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彬
談為人
屈原祠大殿內(nèi)站立著屈原的青銅雕像,身材是消瘦的,神情是抑郁的。這尊雕像在未修葛洲壩之前位于舊縣城附近,我三十年前去時江水沒有這樣高漲,江岸陡峭,要爬很長一段石階,上岸之后又是很長一段石階,之后是屈原祠,那時的雕像置放在大殿外面,有一座很高的基座??傊?,在瞻仰的過程是一路仰視,不像今天,視線基本平視,我總覺得缺乏了些什么。
灰色的云朵迤邐浮動,細雨沾頰,大壩宛如一座巍峨的山巒橫亙在大江之上,把長江截為兩節(jié),水面的高處與水面的低處,二者相差近百米,船只穿行要通過特殊的閘門。客船走一道,貨船另走一道。江流平緩,近處的山巒是淺灰色的,遠山則深灰婉約與灰白的流云交集,在灰白之間,矗立著不少傳輸電力的鐵塔。突然想到關于大壩的種種,想到古人與今人,想到曾經(jīng)的三峽與現(xiàn)實的三峽,往者已矣,而雨霧開始濃郁,大壩變得朦朧起來,甚至看不清泄水的孔道,只感覺像是一條一條粗糙的烏黑的皺褶。那一晚住在三峽大壩工程酒店,無意間透過窗戶,看到大江的晚景,山巒黛色橫臥,云縷宛如乳白的帛帶,把山巒裝點得有些斑駁有些迷離。對岸的人家燈火高低閃爍,一處類似舞臺的燈箱上面寫著“三斗坪”。三十年以前我曾經(jīng)路過此處,那時大霧彌天,我們乘坐的船觸到了礁石不能動彈,第二天才搭其他船離開,沒有想到今天竟然住宿這里,卻再也聽不到浩蕩的江聲了。夜色的微明中,不時傳來江輪低鳴,江水蒼灰,纖細的駁船慢慢地把江面劃開,在船尾處制造出凝重的渦流。一座跨江的大橋燈光如鏈,把大江的夜色勾畫出幾分妖嬈。
自從大江截流以后,湍急的峽江風光已然不存。大江變成了平穩(wěn)的湖面,水流基本是靜止的,偶然見到一痕微瀾,給人的感覺仿佛是凝固的蠟淚。江水提升了一百多米,原來高聳的山峰變得低矮、平和。辛稼軒詞曰,我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應該是這樣,一種平等的視角而無高下之別。不再是行于江上,高峽江激斗雷霆的感覺,而是“湖光秋月兩相和,八月秋風鏡未磨”,這詩的語境是秋季,秋風頓起,波瀾如發(fā)擾亂了原本平靜的水面。如今是夏季,沒有秋天的征候,也沒有風,但也沒有鏡未磨的感覺,只有上面所說的將要凝固的蠟淚的感覺。這當然只是我個人感覺,不能代表他人。而且由于夏季,為了防洪,釋放了一部分水,因此將原本沒于水面的山體裸露出很大一截灰白的顏色。如果是冬季這些山體則再度沉入水里,又是另一番景色,或許要漂亮些。
船近巫山,山體的顏色開始發(fā)黑,山之名“巫”的原因就在這里。神女峰一帶的崖壁異常光滑平整,仿佛用斧子劈開之后又精細打磨。翠綠的藤蔓在巖壁上交織,猶如一幅美麗的畫圖。那是一種什么植物呢?由于江水的提升,神女峰變得斂首低眉,峰頂上面的望夫石,也可以清晰辨認,不再窈窕奧秘。后來聽說,當?shù)亻_辟了山路,可以爬至峰頂,有一位年輕人用了四個小時爬上去,摟抱那塊石頭,下山后說,哪里有神女,只是一塊石頭,只感到石頭的冰涼。這就使人不解。中國文化傳統(tǒng)講究留白,追求幽眇而朦朧之美,巫山神女是一個遙遠的美麗傳說,纖云弄巧,飛星傳恨,我們?yōu)槭裁匆欢ㄒ茐墓爬系纳裨捘兀?/p>
晚唐范攄《云溪友議》有這樣一段記載:
秭歸縣繁知一,聞白樂天將過巫山,先于神女祠粉壁,大署之曰:“蘇州刺史今才子,行到巫山必有詩。為報高唐神女道,速排云雨候清詞?!?/p>
繁知一不僅預先粉刷了墻壁,而且自己也作了一首詩,癡心等待樂天先生蒞臨朗吟揮墨。但是,白居易卻不答應,他望望新涂的明亮的粉壁,久久悵然,對繁知一說:“做過夔州刺史的劉禹錫,在這里待了三年,一首詩也沒有作。”為什么呢?“怯而不為”,因為害怕而不敢作。離開夔州的時候,他將神女祠墻壁上的一千多首詩涂抹掉,只留下四首詩,而那四首詩是“古今之絕唱也”,我不敢造次為之。在前賢(沈佺期、王無競、李端、皇甫冉)的詩作面前,白居易掂量難以勝出,而采取了回避的做法,如同傳說中的李謫仙,從白云縹緲的黃鶴樓下來一樣交了白卷。
由于江水高漲175米,白帝城從半島變成孤島,上島與下島均需乘船。但是白帝廟址沒有變化,因為它原本就在山頂。廟內(nèi)有人在吟唱劉禹錫的竹枝詞,他曾經(jīng)在這里做過刺史,是一位有權勢的官員,不像他的前輩杜老夫子,窮愁無依。杜在這里居住了將近兩年,他為什么要長時間流寓于此?原因之一是當時的官員對他多有關照,還有其他原因嗎?不得而知。
杜甫在夔州創(chuàng)作了462首詩,約占他全部詩歌的三分之一,而《秋興》八首則是他的代表作,吟哦了那里的高樓粉堞在暮色蒼茫的綿延之中漸次消隱,而月光冰冷如鏡,笳聲悲涼浸透了密集的秋砧,落葉無邊,魚龍寂寞秋江冷,詩人的心緒是復雜而哀愁的,回想長安曾經(jīng)的繁華與富庶,彩筆曾經(jīng)干氣象,五陵衣馬自輕裘,那是怎樣的瑰偉與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