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畢飛宇
幼年喪父的人都是這樣的,在他們的成長過程中,他“知道”自己的父親死了,但同時,又是“不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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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冬以來,沈翠珍總是頭疼,偏在一側,大部分都在左邊。要說有多疼那也說不上,可是,總也好不了。白天倒也算了,沈翠珍最受不了的還是在夜間。夜間的疼痛劇烈了。這一來沈翠珍的覺就再也沒法睡。偶爾睡著了,全是夢,老是夢見端方小的時候,老是夢見端方他爹活著的時候,活靈活現(xiàn)的。這樣的夢不可以對王存糧說,再有肚量的男人也聽不得這樣的夢。怎么說呢?沈翠珍倒是去合作醫(yī)療社找過興隆,興隆撥弄著她的腦袋,這里摁一下,那里敲一下,也沒有看出什么頭緒。興隆就說了:“沒事的。疼得厲害了就吃吃藥,實在扛不住了,就打打針?!鄙虼湔錄]有打針,藥可是吃得不少,一點功效都沒有,還是疼。
這一天的一大早一直刮著東北風,沈翠珍卻把端方和端正喊上了,她要帶著他們回一趟娘家,也就是大豐縣白駒鎮(zhèn)的東潭村。怎么突然來了這一番舉動的呢?沈翠珍做了一個極其不好的夢,她又夢見端方他爹了。端方他爹在沈翠珍的夢里很不高興,說:“翠珍吶,你多少日子不回來了,你也回來看看我噻?!彼@是抱怨了。沈翠珍驚出了一身的汗,在被窩里頭掐了一番指頭,是有日子沒回去了。是的,有日子了。沈翠珍到底不同于一般的女人,她哪里是不想回去?她是怕。這里頭有不堪回首的一面。沒有做過寡婦的女人怎么說也體會不到這一層。這里的冷暖,不說也罷了。沈翠珍驚醒了,躺在床上,再也睡不成了,就想好好地哭一回。一聽到王存糧的呼嚕,只好在枕頭上悄悄地抹幾回眼淚。當天夜里沈翠珍就十分清晰地找到了自己的病根,是端方他爹在念叨自己了。鬼一旦念叨誰,誰的頭就疼,這個道理誰還不懂呢。一定要回一趟娘家,沈翠珍對自己說,說什么也不能拖了。附帶到西潭村端方他爹的墳頭上給死鬼回個話:你就別念叨了,我這不是都好好的么。
2
興化縣中堡鎮(zhèn)王家莊離大豐縣白駒鎮(zhèn)東潭村其實也就是五六十里的距離,并不遠。但是,里下河的平原就是這樣,它是一個水網(wǎng)地區(qū),沒有通直的大道。你要繞著走,過河、過橋,這一來實際要走的路就不下一百里了,需要一整天的。其實還是遠。遠了好,遙遠的距離最適合寡婦們的二嫁。端方起先是不肯回去的,他也怕。那一頭雖說都是親人,但親人的見面也不一定都是溫暖和愉悅的內容,對于一些特別的家庭來說,自有它刺骨的地方。這里頭是非常矛盾的,一方面,他和東潭村親,另外一方面,東潭村又讓他別扭。端方從小到大都是在鄉(xiāng)親們的照應之中長大的,這一來滿村子就都是他的恩人了。端方至死也不能忘記離開東潭村的那個上午,母親一直逼著他磕頭,見人就磕。小小的端方不知道自己虧欠了這個世界什么,這一筆債要到哪一天才能還得清。對自己的故鄉(xiāng),端方的心情只能用一個詞語來概括:敬而遠之。
端方不想受這樣的罪。母親這一回卻沒有依他,連拽帶拉,拉起來就上路了。沈翠珍因為走得匆忙,也沒有帶什么像樣的禮物,只是到王家莊小學找了一回端正的老師。老師們每個月都拿現(xiàn)錢,手頭上到底寬裕一些,她就厚著臉皮借了五塊,回門去了。
東潭村也無非就是這樣,除了人們說話的口音有一些別致的地方,剩下來的,幾乎就是王家莊的另一個翻版。幾棵樹,幾間低矮的草房子,中間有一些人。來到東潭村的時候天已經(jīng)擦黑了。沈翠珍走進自己的娘家,在小油燈的下面見到了自己的母親。這么多年沒見了,老母親早已是風燭殘年,老得都皺起來了,干癟得只剩下一小把,能拎起來。沈翠珍只看了一眼,剎那間心如刀絞,快步上去,跪在了母親的腳邊。老母親嚇了一大跳,沒認出來。老母親再也想不到自己的閨女能在這樣的年底回來,多冷的天,多大的風,多遠的路哇。老母親一口一個“乖乖”,一口一個“苦命的孩子”,把沈翠珍的心都喊碎了?!凹蕹鋈サ墓媚?,潑出去的水”說說罷了,哪里能那樣輕巧。母女總歸是血肉相連的,有說不出口的溫暖和蒼涼。利用這樣的空隙,端方和小舅舅小舅母打了一遍招呼,是久別重逢的熱乎,卻怎么也擺脫不了凄惶。一切都是和過去一樣的,家里的擺設,還有人,都沒變,卻都舊了,怎么看都有點似是而非,說到底又還是似非而是。有了悲喜交加的復雜性。端方的心里一直有一樣東西,滾燙的,卻又是冰冷的,四處拱。沈翠珍跪在地上,一邊流著眼淚,一邊把端正拽過來了,讓他跪。端方卻一把拖住了,恭恭敬敬地尊了一聲“婆奶奶”。端方不能讓自己的親弟弟下跪,對誰都不能。人一旦跪下了,那你就跪不完了。這是沒完沒了的,會成為習慣。他的弟弟不欠東潭村什么,端方說什么也不能讓他在這個地方跪去。
3
這一夜端方睡得很不好。就在他兒時的那張床上,端方吃驚地發(fā)現(xiàn),那床被窩竟然是他小時候用過的,這個發(fā)現(xiàn)驚人了。多年之前的氣味飄蕩過來,成了手的指頭,摸著他了。生活突然續(xù)上了。是怎樣的生活又被續(xù)上了呢?續(xù)在哪兒了呢?端方說不上來。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反過來看,生活無疑是被切了一刀。砍斷了。完完全全被替代了,被覆蓋了,成了另外的一副樣子。而原有的生活藏匿了起來,被封塵了。其實也就是活埋。這些年自己究竟是在哪兒的呢,是怎么“過來”的呢?端方居然想不起來。是在哪兒呢?這個問題并不那么嚴峻,卻有了催人淚下的成分。
客人畢竟是客人,哪怕是在自己的老家。第二天一大早,端方就被沈翠珍叫起來了,還得上路。是啊,還得上路。端方想起來了,這里只是東潭村。他們還要向西,西潭村在等著他們呢。西潭村才是他端方真正的家,他出生和喝奶的地方。西行了三四里地,西潭村到了。陌生了,端方吃驚地發(fā)現(xiàn),這個和自己血肉相連的地方其實和自己沒有什么關系。他沒有記憶,或者說,他所有的記憶都已經(jīng)模糊了,蒙上了一層紙?;谢秀便钡模瑒倓倎淼健白约骸钡募?,顫顫巍巍的爺爺和奶奶一把就把弟兄兩個摟緊了。有些活受罪。端正想掙脫,又掙脫不開。端方則麻木著,他透過自己的淚眼,望著另外的淚眼。那淚眼是渾濁的,有了風和霜的內容,有了漫長的時光的內容。端方不停地點頭,他的身邊站著他的伯父、叔叔、堂哥和堂弟們。誰也沒說什么,都在用手拍。無論是誰,一開口將不可收拾。
簡單而又短暫的見面之后,最要緊的時刻終于來到了。沈翠珍帶領著端方、端正來到了西潭村的亂葬崗。冬日的亂葬崗一派荒涼,樹枝是光禿的,草是枯的,泥土是板結的,烏鴉在頭頂上叫。這里沒有死亡,死亡的氣息卻格外的濃郁。是鮮活的。許多墳頭都已經(jīng)坍塌了,象征性的,只是一個小小的土包。幸虧有端方的叔叔帶路,要不然,他們會在亂葬崗里迷失了方向。最終,在一個低矮的土黃色的土丘的面前,沈翠珍停下了腳步。在她放開嗓子之前,她扭過了頭來。沈翠珍望著她的長子,臉已經(jīng)變形了。沈翠珍說:“你爹?!?/p>
4
端方怔了一下,似乎剛剛得到了噩耗。他是有備而來的,而這一刻,死亡的消息卻反而突如其來,確鑿了。端方悲從中來。只是一剎那,他已是五內俱焚。端方的雙腿一軟,不由自主,跪下了。他趴在冰冷的泥土上,用心地撫摸,最后又捏了一把。泥土都碎了,變成了沙,從他的指縫里流淌了出去。這就是說,端方什么都沒有抓著,兩手都空空的。端方想忍著,終于沒忍住。他的聲音噴出來了。端方噴出來的聲音嚇壞了端正,端正跪在端方的旁邊,使勁地搖晃他的哥哥。端正驚恐萬分,不停地喊:“哥!哥!”
幼年喪父的人都是這樣的,在他們的成長過程中,他“知道”自己的父親死了,但同時,又是“不知道”的。一方面是出于大人們的善意,他們擔心孩子們承受不了如此巨大的打擊,總是對孩子們說,你爸爸在“睡覺”,你爸爸他“出去了”,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等你長大了,他就“會回來的”。這樣的承諾是虛空的,卻根深蒂固,時不時會吐露出哀傷的花蕊。另外一方面,人在年幼的時候對父親到底沒有切膚的記憶,時間越長,對父親的記憶就越是模糊,越發(fā)不相信死亡了。等他大了,懂得了,腦子里其實清清楚楚,卻始終擺脫不了一個頑固的幻想:爹“會回來”。爹會在一個神奇的傍晚出現(xiàn)在布滿夕陽的小巷,在一個拐角,突然把你叫住,滿面都是春風。爹大聲地喊出了你的名字,告訴你:“我是你爹,我回來了?!边@樣的幻想令人肝腸寸斷。它是多么的頑固,多么的頑固。但是,只要你不去想它,不去碰它。別碰它,那就好了,和沒事一個樣。
可“它”終究是要碰你的?!芭觥笔巧畹谋匦杵罚t早要遇上。幼年時你的悲傷可以逃脫,等你長大了,到了你必須面對的時候,你的悲傷還是得補上。全部要還回去。端方趴在爹爹的墳頭上,隱藏得極深的幻想破滅了。墳墓在這里作證。沈翠珍如果能體會到端方現(xiàn)在是怎樣的萬箭穿心,她當年一定會對著年幼的端方無情地告訴他:“你爹死了,他回不來了,永遠也回不來了?!边@樣,今天的端方至少就不會這樣。這是怎樣的死去活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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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傷對體力的消耗是驚人的,端方想不到??尥炅?,端方的體內居然再也沒有了一絲的力氣,整個人都軟了,被抽了筋一樣,爬不起來,只能坐在地上,發(fā)呆。
天寒地凍,屁股底下很冷,風也起來了,削得人的臉上疼。是端方的叔叔把端方從地上扶起來的。端方這才看見了,母親還在一邊呢。母親也在發(fā)呆。她的目光散了,卻聚精會神,是看什么的樣子,是什么也沒看的樣子。是想什么的樣子,是什么也沒想的樣子;母親突然倒提了一口氣,像抽風了。端方走上去,攙扶她。母親似乎不想站起來,屁股在往地上賴。這一賴母親又哭了,卻哭不動,眼淚也沒有了。端方摟著母親的腰,使出吃奶的力氣,幾乎是把母親拽了起來。沈翠珍沒有站穩(wěn),一個踉蹌,靠在了端方的身上。風把母親的頭發(fā)撩起來了,她的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了。端方從來沒有這樣近距離地端詳過母親的頭發(fā),突然發(fā)現(xiàn),母親也老了。端方的胸口又滾過了一陣悲傷,脫口喊了一聲“媽媽”。端方一把就把母親抱緊了。這是他們這一對母子一生一世唯一的一次擁抱,是在生父的墳頭。沈翠珍把她的脖子倚在了端方的胸膛,無力了,軟綿綿的。她用一聲長長的嘆息回答了端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