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當代文學要是沒有《花城》,整個色彩會少了一大塊?!?/p>
南方周末記者 李慕琰
發(fā)自廣州、北京
1978年,廣東高鶴的一間縣招待所里,廣東人民出版社副社長蘇晨和編輯們原本的任務是討論籌集一本傷痕小說集。席間有人提出,不妨辦一本大型文學刊物。眾人一拍即合,蘇晨當場拍板,“說辦就辦”。
第二年4月,《花城》雜志正式創(chuàng)刊。名字是從“怒放”“黃花”等一眾提議中挑選出來的,取自作家秦牧的同名散文集,又是廣州別稱,有地域特色。
那是新華書店經(jīng)常排長隊的年代,只要有新書出版,人們就會爭相購買。改革開放初,中國人剛剛走出無書可讀的荒漠,文學一時成為社會生活的中心。在《花城》的前后,《十月》《收獲》《當代》等雜志也相繼創(chuàng)刊或復刊,全國各地掀起了辦刊潮。
中篇小說《被囚的普羅米修斯》的主人公是一位“四五運動”中因反對“四人幫”被逮捕的青年。作者華夏先將它投給《十月》,但未被采用,當時“四五運動”未有定論,其他刊物有所顧慮?!痘ǔ恰凡粌H錄用,還把它作為了創(chuàng)刊號的頭條。
“應該說,《被囚的普羅米修斯》和當時一些傷痕文學、反思文學的作品一樣,藝術水平一般,但那個時代的人們更看重的是作品透露的情緒與思想,不太執(zhí)著于藝術欣賞?!薄痘ǔ恰非爸骶幏稘h生認為,禁錮是一點點沖破的,對當時的文學觀念和審美不宜求全責備。
1980年底,江蘇鎮(zhèn)江,全國27家文學期刊的主編碰了頭,人們歸納出文學期刊的“四大名旦”,《花城》以婀娜多姿稱作“花旦”。會上有人動議成立一個協(xié)會,《花城》時任副社長蘇晨當選為會長。
當時雜志不愁發(fā)行和回款,創(chuàng)刊號出版后的八個月還在進行第三次印刷。每期只要有一篇打動人心的作品,就可以加印,發(fā)行量最多的一期,達到了六十五萬冊。
范漢生路過廣州下九路的新華書店,見到門口長長的人龍,正在等待買一本《花城》。那個屬于文學的時代開始了。
別的地方不可以發(fā),就投去《花城》
創(chuàng)刊初期,《花城》和其他文學雜志一樣,作品多表現(xiàn)歷史的傷痕與反思。例如曾刊登黃永玉的詩《曾有過那種時候》:“人們偷偷地詛咒/又暗暗傷心/躺在凄涼的床上嘆息,/也諦聽著隔壁的人/在低聲哭泣。/一列火車就是一列車不幸/家家戶戶都為莫名的災禍擔心?!?/p>
不久,《花城》卷入了一樁公案。作家遇羅錦因小說《一個冬天的童話》名聲大噪,她的作品多取材自親身經(jīng)歷,翔實記錄了自己的家庭、婚戀以及因哥哥遇羅克而遭受牽連等遭遇,甚至大膽地寫出自己的婚外情。這個如今已鮮少被人提及的名字,在當時卻一舉成名,備受爭議。
1980年底,《花城》編輯部拿到了遇羅錦的新作《今天的童話》,相當重視,多人傳閱,但眾人意見產(chǎn)生了很大分歧。小說講述了女主人公和某報紙副總編輯的婚外情,以及與自己的丈夫鬧離婚的故事,很容易和現(xiàn)實原型對號入座。
范漢生作為當時的編輯部副主任,反對發(fā)表這篇作品,他擔心尺度有問題,對遇羅錦的文風也有所保留,“我非常不贊成用小說泄私憤,用小說攻擊別人,或把小說當做審判狀”。
這篇作品一度擱置,但最終修改輾轉,更名為《春天的童話》,發(fā)表在《花城》1982年第1期上。小說刊發(fā)后引起了軒然大波,遭到多家主流媒體的批評,主管部門要求將雜志收回。這本定價1元的雜志,很快在地攤上漲到了10元。
之后,編輯部刊登了《我們的失誤》:“我們對這篇作品的錯誤估量偏低,經(jīng)過報刊批評,我們認識到,它不僅僅宣揚了資產(chǎn)階級個人主義,而且在政治傾向上也是不健康的……”
出版局領導召開會議總結此事,《花城》時任副總編輯李士非做了檢討。
幾年后加入《花城》的林宋瑜當時還是大學生,《春天的童話》在校園里私下傳閱,影響了一代文學青年。“這個題材和內容本身很有爭議,文學性不高,它的敘述方式現(xiàn)在看起來很粗糙?!彼嬖V南方周末記者,“剛開始有傷痕文學的時候,其實還是宏大敘事,寫集體、寫群體。開始寫個人,還有一些隱私的東西,應該說遇羅錦起了很大的作用,這是一個很大的轉折?!?/p>
1980年代,作家受到爭議并不罕見。除了遇羅錦之外,張潔因《愛,是不能忘記的》被指宣揚男人背棄妻子另覓新歡,戴厚英的《人??!人》褒貶不一,一時被批評為宣揚“人性論”的典型。這些作家先后來到廣州下榻在礦泉客舍,《花城》一度成了“作家的避難所”。
《春天的童話》給《花城》留下了短暫的后遺癥,編輯部閉門整頓一個月。后來的一兩期大家“縮手縮腳放不開”,慢慢才恢復活力。
大學畢業(yè)生朱燕玲從南京寄來一封自薦信,范漢生在編輯部大聲地朗誦了出來。當時大學生是稀缺資源,朱燕玲很快受邀加入《花城》。在那封信里,她提到了對改革開放前沿地區(qū)的向往——廣州、深圳、沙頭角,“1980年代初,整個中國有一種少年之氣,特別朝氣蓬勃”。
《花城》處在改革前沿,臨近港澳,在沒有互聯(lián)網(wǎng)的年代,可以便捷地得到海外資訊?!耙驗槲覀冞@邊比較開放,很長一段時間,別的地方不可以發(fā)的稿子,都會說你投去《花城》,很多我們都可以發(fā)的?!比缃駬巍痘ǔ恰分骶幍闹煅嗔岣嬖V南方周末記者。
“難道小說 就不能這樣寫么?”
在當時的編輯部里,對于拿不準的作品,大家會相互傳閱。新鮮的文體時有出現(xiàn),范漢生有時覺得“文筆不錯,只是覺得不像小說”,不過誰也說不清楚小說究竟應該什么樣。
《花城》最早的幾期,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受到西方文學影響,用現(xiàn)代手法寫作的小說。李士非在審稿單上寫道:“難道小說就不能這樣寫么?”
范漢生反思道,他和同輩人的文藝觀念主要受蘇聯(lián)影響,有僵化之處。當時的文學主流,小說寫法仍舊很單調,“不像后來經(jīng)過實驗……西方的理論一套一套地搬進來,名堂多啦。”
這些“名堂”到了1980年代后期更為顯著,余華、洪峰、蘇童、馬原等青年作家登上文壇,以獨特的語言進行文體實驗,被稱作“先鋒派”。如今回看,先鋒文學當然是當代文學史的一個重要走向,但《花城》拐向了當時的另一股風潮——報告文學。
時任主編李士非有濃厚的政治情懷,主張文學貼近生活、干預現(xiàn)實。他有哮喘病,經(jīng)常抱著氧氣袋看稿。從1987第2期開始,報告文學放在了主要欄目位置,舒大沅的報告文學《血染的風采》甚至作為頭條刊出。
報告文學針砭時弊,進行社會監(jiān)督,比起文學更接近于新聞報道?!痘ǔ恰房d的有些報告文學,曾經(jīng)涉及云南水電站建設、揭露房地產(chǎn)老板以權謀私等,由于真實性問題與名譽侵權,引來了多起訴訟。
田瑛剛剛調到《花城》編輯部,就為一樁官司去法院參加開庭。這是他平生第一次去法院,“那種當被告的感受至今難忘,深深地感覺到刊物再也經(jīng)受不起一次風雨了”。他決心把雜志的重心轉回到小說上來,“虛構和想象對于文學作品很重要,這個虛構的世界其實就是現(xiàn)實世界的一種折射?!?/p>
幾年后調入編輯部的王虹昭也不喜歡報告文學,“小說肯定是假的,而它的精髓是真的。”
1990年代以后,《花城》逐漸走上純文學的軌道,刊發(fā)了蘇童的《我的帝王生涯》、閻連科的《日光流年》、劉震云的《故鄉(xiāng)面和花朵》、李洱的《花腔》等重要作品。
文能從華南師范大學碩士畢業(yè)后進入《花城》,1980年出版的《外國現(xiàn)代派作品選》已經(jīng)影響了他這一代人?!拔鞣椒g作品對我們沖擊,讓我們已經(jīng)能在文學觀念上接受這種東西?!蔽哪軐δ戏街苣┯浾呋貞洠慌贻p編輯在審美上接納先鋒作品,“還挺興奮,而且是有意識地讓這種文學創(chuàng)作進入未來的文壇”。
新趨勢開始冒頭,但反對聲也存在。文能記得,幾乎每期雜志都有老同志質疑:登的什么?我們看不懂。有些作品就連前后兩任主編李士非和范漢生都也“看不懂,也不喜歡”,但他們仍然支持。
轉型有得有失,讀者也總是反映看不懂?!痘ǔ恰穱L試發(fā)了一些故事性較強的作品,希望藝術性和可讀性兼顧,結果又招來學界的質疑,一篇文章《純文學的最后一面旗幟倒下了》批評《花城》不再純粹了。
1990年代的市場化大潮席卷而來,花城出版社每年的選題會上,都有人點名《花城》雜志:再這樣下去,將會被市場淘汰?!痘ǔ恰芬灰夤滦?,做了相反的選擇?!斑@頭你也要,那頭你也要,可能到時候反而什么都沒有了。只能顧一頭?!蔽哪芄浪懔宋膶W人口的基數(shù),決定守住幾萬純文學讀者。
在從化召開的工作會議上,文能提出,文學的方向已經(jīng)從過去關注“寫什么”,變成了現(xiàn)在關注“怎么寫”?!耙郧暗奈膶W看故事,現(xiàn)在的文學看語言?!?/p>
作家林白最重要的長篇小說《一個人的戰(zhàn)爭》發(fā)表于《花城》。寫作過程中,她就認定這是一部很難發(fā)表的作品,“那時候所有的雜志都沒有我這種的”。責編林宋瑜看完后,連夜激動地寫下她職業(yè)生涯中最長的審稿意見之一,要在選題會上“把所有人的熱情煽動起來”。
《一個人的戰(zhàn)爭》轟動一時,總有人告訴林白,在地攤上看見了這本書的盜版。它被認為開辟了文學史上女性寫作的新向度?!啊痘ǔ恰穼ξ姨匾?,《一個人的戰(zhàn)爭》在其它那些雜志上根本是不可能發(fā)出來的?!绷职讓δ戏街苣┯浾吒袊@,“中國當代文學要是沒有《花城》,整個色彩會少了一大塊。它的先鋒性跟《收獲》還不一樣,更銳利?!?/p>
?下轉第19版
“為什么很多作家的成名作在《花城》出的?一個刊物要有這樣的勇氣,我寧可發(fā)無名作家最好的作品,也不愿意去跟人家搶一流作家的二三流的作品?!?/p>
“發(fā)個兩三篇東西, 在全國就挺有名了”
過去,作者投稿給雜志社,不用貼郵票,只需寫上“郵資總付”,由出版社統(tǒng)一跟郵局結算,這意味著稿件不會退還。寄到編輯部的稿件太多,懂行的人,會把信直接寄給指定的編輯。
王虹昭在自由來稿中翻到了兩篇稿件,來自同一個作者。她從沒有見過類似的題材、寫法和語感,第一句話就抓住了她,“心里一動,他的語言是有魅力的”。
這本稿件在編輯部待得太久,信封已經(jīng)丟了,沒有聯(lián)系方式,線索只有一個名字:阿來。她在編輯部里四處問,誰知道阿來?編輯部副主任文能忽然記起,幾年前在《上海文學》的四川青年作家專號里,他見過這個名字。王虹昭打去《上海文學》編輯部,得知阿來是四川阿壩人,輾轉聯(lián)系了幾個單位,最后通過阿壩州文聯(lián)找到了他。
這個中篇小說《行刑人爾依》,據(jù)阿來說,就是日后獲得茅盾文學獎的作品《塵埃落定》的副產(chǎn)品,但它早于《塵埃落定》發(fā)表。阿來寄來九寨溝的旅游紀念冊,請王虹昭有空去玩。二人至今未曾見面,王虹昭稱自己不擅與人交往,“編輯的工作就是為他人做嫁衣,通過這個橋梁,作品發(fā)表了,世界認識了,作者也能夠出來,這已經(jīng)夠了。就算出不來,文章發(fā)了,有人看到覺得心中愉悅,它的作用已經(jīng)有了?!?/p>
當年文學青年出頭的路徑非常單一,先要在《人民文學》《花城》《收獲》等幾家大刊發(fā)表作品,循序漸進,先發(fā)中短篇,再推出長篇,最后出版單行本,才算晉升為專業(yè)作家。
在王虹昭的家鄉(xiāng)河南開封,如果有人收到《花城》寄來的信,“全文聯(lián)的人眼睛都盯著”。文能說,“當時在《花城》發(fā)個兩三篇東西,在全國就挺有名了?!?/p>
作家畢飛宇1989年給《花城》投稿,一直沒有回音,直到第二年,朱燕玲在清理成捆的自由來稿時,翻出了那篇《孤島》。她認定作者是一位老人,回信畢恭畢敬,畢飛宇也判斷她有五十歲出頭。等到真正見面,才啼笑皆非地發(fā)現(xiàn)二人年齡相仿,都是二十多歲的年輕人,畢飛宇在回憶文章中稱與朱燕玲是“青梅竹馬”。
《花城》刊發(fā)了畢飛宇的處女作。此前他連遭退稿,“快發(fā)瘋了”,“是燕玲第一個從黑暗當中向我伸出她的手”?!豆聧u》的稿費高達一千六百多元,當時畢飛宇的工資才五十多元。他買了一個冰箱,那是他家的第一件電器。
“為什么很多作家的成名作在《花城》出的?一個刊物要有這樣的勇氣,我寧可發(fā)無名作家最好的作品,也不愿意去跟人家搶一流作家的二三流的作品,我覺得那個意義不大。”林宋瑜解釋。
那時在《花城》這樣的大型期刊發(fā)表作品的作者,其他雜志也會陸續(xù)刊用。王小波是一個例外。一個朋友向文能推薦了王小波的中篇小說《革命時期的愛情》,文能讀完很喜歡,雖然不知道作者何許人也,但之后每年都發(fā)表他的小說,如此持續(xù)五年,其他文學雜志幾乎沒有跟著發(fā)表。主流文學界一直對王小波不予置評。
文能每次在北京見到王小波,他都不會和在場其他作家有太多來往,其他人也不太認識他,“互相就沒有什么理睬,各說各話”。在文能印象中,王小波不善言談,一般只談稿子。那時他的隨筆漸有聲名,在多家媒體開設了專欄,但小說就是難以發(fā)表。偏偏他最看重自己的小說創(chuàng)作。“他很無可奈何,其實他對自己蠻有信心的,他認為他的小說是很棒的。”
文能對于自己看準的作品,會不遺余力地推薦?!耙话銇碚f,我會對一個作品的藝術價值,以及它有可能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產(chǎn)生的影響做出評估。”他一直促成花城出版社出版王小波的“時代三部曲”,出版社顧慮重重,認為看不懂、沒名氣、不好賣。拖拖拉拉進入最終校對環(huán)節(jié)時,1997年4月,王小波心臟病突發(fā)辭世,年僅45歲。
他去世后一個月,書終于出版,出版社在王小波生前最喜歡的北京萬壽寺舉辦了首發(fā)式。通知了四五十人參會,但最終來了一百多號人,很多人不請自來,有書迷,還有學者,搶著在會上發(fā)言。文能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王小波的支持者比想象中更多。
加上一份勇氣,就是一個完美的編輯
朱燕玲對南方周末記者連聲抱歉,稱自己沒能講什么好故事。多年來,她的工作就是組稿、看稿、送稿,沒什么跌宕起伏,“沒有啥好說的”。
她曾經(jīng)短暫出國,在加拿大生活,一年后又回到了《花城》?!爱敃r中國人老在講要挑戰(zhàn)自己,我特別害怕這個東西。1990年代,變動特別大,很多人幾年不見,又下海又離婚,我什么都沒有變,特別無趣。”她連發(fā)型都沒有換,幾十年都留一頭短發(fā)。
作家馬原曾說起她:“在做‘中國文學大夢的隊伍當中,從未少過編輯。燕玲做了一輩子的編輯與出版,她就是我們這些以寫作為一生追求之人的老師?!?/p>
她也曾經(jīng)寫小說投稿,但自己做了編輯之后,就不想寫作了,“可能看到寫得好的人太多了,也沒有覺得給他人做嫁衣裳有什么委屈的地方?!?/p>
每次朱燕玲回南京組稿,和作家們見面聚會,雜志沒什么經(jīng)費,都是作家們請她吃飯,費用平攤。詩人韓東常在其列,他也沒什么錢,于是大家就在路邊攤吃面條。韓東形容,他們的交往是“君子之交,很舒服”,不特別密切,但互相信任。為了力薦小說,編輯和上級爭執(zhí)得面紅耳赤,電話打到發(fā)燙,都是常有的事。
“你一個雜志社的編輯,具有良好的判斷力就很不錯,再加上一份勇氣,那就是一個完美的編輯了?!表n東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文能和作家交往時會直言不諱地點評作品的優(yōu)劣。他當面對閻連科說,你迄今為止最好的還是當年在《花城》發(fā)表的兩個作品,后面的都比不上,閻連科不同意。文能相信,“其實作家有什么不夠的地方,他心里明白,你講到位了,他會看重你?!?/p>
劉震云用了八年完成兩百萬字的《故鄉(xiāng)面和花朵》,“寫完了以后他自己都懵了”。很多人來要稿,都被劉震云回絕,他指定文能來看稿,最終在《花城》發(fā)表。
“大家會有一種相知相惜的感覺。”有一次,林宋瑜的詩人朋友發(fā)來最新作品,她用手機瀏覽后寫了幾句評價,結果對方生氣地質問她是否在敷衍。詩人堅持讓她打印出來認真閱讀,并強調“你的意見對我很重要”。
不過,和作家的熟絡偶爾也有壞處。王朔把原本答應給文能的《動物兇猛》投給了《收獲》,來信解釋:“現(xiàn)在都流行殺熟,誰叫我跟你熟呢?只好殺你了。”
在編輯部里,王虹昭不善社交,不怎么會套近乎。朋友介紹了知名作家給她,她不知怎么求人要稿,被人埋怨;有人說,就連家鄉(xiāng)河南的作者她都沒有抓住。王虹昭認為這是自己的弱點,難以和作者結成朋友。
即便如此,在《花城》的時間仍是她人生中比較快樂的幾年。她抽煙,也能喝點酒,說話爽快,“別的地方不太容我這種個性比較彰顯的人,但是在《花城》就不一樣了,《花城》是很開放、很文藝的地方,不太以世俗的標準來把你框進去?!?/p>
“它不這樣 才奇怪了”
1990年代之后,文學期刊的訂數(shù)急劇下降,一批雜志接連????;ǔ浅霭嫔缃?jīng)營也遇到困境,只好出租辦公室,《花城》雜志被擠進一個逼仄的空間,每次出門都需要其他同事起身讓道?!胺灿凶髡邅碓L,我們都不敢讓他們到辦公室來,偶爾有作者要到辦公室處理一些事情,也只能望而生畏。”田瑛回憶,筆會、文學獎一概取消了。
《一個人的戰(zhàn)爭》發(fā)表之后,林白寫信給林宋瑜,請她幫忙催要稿費。“聽說《花城》很亂,連工資都發(fā)不出來了,我十分著急,但愿《花城》不要拖欠我的稿酬?!薄痘ǔ恰返木骄骋呀?jīng)名聲在外,其他期刊陸續(xù)提高稿費標準,《花城》晚了許久才跟上步伐。
更遲緩的變化是,文學越來越小眾化了。1993年,詩人顧城在海外殺妻后自殺的消息傳來,《花城》此時正在編發(fā)顧城夫婦合寫的唯一長篇《英兒》,但沒有引起想象中的關注。王虹昭意識到,“實際上人們關注詩人、寫作者以及關注文學的時候已經(jīng)過去了,可以說是輝煌不再?!?/p>
同一年,學者王曉明在一次對談中傷感地說:“今天,文學的危機已經(jīng)非常明顯,文學雜志紛紛轉向,新作品的質量普遍下降,有鑒賞力的讀者日益減少,作家和批評家當中發(fā)現(xiàn)自己選錯了行當,于是踴躍‘下海的人,倒越來越多。我過去認為,文學在我們的生活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現(xiàn)在明白了,這是個錯覺。”
許多人離開了這個行業(yè)?!痘ǔ恰冯s志如今有八位編輯?,F(xiàn)在,身處廣州反而為他們的工作帶來某種不便,北京、上海資源集中,作家們多聚集于此,“今天一頓飯,明天一頓飯,有什么創(chuàng)作的想法,可能他們會交流比較多。所以我們組稿是比較困難的”。北京的編輯朋友和朱燕玲開玩笑:“你努力‘死了也沒用,我們坐在這里就比你好十倍?!?/p>
作家余華曾感嘆,“我前一段時間投稿的時候,都不知道投給誰?!蹦贻p的編輯們對朱燕玲說,真羨慕你年輕的時候還能有“青梅竹馬”。
每個編輯都有遺憾未能發(fā)表的作品。作家虹影的自傳體小說《饑餓的女兒》交來后,林宋瑜立刻回信表達了自己的喜愛,但之后的幾輪審稿環(huán)節(jié)沒能通過。
虹影猜到發(fā)表不順,憂傷地來信:“想自己還是有點自知之明,我的寫作生涯不順,這是我早就料及的,我最多再試一家刊物,或許一家也不試,就放棄發(fā)表這部小說的希望。謝謝你說喜歡它,并肯定它的價值,這對我來講就夠了,我就感到安慰?!?/p>
每個編輯也有心中被低估了的作家,他們都能點出一些名字——寫得好,但不太紅。文能覺得,“就像某個明星有星運一樣”。
純文學尤其如此。“我們覺得很差的作品,它賣得很好,我們覺得非常好的作品可能沒人買。”朱燕玲說,她仍不能接受這一點,“我不喜歡,我不認可。我寧愿去做一個我認可的東西。我們雜志還能保持一定的品質,我們看到有這些非??少F的作家在堅持——也別說堅持,好像多悲壯一樣,不是的,我覺得本身就應該是這樣的,它不這樣才奇怪了?!?/p>
近幾年,上級部門和出版集團為《花城》增加了補貼,稿酬有所提高,文學活動變得多了。2015年,《花城》新設“藍色東歐”欄目,來源于《花城》這兩年致力于做的書刊互動項目“藍色東歐譯叢”,為中國讀者引薦東歐文學,廣受好評。最近幾年還發(fā)表了一系列重磅長篇作品,包括王安憶的《考工記》、韓少功的《修改過程》等,劉亮程的《捎話》輾轉幾處后在《花城》發(fā)表,剛剛入圍了第十屆茅盾文學獎。劉亮程直言感謝朱燕玲在這部小說發(fā)表時所做的“令人難忘的努力”。
設立于2017年的“花城關注”欄目由文學評論家何平主持,發(fā)掘新人作家與新的文學現(xiàn)象。韓東頗為欣賞,對新作者和新文體、寫法的關注,“如果你把握住這兩個方面的話,就可以成為一個比較新銳的雜志”。
兩年前,停辦多年又重啟的花城文學獎為年過八旬的王蒙頒獎?!啊疫@個年齡的人,現(xiàn)在還讀《花城》的,一個人沒有了。他們見了我,他們最關心的絕對不是我的寫作,而是我的前列腺。所以見了會問,你前列腺怎么樣了?”王蒙說,“這種情況下,《花城》還能頒個獎,還能讓一個人,像我這樣的人,除了前列腺被人關心以外,還能談論一下他的作品,真是太幸福了。文學是不老的,謝謝大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