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基民
1948年3月25日清晨,寒風朔朔,天色未明,但在宣武門外北平第一監(jiān)獄門外,卻已人聲鼎沸。近百位中外記者堵著緊閉的監(jiān)獄大門等候入獄,外面還有數(shù)百位民眾,舉著“嚴懲漢奸國賊川島芳子”的橫幅標語。
這一天是法院宣布處決川島芳子的日子,心急的記者迫不及待地想要沖進監(jiān)獄的刑場搶頭條新聞。但大門緊閉,門口幾排警察憲兵持槍肅立,一言不發(fā)。
6點30分左右,突然從監(jiān)獄內(nèi)傳來一聲沉悶的槍響。
“執(zhí)行了?”“不是說好要當著大眾的面公開執(zhí)行的嗎?”記者們?nèi)氯缕饋?。但大門依然緊閉,肅立的憲兵警察把槍端得更緊了。
7點左右,天色大明,突然從監(jiān)獄的邊門走出一位軍官,招呼記者們跟隨他走到監(jiān)獄的后門。只見從后門扛出一塊門板,上面躺著一個女囚,她的頭側(cè)向一邊朝南而臥,灰色的囚衣下有紅色的襯衫和藍色的毛呢褲,兩眼之間有彈孔,滿臉血污,死者的容貌已很難辨認,軍官說:“這就是川島芳子?!薄斑@真的是川島芳子嗎?”記者們一邊拍照,一邊竊竊私語——最不滿的是中央電影第三廠的攝影師們,原本當局是答應(yīng)他們拍攝執(zhí)行死刑的全過程的。
川島芳子死了。但沒過幾天就有人揭發(fā),說被處死的是替身。緊接著揭發(fā)者又失蹤了。然而到了上世紀80年代又有人撰文,說川島芳子化名“方姥”,一直居住在吉林長春市的遠郊……這個被外人稱之為“男裝麗人”“青
藤之女”“東方魔女”“藍色妖姬”……的川島芳子,生前神出鬼沒,連死也顯得撲朔迷離,她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1906年5月24日,在北京東郊民巷附近板船胡同肅親王府內(nèi),第十代肅親王愛新覺羅·善耆的四側(cè)妃生下了一個女孩,取名愛新覺羅·瑞玗。善耆有一正妃,四側(cè)妃,子女眾多,膝下共有21子、17女。但說來也怪,他對這個漂亮的女孩十分喜歡,給她取了個小名叫“東珠”,意為東方的珍珠。
肅親王身世顯赫,他的第十一世祖是大名鼎鼎的皇太極,十世祖為豪格,父子倆為大清王朝建立下了赫赫戰(zhàn)功。但到了善耆,清王朝已經(jīng)沒落,瑞玗出生5年后,辛亥革命爆發(fā),溥儀退位。但在退位協(xié)議上拒絕簽名的皇親國戚中,挑頭者就是善耆。他是強硬的復辟派。為了借助日本人的力量,由于王子是不能過繼給外國人的,于是善耆就把愛女、當時年僅7歲的東珠送給很有勢力的日本浪人川島浪速當養(yǎng)女,取名川島芳子。同時善耆還與浪速結(jié)拜為兄弟,共同謀劃“滿蒙獨立”。
川島芳子被帶到日本,住在川島浪速的家里。川島浪速住在東京赤羽,家很大,花崗石的門柱內(nèi),光園子里就種了200棵樹。浪速沒有孩子,視芳子如同女兒。她先是在豐島師范附小讀書,后進入松本高等女子師范學校。但說來也怪,芳子性格怪癖,不愛女紅,男孩喜歡的柔術(shù)、擊劍、射擊、騎馬等倒是樣樣精通。
很快,川島芳子長到17歲,成了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當時肅親王家的兩個男孩也寄宿在浪速家里讀書。一天,浪速對芳子的哥哥憲立講:“令尊肅親王是一位仁者,我是一個勇者。單憑仁者不能取天下,僅靠勇者亦將失敗。如果使仁者與勇者在血統(tǒng)上結(jié)合,則所生子女必智勇雙全,對此,不知您贊成與否?”憲立聽出這段話的含義,就是川島浪速要追求芳子。他想,浪速是芳子父執(zhí)輩的人物,當時已經(jīng)59歲了,此話不可當真,于是便一笑了之。哪曉得不久后,川島浪速便將芳子奸污了。這件事對川島芳子的一生影響極大,第二天她在日記中寫道:“大正13年(即1924年)10月6日,夜晚9點45分,我永遠清算了自己身為女性的部分?!贝稳找辉?,她頭梳日本式的發(fā)髻,身穿底擺帶花的和服,拍了一張少女訣別照。隨后親自動手,絞去一頭青絲,換成一個男式分頭,改著男裝,改用男語(日本男、女用語不同)。
當時川島芳子已經(jīng)有了個男朋友叫巖田愛之助,是日本貴族家庭出身。但被奸污后的芳子性格大變,她多次向巖田愛之助表白:“我不想活了,我應(yīng)該了此一生。”這引起了巖田愛之助的不滿。而后,川島芳子竟以自殺相威脅,寫下了“絕命書”:“有家不得歸,有淚無處垂,有法不公正,有冤訴向誰?”她拿起手槍,對著心臟部位,扣動了扳機。子彈擦過心臟,射穿左肋,血流如注。浪速心存愧疚,便將她送到風景秀麗、氣候溫和的鹿兒島療養(yǎng)。但川島芳子的性格變得更加暴戾。
1924年,馮玉祥發(fā)動了“北京兵變”。11月15日將溥儀趕出故宮。1925年2月13日,溥儀領(lǐng)著皇后婉容、皇妃文繡等人,偷偷地從躲藏的日本大使館逃到天津租界的靜園,一住便是6年。當時肅親王在東北和張家口等地有大量的土地,還有森林與牧場,是八大鐵帽子親王中最富有的。1927年,川島芳子從日本回國,自己取名金碧輝,她拿父親遺下的財產(chǎn)作資本,就此走上了一條“滿蒙獨立”謀求復辟的不歸之路。
1927年秋的一天,川島芳子突然回到家里,對她的哥哥憲立講,說是要和當時的蒙古王爺小兒子甘珠爾扎布結(jié)婚。甘珠爾扎布,生于1902年,家族世代都是蒙古的王公貴族,其父是蒙古鼎鼎有名的“草原之狼”巴布扎布。1916年,巴布扎布戰(zhàn)死于林西荒野中,甘珠爾扎布作為他父親遺志的繼承者,被送到了日本,進入日本陸軍士官學校學習。
憲立聽后大吃一驚,他曉得芳子小時候在川島速浪家里時,年幼的甘珠爾扎布與他的哥哥也在浪速家住過一陣子。兩人相識,但談不上有什么感情,而且甘珠爾扎布名聲不好,是有名的花花公子。但芳子講,這事已經(jīng)定了,我來不過是通知你一下。
沒過幾天,芳子就只身去了蒙古。但3年后,突然又回來了,說是承受不了丈夫的脾氣——其實他們結(jié)婚沒辦過什么正式儀式,也就無所謂離婚了。川島芳子與甘珠爾扎布結(jié)婚,無非是想借重蒙古人的力量,幫助她實現(xiàn)“滿蒙獨立”的幻想。而在蒙古3年,她徹底想明白了,想要實現(xiàn)她的夢想,還是要借助日本人的力量。
1928年6月,皇姑屯事件發(fā)生,張作霖被日本人炸死,芳子隨即成立了一個“滿洲青年聯(lián)盟”,謀劃獨立。她忽而打扮成妖艷的女子,忽而又以男裝出現(xiàn),整天在奉天(今稱沈陽)一帶活動,放浪形骸,與日本關(guān)東軍的大小頭目以及日本特務(wù)土肥原、頭山滿、板垣征四郎、多田駿、本莊繁等鬼混在一起。日本人貪圖她的美色,更主要的是看重她純正的愛新覺羅皇室血統(tǒng),一個個都成了她的裙下之臣,肅親王善耆于是便有了“東方魔女”“男裝麗人”“藍色妖姬”的稱呼。
1931年,“九一八”事變發(fā)生,她以“金碧輝”的名義迅速組織了一個“安國軍”(充其量不過千人),召集原先滿清王朝的舊部,投靠日本人,與抗日同胞作戰(zhàn)。她自封為安國軍司令,掛大將軍銜,騎著高頭大馬,呼嘯而過,搶掠商店,殺害同胞。她自稱還打過仗,在熱河戰(zhàn)役中負過傷。
其間,川島芳子辦的一件重要事情,便是把皇后婉容從天津偷渡到東北。
“九一八”事變后,日本人推出的第一個傀儡是溥儀。1931年11月13日,日本大特務(wù)土肥原賢二親自出馬,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將溥儀從天津靜園偷運出來。據(jù)當時身為關(guān)東軍高級參謀片倉衷《回想的滿洲國》一文記載,溥儀由鄭孝胥父子、祁繼忠、吉田忠太郎、上角利一、工藤忠、大谷猛等人陪同,頭戴淺頂軟呢帽、臉掛黑眼鏡,乘暗夜逃脫,由白河河岸搭乘小蒸氣船,11日(應(yīng)為13日——筆者注)黎明發(fā)船,經(jīng)塘沽改搭大連汽船淡格丸號前往營口,由關(guān)東軍接應(yīng),送到了旅順大和旅館。但他的皇后婉容依然留在天津靜園。租界當局與國民黨軍統(tǒng)特務(wù)加強了對婉容的監(jiān)視。經(jīng)奉天(今稱沈陽)特務(wù)機關(guān)長土肥原、關(guān)東軍高級參謀板垣征四郎與駐上海特務(wù)機關(guān)長田中隆吉的共同謀劃,決定讓川島芳子到天津?qū)⑼袢菝孛芙拥铰庙槨?/p>
半個多月后,一身旗人服飾盛裝打扮的川島芳子帶著一個男扮女裝的隨從開著汽車來到了天津靜園。此時的婉容已經(jīng)染上鴉片毒癮,身形消瘦。肅親王的十四格格與婉容自然是認識的,兩人聊聊家常后,將仆人支開,川島芳子告訴她這次前來的使命,是要把她接到東北“偽滿洲國”,婉容聽后異常興奮,但對此次旅程還是將信將疑。11月26日晚,北平駐日使館的參事給日本外相發(fā)了個電報:“從宣統(tǒng)皇后近侍處打聽到,最近川島芳子受關(guān)東軍板垣參謀委托,秘密來京欲將皇后帶往滿洲,皇后方面有所遲疑,特向土肥原詢問情況……”在獲得肯定的答復后,川島芳子加快了行動。
關(guān)于川島芳子是如何將婉容偷運出去的,有兩種不同說法。一種說法是,婉容是躺在棺材里被抬出張園的,由川島芳子化妝成隨從扶靈,從塘沽坐海輪到旅順。一日靜園突然傳出消息,說是前來探望皇后的肅親王十四格格瑞玗突然暴病而亡,遺體要送回“龍興之地”東北長白山安葬。于是婉容躺進了棺材,川島芳子帶來的隨從卻裝扮成婉容……但是一個皇后再落魄,怎么肯躺在棺材里出逃呢?所以,又有一種說法,川島芳子將婉容如同貨物般直接塞進了汽車的后備箱,一旁還躺著一條與人般大小的狼狗,芳子開車疾駛而去直奔塘沽,然后登上開往營口的日本汽輪。婉容最終有驚無險與溥儀會面。她對川島芳子非常滿意,還送給她一副十分名貴的翡翠耳垂。
據(jù)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擔任過上海文史館員的薛畊莘介紹,抗戰(zhàn)勝利時他曾陪同戴笠一塊兒審訊過川島芳子,他回憶道,婉容確實是坐芳子駕駛的汽車離開的。她女扮男裝,化妝成芳子帶來的隨從,什么行李都沒帶,坐在車上。而那條大狼狗倒是打了麻藥,放在了車后備箱里。
1932年3月1日,滿洲國成立,傀儡溥儀稱為執(zhí)政。1933年3月1日,溥儀改稱滿洲國皇帝,作為對川島芳子的獎勵,她被封為滿洲國的女官長。
日本發(fā)動“九一八”事變后,占領(lǐng)了中國東北地區(qū)的大量土地,激起了中國人民的強烈反抗,世界上也是一片譴責之聲,行動剛開始,就受到了以國際聯(lián)盟為代表的國際社會的普遍反對。日本軍國主義者急需制造一個新的事端,以轉(zhuǎn)移國際視線,使日本對中國東北地區(qū)的侵略與控制行動能夠順利進行。他們把目光轉(zhuǎn)向了上海。
當時日本人在上海負責特務(wù)工作的田中隆吉,是和川島芳子相處最久的情人。他特意在虹口買了套日式公寓“金屋藏嬌”。川島芳子被板垣征四郎、土肥原賢二等派到上海以后,便與田中商議:要在日本浪人中招募“死士”(為了國家不惜犧牲的人)。同時,對率領(lǐng)艦隊駐扎在上海的鹽澤幸一將軍挑明:這次事端,要么不搞,要搞就搞個大的。
1931年時,在上海外國僑民總共有6萬多人,單日本人就有2萬,而日本人中相當一部分是“日俄戰(zhàn)爭”中退伍下來的老兵,十分兇悍。板垣為這次行動,特意給田中匯去了2萬日元,這在當時是一筆不小的數(shù)目,約合今天2000萬日元。芳子一到上海,田中便給了她1萬日元,作為活動經(jīng)費。
1932年1月18日上午,5個和尚打扮的日本人手里敲著扁鼓,身披袈裟,手托香缽,肩扛白幡,口中念念有詞,進行所謂“嚴寒修行”,要為在東北亂軍中死于非命的日僑亡魂祈禱。他們從閘北馬玉山路(今雙陽路)一路走來,一直走到三友實業(yè)毛巾廠的門口(這家廠以生產(chǎn)“三角牌”毛巾聞名,紅軍長征搶奪瀘定橋的英雄,紅軍總部發(fā)給他們的獎品就是三角牌毛巾一條)才停下來。這個廠里的工人十分愛國,“九一八”事變后組織了“三友抗日義勇軍”,廠門口還掛著大幅宣傳畫,畫上寫著“定要收復東三??!”這5個日本和尚中,為首的叫天琦扇升,他企圖沖進工廠,要把宣傳畫撕下來。而守護在廠門口的“三友抗日義勇軍”的工人攔住他們,雙方起了爭斗。
這時,不知從哪里突然冒出了一群手持鐵棒的工人,對著日本和尚劈頭蓋臉地打了起來,將幾個和尚打倒在地便揚長而去。等警察趕到,發(fā)現(xiàn)倒地的日本和尚中,天琦扇升已死,另有兩人重傷。這便是著名的“日僧事件”。其實這5個和尚與突然冒出的所謂工人,都是川島芳子暗中組織起來的日本浪人。
1月19日,日本駐上??傤I(lǐng)事當即向上海市市長吳鐵城表示了抗議,要求“緝拿殺人兇手”。事情遠未結(jié)束。川島芳子又把一筆經(jīng)費交給由日僑組成的“支那義勇軍團”,委任重藤千春憲兵大尉,指揮這批僑居上海的三十名青年同志會會員,對三友實業(yè)公司進行報復性的襲擊。1月20日清晨4點,經(jīng)過周密布置后,由身著便服的日本大尉重藤千春指揮的60余名日本浪人突然沖進三友實業(yè)毛巾廠,把機器悉數(shù)砸壞,并與護廠的工人發(fā)生激烈的打斗。當聞訊過來的警察前來鎮(zhèn)壓時,這群浪人不退反進,打死華警一人,打傷二人,揚長而去。擁有上千名職工的三友公司廠房在這次事件中被日本人放火燒毀。
當天下午,千余名日本僑民上街游行,瘋狂叫囂要“滅絕抗日運動”“殺盡中國人”。21日上午,日本總領(lǐng)事再次照會吳鐵城市長,不僅要求“緝拿兇手”,還要“賠償損失”,保證今后不再發(fā)生排日行動。
這樣,中日兩國間的對立,已發(fā)展到一觸即發(fā)的狀態(tài),世界各國的注意力也確實由東北轉(zhuǎn)移到了上海。
22日,上海各大新聞單位發(fā)表了日本駐上海第一艦隊司令部恫嚇性的聲明,聲稱:“上海市政府如不能圓滿答復,日本海軍將采取嚴厲手段?!彪S后,吳鐵城答復了四項要求,對此予以認可。但日本第一艦隊司令官鹽澤幸一少將,還是在當夜給陸戰(zhàn)隊下達了出動命令,開進日本警備區(qū)域外的閘北,與十九路軍展開激戰(zhàn)——“一·二八”戰(zhàn)爭終于爆發(fā)了。
有史料記載,戰(zhàn)爭剛一開始,田中隆吉帶著川島芳子到了第一艦隊司令部。鹽澤司令官宣稱四個小時內(nèi)即可占領(lǐng)上海,芳子以為復辟大清的美夢很快便可變成現(xiàn)實了。離開司令部后,她只身潛入?yún)卿僚谂_,查清了該炮臺的實力。由于十九路軍愛國官兵的頑強抵抗,日本軍隊六次增援,三易其帥,始終無法將十九路軍擊退。于是,川島芳子假扮男子潛入十九路軍,充當士兵,偵察地形,并結(jié)識了一位姓王的旅長,探知中國軍隊的側(cè)面瀏河一帶較為空虛。日軍便從這一帶進攻,十九路軍才被迫退出了閘北江灣。
可見,川島芳子在事變中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
“一·二八”事變后,川島芳子依然回到東北,擔任她的安國軍司令與偽滿洲國女官長。但久而久之,她越來越感到偽滿洲國的傀儡性質(zhì),與她的復國夢想相距遙遠,難免口出怨言。更重要的是經(jīng)過日本國內(nèi)的“二二六”兵變,用武力侵占整個中國的想法已占上風,川島芳子桀驁不馴的性格越來越成為日本人的障礙。于是東條英機下令,將川島芳子弄回日本國內(nèi),將她軟禁在新認的所謂干爹多田駿的宅邸,一關(guān)就是6年。
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以后,芳子覺得自己東山再起的機會到了,她直接打電話給東條英機,表示要再回中國大陸。她對接電話的東條夫人勝子講:“蔣介石手下的許多將軍都是我的熟人,我一定可以幫助閣下促使日中和談早日實現(xiàn)?!睎|條英機一面十分厭惡川島芳子,認為日本還沒墮落到非要用這種女人不可;但一面又覺得禁閉她也不是辦法,不如放手一試,于是便把她送回天津。東條還親自打電話給駐北京的憲兵司令田宮,讓他保護川島芳子的安全。
川島芳子回到天津,立刻強占了位于哈密道42號的東興樓飯莊作為據(jù)點,當起了“老板娘”,同時頻繁出沒于京津兩地,與各式人等廣泛接觸。其中最有意思的是她在北京碰到汪精衛(wèi)的那一幕:汪精衛(wèi)卑躬屈膝稱她為“珍格格”,說沒有她的父親就沒有他的今天。說起來,川島芳子的生父善耆還和汪精衛(wèi)有些淵源。宣統(tǒng)二年(1910年),汪精衛(wèi)秘密潛來北京,圖謀刺殺溥儀的父親、清王朝攝政王載灃。汪精衛(wèi)行刺不成被捕,朝廷責成善耆負責審理此案。他認為此時殺幾個革命黨人無濟于事,不如以懷柔手段對付之。在其力促之下,汪精衛(wèi)得到從輕發(fā)落,僅以“誤解朝廷政策”之罪名,被判處永遠監(jiān)禁。不久后又得以釋放。
1945年8月,艱苦卓絕的抗日戰(zhàn)爭終于勝利了。同年10月11日,馬漢三手下的軍統(tǒng)特務(wù)張霈芝闖入東四九條胡同內(nèi)川島芳子的私宅,以漢奸、間諜罪將她逮捕,關(guān)進了大牢。
1946年初,正在北平視察的戴笠,在當時擔任軍調(diào)部國民黨方面隨員薛畊莘(實為軍統(tǒng)特務(wù)——筆者注)的陪同下,秘密提審了川島芳子。據(jù)薛畊莘講,戴笠一直聽手下講此人如何妖艷美貌,但帶上來一看已是40多歲的婦人,人老珠黃,根本說不上美貌。但既然來了,就隨便敷衍了幾句。但川島芳子一上來便主動提到,擔任軍統(tǒng)北平地區(qū)的負責人馬漢三被田中隆吉在1940年逮捕過,隨即叛變。為了活命,還把孫殿英盜墓時竊取的乾隆寶劍獻給了田中。1945年初,田中指揮作戰(zhàn)失利,使日本當局不滿,要調(diào)他回國,臨行前,將寶劍交由她代為保管。
戴笠一聽大驚失色。原來當初孫殿英掘開了乾隆、慈禧的陵墓,舉國嘩然,孫為求解脫,從贓物中挑選了一部分稀有的珍品偷偷送給了蔣、宋,請其代為緩頰。接著,又將乾隆的寶劍送給了戴笠。戴笠當時恰在北平,感到帶著劍四處行走太過招搖,便讓馬漢三代為保管,日后再替他送到南京。不料,七七事變爆發(fā)后,軍情緊張,此事就擱了下來。有時戴笠問起,馬漢三便敷衍說:為安全計,寶劍仍留在孫軍長處。
送走了川島芳子,戴笠一直陰沉著臉。薛畊莘知道他起了殺機……馬漢三聽說戴笠提審了川島芳子,心感不妙,當天夜里就把乾隆寶劍送給了戴笠,但雙方都沒提到馬漢三1940年被日寇捉住叛變的事。
1946年3月16日,戴笠坐飛機從北平出發(fā)飛回南京,馬漢三到機場送行。戴笠的飛機停在機場,除了機場工作人員,還有當?shù)剀娊y(tǒng)派員值守。如果說有人在飛機上動手腳放定時炸彈的話,最有可能的就是馬漢三。當天下午,戴笠所乘飛機在南京附近的岱山失事。
1947年10月15日,華北高等法院對川島芳子舉行公審,圍觀者達3000人,審判廳里里外外都擠滿了人,于是法官草草問了一下,半小時便宣布退庭。第二天再次開庭,看熱鬧的人竟來了5000人,法庭根本無法開庭。再過了一天,法院換了一個審判庭,僅通知媒體參加旁聽,才把審判進行了下去。主審法官為吳盛涵,檢察官為賈秉銓。審判從下午1點50分開始到4點10分結(jié)束,全過程為2小時20分鐘。
1947年10月22日上午11點,河北省高等法院在第一監(jiān)獄再次開庭,由吳盛涵法官宣布:審判終結(jié),金碧輝(川島芳子)被判處死刑。判處死刑的主要理由是:一、被告自稱為中國血統(tǒng),日本國籍。其父肅親王為中國國民,金碧輝當然為中國人。二、是“一·二八”的主要策劃者。三、“九一八”事變后,參加關(guān)東軍,幫日本人偷渡偽滿洲國皇后婉容,任安國軍司令,殘害百姓……坊間盛傳,1928年“皇姑屯事件”前,川島芳子曾潛入張作霖大帥府,色誘張學良的貼身副官,從中獲得張作霖的火車專列從北平回奉天的準確時間。但筆者查遍案宗,均無發(fā)現(xiàn);而法官幾次審判,都絲毫不曾提及,可見是當時的某些“八卦媒體”高估了川島芳子。
當時川島芳子唯一的救命稻草便是證明自己是日本國籍。與芳子同樣有名的有一個大名鼎鼎的女歌手叫李香蘭。當時國人皆曰可殺,但有著中國名字的李香蘭卻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日本人,最后被遣返回國。于是,川島芳子在獄中不停地寫信給當時已經(jīng)年過八旬的川島浪速:第一是要他幫自己修改年齡,將她的出生日期改在1916年,這么一來,“九一八”事變時她不過15歲,許多事情她都不可能參與。但芳子出生在滿清王爺家里,譜牒上的出生年月記載得清清楚楚,減去10歲根本沒有可能。
芳子一計不成,又生一計。說1906年她的父親肅親王與四側(cè)妃是在日本生下她的,因此她是日本人。這就更荒唐了。善耆是清王朝的重要大臣,出不出洋,何時出洋均有明確記載,自然無法篡改。于是她就只好在自己送給川島浪速當養(yǎng)女時,即已加入日本國籍上做文章。她在獄中多次寫信給浪速,都提到這樣的話:“此次來信需要父親協(xié)送戶籍抄本。如果我有日本國籍,便可無罪釋放……請急速送來。”但此時的川島芳子已毫無利用價值,就如一位獲準采訪川島芳子的美國記者所言:“現(xiàn)年四十二歲的姿容,看不出過往魅惑諸多高官的妖艷身形,毛衣包裹著干癟的胸部,面帶怒容牙齒脫落,簡直就是秋風掃落葉般的樣貌……見到我連聲抱怨:在監(jiān)獄這么久,沒人來探望過我……”(見1947年11月16日《讀者》)
川島浪速不勝其煩,終于復了封長信,他回憶芳子到東京赤羽的家里是如何調(diào)皮,到校讀書又是多么的搗蛋云云,但最關(guān)鍵的語句是:你認我作干爹的所有戶籍資料,都在關(guān)東大地震引發(fā)的火災(zāi)中燒毀了,我好不容易拿到的,是現(xiàn)在的鄉(xiāng)村組織出具你何時來我家的目擊證明……這等于是一頁廢紙,川島芳子徹底絕望了。
1948年初,她在一張中國100圓郵票的背面寫下了遺書:等我死了不愿同人埋在一起,請把我的骨頭與阿福(川島芳子養(yǎng)了多年的一只猴子,芳子常讓此猴騎在肩上招搖過市)的骨頭同埋吧……關(guān)于這個遺愿有兩種解釋,一是她可能覺得自己的一生,無論是復國還是當漢奸,都像是在耍猴一樣,最終竹籃打水一場空。還有一種可能是因為她覺得自己的一生都在欺騙中度過,所以想在死后與猴子埋葬在一起,遠離人類。
川島芳子被槍斃以后,尸首一直停在第一監(jiān)獄后門外的空地上,任由市民參觀與記者拍照。一直到中午12點后,才由日本臨濟宗僧侶古川大航,在日本蓮宗本山妙法寺僧侶深澤世傳師等的幫助下,到監(jiān)獄收殮尸體,替遺體裹上三層白布,蓋上繡有五色花的蓋布,舉行簡單儀式,送到火葬場。由于薪柴準備不足,遺體又在火葬場停尸一個晚上,由古川大航等念經(jīng)超度一直到26日下午1點火化。骨灰由古川大航回日本時帶回交給川島浪速。
這里有一個關(guān)鍵的細節(jié):古川在收殮遺體時發(fā)現(xiàn)川島芳子右手緊握,他小心掰開手指,發(fā)現(xiàn)掌中握著一張紙條,上面用日文寫著她17歲遭川島浪速奸污后寫的詩:“有家不得歸,有淚無處垂。有法不公正,有冤訴向誰?”這是涉及自己隱私、非常私密化的一首詩。臨刑前握有這首詩紙條的,必為芳子本人無疑。據(jù)日本作家上坂冬子所寫的《亂世的犧牲者》中所說,以后這
紙條以及川島芳子最后寫的日記等,均保存在美國公文書館中。也據(jù)此書記載,川島芳子的親妹妹、肅親王十七格格默玉稱:她在芳子槍斃后的第二天,就收到好友送來從外國記者處得到的川島芳子的幾張遺照,5公分見方,滿臉血污,赤手赤腳。她說,臉部是看不清了,但從手腳的細部辨認,肯定是芳子姐姐。
但是這些證據(jù)都被漠視了。川島芳子行刑后的第二三天,就傳出一個名叫劉鳳貞的女子向南京方面檢察院起訴,說是她的姐姐劉鳳玲身患絕癥,外型與川島芳子相近,于是有關(guān)方面以十根金條的代價將劉鳳玲在24日送入獄中與川島芳子調(diào)包被處決。但因典獄長只肯付4根金條,并百般威脅,她心中不服,因而上訴。但當有關(guān)當局正式啟動調(diào)查時,劉鳳貞卻失蹤了。
然而4月1日一些報紙還是刊出了一條驚人的消息:說是川島芳子被人調(diào)包了。當局放棄了公開執(zhí)行,在天亮不久的6點多行刑,就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行刑者一槍從后腦射入,眉心偏右穿出,就是要讓污血蓋臉,讓人無法辨認……那么究竟誰在花重金行賄以救川島芳子一命呢?有人說是滿清皇室遺族,有人說是曾經(jīng)與她成過親的蒙古王爺?shù)膬鹤?,更有人說是東北民主聯(lián)軍重要將領(lǐng)周保中,他為此出了一百根金條。且不說周保中是否拿得出一百根金條,但憑川島芳子這么一個明日黃花的沒落皇族、漢奸、間諜,她還有多少利用價值?由于文章的發(fā)表恰恰是西方愚人節(jié),于是幾乎所有人都把它當作愚人節(jié)玩笑,一笑了之。
30多年過去了,2006年的一天,一位居住在長春的女畫家張鈺在報上披露,說她的姥爺臨死前對她講:那個居住在長春遠郊名叫方覺香,被諸人尊稱為“方姥”的人,就是金碧輝(川島芳子)。不過她已于1978年去世了。一個吉林省公安廳調(diào)研員臺祿林,以個人身份發(fā)表自己的研究報告,說他根據(jù)川島芳子生前照片,以及被槍斃女子的照片,反復對比,認為絕非一人。死者骨骼大,尤其是肩胛骨,明顯干過農(nóng)活;骨盆大,生過孩子,絕非川島芳子。他們還去了日本,根據(jù)日本人用現(xiàn)代科技電腦合成,兩人相差巨大。2009年3月12日,張鈺還前往東京,拜訪了88歲的李香蘭,時間僅15分鐘。聽到張鈺介紹了方姥的居住布置后,李香蘭即說:“是哥哥(這是李香蘭對芳子的一貫稱呼——筆者注)”同行的日本記者問:方姥是川島芳子?李香蘭回答:沒別的可能。
這引起了臺灣當局的極大憤慨。臺法務(wù)部門公布了當時的檔案,檢察官三次復檢,替死傳聞為“乖違事實之虛構(gòu)”,金碧輝(川島芳子)為著名間諜,多人關(guān)心,無不認識,沒人敢李代桃僵。
川島芳子之死成了一樁歷史懸案。如果研究者結(jié)論與歷史真相吻合,當年的國民黨政府中是誰放掉川島芳子,為什么這么做,被槍決的女子又是誰,川島芳子隱居在長春城的幾十年中,又在做什么……這些問題,恐怕只有留待時間來回答。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