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之俊
在近現(xiàn)代名人中,錢鍾書是少數(shù)沒有出版過諸如“全集”“日記”“信札”等作品形式的大家,也是在世作者拒絕出版“全集”的少數(shù)人之一,其背后的原因非常耐人尋味。
拒絕出版《錢鍾書全集》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管錐編》出版、《圍城》再版后,已有出版社想出版《錢鍾書全集》,但他毫不猶豫地拒絕了。1980年5月16日,他在給香港書商李國強的信中說:“我對于自己的舊東西,大多數(shù)覺得過不去。香港‘盜印有同強奸,沒有辦法;如果我應(yīng)允出版什么‘全集,那就便不是和奸,也仿佛買賣婚姻了!”
1981年夏,錢鍾書早年的十七冊日記在無錫被發(fā)現(xiàn)。這些日記是錢鍾書1935年考上公費留學前數(shù)十年間的日記,記載了包括他為父親錢基博代筆給錢穆《國學概論》作序經(jīng)過、在清華大學奮力讀書情景、和楊絳戀愛過程等內(nèi)容,信息量很大。發(fā)現(xiàn)者去函,希望錢鍾書把這些日記捐給家鄉(xiāng)。錢鍾書知道后,連續(xù)去了兩封信,讓在上海的侄子趕去領(lǐng)回了日記。他在給發(fā)現(xiàn)者的第二封信中說,正有出版社想出版他的“全集”,而1935年以前的舊作“只字無存”,這些日記或許有合用的。其實這只是他虛晃一槍,他哪里想把這些“前朝舊事”流布人間啊。信是這樣的:
瑞農(nóng)同志:
得信甚感。已遵示通知上海舍姪汝虎辦理領(lǐng)取事宜,倘蒙與以方便,尤所銘如何。去年以來,國內(nèi)外出版家屢欲編印拙著《全集》,而一九三五年出國以前舊作,只字無存。貴處所得拾柒冊拙稿,必有合用者,故擬領(lǐng)回細審,非有所吝也。種費清神,將來必不乏相見之緣,當面謝耳!
即致
敬禮!
錢鍾書
十月八日
(陳瑞農(nóng)《錢鍾書的二封信》,《無錫文博》總第九十期,“紀念錢鍾書誕辰一百周年專輯”)
“國內(nèi)外出版家”和出版社究竟有哪些,近些年來也陸續(xù)披露了出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江蘇文藝出版社擬出版《錢鍾書全集》。這個選題是該社編輯張昌華提出的。為了讓錢鍾書授權(quán)出書,張昌華帶了套江蘇古籍出版社剛剛出版的《清詩紀事》,來到北京三里河錢家。錢鍾書當時并沒見他,是由楊絳出面接待的。楊絳“微笑著安詳?shù)亍甭犃怂膩碓L目的后,誠懇地表示謝意,又委婉地表明“此事不妥”,要聽錢鍾書本人的意見再說。當張昌華返回南京后,錢鍾書的信已靜靜地躺在案頭。對出版“全集”一事,錢鍾書婉轉(zhuǎn)而堅定地回絕了:
昌華先生編席:
不才兩月以來,身心交憊,遵醫(yī)囑,終日偃臥,大駕來失迎,歉憾之至!《清詩紀事》頗多采及拙著,故蘇州大學主編者曾以全部相贈;復(fù)蒙惠賜,雖“好物不嫌多”,然“與友朋共”,即以貽一學人。借花獻佛,而飲水思源,不敢忘,尊錫也。特此致謝。頃獲大函,語重意厚,感愧感愧!近數(shù)年京、穗、寧、渝、港、臺出版家均以印行“全集”相請,弟一概堅辭,故臺僅刊“錢著七種”,穗僅刊“選集”。為弟搜拾舊作逸文者亦有六七人,以目錄相示,弟不加增減,但答以有著作權(quán),不同意出版。約法已成,“人人平等”,未便為貴社破例。來函所舉自編“全集”諸君,必自信字字珠璣,故大踏步,大出手,無怍無愧。弟尚如佛家所說“知慚愧”,不敢學步。且古今中外作家生時編印之“全集”,事實上證明皆非“全集”,冒名撒謊而已。弟所睹一切全集,其中值得存者往往不過十之五六,乃學究輩借此堆資料博取微名薄利。來函所稱Huters君書,乃其博士論文,作者人甚誠篤勤懇,而天資不高,且不能讀文言;譯印其書,實屬無聊。新西蘭Auckland大學Duncan Campell君收弟早年文章譯為英語,與弟所作英語文章合成巨帙,年前來華求弟增訂,弟勸其罷休。近新西蘭電視中渠出現(xiàn)講聘譯拙作事,顯然尚樂此不疲也!來函釋所言,只落后矣。一笑。草此及謝,并請諒宥。
即頌
春祺
錢鍾書上? 楊絳同候
二月一日
(張昌華《走近錢鍾書》,《曾經(jīng)風雅——文化名人的背影》,第257頁,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
后來,江蘇文藝出版社準備出版一本《錢鍾書傳》,寫信征求錢鍾書意見。錢鍾書知道后,立馬回信表示不同意,而且又一次在信末提及“全集”事:
愚夫婦“全集”之舉,亦有穗、滬、寧(譯林)共四五家出版社建議,弟等差有自知之明,不愿災(zāi)梨禍棗,亦皆婉謝。不識抬舉,辜負盛情,既疚且感。
(《曾經(jīng)風雅——文化名人的背影》,第258頁)
結(jié)果大家都知道,江蘇文藝出版社雖然沒出版《錢鍾書全集》,但還是把《錢鍾書傳》出版了,結(jié)果引得老先生老大不爽。再后來,該社策劃出版以夫妻檔合作出書為特色的“雙葉叢書”,再次向錢楊約稿。為求保險,出版社還輾轉(zhuǎn)托舒展去當信使,“游說”錢楊二人,結(jié)果仍是個“不”字。
從錢鍾書的信中可看出,當時已有京、滬、穗、寧、渝、港、臺等多地出版社意欲出版《錢鍾書全集》。當然,后期并不止于這些出版社,例如還可添加一個“遼”。俞曉群做遼寧教育出版社社長時,曾想出版錢鍾書的“全集”,愿意出大價錢買錢鍾書的書稿。他找北京的朋友幫忙,得到的答復(fù)令他大失所望。他們說:其一,錢先生不肯出集子,“全集”就更不用說了;其二,即使同意出版集子,錢先生的核心著作也不會跳出中華、三聯(lián)、人民文學那些老牌出版社的圈子。不用說品牌的力量,就是人脈,誰能比得了董秀玉、沈昌文、周振甫那樣一些人與錢先生的關(guān)系呢?他找到了沈昌文。沈昌文搖頭說“做不了,做不了”。于是,他放棄了這個想法(俞曉群《〈錢鍾書集〉第014號》)。
錢鍾書不愿出版“全集”,與其對“全集”的認識和對個人早期作品的態(tài)度分不開。他生前所在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的出版社——中國社科出版社——多次請求出版他的“全集”,他也拒絕了。他說:“‘全集能全嗎?一個人一生寫的東西,怎么會全部收集全呢?客觀條件受限不說,就是主觀上,也多有考慮,一些東西是不收的,是不會全的?!保ㄠ嵨牧帧跺X鍾書瑣記》,《憶舊瑣記:當年學術(shù)理論界的那些人和事》,第22頁,當代中國出版社2018年版)在給張昌華的第一封信中,他已明確表示,在世者編自己的“全集”不可能真的“全”,他不愿做這種欺世盜名的事情。對已出版的各種“全集”,近一半他認為是沒什么價值的。他謙虛地認為,自己還沒達到出版“全集”的資格,尤其對早期作品很不滿意。他曾多次寫道:“我過去寫的東西,要說代表,只能說代表過去那個時候的水平,那個時候的看法?,F(xiàn)在我自己并不滿意。”“對過去寫的東西,我并不感興趣。……一個作家不是一只狗,一只狗拉了屎、撒了尿后,走回頭路時常常要找自己留下痕跡的地點聞一聞、嗅一嗅。至少我不想那樣做。有些作家對自己過去寫的文章,甚至一個字、一段話,都很重視和珍惜,當然,那因為他們所寫的稿字字珠璣,值得珍惜。我還有一些自知之明?!保◤┗稹跺X鍾書訪問記》)“在寫作上,我也許是一個‘忘本的浪子,懶去留戀和收藏早期發(fā)表的東西。”(《〈人·獸·鬼〉和〈寫在人生邊上〉重印本序》)“幾十年前的舊作都不值得收拾。”(《〈也是集〉序》)“天下惟愚夫及身出全集,亦惟笨伯、寄生蟲為人編全集?!保?984年6月致吳忠匡函)這種態(tài)度,直接影響了他對出版“全集”的興趣。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新加坡客人拜訪錢鍾書,問他為何不出“全集”,錢鍾書聽了大聲笑起來:“出什么全集?這些東西哪值得出全集?本來這本《圍城》都不想再版的,那里面錯字很多,想重新寫過,但已被譯成幾國文字,只得算了。當局也催我把其他的幾本再版付印,我不肯,那些作品我都不滿意。”他堅決地搖搖頭,就是有不滿意的意思(蔡叔卿《喜見錢鍾書夫婦》,《記錢鍾書先生》,第231頁)。
錢鍾書作品集的出版
楊絳說,錢鍾書“不愿出《全集》,認為自己的作品不值得全部收集。他也不愿意出《選集》,壓根兒不愿意出《集》,因為他的作品各式各樣,糅合不到一起。作品一一出版就行了,何必再多事出什么《集》”(《錢鍾書對〈錢鍾書集〉態(tài)度》,《楊絳全集》,第2卷,第313頁,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版)。但錢鍾書最終還是經(jīng)不住一些出版人或出版社的善意請求,同意出版了幾種作品集。他在世時,出版了自己作品的兩種集子,即臺灣出版的《錢鍾書作品集》(七種)和廣東出版的《錢鍾書論學文選》。前引錢鍾書致張昌華函“近數(shù)年京、穗、寧、渝、港、臺出版家均以印行‘全集相請,弟一概堅辭,故臺僅刊‘錢著七種,穗僅刊‘選集”,所指即此。
1988年,臺灣的蘇正隆匯輯了《錢鍾書作品集》(七種),由書林出版有限公司出版。在此之前,蘇正隆曾因在臺灣傳播《圍城》而“遭受小小一場文字之禍”,使錢鍾書“對他更覺感愧”(《表示風向的一片樹葉》,《錢鍾書作品集》前言)。錢鍾書對在臺出版這套作品集還是比較滿意的。在“前言”中,他把這件事當作兩岸文化交流的一個例證來看:“由通而忽隔,當然也會正反轉(zhuǎn)化,由隔而復(fù)通?,F(xiàn)在,海峽兩岸開始文化交流;正式出版彼此的書籍就標志著轉(zhuǎn)變的大趨勢。我很欣幸,拙著也得作為表示這股風向的一根稻草、一片樹葉?!?/p>
而《錢鍾書論學文選》(后文簡稱《錢選》),則是錢鍾書唯一親自把關(guān)但獲評并不理想的一種學術(shù)性集子。這套書,一開始錢鍾書是拒絕出版的。1986年,花城出版社的《隨筆》第5期發(fā)表了舒展的一封長信,呼吁普及錢鍾書,編輯部加了標題和“編者按”,最后以《文化昆侖——錢鍾書》發(fā)了出來,引起較大反響,“文化昆侖”一詞后來也被廣泛用來喻指錢鍾書。正因為這封信,最終促成錢鍾書同意花城出版社出版《錢鍾書論學文選》。1986年10月16日,后來的《錢選》編輯黃偉經(jīng)致信錢鍾書夫婦,提出請求:
前天給兩老去一信,現(xiàn)在又寫信煩擾你們。這次求錢老支持的,我以為是很迫切的事:可否答應(yīng)我們社出版一套《錢鍾書文集》或《文選》?為什么又向錢老提出此要求呢?原因十分簡單:讀者迫切需要。直接誘因是:自《隨筆》第5期發(fā)表舒展那封長信后,我們已陸續(xù)收到讀者來信,要求幫忙購買錢老的著作。我當然知道,近幾年包括我們社在內(nèi)的一些出版社曾向錢老提出出版文集的事,您沒有點頭。現(xiàn)在又過了幾年,出版您的一套文集或文選的必要與迫切性已大大地增加了。因此,現(xiàn)在我謹代表花城出版社懇求您答應(yīng)我們辦成這件事。我還想,如錢老首肯,我擬邀請周振甫、鄭朝宗兩位老先生擔任《錢鍾書文集》或《文選》的特約編輯。
錢鍾書接信后,立即回信(1986年10月21日),言明自己的態(tài)度,并列舉了國內(nèi)出版社要出版其集子的情況:
拙著選集一事,首先由香港廣角鏡社李國強兄提出(已有五年之久),其后有三聯(lián)書店范用同志、人民文學出版社,最近四川人民文學出版社(按:應(yīng)為四川文藝出版社)派人兩次來面洽,我都堅決辭謝。對你的誠意,我也只能按照“決心面前,人人平等”的大原則,推卻而且抱歉。鄭、周兩位先生來擔任選務(wù),真是太委屈他們,而且也并不合適。讓時間老人來選吧!反正我的著作又不多。懇求你把此事作罷。
(兩信皆轉(zhuǎn)自黃偉經(jīng)《關(guān)于〈錢選〉出版的往事》,《博覽群書》2001年第6期,下段所引句皆出自該文)
出版社見錢鍾書這封信的口氣和前兩次“堅決辭謝”不一樣,就找出《隨筆》讀者要求編輯部幫忙購買錢著的近十封來信,打電話隨機念了幾封給錢鍾書聽,重申出版《錢選》的懇求。錢鍾書大概有所觸動,竟初步同意了,讓出版社進京面談。黃偉經(jīng)回憶,1986年11月7日,他到錢家一坐下,錢鍾書就當著楊絳的面,大聲對他說:“我們的冷水潑不滅你偉經(jīng)的熱心烈火呀!你們社一定要出我的文選,只好破例,不給你們掃興,我答應(yīng)下來。”他明確指出,編選作品的事交由舒展負責。舒展提出了四種出版方案。第四種方案就是后來我們看到的形式,即以錢鍾書全部論著(不含文藝作品)為基礎(chǔ),打亂原有體例,以舒展自己讀書筆記的選題為軸,重新列出目錄,精選五卷六冊印行。舒展對錢鍾書說,這樣做目的是給研究生、大學生和中青年作家提高寫作、鑒賞水平之用,類乎工具書:“這可能有實用主義庸俗化之嫌,且割裂了大架構(gòu)?!卞X鍾書卻認為:“這正是你的獨創(chuàng)!獨創(chuàng)呀!好!就用你讀書筆記這個辦法。”他還把新作及幾本書的補訂稿、修改稿給了舒展,說:“我可以全部給你選!選者表現(xiàn)了你對我的批判和你的眼光。我選宋詩也挨罵,那沒關(guān)系!就按你這個思路選吧!我完完全全支持你的想法?!卞X鍾書對舒展極其信任,說他是“后起英才,人品正直”,不允許他請其他人做助手,認為“選事兄一手可了,萬勿妄自菲薄,問道于盲”。在此后的編選過程中,錢鍾書不僅修改、審定了舒展草擬的所有五卷六冊的編目框架、條目及編者提要,還審覽了第一卷的《出版說明》,他“對舒展的編選工作,始終給以非常認真、細致的幫助和指導(dǎo)”。1987年11月和1988年2月,錢鍾書兩次對全部書稿進行了審定。從1986年年底錢鍾書確定舒展選編《錢選》,到1990年《錢選》五卷六冊初版平裝本、精裝本印行,前后歷時五年?!跺X選》出版后,在學術(shù)界反響并不熱烈,但出版的目的達到了。在這套書的《出版說明》中,出版社明確給書的定位是“給具有大專文化程度喜愛錢氏學術(shù)著作的讀者提供一個普及性的選本”。就這一點來說,這套書還是有價值、有獨創(chuàng)性的。錢鍾書在致周而復(fù)的信中說:“羊城刊拙選,前五冊皆無足觀,第六冊中尚有雜文數(shù)首不經(jīng)見者”(1990年7月23日錢鍾書致周而復(fù)函,《文學報》1994年2月3日)。
在《錢選》出版十一年后,也即錢鍾書去世后的2001年,《錢鍾書集》繁體精裝本由北京三聯(lián)書店出版,共十種十三冊,三百余萬字,匯集了錢鍾書大多數(shù)已出版發(fā)表的中文作品。很顯然,三聯(lián)版在收錄的作品數(shù)量和字數(shù)上都要比前兩種多了許多。據(jù)三聯(lián)介紹,《錢鍾書集》“前后經(jīng)歷五年多時間進行編輯、修訂、整理”,也就是說,大概在1996年左右,這套書啟動出版。據(jù)楊絳介紹,從事出版的同志們從讀者需求出發(fā),提出以下意見:
(一)錢鍾書的作品,由他點滴授權(quán),在臺灣已出了《作品集》。咱們大陸上倒不讓出?(二)《談藝錄》《管錐編》出版后,他曾再三修改,大量增刪。出版者為了印刷的方便,《談藝錄》再版時把《補遺》和《補訂》附在卷末,《管錐編》的《增訂》是另冊出版的。讀者閱讀不便。出《集》重排,可把《補遺》《補訂》和《增訂》的段落一一納入原文,讀者就可以一口氣讀個完整。(三)盡管自己不出《集》,難保旁人不侵權(quán)擅自出《集》。
“錢鍾書覺得說來有道理,終于同意出《錢鍾書集》。隨后他因病住醫(yī)院,出《錢鍾書集》的事就由三聯(lián)書店和諸位友好協(xié)力擔任。我是代他和書店并各友好聯(lián)絡(luò)的人?!保罱{《錢鍾書對〈錢鍾書集〉態(tài)度》,《楊絳全集》,第2卷,第313頁)實際上,那個時候錢鍾書已經(jīng)重病住院,他或許一開始就未同意三聯(lián)出版自己的集子。楊絳一手操辦了《錢鍾書集》的出版。中國社科出版社的鄭文林回憶,1994年春,他看到《人民日報》一篇報道說,三聯(lián)將出版《錢鍾書全集》,他馬上致電錢鍾書詢問此事。錢鍾書說:“文林兄,你不要著急,沒有的事,三聯(lián)是在做夢!”后來他到錢鍾書家,看到錢鍾書與楊絳為此事發(fā)生了爭執(zhí)。楊絳提醒錢鍾書:“上次(三聯(lián))董秀玉來,你在談話中似乎是答應(yīng)三聯(lián)出你的文集的?!卞X說:“我沒有答應(yīng)?!睏钫f:“你是說了?!卞X鍾書仍說“沒有答應(yīng)”。(鄭文林《錢鍾書瑣記》,《憶舊瑣記:當年學術(shù)理論界的那些人和事》,第22頁)
不管錢鍾書愿不愿意,出版“作品集”顯然比不出版要好,哪怕收集不全。比如后出的《錢鍾書集》,它較大限度地提供了一種底本,省去了后世整理者搜集佚作的時間,也方便了讀者和研究者。錢鍾書生前雖然不愿出“全集”,也不熱心出版一般性集子,但逝后卻再也阻止不了無良商人的手爪。所謂的《錢鍾書全集》《錢鍾書作品集》等充斥市場,多以盜版現(xiàn)身,“謬種流傳”的危險大大增大。這種情況的出現(xiàn),聰明如錢鍾書早已預(yù)料到了:“編者要編報,出版家要出書,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保ㄖ率嬲购峨S筆》1992年第3期)
永難出世的《錢鍾書全集》
事實上,假如錢鍾書或楊絳同意,出版社要出版真正意義上的《錢鍾書全集》,困難還是很大,因為還有很多基礎(chǔ)性工作要做。三聯(lián)出版的《錢鍾書集》雖然聲稱匯集了錢鍾書幾乎所有已發(fā)表的重要作品,但真實情況是,錢鍾書的筆記、信札、日記、散佚的詩文、外文作品、眉批等均不在作品集之列,可補之處尚多。
錢鍾書數(shù)量龐大的筆記和信札,就足以讓出版社望而生畏。好在楊絳去世前,高齡之下,在錢鍾書著作出版上做了幾件功德無量的事。除出版《錢鍾書集》以外,在她主持、推動下,還出版了《錢鍾書手稿集》《宋詩紀事補正》《宋詩紀事補訂》《錢鍾書英文文集》等。僅《錢鍾書手稿集》的出版,就是一項巨大的工程,自2000年開始到2015年底結(jié)束,前后長達十五年?!妒指寮钒ā度莅拆^札記》(全三冊)、《中文筆記》(全二十冊)、《外文筆記》(全四十八冊,附一冊),皇皇七十二卷冊。國內(nèi)恐怕沒有幾家出版社有商務(wù)印書館這樣的魄力和耐心了。
三聯(lián)出版《錢鍾書集》時,陸文虎收集了三百余封錢鍾書信札,準備收入集子,但很快被制止。這是預(yù)料之中的。筆者曾撰文,簡單梳理了錢鍾書一生寫信情況,結(jié)論是驚人的。楊絳說:“他每天要收到許多不相識者的信?!薄懊刻斓谝皇率菍懟匦?,他稱‘還債。他下筆快,一會兒就把‘債還‘清。這是他對來信者一個禮貌性的答謝。但是債總還不清;今天還了,明天又欠?!保ā段覀冐怼罚?64頁,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3年版)“鍾書每天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到案頭寫信?!薄八刻焐賱t寫一兩封,多則三五封,平均要寫三封。別人寫信或寄書來,他總要給人家個回應(yīng)。他回信是出于禮貌,并不僅僅為了應(yīng)酬。好在他出手很快,呼啦呼啦幾下子就是一封?!保ㄚw武平《“對過去寫過的東西,我并不感興趣”——寫在〈錢鍾書集〉出版之際》,《中華讀書報》2001年1月23日)按楊絳的說法計算,后二十年一天平均寫信三封,流散于外的信札就有兩萬封之巨!(這還不包括1978年前的)當然,后來因右拇指不適,生病住院,都不會正常寫信,但數(shù)量還是驚人的。
錢鍾書的日記和“備忘代筆談”,也是《全集》中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在無錫發(fā)現(xiàn)十七大冊早期日記,被錢鍾書索回無果,可能已化為灰燼。讀大學,留學,工作,他一直保持了寫日記的習慣(后來日記、筆記寫在一起);他外出或楊絳出門,都會為楊絳寫“備忘錄”,詳細記錄見聞或家中瑣事,稱之為“備忘代筆談”。錢鍾書的詩稿也顯然不只《槐聚詩存》。早期的《中書君詩初刊》《中書君近詩》,以及一生中大量酬酢抒懷詩篇不勝枚舉,等著有心人匯集整理。佚文中,學生時代的文章近年已發(fā)掘出一部分,不少坐實代父、代妻執(zhí)筆的文章也陸續(xù)被考證出來。外文著作《錢鍾書英文文集》,也不是外語作品的全部。題寫在《宋詩紀事》《韋氏第三版新國際英語大詞典》等各種書中的眉批,也亟待匯集出版。
《錢鍾書全集》如果缺失這些筆記、信札、日記、散佚詩文、外文作品、眉批、譯文等,都將是不完整的。這樣看,出版《錢鍾書全集》幾乎是件不可能實現(xiàn)的事情。如今想來,錢鍾書在八十年代就拒絕出版“全集”,的確是明智、清醒的選擇。假以時日,《錢鍾書集》補訂再版,若能將以上諸文字整理一二進去,就已經(jīng)很不錯了。也許,這才是最切實可行的,也是學界和一般讀者歡迎的。
關(guān)于《楊絳全集》
談未出的《錢鍾書全集》,必須提一下已出的《楊絳全集》。雖然錢鍾書極力反對出版“全集”甚至自己的文集,但楊絳對出版“全集”的態(tài)度卻截然相反。楊絳生前不僅親自把關(guān)出版了《楊絳全集》,此前還出版了多種形式的文集,如《楊絳作品集(三卷)》《楊絳散文》《楊絳譯文集(三卷)》《楊絳散文選集》《楊絳散文戲劇集》《楊絳小說集》《楊絳作品精選(三卷)》《楊絳文集(八卷)》《楊絳文集(四卷)》等。但令人遺憾的是,最后出版的《楊絳全集》一點也不“全”!這完全印證了錢鍾書所言:“古今中外作家生時編印之‘全集,事實上證明皆非‘全集,冒名撒謊而已。”
在《楊絳全集·作者自序》(該《自序》是作者2003年為《楊絳文集》寫的序,只字未動)中,作者清楚地寫道:“全部文章,經(jīng)整理,去掉了一部分,把留下的部分粗粗分門別類。”“不及格的作品,改不好的作品,全部刪棄。文章?lián)P人之惡,也刪。因為可惡的行為固然應(yīng)該‘鳴鼓而攻,但一經(jīng)揭發(fā),當事者反復(fù)掩飾,足證‘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我待人還當謹守忠恕之道。被逼而寫的文章,盡管句句都是大實話,也刪。有‘一得可取,雖屬小文,我也留下了。”依她的標準,像《答宗璞〈不得不說的話〉》《從“摻沙子”到流亡》《吳宓先生與錢鍾書》等“揚人之惡”或引起過爭議的文章都刪去了(范旭侖《〈楊絳全集〉的錯漏》一文詳列被刪篇目,可參)。作者在世時自己編“全集”,已屬少數(shù),再如此任意刪削篇目,全然不顧“全集”之“全”,就更是少見。
“全集關(guān)鍵在乎‘全,不在乎‘好。”(郭娟《“全集”不全》)錢鍾書雖然不同意出版“全集”,但他對“全集”的編選原則是明確的。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編輯出版傅雷的譯文全集時,他就說:“文字表達即使有可推敲之處,也不要去改動,全集編法,應(yīng)存原本之真,復(fù)現(xiàn)原譯之本來面目?!睏罱{離世前出版的這個“潔本”《全集》,實際上已經(jīng)失去了“全集”的價值。她不是為后世讀者、研究者想,而是為自己的聲名慮。從已出的《楊絳全集》可看出,她完善自我、給自己正名定位的心理很明顯。正如百歲之年她毅然續(xù)寫小說《洗澡》(即《洗澡之后》)一樣,她生怕別人以后狗尾續(xù)貂,毀其形象。實際上,作品既已發(fā)表,文藝學上便已不屬于作者本人了。作品優(yōu)劣,人品高下,后世自有定論。楊先生的作為,顯然有越俎代庖之嫌,結(jié)果可能適得其反。
當然,即使《楊絳全集》收齊了已經(jīng)發(fā)表、出版的作品,也是非常不全的。和《錢鍾書集》一樣,楊絳的日記、書信、詩歌、筆記、各時期的檢查書、聲明等,《全集》多付之闕如。《全集》第三卷只收錄書信三封、詩六首,日記、筆記等一字未收。但就日記言,在楊絳的文字中占著很大的比重與分量。但是,令人痛心的是,楊絳去世前,狠心地把全部日記燒毀,——這其中,可能包括錢鍾書的純粹日記(區(qū)別于筆記、日札等)、“備忘代筆談”等重要文字。
撰寫本文時,剛好看到《中華讀書報》(2017年9月13日)上有關(guān)《章太炎全集》出版的報道?!墩绿兹非鞍司?982年就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但此后一直擱置,未再續(xù)出?!叭缃?,歷經(jīng)四十年之后,《章太炎全集》全部出齊”(章太炎嫡孫章念馳言)。據(jù)報道,這一版《章太炎全集》共十七種二十冊,計六百八十余萬字,“基本上囊括了章太炎一生的學術(shù)著作、文集、信函、演講、眉批、譯文等,其中包括不少近年來新發(fā)現(xiàn)的佚文、書信等”。此版《全集》是否真的“全”很難說,但搜集整理的基本思路是對的,是以后再版《錢鍾書集》和《楊絳全集》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