城，一邊說：“大哥，李鴻章剛送來的這批德國造的望遠鏡就是好，比法蘭西造的望遠鏡看得遠，也看得清楚?！?/p>

曾國藩端詳了一下手中的望遠鏡，說：“德國在西洋諸國中工業(yè)最為發(fā)達，不僅是望遠鏡造得好，槍炮也比法蘭西和英吉利造得好。李鴻章現(xiàn)在上海得風氣之先啊，他的淮軍現(xiàn)在不僅肥了，也壯了。你們不要不服氣，不出十年，淮軍必將崛起并取代湘軍，不過那時我早已歸隱了。”

彭玉麟說：“曾帥，李鴻章是您的學生，淮軍雖沒有納入湘軍序列，仍是湘軍的一個組成部分，我以為，他李鴻章的淮軍是沒有湘軍番號的湘軍?！?/p>

曾國藩笑著說：“玉麟將軍，你是在寬慰我吧！不過，你說的也不是沒有一點兒道理。”

曾國荃說：“大哥，你怎么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李鴻章打下蘇州后，就一直慢騰騰的不肯上來，他要是有能耐，為什么不來攻打南京？”

曾國藩聽后，沒有應(yīng)答。

趙烈文接過話說：“國荃兄，淮軍攻下蘇州后實力大增，已從東南方向直接威脅南京城了，他沒有沿江而上急攻南京，可能是不愿和你爭功。”

彭玉麟點頭說：“烈文兄言之有理，鴻章目光深遠、素有大志，他把攻克南京這天下第一大功留給你，以報曾帥多年的關(guān)愛和提攜之恩?！?/p>

曾國藩這時才點頭，說：“九弟，你聽明白了吧！他不是不能為之，而是不愿為之。”

曾國荃說：“大哥，那我們也不要再拖了，動手吧！我們埋在城墻下的炸藥也是德國造的，據(jù)負責安裝炸藥的洋技師說，他那兩千斤炸藥能把南京城墻炸出一個十丈多寬的大口子?！?/p>

曾國藩沒有接話，而是舉起望遠鏡觀看了一下，說：“哎，國荃，爆破口附近的那座城門叫什么門？”

曾國荃回答說：“長毛叫太平門，原先叫得勝門。洪賊當年也是從這兒挖地道、埋炸藥，最后攻進南京城的，所以改稱此門為太平門?！?/p>

曾國藩環(huán)顧眾人后，轉(zhuǎn)向弟弟說：“國荃，北京紫禁城里的小皇帝已連下九道圣旨，限我們?nèi)諆?nèi)拿下南京。我已回奏，你今晚就發(fā)起總攻吧！”

曾國荃笑著說：“大哥，要想拿下我早就可以拿下了，我為的就是吊吊他們的胃口。那個小皇帝，胎毛還未脫凈，他知道個屁??！”

曾國藩忙說：“國荃，你要管好你這張嘴，不許胡說。大戰(zhàn)在即，要謹言慎行，更不可輕敵?！?/p>

曾國荃說：“大哥，南京城現(xiàn)在就像一艘坐灘江邊的大船，從外表上看，這船還是有模有樣的，其實內(nèi)部早已腐爛入骨，我只要上前踹一腳，整個船就立即散架崩塌?！?/p>

曾國藩摸了一下額頭，說：“城里的情況我比你還清楚?！闭f著又舉起望遠鏡看了看前方，“哎，國荃，在城墻外和塹壕之間，怎么有許多老弱婦孺？”

曾國荃回答說：“那些人是長毛從城里趕出來的，估計城里早就沒吃的了，李秀成為了卸包袱，省口糧，就把他們趕出來了。我為了增加李秀成的口糧負擔，沒讓他們出來，并把他們往城內(nèi)趕。守城的長毛不再讓他們回城，他們來去無門，只能滯留在城墻和壕溝的中間地帶。”

曾國藩一邊撫摸手里的望遠鏡，一邊說：“老九，攻心為上，攻城為下。你當初這樣做也沒有錯，但現(xiàn)在勝券在握，不必再用這些無辜的百姓作籌碼了，放他們一條生路吧，也為我積點兒陰德！”

曾國荃說：“好的，大哥，我聽你的！我這就讓士兵們放他們離去。”

天京事變之后，太平天國實際上已分崩離析，太平軍也很快成為一盤散沙。事變之初，洪秀全讓翼王石達開留京接替東王楊秀清主持大局。俗話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洪秀全為防止翼王成為第二個東王，立即封他的兩個弟弟為安王和福王，與石達開共同主政，名為協(xié)助，實為監(jiān)視。石達開并沒有楊秀清那樣的威望和謀略，在此情況下，更無法施展自己的軍事政治才能，遂漸漸心灰意冷，直至最后負氣離開天京，返回本部大營。洪秀全見大局已敗，無人收拾，只得取消了兩個弟弟的王爵封號，加封石達開為“義王”，再次請翼王回京主政。沒想到石達開書生氣十足，仍不為所動，拒絕回京。洪秀全無奈之下，便提拔李秀成為忠王，留京主持大局。可時間一長，他對李秀成同樣不放心，為了達到他權(quán)力制衡的目的，他不久又冊封了一批又一批的王，前前后后陸續(xù)共冊封了兩千多位王。俗話說，龍多旱，人多亂。有王封號的將領(lǐng)太多，洪秀全又開始將王分為一二三等，雖都是王，但等級不一樣，結(jié)果越封越亂。各王擁兵自重，各自為政，太平軍各部在曾國藩的湘軍、李鴻章的淮軍的兩面夾擊下，被動挨打，全面潰敗，天京很快成為一座孤城，深陷湘軍的重重包圍之中。李秀成坐困危城，無計可施，便勸洪秀全棄天京而去，結(jié)果被洪秀全拒絕了。洪秀全已陷入癲狂的臆想中，他對李秀成說，上帝會派天兵天將下凡為他守護京城。但天兵天將始終也沒有出現(xiàn)，眼看天京城彈盡糧絕，洪秀全絕望之后竟服毒自殺，他是寧愿死也不愿離開自己精心構(gòu)建的天王府。

洪秀全臨終前，把幼天王洪天貴托付給李秀成，讓李秀成帶幼天王突圍出城。這對李秀成而言，幾乎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因為，湘軍素以“扎硬寨、掘深溝”的攻守戰(zhàn)術(shù)見長，他們已在天京城外挖了三道深溝長壕，并配置重兵防守。李秀成知道，現(xiàn)在既失去了突圍的時機，又沒有突圍的兵馬，如要強行突圍，根本沒有勝算。在草草安葬了洪秀全后，他一邊悄悄做突圍的準備，一邊在苦苦尋找突圍的方法和路徑，他知道，目前唯一可行的就是帶著幼天王伺機潛逃出城。

李秀成最終選擇了太平門。

曾國荃借鑒當年太平軍攻占南京的經(jīng)驗，也從地下掘坑道至城墻腳下，然后用炸藥爆破，在城墻上炸出缺口，士兵便可由此沖進城內(nèi)。

攻城的當天夜里，湘軍引爆了城墻下的炸藥，只聽到一聲巨響，城墻被炸開一個二十來丈寬的大缺口，湘軍突擊隊從缺口攻入城內(nèi)后，首先占領(lǐng)了附近的太平門，但未敢立即深入展開巷戰(zhàn)。這是湘軍攻占的第一個南京城門，太平門也成為湘軍后續(xù)人馬進城的主要通道。

李秀成心想，其他各門雖仍在太平軍手里，但門外有大批的湘軍和道道溝壕，就算能出門也無法遠行，唯有太平門外的道路已被湘軍填平補實，如能從此門出去，可快速逃逸。他也知道湘軍組織嚴密，警覺性高，從這里突圍是一步險棋，也是唯一一步可以走的棋。于是，他決定在當天深夜，趁湘軍睡覺之機，輕車簡從，用隱蔽的方式從太平門突圍。

俗話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當黑夜降臨后，李秀成的衛(wèi)兵和幼天王的衛(wèi)兵全部換上繳獲的湘軍服裝，悄悄從天王府后門而出。幼天王、李秀成和洪仁玕等騎馬走在隊伍中間，突圍小分隊從偏僻的街道直奔太平門而去。當他們到達太平門口時，幾個哨兵以為他們是自己的隊伍，也沒多問。李秀成大喜過望，帶著幼天王快速從城門而出，朝遠處的村莊奔去。城外雖有許多湘軍營帳，但疲憊的湘軍士兵們都已在帳內(nèi)休息，誰也沒在意這支在營地里穿插而過的人馬。

李秀成回頭一看，太平門已被甩在身后，他以為自己的這步險棋成功了。不料，一位湘軍士兵夜起到帳外尿尿，無意中發(fā)現(xiàn)這支匆匆忙忙趕路的“湘軍隊伍”，便隨口問道：“哎，你們夜里要到哪里去??？”結(jié)果無人理睬。那人尿完后，上前抓住一個李秀成的衛(wèi)兵問，“是不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財路？帶上我們兄弟??！”

李秀成的衛(wèi)兵是廣西老兵，他一邊掙脫，一邊說：“哪里有什么財路，我們在趕路?！?/p>

湘軍士兵一聽對方說話不是湖南鄉(xiāng)音，而是廣西口音，而湘軍里沒有廣西人，立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便一邊向營帳里跑，一邊大喊道：“不好啦，長毛化裝成我們湘軍逃出城了！”

這一聲喊，把營帳內(nèi)的湘軍官兵都嚇了一大跳，因為曾國荃戰(zhàn)前下過死令，誰放走太平軍，殺無赦！他們立即拿著刀槍沖出營帳，邊追邊喊道：“長毛突圍了，快追??！”

喊聲很快傳遍了湘軍各營，他們紛紛向李秀成突圍的隊伍追趕過來。

曾國荃對此也早有防備，已在塹壕外圍布置了機動騎兵分隊，騎兵隊聽到城邊的叫喊聲后，立即舉著火把從四面圍攻上來。李秀成一看，知道突圍人馬要想全部脫身已不可能，遂決定舍生取義。他讓洪仁干保護幼天王洪天貴先走，自己率親兵衛(wèi)隊留下阻截、遲滯湘軍的快速追擊。也正因為李秀成奮不顧身的拼死阻截，洪仁干和幼天王終于突出重圍，而李秀成卻受傷被俘。

曾國藩聽說李秀成被俘，心中大喜。他知道太平天國后期是李秀成為帥，他倆作為兩軍的主帥，交手數(shù)年，還從未見過面。曾國藩想見一見這位很難對付的敵手，便讓曾國荃把李秀成押解到了中軍大帳。

曾國藩坐在帥椅上，看到士兵押著戴著鐐銬的李秀成進來，便揮了一下手，讓士兵將李秀成的鐐銬摘下，并搬來一把椅子讓他坐。

曾國藩坐著沒動，用鷹一般的眼神仔細端詳了一下李秀成，緩緩問道：“你就是忠王李秀成？我是曾國藩，沒想到我們在這里見面了。你請坐，上茶！”

李秀成站著活動了一下手腳，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端起士兵送上的茶水，連喝了幾大口后，說：“曾帥，你我較量多年，雖互有勝負，但最終還是你勝了，我敗了！你有什么話，就請說吧！”

曾國藩笑了笑，說：“忠王，我們是棋逢對手，我只是勝得僥幸而已。我沒什么要說的，我倒很想聽聽你想說點兒什么！”

李秀成放下茶杯，仰天長嘆一聲，說：“我想說的是，天機難分辨，人心更難測，成也神話，敗也神話！”

曾國藩點點頭，說：“忠王，這是對你自己，也是對你們太平軍最經(jīng)典的總結(jié)，很有見地。你再說說我們?！?/p>

李秀成放下茶杯，想了一下，說：“怎么說呢？湘軍嘛，都是文人為將，敗是文章，勝是文章。”

曾國藩離開帥椅，站起來擊掌道：“精辟！十分精辟！忠王，你不愧為一代名將！你總結(jié)得真的比我好。”

李秀成說：“不過，我們的天王最看不起的，就是你們這些科考出身的文人，他常說的一句話是‘百無一用是書生，對此我并不茍同。人生在世，無論為將還是為臣，無緣明主是一大憾事！不知曾帥有無宏愿大志？”

曾國藩忙問：“若無，又怎樣？”

李秀成說：“若無，就不必多談了！”

曾國藩忙問：“若有，又怎樣？”

李秀成說：“若有，我就有話說。曾帥肯定也清楚，天京雖破，但太平軍各部尚在。曾帥如能奮湘軍之勇，振三軍之威，兵鋒北指，驅(qū)逐韃虜，光復(fù)中華，我李秀成可招舊部十萬做前驅(qū)！”

曾國藩聽后一愣，起身緩步走到帳前，忽然轉(zhuǎn)身說：“忠王，你看，本帥早前為自己題寫了一副對聯(lián)，就貼在帥帳的大門上。”接著念道，“倚天照海花無數(shù)，流水高山心自知。我本一書生，討伐征戰(zhàn)并非所愿，也無心他求，唯一心愿就是不忍讓源遠流長數(shù)千年的中華文脈為洪賊所斷，這是炎黃子孫生生不息之根本。但我還是應(yīng)當謝謝你的美意，在九弟國荃收復(fù)南京后，我已向朝廷上奏，表明心跡，立即裁撤湘軍三萬，放老弱疲憊之兵回鄉(xiāng)務(wù)農(nóng)，我也回湖南退隱山林?！?/p>

李秀成默默地站起來，無比悲憤地說：“漢家子孫千百萬，竟無一人學穆王?？珊蓿】蓢@！我該走了！”

曾國藩沒有接李秀成的話茬，而是低聲說：“忠王，我順便向你通報一聲，免你遺憾。幼天王洪天貴和洪仁干已在江西被俘，正在被押解去京的途中，十有八九是要被凌遲處死。你我雖為敵手，但我敬佩你的為人，不想讓你到北京受那份罪！”

李秀成站起來，朝曾國藩拱了拱手，說：“謝了！”然后大義凜然地向營帳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