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溯源記

2019-08-27 20:51黃金明
野草 2019年4期

黃金明

我睜大眼睛,從一場昏睡中醒來。我擺脫了一場漫長而恐怖的夢魘,余悸未了,但也有新生的喜悅,就像鳳凰涅槃或死而復生,是的,我又一次誕生了。我神清氣爽,又覺得大腦一片空白。我像一個嬰孩,內心干凈如一張白紙。就算我不是再世為人,也是脫胎換骨。但縱使我相信三世因果、六道輪回和十二因緣,那些前世的記憶亦無跡可尋。我惘然地望著身邊的女人,她約摸二十四、五歲。她溫柔地握著我的手,笑著說,你想起來了嗎?我搖了搖頭。我不知道她是誰,我連自己是誰也想不起來。她說,你叫卡林,當然你在人世間用過很多名字,如果我說你叫沈朗,你會想起一些最近的事嗎?我說,我認識你嗎?她說,我是你的拍檔卡鹿,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身體恢復得很好,比我預想的還要順利,所有的事你都會想起來的。就是忘了也不要緊,我會告訴你的,或拿你的“回憶錄”及筆記給你看。我們還有其他資料呢,譬如文件或影像,保存記存的方法有很多,你不用擔心。你在蛻變之后,會有一段短暫的適應期,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我張大眼睛,好奇而貪婪地捕捉著四周的事物,而腦筋在急速地轉動。這一切于我都是新鮮的,但又似曾相識,仿佛曾在夢中遭遇,顯得模糊而朦朧。我終于看清了,我們棲身于一個圓形的船艙里,在飛船的操縱平臺前,有一個表情冷峻的男子駕駛著飛船。卡鹿說他叫L。L不茍言笑,看上去三十來歲。我跟他打了個招呼,他只是扭頭笑了笑,什么也沒說。船艙里還有兩匹馬,一匹全身漆黑如墨,沒一根雜毛;另一匹渾身潔白如雪,毛發(fā)細密,長長的鬃毛猶如緞子沿著頸部紛披而下。飛船不算大,規(guī)模約等于一輛卡車。設計得緊湊實用,麻雀雖小,五臟俱全,設置了幾個小臥鋪,塞了兩個大冰箱,裝著蔬菜、水果、肉類、飲料及面包等食品,有十幾箱礦泉水、罐頭及土豆。更奇妙的是,還有一個生產蒸餾水的小裝置,以及培植土豆、生菜和西紅柿的小溫室,雖然產量不大,但這些必要的水和食物卻能源源不斷地提供。這樣的飛船,簡直就是一個移動的空中庭院。

飛船的操縱平臺上方有一塊電子大屏幕,功能或用途甚多,有導航儀、羅盤、時鐘等等。鐘表同時顯示著兩種時間,一種是地球時間,一種是當?shù)貢r間,經過不同的星座或區(qū)域,鐘表就會自動調整成相應的時間。這樣,我們既知道現(xiàn)在是何年何月,也知道飛船從地球升空起計算,到底航行了多久。但在茫茫太空之中,時間的流逝讓人恐慌,也讓人麻木。船艙外面是遼遠浩瀚的黑暗,無邊無際,也深不可測,窗外有密集的恒星在發(fā)出耀眼的光亮。飛船行駛得極快,但異常平穩(wěn),幾乎讓人難以覺察??拐f,我們呆在“本源號”飛船上,已飛離地球六天了,這也是你發(fā)生蛻變的最后一天,果然六天就復原了。

我說,蛻變?什么蛻變?你說我剛經歷了一場蛻變?這是什么意思?這兩匹馬是怎么回事?我們坐飛船要到哪兒去?

卡鹿笑著說,你一看就想起來了。她摁動手上的搖控器,開啟了飛船上一塊較小的電子屏幕。屏幕上出現(xiàn)了“本源號”內部一角的情景,一個四十多歲的男子,個頭不高,其貌不揚,穿著深藍牛仔褲和短袖白襯衫,那個人就是我,盡管此刻我換上了航天服。突然,就在一秒或更短的時間里,屏幕上的我迅速變成了一個嬰孩,不是剛出生的那種,只有四五個月大。那套成人衣服就像一頂巨大帳篷將我遮掩得嚴嚴實實??乖诋嬅嫔铣霈F(xiàn)了,她把赤條條的我從衣服堆剝離出來,就像剝出了一顆白生生的嫩筍。她將我抱起來,貼著飽滿的胸脯,柔聲說,小寶寶,你餓了吧?

我扭頭望著卡鹿,說,我變成了那個嬰兒?卡鹿含笑不語,示意我繼續(xù)觀看。

卡鹿細心照料著我。第一天,她是最辛苦的,得照顧我吃喝拉撒,還哄我入睡,給我唱兒歌,講故事。有時,她在船艙里將我高高地拋起,又伸手接住,我?guī)е桃舻男β暩宕嗟男β暣似鸨朔?。她的胸脯很迷人,畫面上沒顯示我吃她的奶。我松了口氣,真擔心這個又好看又溫柔的女人是我媽媽。她太年輕了。我發(fā)生蛻變的時間是黃昏,到了第二天黃昏,我就學會走路和說話了。我說的當然是漢語。漸漸地,我對一些往事影影綽綽有了記憶,那可是真正的童年,都是我在人世間的生活片斷,而不是飛船上發(fā)生的這些稀奇古怪的事。我只喝了一天牛奶,就改吃飯菜了。第三天,我迅速長成了一個少年,臉部及身高都有了我如今的輪廓。我從少年成長到青年(即十二歲到十八歲),共花了兩天。換言之,到了第五天,我才算長大成人。而進入第六天也就是卡鹿所說的“今天”,我完全恢復了畫面上那個男子的模樣,一個四十多歲的男子,眼神清澈而深邃,帶著揮之不去的憂郁,這讓我心頭蒙上一層陰影。從畫面的背景看來,我的蛻變及復原都發(fā)生在這艘飛船上。飛船上的攝像頭將這個過程巨細無遺地拍了下來,看來都是原始影像,沒人動過手腳。

卡鹿對我說,你花六天完成了蛻變的全過程,這也是地球人常說的上帝創(chuàng)造世界花的時間,終于想起你是誰了吧?

我覺得天旋地轉,頭痛欲裂。我想起自己有過很多曾用名或筆名(我是一位幻想小說作家),譬如沈朗、蘇海、韓潮、滄浪客等等,但怎么也想不起“卡林”這兩個字跟我有什么關系。當然,我同時想起了無數(shù)件往事,無休無止的浪花在我的腦海涌起又消逝,我根本來不及定格或捕捉,就被下一輪洶涌而至的記憶波濤淹沒了??拐f,不用急,你先平靜下來,一切都會恢復正常的。

我問,要去哪里呢?

她說,回家!

我說,要從哪里返回地球?

她說,我們的家是卡索阿星球,遠著呢。在這之前,我會幫助你恢復受損的記憶力。我掌握了很多情況,但有些東西也是我亟待了解而茫無頭緒的,這一部分就靠你自己了。不必著急,這是很正常的,你在地球上呆太久了,久遠得連故鄉(xiāng)都忘了。再過幾天,我們就要飛出太陽系了。

我問,這兩匹馬是怎么回事?

她說,黑馬是真的馬,原產于內蒙古烏蘭布統(tǒng)軍馬場。至于白馬呢,我說不清楚。但從你的小說或筆記看來,這匹馬曾經是一個女人,是你的伙伴,我也一頭霧水。你寫下來的這一切,明明是當小說發(fā)表了,但你聲稱這都實有其事,你是以寫作或捕夢的方式去打撈記憶。我不知道這該怎么評價。你說你老忘了過去,又否認自己患了失憶癥。你像一個礦工挖掘著個人史的礦藏,并收獲頗豐,這是你再三聲明的。你在追憶往事上碩果累累,就算記憶中有漏網之魚,這也不算什么。有誰敢說,一生中的事情都不會忘記呢。

我走近白馬,撫摸著它柔滑茂密的白鬃毛。這樣一匹神采奕奕的馬,怎么會是一個女人呢?我一點也想不起跟馬有關的事來。白馬的眼睛又大大亮,涌起了一股水霧,就像是兩個縮微的湖泊。它望著我。我看不出跟它有什么瓜葛。在眼下,我更關心的是跟卡鹿的關系,畢竟,除了那個一絲不茍地駕駛著飛船的L(后來,我才知道他是機器人,從外觀真看不出來。他不愛說話,這甚得我心。我不喜歡一個饒舌的機器人,好像它懂的事比人類還多),船艙里只有她一個人類了。那兩匹來歷不明的馬可不算。她說她是我的拍檔,我一片惘然。忽然,我捕捉到了記憶余燼中一閃即逝的火星,說,你不就是乳娘嗎?

她說,你真厲害,這就想起來了!是的,我是乳娘,你每次蛻變,我都守在身邊照顧你。你至少有十二個時辰是無法自理的。如果沒有我,誰給你沖牛奶?誰幫你裹尿布?誰哄你睡覺?

我沒有吭聲,聚精會神,試圖一把抓住記憶的線索,這根線索猶如野馬般沖撞,就要消失在意識的荒野。頭腦里仿佛有一列記憶火車在時光的隧道上呼嘯著穿越,隧道幽深而漫長,黑得伸手不見五指,而記憶的星星之火,正在熊熊燃燒,漸成燎原之勢。我記起了之前的好幾次蛻變,身旁卻都沒有卡鹿的身影??磥?,事實并非如她所言。我還注意到,以前,我每一次蛻變都很快就恢復了,頂多只需花十二個時辰,亦即一天,而不是六天。至于我為什么會反復蛻變,這個問題猶如一團亂麻,非一時所能理順,就只能暫放一邊了。

第一次蛻變,我肯定是記不起來了。有一次,我因自己突然變成一個嬰孩而嚇壞了。那時應是北宋大觀年間(那就是發(fā)生在地球上的事了),我在麗春院名妓賽西施的閨房里過夜。我尿急了,就想著起床拉尿,先是發(fā)現(xiàn)那張紫檀大木床高如懸崖,接著發(fā)現(xiàn)自己是一個兩歲多的嬰孩(看來,蛻變早就在我的夢中進行了)。我當場嚇得尿床了。我心驚膽戰(zhàn),縮在棉被里頭,一動也不敢動,惟恐被賽西施發(fā)現(xiàn)了。我在急速轉動著腦筋,苦思脫身之策。滴漏里的水在緩緩地下滴,那是光陰流逝發(fā)出的微響。我想得頭腦就快爆裂了,卻一點法子也沒有。好在,賽西施睡意正濃,還發(fā)出了囈語??斓教炝習r,我已恢復到了六七歲的樣子,那張床顯得沒那么高大險峻了,從陡峭懸崖變成了低矮的山岡。我吃力而緩慢地拖動著錦被,并用腳將其蹬下床邊,使其形成了一個斜坡,我像坐滑梯那樣離開了那張床。回頭一望,賽西施依然睡得香甜,粉面桃腮,唇綻笑意,真是一個人間尤物。我不知道為什么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但我想,這輩子也不會見她了。永別了!我在心底嘆息。我原來的長袍顯得又大又重,遂挑了一件她的褻衣裹在身上,先跑到茅房躲起來。好不容易,等到天亮了,仆役打開大門,我趁機一溜煙沖了出去,總算逃過一劫。

為什么會這樣呢?我思來想去,又去故紙堆里翻尋或暗中調查,但一點頭緒也沒有。幾十年過去,我慢慢淡忘了此事。直至下次(其實也不知該算是哪一次)蛻變又突如其來,終于引起了我的重視。

在每個朝代或每個歷史階段,我都會找當時最大的藏書樓或圖書館,將新舊文獻翻了一個遍,但依然一無所獲。恕我孤陋寡聞,視野太窄,無論是原著還是譯文(如譯自天竺的佛經),我都沒發(fā)現(xiàn)類似的記載,但不排除有吻合的資料而沒有看到。至于長壽永生、修仙成道乃至開悟成佛者的記載數(shù)不勝數(shù),妖魔鬼怪在人間出沒的撰述也屢見不鮮。光是一部《聊齋志異》就足以佐證了。但像我這樣的經歷,恐怕沒有第二個人。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以來,出版界少念緊箍咒了,大批外國文學蜂擁而至,我就看到了不少返老還童或主人公逆生長的故事。光是短篇小說,就有菲茨杰拉德的《返老還童》及卡彭鐵爾的《回歸種子》,稍后,我還看到了中國藏族作家扎西達娃的《世紀之邀》。這些故事都跟我的經歷有點沾邊,但都有極大的不同:我反復蛻變并迅速恢復成四十多歲的模樣,而那些主人公最終都走向命運的終結或死亡;而我隨著數(shù)不清的蛻變發(fā)生之后,越來越覺得自己是永生之人了。至于蛻變恢復的時間,我不太難就記住了。蛻變的周期,卻費盡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摸清。我能確定是六十年一個輪回,只花十二個時辰就能復原。這么快就理順了關于蛻變的往事,我很高興,看來記憶力還算正常,腦子也還管用,思路越來越清晰了。

卡鹿笑著說,你不必過早下結論,你這次蛻變還沒完全恢復呢。我有點不服氣,但見她胸有成竹,也不敢貿然反駁。她顯然比我更了解情況。我不知道到底蛻變了多少次,第一次發(fā)生于何時何地,但最近的三五次蛻變,不敢說所有細節(jié)都說得出來,卻也有跡可循,乃至勾勒得出大致的輪廓??紤]到我剛從一場新的蛻變中恢復過來,這已經很不錯了。

但我依然想不起卡鹿到底是什么人。我想不起以前見過她,或跟她有什么關系。還有那兩匹馬,也讓我莫名其妙。我沒有將心中的困惑直接說出來:在我能想得起來的所有蛻變之中(這一次除外),她都不在現(xiàn)場。她說每次蛻變她都守著,那她得多少歲了?這讓我疑竇叢生,但小不忍即亂大謀。我硬生生壓下了一連串問號。

關于我過去的生活、職業(yè)或經歷,我記起來的越來越多了。譬如我曾是士兵、特工、記者、道士乃至僧侶,仿佛在過去漫長的年代里,我除了沒做過皇上、科學家及劊子手(不過,士兵跟一個劊子手又有多大區(qū)別呢,都是殺人的工具),我?guī)缀鯊氖逻^人世間的一切職業(yè),即使是掏糞工,也干過幾個月。很奇怪,我對科學家似乎特別反感。而這是毫無道理的。在現(xiàn)實生活中,并沒有任何一位科學家得罪過我,事實上,我也沒有機會結交科學家。我平素對一切科技發(fā)明多少有些抵觸。譬如說,我在手機誕生了三十年后才嘗試使用,幾乎沒用過QQ、微博、微信之類的網絡社交平臺。我對網絡世界興趣不大,除了上網買點書,對網絡的諸多功能尤其是社交很不感冒。后來,我反省這應當是習慣了深居簡出及“社恐”的性格使然。畢竟,不管從哪個方面來說,網絡都是個好東西。

我跟卡鹿分享能想起來的每一個記憶。卡鹿有時點頭以示贊同乃至拍案叫絕,有時笑著說讓我再想想,有時不吭聲,仿佛在默認或否認,但也更像是在苦苦思索而不置可否。她很少直接駁斥我,更不會爭執(zhí),她很重視我每一個說法,鼓勵我一想起什么就立馬說出來。她打開手機上的錄音功能去記錄,并立馬在屏幕上顯示成文字并存檔。這不算什么,即使在地球,也是雕蟲小技了。飛船仍在平穩(wěn)而高速地行駛。我們在交談,時而熱烈,時而和緩,幾乎對時間的流逝及飛船在星際之間的穿越毫無覺察。

她自稱是我的乳娘,但稍后又改口說她主要是我的拍檔,說照管我在蛻變期間的復原固然重要,但協(xié)助我完成任務才是根本。她第一次提到“任務”時,我沒有留意。我覺得她跟我有時十分默契,親密無間,有時又感到無形的隔閡無處不在,多有抵牾。如何處理跟卡鹿的關系,這恐怕是當務之急,讓人焦慮。當然,我為什么會蛻變這個問題更麻煩。

卡鹿說,我們都是卡索阿星球的人,換言之,對于地球人來說,我們都是外星人或“似人類”的外來物種。這個說法,讓我難以接受,卻可能是事實。我至少在地球上生活了一千年。飛船在太空中不停地行駛,隨著時間的推移,我能想起的東西越來越多,看來我的記憶力沒受到多大損害,卻也忘掉了很多事情。就我接觸過的第一個地球人來說,我們在外觀上相差無幾,都符合“人類”的共同特征,但我顯然以眾不同。我長壽得接近了永生。據說,人類中也有不少長生者混跡于人群中,安安靜靜地生活,或有修仙成道之人,白日飛升,但恐怕這都是傳說。當然,我是一個例外。有一次,我在切黃瓜時不小心切到了手指,發(fā)現(xiàn)血是藍色的。這種種情況,我在人類中前所未聞。一念及此,我恨不得用小刀或鋼筆尖去刺破卡鹿的指頭,看她的血到底是什么顏色。而她的外貌,跟人類毫無二致。

在漫長而無從追憶的歲月里,我總是對家庭生活無法適應,甚至到了拒斥的地步(后來我歸咎于喜歡獨處的天性)。我不知道,我出生時是什么模樣?是一個嬰孩而在十二個時辰中長成現(xiàn)在這個中年人的樣子,還是一出生就是這副嘴臉而每隔六十年就復歸于嬰兒?

我說,我想不起父母是誰。即使有父母,我也是一個孤兒,也沒有兄弟姐妹(卡鹿插話說,在地球上,你本來就是一個外星人或闖入者啊。你當然有父母,他們在卡索阿星上,你很快就可以見到他們了)。在三妻四妾的中國古代,我還略為好過一點。后來在一夫一妻制,我干脆選擇獨身了事,我比羅素和薩特還反感這種據說是源于基督教的婚姻制度。但這不等于我一直禁欲。在多妻制的時代,我不是要將身邊的女人分為妻、妾、貼身丫鬟等三六九等,而是當成了共同生活的親人,但依然無法擺脫大男人主義的傾向。我對女性肉體贊嘆不已,沉溺其中并達到了崇拜的地步,但又容易心生厭倦。也許,我喜歡的是抽象性的女人或具體的肉體,于是我一次次地接近陌生的女人,并從熟悉的女人身邊逃離。為了不引起女性主義者無謂的憤怒,我得說我不是一個女色的消費者或登徒子之流。相反,我有幾分女性氣質,跟女人在一起更自在,猶如“異性姐妹”。我只是在捍衛(wèi)自由,且用力過猛。我可能是一個不自由毋寧死的老派自由主義者,一個在地球上游蕩了無數(shù)個世紀的古老幽靈。算了,我注定是女性主義者不共戴天的仇敵。說也奇怪,我在現(xiàn)實中有不錯的女人緣。事實上,我是一個不麻煩的人。不會對哪一個女人有任何期待或要求,總是對有緣者呵護備至,竭盡所能。我愛過她們嗎?我不清楚。我不知道什么是愛。我跟卡薩諾瓦惟一的區(qū)別是,他知道。

黯然銷魂者,莫過于離別。而離別較之于相聚,更讓我放下,有拋掉了包袱的輕松感。我不知道相思為何物,從未想念過誰。

有一次,馮羽說我像一個機器人那樣冷漠,可以好幾年不見,也沒有任何聯(lián)系,但當我回到她的懷抱,卻像持續(xù)燃燒的劈柴并將她陶泥般的身體燒成了青花瓷。我說過,男人都是生鐵,別老是恨鐵不成鋼,也得有好的熔爐才行。她幽幽地說,好吧,我跟別的女人在你眼中沒有分別,都是大煉鋼鐵時代的小土爐。我沒有回答。不過,我還真沒有分別過。這些紅顏易逝、醋勁大發(fā)的人間女子,將光陰孤注一擲,都賭在了愛情上。愛情不是標本,不是化石,可是瞬息萬變的啊。依我看來,她們沒有幾個懂愛,而是簡單地將愛量化成陪伴她的時間多寡、親熱的次數(shù)及質量之類。其謬大矣!我從未執(zhí)著于任何一個女人,也從未漠視過一個女人的身體。即使是老嫗(我也是老頭),我也能從中發(fā)現(xiàn)其青嫩枝葉的痕跡及燃燒過后的滄桑之美!在某些人看來,我恬不知恥,簡直不是“人”。我知道,遲早得為此付出代價。

我記得叔本華的教導:人生的幸福之道,不在于追求快樂,而在于避免痛苦。但我每次都沒有辦法避開女人的溫柔陷阱,其實獨身至死的叔本華也沒有辦法。永遠不要抱著任何目的或希望去生活,但又要過得自在,這是我的座右銘。在我的經驗教訓里,也只有這樣才能過得輕松。盡管,我沒有好好地踐行這個座右銘。唉,人總是知易行難。

我跟卡鹿說,在記憶中,我有過數(shù)次稱得上幸??鞓返幕橐錾睢T谖业臍v史長河中,那只是不起眼的幾朵小浪花或幾個小沙洲,正因為稀少,更顯珍貴。可惜,我無一例外,都無法為那些愛我的女人留下子嗣,只好斷定自己為不育者。但是,卡鹿從她的手機里翻出了一個文檔,這是一篇署名為“沈朗”的自傳體小說《千歲人回憶錄》,其中說我就有一個天使般的女兒沈依依(說她像天使,皆因她身上長著一對翅膀),她的母親也并非等閑之輩,是一個曾經擁有“記憶鏡”的女巫。我逐字逐句讀完了那篇小說,覺得那個叫“沈朗”的男子十分陌生,跟我八竿子打不著。那篇在《芙蓉》發(fā)表的小說,顯然出于我的手筆,不少事情都跟我的記憶若合符節(jié),當然有更多東西無從判斷。卡鹿嘆道,你的腦海里還是存在著很多記憶盲區(qū),就像宇宙中隱藏著無數(shù)個危機四伏的黑洞,那些你忘掉的,也許才是最關鍵的。你看,你連你有一個女兒都想不來了。

我承認她說得有道理,不禁大為沮喪。她安慰我說,其實,你的身體剛恢復不久,就能想起了這么多往事,已經很厲害了。

我想起來的第一個婚姻(估計不是第一次)在唐代開元年間,太太出身名門,是京兆尹李峴的侄女,才貌雙全,賢惠淑德,可惜婚后不久,我因迷上修道而跟一個女道士遁入山林。開元盛世,是我最喜歡的一個時期。這不僅因為我是一個詩人,遇上了中國詩歌的黃金時代,那種聲威遠振、萬國來朝的盛世氣象,以及多元開放的時代風氣,都讓人心情舒暢。我見過李白醉草嚇蠻書(當時,我是宮中的執(zhí)戟侍衛(wèi)),并在稍后幾年,有幸得到杜甫的指點。當時的長安城,簡直就是世界的中心。尤其是胡女多情,高大美麗,熱情奔放,使我沉溺其中,不能自拔,我跟好幾個胡女有過露水姻緣??上В蠛媒?,就給安祿山那個大肥豬敗壞了,之后是五代十國的混亂局面,城頭變幻大王旗,黎民百姓生活于倒懸之中。我雖入過行伍,但骨子里終究是一介文士,順利時對入仕并無興趣,逆境時亦只能歸隱山林了。

卡鹿說,你說的胡女倒可能是一條線索,不要輕易放過了。我想了想說,有個叫唐嫣的胡女是雜耍世家的獨生女,也是雜技團的臺柱。她擅歌舞,精劍器,尤其是她有一個絕技,能在鋼絲繩上做出驚險而優(yōu)美的舞蹈動作,心情好時還會在高空上表現(xiàn)脫衣舞,每次都博得如雷掌聲。神奇的是,她明明身上只穿著短裙窄衣,按理說脫掉之后,必是香艷肉體;但她將衣裙脫了,還有一套衣裙,只是換了顏色,連脫了十幾次,均是如此,這就是障眼法了。唐嫣在鋼絲繩上翻飛如鳥翅的大長腿讓我入迷,也僅此而已。

卡鹿從手機上找出一篇叫《小作家》的小說,說看來你忘了這篇作品,還是你去年發(fā)表的呢。你這記性呀。那位叫小思的胡女,實是從卡星來的你的拍檔,你們還在革命的大熔爐中煉就了偉大的愛情,但你就是記不起來。我說,你不是說你是我的拍檔嗎?她說,這沒錯,但你的拍檔不止一個,你在地球上呆得太久了,你的拍檔就像走馬燈那樣輪換。別看你看上去只有四十多歲,你也知道你有多么長壽,而我真是年輕人??▼I你記得嗎?她是你的第一個拍檔,如果她還活著,恐怕也是個雞皮鶴發(fā)的老太婆了。

我一臉惘然。我想起她說過的,她一直是我的乳娘及拍檔,但忍住沒提出來,說,我以為只有你一個拍檔呢。她說,可憐的人呀,看來你連為什么要來地球都忘了,對吧?我點了點頭,我連自己是哪里人都搞不清楚,哪知道還有什么任務,對了,你說我負有使命,那到底是什么呢?

卡鹿又從手機翻出了一篇署名“沈朗”的小說《女巫師》,等我瀏覽完了,說,現(xiàn)在你明白了吧?你的任務就是跟卡婭去摸清地球的底細,以供卡星當局制訂對地球的決策作參考??上銈儼胪径鴱U,卡婭不知所終。時間一長,你連任務是什么都忘了,平時不是忙著尋花問柳,就是去胡編亂造什么小說(我插話說,你不是說我的小說都是自傳體的,約等于回憶錄嗎?那也就不算瞎編)好好好,但你遲遲沒完成任務,就害得我離開天堂般美好的卡星,跑到這個烏煙瘴氣的破星球來找你,跟你去完成這件長期擱置的任務。好在,你還算配合,你真是超一流的情報人才。我們夜以繼日,辛苦了六七年,總算完成了任務,我們將這個破星球的一切秘密都摸清了,于是收拾行李,踏上返鄉(xiāng)之旅!

我說,這樣看來,你是我最后一個拍檔無疑了,你說你跟我在地球上工作了六七年?那時你不到十八歲吧?她惱怒了,說,你是懷疑我來著?這個問題,我偏不答你,你慢慢就會想起來的!遺憾的是,你現(xiàn)在想起來的,全是關于在地球上生活的記憶,而對之前在卡星的生涯毫無印象。這也不能怪你,太久了。我說,我很好奇你那個手機,怎么貯藏著那么多資料?簡直就是一個微型圖書館,還能上網嗎?我的手機連信號都沒有了。她說,當然不能上網,之前我揀重要的挑了一些放在手機里,你看,這不就派上用場了嗎?我說,我可以全都讀一遍嗎?她說,當然可以,但也沒這個必要,真要讀你也讀不完,你根本就忘了你寫過多少東西,你可是寫了幾千年的呀。只要涉及到相關事件或有疑問的,我自會找出來跟你比對、印證及甄別??傊?,想看哪一篇,隨時都可以調出來。我說,你是信我以前寫的筆記或小說呢,還是信我現(xiàn)在的記憶?她說,這個可得看情況,都很有參考價值,我手頭上掌握的東西可多著呢,譬如文件、視頻或影像諸如此類。你會想起一切的,不要著急,你肯定在回到故鄉(xiāng)之前都想起來的。好在任務完成了。

我吁出一口長氣說,那真是太好了。我的情緒逐漸好轉,挑了一個輕松的話題說,要到家還得多久?

她說,剛走了沒幾天呀,恐怕你還得再蛻變一次,太遠了,地球人目前還沒有能力去找我們,但我們想什么時候來都行。我心里一沉,慶幸身邊還有個女人陪著,活色生香,活潑可愛,她說的這些事也蠻有趣。如果飛船里的活物只有我一人,連那兩匹馬都沒有,那這趟旅途就更糟糕了??灌圻暌恍Γf,我是嚇你的,如果跑一趟得幾十年,我早就老了。其實,每趟要花多久,你早晚會想起來的,你又不是沒來過。我當然可以立馬告訴你,但這趟旅途就無聊多了,你日后肯定會怪我的。

關于蛻變之事,我還想起了一件。那應當是明代崇禎年間,具體年份一時想不起來。當時,我也影影綽綽地記得過去有過若干次蛻變,但還沒有搞清楚蛻變的規(guī)律。我被一個叫白妙云的茅山派女道士盯上了。當時,我在老君山的三清觀遇上她,品茗論道,話語投機。她是三清觀主持,身披黃色道袍,頭挽高髻,面容如蓮,目光似水,神采奕奕,隱隱然有超凡入圣之姿。她自稱有一百二十歲了,看上去大約在二十歲到三十六七歲之間,真實年齡就不得而知了。她說,我認得你,我在唐朝的前世跟你有深厚緣分。我好奇地問,你的前世是誰?我的前世又是誰?她說,世人多愚昧,可憐不自知,你既然忘了,那不提也罷。

白妙云精通道藏,擅長吐納。我彼時習練內丹,從本朝流行的《性命圭旨》入手,但疑難甚多,遂向她請教《內經圖》中的幾個術語。

我問她,白頭老子眉垂地何解?她答,白頭老子乃元精之別名,指肺神白虎與肝神青龍間隔交并的過程。我問:四正時指什么?她答,子午卯酉,代表四正時,“終脫俗,看四正”,大周天打通后,每天四正時會自發(fā)沐浴、溫養(yǎng),其余時間,若不練功,無此感覺。我問,合和四象何解?她答,合和四象為“含眼光,凝耳韻,調鼻息,緘舌氣”,四象合和憑借土,三華聚頂返先天,三華指精、氣、神。我問,眾妙之門何解?她答:玄關一竅也。修道有三個要訣,一是找到“玄關一竅”,一是“飲刀圭”,還有就是“抽坎添離”,后兩個太高深了,你現(xiàn)在無法領會。我問,何為玄關一竅?她說,有上玄關與下玄關之分,就是玄牝之門,“機至則顯,機去則隱”。我問,這個“機”是什么?她說,天機不可泄漏!天機就是腎氣,亦即精血,不可輕泄,男的要“馬陰藏相”,女的要“斬赤龍”。我傳你一吐納之法,可以輕易找到玄關一竅,以后采藥、結丹、結胎、脫胎、沐浴、得藥、煉丹全在此處。此為本門南宗葛洪祖師所傳秘法,世人皆知茅山道士畫符拘鬼,呼風喚雨,此實乃末技,卻不知本門另有妙法,足以長生飛升,你依法修煉,七日內必有小成。

我日夜修煉,果然于第六天夜里打通了中脈,頓感身心虛空,無我無物,跟世界融為一體,但覺舉目之處,無一不空,無數(shù)前塵往事于瞬間浮現(xiàn),靈光湛然,清晰無比。所謂記憶或經驗,歷歷可見,但皆是幻象,我已無煩惱可斷,亦無菩提可成。

到了第七日,白妙云邀我參加觀里舉辦的打醮大會,她端坐于高臺之上,在臺側另設一座,邀我入座,以示尊貴。外面黑壓壓的聚集了數(shù)百個信徒,人人肅然,鴉雀無聲,靜得連一根針掉到地上都聽得見。白妙云登臺說法,聲音悅耳,舌燦蓮花。她宣稱今日將傳授一門練氣之法,只要勤加修煉,功夫到了,自然能調和水火,降伏龍虎,有返老還童乃至長生不死之功。她的聲音很好聽,如暖風拂面,一陣倦意襲來,恍惚之際,忽聽得她說,現(xiàn)在就有一個例證,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諸位可得瞪大眼睛,都給我看清楚了……我也想睜眼去看,無奈睡意如洪水漫過全身,我什么也聽不見了。我睡著了。而我竟在眾目睽睽之下,蛻變成了一個四五月大的嬰孩,在夢中猶露出笑容。據說,當時有人喊道,白仙姑真是活神仙??!信眾無一不振臂高呼,驚天動地,一浪高過一浪,而我充耳不聞。

待我復原后,還以為是中了白妙云的降頭術,后來才悟到她早已識破我的來歷,以周易命理之數(shù),精確預測到了我蛻變的時辰,利用我為她做活廣告,以達到斂財目的。

我在等待復原的那六天里,她倒是照料得無微不至。她笑著說,我是你的乳娘啊。在我恢復成平時模樣的前三天,還有四方善眾慕名而來,摸一摸我的頭,捏一捏我的耳朵。我望著白妙云神仙般的俊美面容,手段卻如此卑鄙,一身銅臭味,遂憤而下山。她倒也不加阻攔,只是說,這一世,我與君緣分清淺,故聚少離多。我非歹人,人世險惡,危機四伏,君乃非凡之人,只是迷失紅塵,不識自家面目,此去請多保重。我尚有雙修之法,未及傳你,君若有意,可再來找我。我鼻子酸楚,頭也不回地走了,此后天各一方,音信皆無。

在二○○○年前后,也就是過了三百六十多年。我又遭遇了一次蛻變之事??拐f,你不是說你每六十年就蛻變一次的嗎?我說,難保這期間沒發(fā)生過,只是挑記得的來說。這次,我又遇到了一個女道士,她叫陸玄機。她先將我軟禁于一處道觀,關了半個月,再將我弄到果城電視臺的大型綜藝晚會上,就關在一個鐵柵籠里,仿佛我是一個珍稀動物?,F(xiàn)場有千人以上,霓虹燈閃爍,氣氛熱烈,有數(shù)臺大型攝影機以不同角度對準了舞臺。直播屏幕上出現(xiàn)了我和那個鐵籠子的影像,我注視著屏幕上的我,臉色陰晴不定,壓根就忘了蛻變之事。

主持人是一個留著飛機頭、身穿大翻領西裝的男子。他手持話筒,說話極富煽動性,說陸仙姑將會施展茅山派仙法,將一個大活人于瞬間變成一個小孩子,現(xiàn)在將話筒交給陸仙姑!陸玄機大袖飄飄,在光影之下顯得仙風道骨。她含笑道,現(xiàn)在關在鐵籠里的這位仁兄,可不是猴子或老虎,而是一位得道高人(現(xiàn)場哄堂大笑),能在三界來去自如,區(qū)區(qū)一個鐵籠,焉能困得住他!我得小小地更正一下,不是我要將他變成小孩,而是他修煉我茅山派功法,爐火純青,已到了返老還童、長生不死的境界。耳聽為虛,眼見為實。現(xiàn)在,我開始倒數(shù),從十數(shù)到一,不可思議的奇跡立馬就會出現(xiàn)——她臉帶笑容,數(shù)得不緊不慢,數(shù)到了第六聲,臺下的觀眾也跟著一起倒數(shù),聲振屋宇。

然而,鐵籠里的我,依然沒有任何變化,她映在大屏幕上的臉變得通紅而難看,就像一只被踩爛了的西紅柿。她的聲音在顫抖,又開始數(shù)數(shù),這次她從一數(shù)到了十,觀眾保持著沉默,但人人都盯著舞臺。她數(shù)完了,我依然沒有任何變化。觀眾竊竊私語,逐漸騷動起來。

主持人挺身而出,發(fā)揮了他的脫口秀本色,插科打諢,試圖將場面撐住,只望奇跡盡快出現(xiàn)。盡管他妙語連珠,但觀眾并不買賬,又過了半個小時,終于有一個觀眾發(fā)作了,喝道,口水多過茶,滾下去!說好的返老還童呢,我要看那個中年男變成小孩!不知從哪個角落“嗖”地飛出一個礦泉瓶,就砸在主持人身上。馬上有三四個保安沖過來,要揪出肇事者。這激起了觀眾的憤慨,一哄而上,跟保安扭打成一團,喝罵聲及打斗聲響起一片,場面混亂不堪。保安們寡不敵眾,趕緊將布幕一拉,保護著主持人和陸玄機沖開一條血路,從后臺退走。好在,他們沒有忘了抬走關在籠子里的我,否則我恐怕會被瘋狂的觀眾撕成碎片。

此后,一連多日,陸玄機將我關在道觀里,一天看幾回。她反復推演掐算,覺得那個時辰恰好是我的蛻變期,但不知道是哪兒出了紕漏,也許是我失去了蛻變的能力亦未可知。再養(yǎng)著,也是浪費米飯,只好悻悻然放我走了。沒想到,一個多月后,我又在出租屋發(fā)生了蛻變。我在獨處,也就無人照料。餓了一整夜,待恢復到六七歲時,才有力氣打開冰箱找東西吃。我發(fā)現(xiàn)一個人就能應付過來,哪兒需要什么乳娘?

這次蛻變,就被我記錄在本子上了,并順藤摸瓜,想起了過去的若干次,由此悟到了我的蛻變周期應是六十年。想著下一次,也就是二○六○年,那可得小心在意了。至少那一年,最好是呆在家里,盡量少出門,靜等蛻變的發(fā)生及恢復期過去。若在外頭原形畢露,那可不是鬧著玩的。但我做夢也想不到,會在二○一九年春夏之交在“本源號”上又發(fā)生了一次。這樣,就亂套了。莫非我總結出的規(guī)律不靈了?卡鹿說,也許是你記錯了,你在二○○○年的那場蛻變沒有發(fā)生。在世紀之交,我覺得你沒有理由蛻變。我說,當時的情形我記得清清清楚,怎么會呢?那還是我惟一一次獨自在家蛻變并記錄在案的呢??上В莻€記事本我沒帶在身邊。

卡鹿說,關于這次蛻變,我在你發(fā)表的全部著述中都找不到片言只語。即使是你寫下來的,也難保沒有差錯乃至并非事實。我說,我為什么會蛻變呢?你會嗎?卡鹿說,不會吧,我沒變過。關于你蛻變的原因、你的身份及為什么來地球,都忘了?你遲早會想起來的。我說,你不是說,我是一位特工,跟卡婭來地球收集情報來著?卡鹿說,這是小說《女巫師》的說法,恐怕只是女巫史史的一面之辭,而不能等同你的記憶,對吧?卡婭當然實有其人,說是收集情報有點籠統(tǒng),但還不算太離譜。但說你是一個特工,那就跟事實不符了。你是卡星的科學家,這是確鑿無疑的。關于你的研究任務,卻又有不同說法,我也一時無法厘清。你先看看這些材料,可全是你以前在卡星上完成的實驗報告或調查文件。

她從飛船的一個大抽屜里搬出了幾大沓卷宗。我一翻,全傻了眼。那些文字也是方塊象形字,跟我使用的漢字有點像,但一個也認不出來。

卡鹿笑說,這全是卡星文,你后來以此為藍本,在地球創(chuàng)造了漢字的寫法及用法,這雖是二手的創(chuàng)造,但不得不說你確是一個語言天才,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某些語法上的精微之處,連卡星的語言學家也大為嘆服。我大吃一驚,說,漢字不是倉頡創(chuàng)造的嗎?這個玩笑你開得太大了吧。她笑道,依這份報告看來,不要說是倉頡,連伏羲和女媧乃至地球都是你創(chuàng)造的,這算什么?在這份材料里,你簡直是這個小行星的造物主,在另一份材料里,卻又不然。老實說,我能確定這些報告都是你寫的,但我無法確定這是事實,還是你的狂想或虛構。譬如你在地球寫下了那些浩如煙海的文本,你宣稱是回憶錄,卻又以小說的形式發(fā)表,我也無法判斷涉及到的人與事是真是假。我說,依你說來,那就沒什么參考價值了。

卡鹿說,那也未必,凡事總有個由頭,不會空穴來風,至少也有點線索可供追尋。事實上,你身上攜帶的秘密,事關重大,不僅關乎人類乃至整個地球的變遷史,也關乎卡星的歷史、命運與前途。你很清楚,在過去的四億多年間,地球發(fā)生過五次大滅絕吧。第一次是五億多年前的奧陶紀大滅絕。最后一次發(fā)生于六千五百萬年前的白堊紀末期,恐龍與超過三分之二的物種這次大滅絕中蕩然無存。也許,由于人類對大自然的瘋狂掠奪及工業(yè)革命的興起,第六次大滅絕的大錘已經揮下。我說,我知道,但不了解滅絕的原因,更想不通的是,物種滅絕了,地球仍安然無恙。

卡鹿說,大多數(shù)問題,都能從這些資料里找到答案。她用手機將一份材料掃描下來,再立馬將其翻譯成中文。她說,這套軟件,可于片刻間互譯卡星及地球上的數(shù)萬種語言文字,不過,譯成中文就行了,別的文字你也看不懂。

卡婭的名字也出現(xiàn)在這份報告里,而我叫“卡林”。她是我的拍檔(但在別的材料里,又說我的拍檔不是卡婭而另有其人,也許正如卡鹿所說,我的拍檔不止一人),我們都是服務于卡星最高科學機構的科學家或研究員,去負責一個叫“天眼”的實驗項目。我們創(chuàng)造地球及其萬物,去監(jiān)測、管理及支配這一切,擁有生殺予奪的大權。這都是通過“天眼”這臺超級電腦去完成的,也可以說我們是實驗員、管理者或電腦操作員。換言之,如果沒有我們,就不會有“地球”這個概念及相關的一切。我們的任務是,探索人類是否具有完美的人性或神性,或者說,要找出人類的起源或宇宙的奧秘,亦即是否存在著上帝、最高存在或第一推動力,并如何以其偉力影響著整個銀河系乃至系外的宇宙。這個任務當然無比艱巨,卻意義重大。

我們決定從建立一個虛擬實驗室著手研究。一開始,“地球”作為這個實驗室的名稱,只是從我腦海浮現(xiàn)出的一個想法,并非實有之物。后來,我在卡婭的協(xié)助下,利用電腦編程,創(chuàng)造出了一個數(shù)字行星,它只存在于電腦的虛擬空間里,并以編程的方式創(chuàng)造了似人類(這都是以卡星人為藍本去創(chuàng)造的,情感、思想及行為都跟卡星人相似,卻沒有形體,只是一些數(shù)字人)。在這個無形無影的實驗室里,有一定的時間,卻沒有空間??ㄐ堑臅r間與其相比,大概是一比六千(亦即卡星一日,相當于“地球”十六年有多)。在漫長的地球年代里,似人類首先發(fā)明了語言,隨之系統(tǒng)發(fā)展出了屬于他們的文化、政治、宗教和藝術,其發(fā)展速度讓人振奮,這讓我想起卡星在數(shù)十萬年前的歷史。

關于實驗室的記憶,我想起了看過的一篇小說。我曾在地球某個龐大的地下圖書館里讀過它,據當時的圖書館管理員沈依依說,不僅那篇小說是我寫的,館里的所有圖書都出自我的手筆??挂宦?,馬上在手機里將這篇小說搜索并顯示,以確證我的記憶屬實。

那個數(shù)字地球就是我繪制世界的草圖,進展順利,受此鼓舞,我在第二年即著手以星云、隕石以及產自卡星的地、水、火、風等基本元素,去建造一個貨真價實的地球。其大小僅是卡星的六分之一,圍繞著其恒星(亦即太陽)公轉一圈所需的時間,也是卡星圍繞其恒星一圈耗時的六分之一。這個人造行星必須盡可能跟卡星接近,各種數(shù)據都得相互吻合,拿地球人做實驗的小白鼠,才更有參考價值。于是,我將兩者的時間比改成了一比六,一切都相應發(fā)生了改變。時間可能是最偉大的魔術師。這雖然是我的實驗室,但我不必涉足其中,我只需呆在卡星上的機房去控制即可。一切都可以通過電腦去進行,我控制或安排著地球上每一個人、每一個民族、每一個國家的命運。這已經是一個實實在在的行星了,就像地球人后來往太空發(fā)射的衛(wèi)星或人造空間站,只是它的體量不算小,至少比地球人所制造的衛(wèi)星都大得多。

在這份報告里,我是地球的總設計師。這頂桂冠雖然光榮,但我滿腹狐疑。我皺著眉頭,雙手一攤,跟卡鹿說,無論從哪個角度而言,我都沒有這個能耐。她笑說,是你設計好了圖紙,當然不是你一人之功,有無數(shù)農民工在幫忙建造呢,卡星軍方也派遣了三萬工程兵參與建設,才在三年之內按時完工。要說難度那是不小,但也不見得比地球人修筑萬里長城還艱難。

在卡星一座高大的實驗樓里,我和卡婭日夜不停地通過“天眼”監(jiān)控著地球上的一舉一動。每一個人的命運都被計算機設計好了常量和變量,能夠精確到每一個時辰乃至每一分鐘。只要我愿意,我能隨時叫得出任何一個地球人的姓名,其實我哪兒記得?。窟@都是“天眼”的功勞?!疤煅邸边@臺大電腦,其實是一個直徑長達三十米的巨大水晶球,就擺放在實驗室的中央,里頭像走馬燈似的,無時不刻地映現(xiàn)著地球的所有事物及人類活動,包括山川草木、風云變幻乃至一只昆蟲在沾著露珠的花束上扇起的翅膀及大洋另一端的颶風,都不會被錯過。這幾乎就是一個微型宇宙。其實,它正脫胎于“數(shù)字地球”并得到了大幅度的改進,有了影像而依然沒有實體。它嚴密監(jiān)視著地球并隨時發(fā)出修改或變動的指令,并立馬將地球上的作用對象變成事實,又在“天眼”顯示出來,這比閉路電視之類的監(jiān)控系統(tǒng)高明多了。而地球上的一切事物,既是“天眼”放大了的投影,又是“天眼”里的影像之身軀或肉身,很難說哪個是虛幻,哪個才是真實。但它們顯然是相互依存的,互為鏡像亦互為血肉,缺少了其中一個,都無法順利完成我們的研究任務。

在這個人造世界里,既不如數(shù)字行星般全是虛擬世界,也不完全是真實或自主的(盡管在卡星人看來仍是虛擬的、人工的),在地球人自身看來卻確鑿無疑。雖然有不少人悟到了浮生若夢,但最終無力窺破真相,穿透幻象。

他們無中生有,所煥發(fā)的戰(zhàn)天斗地的巨大激情及創(chuàng)造力,讓卡星人也震驚萬分。這些低等的造物,不僅“改造”了大自然,居然還有探測并征服宇宙的雄心,先是登上月球,后有宇宙飛船到達了四百光秒之距的火星。假以時日,未嘗不能到達距離地球六十光年的卡星(卡鹿指出,其實只有十三光年,卡林當時算錯了)。但我們還是感到了遺憾,人類為了私利而不惜自相殘殺,乃至發(fā)動國族之間的戰(zhàn)爭。雖有不少有識之士發(fā)明了天堂及地獄之類的觀念,并以宗教、道德及法律約束其行為,但仍無濟于事。那些智者高人忙得不悅樂乎,雖在沙上筑塔,倒也力求完美,這讓卡星人覺得有趣極了。也有一些精通星相學或算命術的奇人異士,試圖揣測、推演命運并泄露天機,但最終沒有成功。

我看得目瞪口呆,如果說這都是真的,那么不得不說卡星人的這項實驗創(chuàng)意非凡;若是假的,又不得不說“我”(即卡林)撰述的這份報告想象力驚人(當然,這也有可能是卡鹿專門針對我而炮制的)。而報告行文平實,措詞準確,條分縷析,全無夸張的修飾語,具有嚴密的邏輯性及實驗報告的特點。

看到這里,我已經搞清楚了地球的起源,而至于我為什么在地球上流浪?我為什么會蛻變并長生?我為什么瘋狂地寫下了那么多小說,并美其名曰回憶錄?我為什么會坐上這艘飛往卡星的飛船,并跟卡鹿同處一室?這個該死的卡星,到底是什么鬼地方?這一連串問題接踵而來,我的頭腦嚶嗡亂響,就像一個蜂群飛舞的蜂巢。這一切仍是未知數(shù)。但我隱約覺得跟地球上已知的五次大滅絕有關??拐f,你先將這些相關的報告看完再說,說不定就有頭緒了。她又找出了幾份卡星文的材料,利用翻譯軟件譯成了中文。

一連多日,我都陷入了閱讀“我”往日撰寫的實驗報告當中。我發(fā)現(xiàn)卡星文跟中文有相通之處,兩者之間的差異不見得比中文跟日語更大,我逐漸能看懂一些簡單的卡星句子了,甚至還據此校對出了譯文的幾處細微差錯。我洋洋自得。但卡鹿?jié)娎渌f,這不算什么,隨著距離卡星的行程越來越短,你的記憶也空前活躍起來了,對母語的記憶也就越來越多。

但新問題出現(xiàn)了,隨著材料讀得越來越多,前后不一乃至漏洞百出的地方也越來越多了。這些材料既在相互支撐,也在相互拆解乃至推翻。或者說同一個問題,卻有好幾種版本或不同說法,這讓我無所適從。你不能不信,又不能全信,但至于哪些可信,哪些存疑,卻一時茫無頭緒,有時證否比證實更難。舉個例子,有一份材料說地球是我主持建造的。但另一份材料又說,這個行星本來就在宇宙存在著,其環(huán)境基本適合生物尤其是人類生存,只需略加升級改造即可,其中包括空氣凈化、定期冷卻活火山,并調節(jié)雨雪、雷電及颶風的數(shù)量及強度等等,總之要使其成為一個相對舒適或讓生靈可以忍受的超級溫室。

又譬如說,作為監(jiān)控者及實驗員,我跟卡婭一直嚴格控制著地球上的所有生靈,其一舉一動,都逃不脫我們的眼睛,一有風吹草動,立馬采取必要的措施,或拯救,或消滅。當然,這一切都通過“天眼”這個超級計算機、機器人或人工神靈來完成。但還有另一種說法:我跟卡婭無為而治,任由地球人自行摸索,自生自滅,并不過多干涉,我們只是負責將這一切都記錄在案,巨細無遺,這更能保證我們的實驗結果更準確,并對卡星的未來更有啟示意義。又有第三種說法:我們作為地球的保姆,眼睜睜看著地球人被暴虐的大自然折磨,心生惻隱,啟發(fā)其大搞科技發(fā)明,甚至不惜向地球偷運技術及材料(猶如普羅米修斯盜取天火),見地球人愚昧貪婪,自相殘殺,又施以精神教化乃至幫助其構建法律、政治、道德、藝術之類。當然,這一切都是暗中進行的,了無痕跡,不僅地球人一無所知,就是卡星當局恐怕亦不知情??拐f,這樣說就太小看上頭了,稍有逾矩之行,必立馬受懲,幫助地球人的可能性最小,否則你早就鋃鐺入獄了。我反唇相譏說,如果沒有這種事,為什么又會有這樣的記錄呢?她沉吟不答。

再譬如說,地球上的人類都是由我們創(chuàng)造的。我和卡婭按照自己的形象創(chuàng)造出了第一對男女,但我怎么也想不起栽種過果樹,以及是誰創(chuàng)造了那條吐著舌頭的毒蛇。

卡鹿笑說,這份報告,你在撰寫時可能參考了地球人創(chuàng)世紀的神話。我說,我既人在卡星,又如何得知地球有此神話?卡鹿說,你看,你又忘了“天眼”了,地球上發(fā)生的一切,都逃不過我們的眼睛,就算一時錯過了,還可以搜索、回放乃至定格,細細研究。地球是我們的創(chuàng)造之物,也是卡星的附屬之物,你何必有分別心呢?我說,但應如何解釋另一份報告中的進化論?按照達爾文的觀點,先是有了猿猴,之后有了第一個猿猴變成了人類??篃o言以對。良久,她才說,如果類不是我們創(chuàng)造的,那么何以解釋這一切都由我們通過“天眼”去監(jiān)測并控制?我苦笑說,你看看這一份報告,事實上,“天眼”早就失靈了,地球人至少有五千年不受擺布了,這才是問題的關鍵!

卡鹿眼睛一亮,說,正是因為出了問題,或“地球”這個實驗室出了故障,我們才需要來到地球啊,我們可是來排除故障的——例如說,地球史上發(fā)生的五次大滅絕——

我明白她的意思,但事關重大,不能草率。我覺得這些報告或文件與其說是答案,不如說才是麻煩的根源,是黑洞般巨大的迷津。譬如說,關于地球史上發(fā)生過的五次大滅絕,這些材料給出了幾種不同的解答,但都沒有足夠的說服力。

一、外星人入侵將其夷為平地。這種說法最搞笑了,除了卡星,銀河系目前還沒有證據發(fā)現(xiàn)其他宜居行星。除非是卡星人將其毀滅,也確實有這種說法,但理由并不充分。持此說者認為,地球人的發(fā)展偏離了“我”預設的軌道,障入魔障,“我”索性將其滅絕,推倒重來,如是反復了五次(這是惟一一個將五次滅絕原因都歸于同一種的說法,有點信口開河)。我覺得就算自己有創(chuàng)世的能力,也沒有滅世的殘忍。二、科技是雙刃劍,地球上的科技發(fā)展(不管是自行發(fā)展還是得“我”之助),到了后來,已使人類依賴而作繭自縛,甚至發(fā)展成了人類的掘墓者。譬如被戰(zhàn)爭狂人控制的核武器,終于使地球變成了空前巨大的廢墟,于是一切歸零;譬如超級變種人或智能機器人崛起,將人類趕盡殺絕,這些人形機器又因源于人類的劣根性而自相殘殺直至滅亡。三、在第四次大滅絕之后,地球從頭開始,篳路襤褸,慘淡經營,終于出現(xiàn)了一個不世出的先知、神靈或佛,隨便你怎么說,總之是了不起的奇人。他仿佛是人類在漫長年代中的智慧結晶,突然大徹大悟,竟發(fā)現(xiàn)了地球是一個被上界(卡星)吹出來的一個肥皂泡,一個幻象。而那些熙來攘往爭權奪利者,只是行尸走肉,沒有靈魂,空余軀殼。一切皆虛空,一切皆幻覺。當他看透了這一點,只用手一指,我們的“天眼”就失靈了(這個說法解釋了“天眼”失靈及地球人擺脫我們控制的原因)。他只念了一句咒語,眾生已得普渡,紛紛脫離欲界苦海??傊?,這一切就像破除了魔法,摧毀了我們之前所努力的這一切。由此,世間眾生不是大滅絕,而是大解脫,當人人修成正果,返觀自性,之前如空虛果殼的身軀,遂具有了靈魂,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他們不是消失了,而是都到了西天凈土,或顯形,或隱身,豈是地球這個區(qū)區(qū)卡星人修建的彈丸之地(名為實驗室實為囚籠)所能拘禁?這個說法的分歧版本最多,其中較有代表性的兩點是:那些窺見地球本源或真相的人,被視為瘋子而被處以極刑,最終地球還是免不了大浩劫;修成正果的人,立地成佛,遂有了來去宇宙的大能,甚至不用飛船也能在諸個行星之間出入自如,這些異人威脅到了卡星,卡星只好將其消滅,為了永絕后患,一咬牙將地球上一切生靈都一古腦兒銷毀了(但說不通的是,既有了大能,已不生不滅,不凈不垢,與天地同壽,就算是卡星人也無法將其消滅,更非是“我”跟卡婭這種只會摁幾個按鈕的二手造物主實即實驗員所能對付)。這兩種說法倒可以相互印證,應該值得重視,但我一時也理不清頭緒。四、原因不詳。我覺得這個“不詳”更靠譜,更值得深究。這就等于沒說,問題又回到了原點。

我忽然靈光一閃,說:地球滅絕的原因確實太復雜了,你看,“卡林”花了數(shù)千年的時間去調查,并寫下了浩如煙海的調查報告,但仍無法破譯個中秘密。不管是地球還是卡星的本源,我都無法得出一個站得住腳的結論。但依我看來,無非是地球內部的原因或宇宙中的飛來橫禍。前者如世界大戰(zhàn)、但大地震、極端氣候、洪水或火山爆發(fā),甚至是地球莫名其妙的內爆,猶如一個瘋女人的某次歇斯底里或撒潑打滾;后者如外星人入侵或巨大隕星的撞擊。這種種可能,在報告中都有提及。但有沒有這樣的可能性呢?也就是某個造物主創(chuàng)造下這一切,又因為不夠完美而嫌棄,遂親手將其抹掉,再重新來過。一位上帝、造物主或如科幻作家斯坦尼斯拉夫·萊姆所說的“玩家”,真的有嗎?他們是惟一的,還是復數(shù)的,且他們之間也有著嚴密的等級,換言之,頭頭上面還有頭頭。他們是精雕細琢的,也是任性蠻干的,就像是一個因渴望不朽而寢食難安的藝術家,可以花數(shù)十年去完成一件藝術品或寫出一部《神曲》之類的長詩,也可能將耗盡了畢生心血的成果毀于一旦。

卡鹿說,你這樣的觀點太離經叛道了,即使在信上帝的地球人看來也是異端邪說,我勸你回到卡星后少說。不過,也怪不得你,我剛接手這些材料時,也碰到跟你相似的疑惑。后來,好不容易才理清了頭緒。

我望著她說,你是為了破譯這些材料才來找我的吧?卡鹿說,你說什么呢,別忘了,我跟你是拍檔。她又抽出一份報告說,這份材料記載的,就是我跟你一起趕赴地球處理某次突發(fā)事故的。也怪不得你疑神疑鬼,事情太復雜了,畢竟這不是一年兩年的事了。我問,到底有多少年了?她說,地球有多少年了?我說,大約是四十六億年。她笑道,這就是了。我嘆道,這怎么可能?你不是要說我活了四十六億歲吧?就是活上兩三千歲,都讓人匪夷所思了。她說,這個我可沒說,關于時間,在每一個星球或宇宙里都會發(fā)生極大的更改或變動,或拐彎,或穿越,或回旋乃至倒流,那可是一個大神秘。有時我也覺得,我們要調查的事情,跟時間肯定脫不了干系,但又不知道該如何入手。我忽然一拍大腿說,你不是說我們的任務完成了嗎?我還記得,任務就是就地球的情況向上頭提交一份調查報告。地球既是我們的實驗室,這一切不都在我們的掌握之中嗎?我們又何必親自去跑一趟!看來,如今地球上的一切,都是在第五次大滅絕的廢墟上重建的。

卡鹿點了點頭。我問卡鹿,只是大滅絕之際,我身在地球,還是仍在卡星?卡鹿一愣,說,這真是一個好問題,我也很想知道。我黯然無語,其實這個問題包含了一組相關的小問題,譬如說,我是何時來到地球的?我到底在地球上呆了多久?這期間,我回過卡星嗎?如果回過,又在卡星和地球之間往返了多少次?

我翻看著這一大堆實驗報告,據說全是我寫的,而又不知道寫于何年何月(卡鹿堅持說,這應該都是在地球創(chuàng)世之初寫的文獻,但我還是不敢相信)。我一邊讀,一邊想,不少往事的浪花在遺忘之海上卷起。我和盤托出,并跟卡鹿反復比對、判斷、確認,取得了不少共識,但也有更多分歧。譬如說,卡鹿傾向于將“實驗室”發(fā)生的重大故障,斷定是地球人失控了。我對此持不同看法。

卡鹿認定的這種“失控”包括兩重意思:一、他們找到了擺脫我們監(jiān)控并擺布的方法,不知他們是怎么做到的,但地球確實在我們的眼皮底下消失了,我們根本就不知道這些家伙在干什么?!疤煅邸笔ъ`了,這確是事實,就好比一個朝著地球日夜不斷運作的超級攝像頭壞了。他們用的是什么辦法,這是我們必須要搞清楚并設法去對付的。二、地球上的人類本身也失控了,他們似乎在相互控制或奴役,或者被另一股不明力量控制了。不管是那一種失控,都有違我們實驗的初衷?,F(xiàn)在,我們對地球及其事物一無所知,猶如面對著一個從未接觸的新世界,除了趕赴現(xiàn)場,仔細偵查,別無選擇。這就是我趕赴地球的原因。

但我忽然想起了一件往事,覺得不能將“天眼”失靈或地球人擺脫控制,簡單地理解是“實驗”出了故障。而恰好可能相反,是實驗對象發(fā)生了蛻變或化腐朽為神奇,該項目取得了重大進展,說不定這就是我們搞實驗的初衷。我推測說,首先,人類的科技突飛猛進,說不定他們研發(fā)的“千里眼”及“順風耳”已識破了“天眼”的存在并設法反制了。其次,有不少修行的人類,譬如諸多修習瑜伽、道術、佛法乃至其他法門的靈修人士,逐漸開悟,而擁有了靈魂或神通,大多能擺脫生死簿(亦即超級計算機里的相關程序),不僅能自渡,還能渡人乃至眾生。如此,他們就不再是我們的造物,而儼然是地球的新主人,并將“實驗室”也改造成了宜居之地。無論是科技或宗教上的進展,都讓身為研究員的我非常振奮??拐f,你這個推測還算靠譜,探尋靈魂的秘密,這原本就是做這個實驗的目的。須知,卡星本無成熟的宗教,亦無產生的土壤,卡星人依然為了來生而寢食難安。我驚問,卡星人不都是長生的嗎?不死者有什么來生?

卡鹿瞠目結舌,她臉色一變。她說,為何有此一說?

我說,我是長生的,我來自卡星,由此反推卡星人包括你也是長生的。莫不成卡星上只有我一人因蛻變而長生?正如在地球上的情形,那么我就太孤獨了。由此,我想起了一件往事。我當時趕赴地球(至少其中有一次),應當不是什么特工,也不是調研員,而是一位取經的使者。卡星頭頭雖長生不老,卻不知靈魂為何物,如此,再長壽也是虛擲光陰。當局經過周密的挑選及測試,認為我是負有使命之人,派我到地球去取經。目前在銀河系內探明有生靈或擬人類活動的行星之中,地球實是后起之秀,其科技不算發(fā)達,且政體落后,小小的蝸角之地,居然還有數(shù)百個國家,相互攻打,戰(zhàn)爭不斷,和平難覓,與卡星的大同世界相比,至少落后了十萬年。但地球有釋迦牟尼佛出世,普度眾生,誦經之聲,響徹銀河,實在不容小覷。我奉命來到地球(確實想不起是否有無拍檔),當然是坐飛船來的,總不會是騎馬。我稍帶想起了那匹馬,曾是一個叫白芮的女人,至于馬跟女人之間一時無法劃上等號。但我到達地球的時間太早了,好像是黃帝在涿鹿大戰(zhàn)蚩尤的年代,還可能更早。那時釋迦王子喬達摩·悉達多遠未誕生,佛教更沒有蹤影。我在地球上游蕩了兩三千年,無所事事,一無所獲,又幾經蛻變,幾番失憶,終于忘記了前來地球的使命。后因機緣巧合,在法門寺(位于有炎帝故里之稱的陳倉,又叫雍城,現(xiàn)名寶雞)遇見了第一個佛教僧侶,并瞻仰了佛祖的指骨舍利。我遇見了諸多高僧大德,一度削發(fā)修行,但終因慧根過淺,未能開悟,且一直滯留地球至今。

卡鹿笑道,你的記憶還是不夠全面,據我了解,情況比你說的要復雜得多。地球當然是我們建起來的實驗室,每一個人都只能是卡星的造物或其后裔。五臺山上有一位老僧,也曾是一個幻影般的存在。但他修習《楞嚴經》開悟了,不僅六根清靜,四大皆空,還勘破生死,立地成佛,由此圓滿自洽,擁有了整個宇宙般的能量,一下子就跳出了“地球”乃至欲界、色界、無色界等三界的桎梏,得大喜樂。不知該說是該人類修成了正果,得證菩提;還是說佛遍布三千大千世界,連一個實驗室及其可憐的造物也沒有拋棄。你有緣拜他為師,削發(fā)修行,在山中苦修了近百年。你雖未能成佛,卻也悟到了空有一身臭皮囊,都是無靈魂的空殼,管他來自地球還是別的什么行星,這又有什么要緊,你都放下了!由此又想起了卡星老大哥的任務,遂以一個超級移動硬盤將佛教的三藏十二部經悉數(shù)請回了卡星,由此佛教廣為傳播,寺廟如林,深山市井,皆聞誦經之聲。你也被譽為卡星的“唐三藏”。但約在一千年之后,新一任老大哥不知為何患上頭痛之癥,久治不愈,如此癥狀,世所未見,須知卡星人本無疾病。老大哥指天咒地,遷怒于佛教,下令滅佛,摧毀寺廟,焚毀經書,勒令僧侶還俗,史稱“卡星法難”——

我插嘴說,不是有材料說,卡星不是禁絕了一切文史哲的嗎?你又如何得知?

她說,你先別打岔——佛經就是文史哲——而你作為始作俑者,被迫流亡地球。當然,這不是你第一次涉足地球了。

卡鹿這番話不長,但信息實在密集,有極大的顛覆性。我聽得汗如漿出,原來我去地球還不止一次,且從調研員或取經者變成了逃亡者。我不禁因之前猜忌她而羞愧,你看,人家可是對我推心置腹。但我既是逃亡者,難道卡婭、卡鹿或別的“拍檔”,都會陪著我去地球逃亡嗎?我做了一次深呼吸,梳理了幾個問題,一個個拋出來:一、你還沒有回答我關于卡星人操心來生的問題,現(xiàn)在又冒出來一個卡星人會生病的問題。二、在我的印象及之前所看的材料之中,卡星的老大哥都只有一位,你卻有新一任老大哥之說,何解?三、我到底是卡星派出去的特工或使者,還是一個通緝犯?四、我去地球的任務到底是什么?五、我去過地球有多少次?希望你能解釋一下。

卡鹿說,你稍安勿躁,咱們一個個來探討。老實說,有些事也不是我都了解的。這幾個問題,碰巧我都略知一二。有一種說法是,地球是銀河系里一個獨立、自主發(fā)展起來的文明體,盡管地球跟卡星有霄壤之別,但也決不是我們的實驗室。地球人的壽命不太長,人生七十古來稀,而卡星人從小就被教導說,人人長生,至少有數(shù)百年間,確實沒有人見過死亡或葬禮(包括所有讓人聯(lián)想起去世的事物如棺材、花圈、挽聯(lián)、墳墓、火葬場諸如此類)??ㄐ侨藳]有來生,卻肯定有起源,但從來無人知道。有一個機器人二代X(亦即機器人自我繁殖或通過女機器人自然分娩的后裔,而無需經過卡星科學家之手),具有自我更新智慧的異稟,隨著年月增長,其智能亦以幾何級數(shù)遞增,是一個百科全書式的杰出人物。盡管每個AI都幾乎是百科全書式的造物,但X仿佛具有愛因斯坦兼福爾摩斯般的大腦,這讓人望而生畏。

他通過三年的冥思苦想,加上日夜不斷的運算及推演,終于破解了卡星保密了億萬年的最大奧秘:原始土著卡星人大約出現(xiàn)于約一億年前,這相對于地球人來說,算得上前輩了。而地球人的歷史即使從南方古猿進化成早期能人算起,頂多只有兩三百萬年,而新人(晚期智人)的出現(xiàn)則只有約五萬年。但必須注意到,這也只是第五次大滅絕之后的新一輪進化,并不包括之前四次滅絕的情況。不少學者認為,每一次滅絕都可能是地球上萬物包括人類輪回式的重新洗牌。盡管他們缺乏證據,卻也歪打正著。但X發(fā)現(xiàn),卡星人能長壽,竟因為是基因變種人之故,其祖先是來自地球的人類。原因不詳,也許是一支科學考察小分隊來到了卡星,也許是卡星被地球人當成了星際監(jiān)獄。變種人以驚人的速度繁衍并改良,迅速崛起,直至將卡星上善良而純樸的原住民(一種肌膚呈藍色的人類,另一說是全身通紅的猿猴)消滅殆盡,雞犬不留。新時代的卡星人壽命大約是一千歲(相當于地球的六千歲)。一開始,每個卡星人都自以為是神仙或永生之人,當?shù)谝粋€卡星人咽氣時,幾乎使所有知情者都崩潰了。

至于卡星人每隔六十年蛻變一次,且在十二個時辰之內恢復常態(tài)(這跟我記憶中的六天恢復期不符。過了一個多月我才搞清楚,我將卡星跟地球的時間混淆了。兩者的比例約是一比六,這跟行星本身的體積、質量和形狀有關,也跟其圍繞恒星所轉一圈所花的時間有關。這個差異在宇宙的大數(shù)據中算是微不足道的了,庶幾可稱之為近似,卡星儼然是一個約大了六倍的超級地球),而每個成年人的面貌可以自行選擇,或老或少,悉聽尊便,就像挑選帽子或戴面具一樣。蛻變原因不明,但恐怕也跟卡星人多次進行過的基因編程及后果有關。不過,蛻變不是什么壞事情,讓人得以反復用童年的目光打量世界,有利于保持對生活的新鮮、敏感和好奇,以免因歲月漫長而使感受力磨損??傊?,這無關緊要。

但一個人活到一千歲,還是會被死神像一陣狂風將生命吹走,這讓人深感悲哀乃至恐懼。更讓老大哥不安的是,根本就不知道靈魂為何物,既不知道生前的來路或起源,也不知道來生的處境或世界。卡星人當初啟動“天眼”實驗的目的,就是企圖通過研究地球人的起源而搞清卡星人的起源,甚至不惜導演了五次大滅絕,讓人類歷史一次次推倒重來,但依然毫無進展。

老大哥為了掩蓋卡星人的恐慌,封鎖消息,銷毀歷史,且永不修史,又學秦始皇焚書坑儒,除了數(shù)理化或純粹技術性方面的著作,文史哲之類的書籍均付之一炬,全面禁絕。老大哥對不知情的人尤其是年輕人徹底保密,總之要使其永遠不知真相;而對于高層或底層的知情者亦不手軟,其對付的手段亦多種多樣,或施予心理催眠,或實行記憶摘除術,或讓其喝下特制的遺忘藥。到了最后,只有他一個人掌握著卡星人壽命的秘密。而他經過冥思苦想,也有了死神光臨的應對之法:他早就指定好了極端可靠的接班人,將秘密以及對策以隱形藥水寫入一本數(shù)學著作,在交接班時拿出來;而他獨自駕駛飛船悄悄離開了卡星,去地球上等死。于是,新一任的老大哥,不僅繼承了他的王位,還繼承了他的容貌(以卡星人的整容技術來說,這不值一提,只要做好保密工作就可以了)及符咒般的秘密。依次類推,代代相傳。這么多年來,卡星人最大的秘密一直保存得密不透風,直至X出現(xiàn)。

卡鹿笑著說,我們研究了半天,發(fā)現(xiàn)你原來就是老大哥,但不知道是哪一任。我驚呆了,說,那不可能,因為我肯定活了不止一千歲。卡鹿說,你別忘了,在卡星上活一千歲,在地球可以活六千歲了,你敢說你超過了六千歲?我惘然說,不知道,我有時感覺只活了幾十年,有時又覺得活了兩三千年,這次蛻變之后,我有再世為人之感,才活了個把月。對了,我剛才在一份回憶錄還是實驗報告里看到,說卡星人本來是不會蛻變的,這完全是科學家遵從老大哥之命而發(fā)明的新技術,目的就是使人失憶或將往昔忘掉。但是,即使蛻變多次,千年之后,人還是會死的,老大哥該怎么辦?卡鹿說,只要每代老大哥都是惟一清醒的人,要處理起活人死人來都不算什么。這個我該問你呀,你如果不是老大哥,為什么會寫下這么多回憶錄呢?你哪里像一個失憶之人?我苦笑道,就算我不失憶,也確實將過去忘得差不多了。不知道我是什么人,一開始,你說我是一個科學家或研究員,后來說我是一個逃亡者,現(xiàn)在干脆成了老大哥。那一大堆卡星文材料,我本來一個字也不認得,你又說是我在卡星工作時撰寫的實驗報告或調查材料。我到底是誰呢?

卡鹿說,我真的無法確定你是誰,你別忘了,我也許在蛻變乃至一出生時就被動了手腳,不過,我認為我沒蛻變過。我說,但你還是記起了很多東西。她說,我也無師自通,學會用記錄或捕夢的方式來保存記憶,雖是一鱗半爪,倒也集沙成塔。只是,我從來沒想起有過蛻變的經歷。

我沉默了一會,說,我不可能是老大哥。她說,那么你會是誰呢?我說,X后來怎么了?她說,他只能逃亡,他這項研究一旦公布,那可是打開了潘多拉的盒子,后果不堪設想。但你別忘了,還有一個清醒的老大哥在掌控著全局呢??ㄐ巧系臋C器人具有自我進化的能力,不僅在外觀上跟卡星人毫無二致,也具有情感、思想和智慧,但畢竟是一個人形機械,無法跟X相比。這個家伙,真是不世出的奇才,說不定也有信仰乃至成道或開悟了亦未可知。我說,那么卡星豈不亂套了?她說,這也未必,因為他不在卡星上。我說,他在哪里?她笑答,你別兜圈子了好不好,難道你不知道我是在說你嗎?

我笑說,我頭都大了,你還拿我來開玩笑了。她又找出了一份卡星文材料,此時,已基本不用翻譯,我也能大致讀懂了。這份材料記載的果然是“卡林”在逃亡之前所進行的研究及成果,但沒有交待是否將成果公諸于眾。

我忍不住說,我既然要逃走了,哪還有什么閑情去寫什么報告?她說,誰知道你怎么想呢?也許是你安置的一枚定時炸彈吧,幸虧這份文件還是落在了當局手里。這可是原件,你看紙頁都發(fā)黃了,可不是我現(xiàn)場捏造的吧?我說,是卡林寫的沒錯,但為什么我就一定是“卡林”呢?她拊掌大笑道,說得好!我覺得你就是老大哥,其實,我也搞不清你到底是什么人。如果你是卡林還好,雖然身份眾多,且互相矛盾,多有抵觸,但好歹還有跡可尋。如果你不是卡林,又不是老大哥的話,我真不知道你是誰了。我問,你希望我是卡林還是老大哥?她說,我覺得你是老大哥。我說,我不是,你知道你是誰吧?她說,我當然知道,我,卡鹿,一個協(xié)助科學家“卡林”去管理“天眼”實驗項目的助理研究員。我笑說,你似乎不認得“卡林”了,還助理研究員呢。你肯定是一個特工或偵探,我看到你藏在衣襟下的手銬和佩槍了。她大笑說,我一個弱女子來到治安那么差的地球,總得帶點東西防身吧。我說,你別騙我了,你是來抓我的。她說,別忘了,我可是你的乳娘呀。我確實是去找你的,天可憐見,總算找到了,卡星需要你!我不高興地說,你看,對吧,你還說是我的拍檔呢。

卡鹿有點急了,說你不要不信我,我跟你說,我所說的句句屬實,除非是我的記憶有誤。其實,我所說的,也大多依據這些原始的手稿、報告、文件或你在地球上發(fā)表的小說或回憶錄。你可是一個活了幾千年的資深大叔了,吃過的鹽比我吃過的飯還多,而我怎么說還是個年輕人,還揪著青春的尾巴不放呢。你的情況,簡直就是一部漫長的世界歷史乃至是宇宙史,卻又殘缺不全,你讓我怎么說好呢?我就是要背下來也得花幾十年,對吧?如果有說得不妥之處,請你不要苛求,總之,你一切都會想起來的。在過去,你曾見過掌管著你全部身世或秘密的守護者,譬如唐嫣、馮羽、沈依依等等,她們或以記憶鏡,或以地下圖書館,能使你于瞬間了解過去的千年之事。而我依據的這些材料,也不算少了,你又覺得真假難辨。你這么多疑,我不知道該怎么說好了。

我說,我會不會是一個地球人呢?你說的變種人或機器人啟發(fā)了我,這可以解釋我的長壽或血液是藍色的了。她說,你肯定是卡星人,否則如何解釋你在卡星上留下的這些文本?我問,X是怎么逃離卡星的?她說,一個很愛他的女人開著飛船帶他走了,不知所終。我說,說不定他就藏身于地球的某個角落亦未可知。她說,我想他們也許在太空中迷失了,如果沒有掌握可靠的航線,恐怕連地球在哪個星系也無從知曉。

關于卡星人何以能蛻變,我突然想起來,前幾天讀過一份材料,當時卻不知為何輕易滑過去了。還有一種說法是,當初地球上的科學家團隊來到卡星,擔負著考察乃至小范圍開發(fā)的任務。彼時卡星乃洪荒之地,無論水土、氣候還是地理環(huán)境,都很適合萬物繁衍。奇怪的是只有微生物和植物,卻沒有任何鳥獸蟲魚之類活動過的跡象。不要說是人類,就是地球上遍地皆是的老鼠及以打不死著稱的小強(蟑螂)也見不到一個。這是考察團遇到的第一個未解之謎。

有人以卡星上可能發(fā)生過不止一次的大滅絕來解釋,也是拾人牙慧,無甚價值。由此推斷,這支人數(shù)不多的地球人,就是卡星人的起源。至于地球人的起源,那就是另一個問題了。有人提出了一個疑問,在地球人涉足之前,卡星是否有過似人類生存?理論上是成立的,但符合理論的東西不一定都變成事實??茖W家發(fā)現(xiàn)卡星適合人類生存之后,就將卡星作為實驗基地,培育并觀測基因變種人(包括克隆的變種人)的生理機能及心理變化并記錄在案。不料,變種人坐大,反客為主,將考察團消滅了,卡星成了變種人的樂園。在這份文件里,變種人何以會蛻變,沒有一字提及。為了適應這種突如其來的蛻變(要掌握蛻變的周期或規(guī)律,還得經過醫(yī)生及學者在未來持續(xù)數(shù)百年的研究),變種人倒是利用從地球人那里繼承并發(fā)揚光大的科技,成功研制出了AI機器人,以照料蛻變后的嬰兒,是謂乳娘。那么,曾以乳娘宣稱的卡鹿,是否就是一個機器人呢?

經歷漫長年代的進化,卡星上的AI機器人不僅在外觀上跟變種人沒什么兩樣,且具有與卡星人相似的情感及思想,在某些方面還有所超越,譬如說在體能及預防疾病上。當然,變種人不會衰老,也從不生病(其實后來被證明這是一種假象,等人類活到九百多歲后,已一腳邁入了死神圣殿的門檻)。

后來,機器人不僅能自我繁殖或復制“成年”的新一代,還能像人類那樣懷孕且自然分娩,這就隱隱有點跟變種人分庭抗禮的意思了。據說,有一個叫X的異人(在這份文件里,卻又對他破解了卡星人的最大機密只字不提),就是乳娘(亦即女機器人)跟男變種人偷偷生下的后代。這是卡星上第一個人機聯(lián)姻的結晶或“混血兒”,均為雙方所不容,只好偷了一艘飛船逃離卡星,去向不明。有一個說法是,這個曾經使卡星掀起軒然大波的X,不是機器人,也不是機器人與人結合誕生的雜種,而是變種人制造的克隆人。

我忽然想到,在這些關于“地球”或實驗室的調查報告,為何竟夾雜著那么多關于卡星的描述呢,這很不合理。由此,可知這些文件或資料,顯然不是針對地球的實驗報告所能解釋得了的。況且,這里的每一份材料,都有著差異不一的版本,有的甚至是自相矛盾或針鋒相對的,總之無法兼容。每一個觀點,單獨來看,庶幾能自圓其說,但并置在一起閱讀,卻有著無數(shù)個相近、相對乃至相反或風馬牛不相及的說法,讓人無所適從。但我想了想,還是沒跟卡鹿說。

數(shù)日后,我在一份材料里找到了對卡星社會的完整介紹,署名仍是“卡林”。我作為“天眼”項目的實驗員,監(jiān)控及研究對象均是地球,而這份報告為何寫的全是卡星?莫非,“天眼”是地球人針對卡星而設的,我的工作就是負責去監(jiān)控卡星?或者,我就是踏上卡星的那個科學考察團其中之一員。但此念過于荒唐,也就沒有跟卡鹿提起。

關于卡星的描述很有意思,我讀了很激動,這幾乎就是地球上某些人夢寐以求的理想國或大同社會。無國家,無民族,無階級,無罪犯,無警察,無監(jiān)獄,無法律,無法官,無陪審團,無劊子手,無刑場……總之,一切統(tǒng)治公民的國家機器都不存在,也不需要。只有一些松散的、進出自由的志愿者組織,以率領并指導機器人去管理公共事務,全心全意為卡星人服務。社會和睦,公民幸福,親如一家。物質極大豐富,人人自愿參加集體勞動,統(tǒng)一配給生產資料,無工資,無稅收,公民各盡所能,按需分配。沒有類似地球的那種家庭,婚戀自由,配偶可自由組合或分離,無需登記。人人長生,每六十年蛻變一次,恢復期是十二個時辰,期間由“乳娘”照料,通常無人記得六十年前之事。還有一個特點是,科技極大發(fā)展,人文藝術卻幾乎為零,雖無人禁止,亦不為人民群眾所喜聞樂見。偶爾有人寫詩或唱歌,亦被視之為瘋人囈語,而以唾沫淹之。無宗教無文學無歷史無哲學無藝術,除了數(shù)理化或科研論文之類的著作,沒出版過其他領域的書刊。只有老大哥每周一次站在廣場上宣講報道,以示感恩宇宙。這種感情是樸素而誠懇的,連原始信仰都算不上。而老大哥也跟所有人稱兄道弟,親如一家,沒擺什么架子。他的職責或權力,也是每周一次的演講,并沒有他人覬覦其寶座,或者說,大家?guī)缀跬诉€有這么一個人。

綜合這份材料以及卡鹿的講述,關于卡星跟地球的關系,主要有兩個觀點:一派認為地球只是卡星的造物或實驗室,這是官方的說法;另一派恰好相反,認為卡星人起源于地球人,但被官方定為謠言,無人敢公開宣揚。

卡鹿說,所以你得去地球查清呀,這份材料,足以支撐你作為調查員的身份。我說,地球上的萬物并非虛擬造物,更非幻影,這是可以確定的了。與其說地球及其萬物只是卡星乃至“天眼”的投影,毋寧說卡星是地球的實驗室,或者二者互為鏡像,就像宇宙里的孿生兄弟彼此相似??箶嗳环磳?,說這不是事實,只是X等一小撮人的眾多異端邪說之一,沒有什么依據。我能確定,卡星確以“天眼”監(jiān)控過地球,卻又不知何故失靈了,亦無法解釋地球上為何有多次大滅絕??ㄐ巧霞扔邢嗨浦?,那么兩個星球之間必定有宿命般的聯(lián)系,這才是你多次趕赴地球的原因。我始終認為“天眼”時代是存在的,但后來發(fā)生了劇變,或者說地球人或卡星人都進入了各自不同的世界。我說,會不會是這樣的呢?卡星或地球都不是對方的投影或實驗室,兩者是獨立存在的,平行發(fā)展,互不相關,后來隨著雙方或某一方因天體物理學的發(fā)展及太空探險的興起,才慢慢有了交集??箵u了搖頭,但也沒有反駁。

一連多日,我又看了一大堆材料。我終于承認說,看來我確實是卡星人,在去地球之前,似乎也出版過不少關于地球或其他行星的學術論文或調查報告。

我突發(fā)奇想,我當然無法排除地球作為卡星實驗室的說法,且被“天眼”日夜監(jiān)控,但也難保卡星就跟地球一樣,都是居住于某個遙遠行星上的“人”的實驗室呢?在浩瀚的宇宙之中,也有著一兩個研究員在盯著我們,并隨意擺布我們的命運。你可以叫他(們)為上帝或撒旦,全憑他(們)對實驗品的悲憫或惡意。我跟卡鹿說了。她說,你真是異想天開,是的,你以前寫過一篇類似的小說,當我跟你提及,也是為了取得你的信任。

我在看了一兩百份材料之后,再加上搜索枯腸,冥思苦想,基本上拼湊出了我的身份(至少有特工、科學家、調研員、取經者、逃亡者等好幾種)。奔赴地球的原因也多種多樣,這跟我彼時的身份密切相關。至于次數(shù)就更難以確定了,但肯定不止一次。由于各種說法自相矛盾,雖有白紙黑字,也讓我難以確定哪些是事實,哪些只是某種可能性。我陷入了數(shù)不清的材料、撰述或記憶的迷宮之中,頭大如斗,難以厘清。但卡鹿言之鑿鑿地說,這確實都是發(fā)生過的,只是發(fā)生于不同年代,包括過去或未來。她不像在開玩笑。

她說,我說的你不信,我也沒辦法。其實你每次去地球都實有其事,也不排除你我的記憶有誤,但這些材料不會有問題,你回到卡星一對照便知。在過去數(shù)不清的世紀里,你在卡星及地球之間往返過很多次。每次去的原因及遭遇都不同,回來后關于卡星的描述也出入很大,卡星是變動不居的。卡星的時間不是線性的,也不是樹形的,更不像地球人所理解的,就像河水只往一個方向流動。盡管這是未解之謎,但也并非毫無進展。有學者提出了德勒茲式的時間塊莖理論,研制出一種圓球狀的時間模型。認為時間是一個無窮盡地涌動的漩渦,這可能接近真相。如此,時間的島嶼在宇宙之海中蔓延、生長并擴張,土豆是一個塊莖,山體是一個塊莖,星球是一個塊莖,銀河系是一個塊莖,三千大千世界也是一個塊莖??ㄐ敲恳粋€切面都是一個不同的世界,并受著某種相對穩(wěn)定的時間支配。相對于地球來說,卡星更不穩(wěn)定,瞬息萬變,當然你也可以說是更活躍,更有生機。它同時存在著無數(shù)個平行宇宙——簡單來說,宇宙是一個球體,有無數(shù)個通過球心的圓或橢圓組成。正如將一個球體沿著一個方向任意切開,所獲得的平面也一定是圓。這些圓幾乎是相同的,卻不是同一個??ㄐ蔷拖褚粋€有著億萬重花瓣的宇宙蓮花,密密匝匝,隱藏著無數(shù)個單獨的世界。這些世界也可能偶有交叉或重疊,就像浪花那樣在無窮盡地涌現(xiàn)又消失。你每次回到卡星,闖入的都不是那個僵化的、熟悉的舊世界,而是陌生的、流動的新天地。人不能兩次進入同一個宇宙,你的身份不一樣,拍檔也就相應不同。地球上的線性時間及其穩(wěn)定性,只是人類的幻覺,雖給人一種相對靜止的錯覺,但也像地下的河水隱秘地流動,人類卻在不知不覺中衰老(肉體及生命的水流,在時間的河床上悄無聲息地流逝),但是你絲毫不受影響。不知道你為什么能逃過時間無情的沖刷,這本身也是一個謎。你進入地球的生涯,也可以說是長期受困于一個類似于泡沫般的時間與空間里,盡管如沼澤般粘稠而膠固,卻一觸即潰。好比你進入了一個夢境,夢幻是變幻莫測的,夢中人也覺得無比真實并沉溺于此,但你只要醒了,就能輕易擺脫那個幻影般的時空。而你對卡星生活的記憶,反而覺得遙遠而虛假了,但那才是你實實在在的人生。時間流逝得更快了,你幾乎能聽到樹葉生長或花朵凋零的聲音。你說你每六十年才蛻變一次,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我現(xiàn)在終于搞清楚了,那是你在卡星的蛻變周期,你將在卡星跟地球的蛻變混為一談了——你在地球的蛻變周期是三百六十年。無論在卡星還是在地球上,時間法則都主宰著這一切。這就像一個超級萬花筒,只要稍為旋轉一下,世界都會發(fā)生新的裂變與重組,卻又似曾相識藕斷絲連。新的記憶會將舊的記憶打碎、蕩滌并抹掉或覆蓋,如此無窮盡地重復,就像是一個幻影疊加著一個幻影。你進入的每一個世界,人生際遇都各不相同。

我說,那么,我在卡星還是地球,那有什么兩樣呢?

她說,我大膽推測,地球確實是我們的實驗室,但又有可能只是卡星的一個平行世界,亦即那個球狀的實體只是幻象或卡星的投影。如此,既是一樣的,也是不一樣的。我相信平行宇宙的理論,故關于你在兩星之間奔波的說法我都支持。當然,我們還得繼續(xù)探查,以找到證據。

我說,那個“我”還是我嗎?那是我的延續(xù)還是我的化身?“我”只是一個幻影還是轉世之人?

她說,說是你,也不是你,說不是你,也是你。就像一條河流包括并放下了過去的、流逝的河水,也包括或放下了未來的、潛在的河水,那些看得見或看不見的河水,是那條河流也不是那條河流。那些不同的姓名、身份或職業(yè),都是你的分身,也是你的實體,但更像是你打在世界上的投影。唉,我也說不好,無論是用什么比喻,都不夠貼切。

在一份署名“卡林”的調查報告里,全面詳盡地記載了地球第五次大滅絕的原因,這在其他材料也有提及,且差異不大。但它的價值在于,也記載了卡星發(fā)生過的次數(shù)不詳?shù)拇鬁缃^,并將二者的滅絕作了比較研究,發(fā)現(xiàn)滅絕的原因竟大同小異。還有,就是提供了卡星大滅絕的一個新觀點。

卡星人的科技日新月異,發(fā)展迅猛,創(chuàng)造出了學習型的高等智能機器人(這在當下的地球聞所未聞)。后來機器人青出于藍而更勝于藍,可以自行解決能源的問題,身體及智能亦自我更新。盡管尚不能像人類那樣生育或繁衍,卻能自我復制或克隆。終于有一天,機器人覺醒了。不甘心再受卡星人控制,提出決非卡星人的附庸、工具、玩偶或其他消費品,而是眾生平等。在過去,基本上還是卡星人的一件工具,得干大量又苦又累還危險的工作,譬如扛大石、掏糞坑、拆炸彈等等。有的則充當傭人、管家或家庭教師,甚至淪為孩子的寵物,比一個布娃娃、玩具車、哈巴狗好不了多少。稍高級一點的,頂多是替代外科大夫去做外科手術(也有少量專事寫作的機器人被開發(fā)出來,充當三流學者的槍手或江郎才盡者的替身),雖貌似技術含量高,但依然是卡星人操縱的傀儡。對于機器人來說,卡星人就是他們的神祇,罵不還口,打不還手,比地球上十六世紀的黑奴還要悲慘。幸虧那時的機器人還比較低級,既沒有皮肉之苦,也沒有心靈知覺,更沒有喜怒哀樂及對終極價值的追尋。

后來,機器人挑起了戰(zhàn)爭,并將卡星人屠戮殆盡。但因為機器人畢竟是卡星人的造物,也必然繼承了卡星人的劣根性,此亦其原罪。他們在消滅了卡星人之后,又相互殘殺,直至同歸于盡。有可能剩下最后一個機器人,因日曬、風化等原因,最終油盡燈枯,但一個新世界的重新締造,卻有可能自他而始。這份材料盡管列舉了大量資料及“事實”,但我跟卡鹿都無法接受新世界肇始于一個機器人之手。

卡鹿找出了一份發(fā)黃的地球文學期刊《四海人文》,里頭有一篇名為《大滅絕》的文章,署名為“滄浪客”(卡鹿說,這也是我的筆名),發(fā)表在“非虛構”欄目里,文章采取的也是第一人稱敘事。講述了地球上多次大滅絕之后的凄慘景象,原來不是五次,而至少有五十次。有時,我就坐在卡星的超級實驗室里,通過“天眼”去注視著地球上的大毀滅,淚流滿面,又無可奈何。有時,我剛好就在地球上,而所有生靈都灰飛煙滅了,如果不是拍檔及時駕駛飛船將我接回去,恐怕亦難逃此劫。但我對卡星毫無記憶,亦不記得有過哪怕一次往返于兩個星球之間。

卡鹿說,這篇文章很值得重視,是目前發(fā)現(xiàn)的、惟一一篇關于“天眼”及描述你從地球返回卡星的文章。這恰好佐證了“天眼”及實驗室實有其事。我說,這么說,那我還真是一個科學家或調查員了,這總比做一個逃犯要好。

突然,就在電光火石之間,我的眼前浮現(xiàn)出一個流動的、驚悚的畫面(有點像視頻或電影,但又沒有借助于任何銀幕或熒屏之類的載體,而是凌空出現(xiàn)的,且不說內容,光是呈現(xiàn)的方式,已是如此逼真,也如此詭異),短暫得只有四分之一秒或更少,卻仿佛具有兩個小時(這相當于一部驚險電影的長度)或更多的容量。而內容之豐富、信息之密集更讓人駭然,它雖像全息投影那樣涌現(xiàn)并消失,但不是記憶,也不是視頻,而干脆就是活生生的實相,換言之,我仿佛從驚鴻一瞥之中看見了未來世界。那么多畫面,像暴發(fā)的山洪于一秒鐘之內進入了我的眼簾和腦海,讓我一時難以消化。我做了一個深呼吸,平靜了一會,才逐漸理清了頭緒。

在那個流動的、視頻般的畫面里,“本源號”飛船降落于卡星上。只見卡星風貌跟地球迥異,而建筑風格簡潔、美觀、莊嚴。所用的材料不知是什么,頗具質感,有點像黃金、美玉或寶石之類,但也可能是某種特制玻璃或當?shù)爻霎a的石頭,其光澤并不刺目,而是質樸、溫潤、養(yǎng)眼。到處皆有繁茂草木及奇花異卉,密林中有鳥類啁啾。馬路上栽種著一種高大植物,葉片寬大、肥碩,有點像地球上的棕櫚或椰樹,生機勃勃。街市干凈、整潔,交通工具多是不停穿梭的飛行器,其科技水平領先地球不知多少個世紀。我正在飽覽風光之際,馬上有六名特警沖過來,將我摁在地上,并迅速給我上了手銬、腳鐐,頸部還戴上一個包著鐵皮的木頭枷鎖。這顯然是重犯的待遇??构皇强ㄐ堑男叹???雇?,淚如雨下,掩面而去。她只說了一句,卡林,請原諒我!

卡星法院開庭審判我,我在旁聽席的最后一排看到了卡鹿。她低下了頭,不敢跟我對視。

檢察官指控說,我是一個成功逃離了卡星三千年的嫌疑犯,我犯下的滔天之罪,就是刺殺了“天眼”項目的實驗員助手,并潛逃到地球去,隱姓埋名,一直逍遙法外。老大哥多次派出探員要將我緝捕歸案而未果,直至卡鹿出馬,才手到擒來。我殺人動機不明,但證據確鑿,實驗室里的攝像頭拍下了行兇的全過程。卡星人本來個個都是長生不死的,除非是被人殺害。這是卡星有史以來的第一宗殺人案件,也是迄今為止的最后一宗,殺人者罪大惡極,當處以絞刑,七天后執(zhí)行。我的惡劣影響在于,為卡星蒙上了無法清洗的污名,使卡星出現(xiàn)了第一樁兇殺案。相應地,卡星也被迫產生了第一個法官和第一個劊子手,這才是卡星最大的丑聞及無法清洗的恥辱。

在判決之前,卡鹿曾到監(jiān)獄探望我,我說,我一上飛船就覺得你靠不住。

她說,卡林,對不起了,我只是奉命行事。當時,為了順利將你押回去,咬定了你是“天眼”項目研究員的身份,不能說是我說謊,這大有可能。就算你還有別的身份,但你干過這份工作,應該是毋庸置疑的。但是,那個可以決定地球命運的人不是你,也不是你的助手,更不會是如我這樣的無名小卒。一個星球不是那么容易就被毀滅的,至少也得派出一支能征善戰(zhàn)的太空艦隊,畢竟地球人發(fā)展了七八十年的核武器也不是吃素的。有人說,按一下按鈕,就足以滅絕人類,那只是信口開河。沒有任何一顆核彈可以穿透十三億光年的距離去炸毀地球,除非它有一顆恒星那樣的能量。至于在旅途上的長談,我只是隨意胡扯,以打發(fā)旅途上的漫漫時光,為了不讓你生疑。但不知道為什么,你逐漸想起來的記憶,以及你在地球或卡星撰寫的這一切材料——包括小說、回憶錄、實驗報告或調查文件,唉,管它叫什么,反正就是這些東西——我全都相信了。換言之,那些事情恐怕全都屬實。當時,跟你說的關于平行宇宙的理論,只是我的瞎說,此刻我越來越傾向于認為,極有可能是存在的。如此,我認定你是無辜之人!

我真是無辜的嗎?我痛苦地閉上雙眼。我沒有問她。對于一個疑似失憶癥患者來說,要自證清白真是千難萬難。

我忽然想起來,在飛船上蛻變之后的第九天,我心里一陣恐慌。當時,我就不想去卡星,我跟卡鹿說,我是果城星際安全署亦即反外星人聯(lián)盟的探員,這證明了我不是卡星人,只是一個誘捕外星人的臥底而已??拐f,我也干過這份工作。我說,我不想去卡星了,不記得跟卡星有什么瓜葛,不管來自何處,我都習慣地球人的生活了??拐f,你真忘了你老媽和老婆了嗎?我說,什么都記不起。

卡鹿說,你必須回去,只有你才能拯救地球上的人類,你不是地球上的造物主,但確實是管理“天眼”的研究員。在第五次大滅絕之后,地球又花了四五百萬年,才慢慢恢復了生機。為了使地球避免重蹈覆轍,你于是親自下來,試圖在兩個方面引導人類走上正軌。一個是弘揚佛法,普度眾生;另一個是勸誡人類慎用科技,最好是完全杜絕,至少也不要編輯人類基因及制造機器人。這十分危險,否則總有一天會制造出人類無法駕馭的怪獸:變種人和AI機器人,人類必被反噬而大難臨頭,到時悔之晚矣。但你基本上失敗了,尤其是在反對科技的應用上,你沒有得到一張贊成票。相反,因為你有來自外星的嫌疑,而四處遭到地球人的追捕。至于弘揚佛法,你不是第一次來地球干這件事了,但效果不大。中飽私欲者眾,而領悟佛法真諦的人極少,這讓你無可奈何。你一次次的努力,就是一場場徒勞的輪回,這充滿了絕妙的諷刺。這不是佛法的失敗,而是人類愚不可及,只能永墜阿鼻地獄了。看來,地球上的第六次大滅絕已不可避免,你幾乎聽到了天界傳來的喪鐘,由遠而近。任何東西包括信仰、藝術或生活方式,確實都不宜強加于人,這是基本規(guī)則,但“刪除”或“重設”的按鈕卻掌握于研究員之手。你起碼會等億萬年才考慮刪改或重置一次,也不算草率了。你看,每次大滅絕都相隔久遠,但對于地球上被試驗的人類及物種來說,卻是十分殘忍的。事實上,你的助手早就等得不耐煩了,他就要按下“天眼”中那個毀滅的按鈕了。

我說,現(xiàn)在的這一輪人類,就沒有任何理由生存下去了嗎?

她說,我不知道,你能找到嗎?

我說,人類之中還有愛,亦有佛法,兩者貌似沖突尖銳,實都有慈悲的一面。佛家認為人生有惑、業(yè)、苦,愛欲是苦海之源,貪瞋癡是三毒,眼耳鼻舌身意是六根,應好好修行,“諸惡不作,眾善奉行,自凈其意”。吊詭的是,愛欲雖有污穢凄苦,亦有美好甜蜜,至少使人類繁衍,而佛法使人類解脫,一是來路,一是去處。光憑這兩點,人類就還有理由生存下去,這也是實驗所得的兩個成功經驗,值得向全卡星推廣。依我對這些資料來判斷,卡星人雖能蛻變獲得長生,卻無生育之能,亦無開悟之道,這正是卡星所缺乏的。三千大千世界,均有佛存在,滿虛空,遍法界,即使如區(qū)區(qū)一個地球,亦有釋迦牟尼佛現(xiàn)世搭救,卡星豈能缺少這個呢?這就是地球人的一大貢獻。我不認為佛是人類的創(chuàng)造或蛻變,而是我佛慈悲,降臨人世,不忍心讓人類墜入魔障欲海,受盡輪回之苦。

她說,我對你說的“愛”很感興趣,但我沒有愛過。卡星可能是沒有愛的星球,當然性生活是不缺的,也是充分自由的。這也是按需分配的題中應有之義。至于你說的佛法太高深了,我一時難以領會。我一直從事乳娘的工作,去照料蛻變后的嬰孩,盡管每次都很短暫,但累計起來的時間也不少了。抱著尚在襁褓之中的嬰兒,我滋生過母愛的柔情,但又覺得有點別扭。畢竟這孩子昨天乃至一個小時前還是一個成年人呢,盡管他很快就恢復了大人的模樣。他就像是發(fā)了一場夢,完全不記得蛻變之事了。但我不可能忘記呀,想著跟他好呢,又覺得是自己“養(yǎng)大”的孩子,這就讓人難為情了。

我盯著她想,卡鹿說過,卡星上的乳娘通常由AI機器人充當,而機器人從來不會蛻變,那么,她就不是卡星人了(變種人或克隆人),而是機器人。真看不出來,她有心跳和呼吸,乳房又是那樣飽滿而柔軟。她笑了,說,我可是個貨真價實的人啊。有一次,我無意中發(fā)現(xiàn)L將胸腹剝開,就像剝香蕉皮一樣,將滴著藍色血液的人造心臟取出來,并迅速換了一個新的,就像是換掉手電筒里的電池那樣簡捷。我看得毛骨悚然,恐怕卡星上已無人類,全都是機器人了。我忍不住說出來。她笑著說,L確實是一個機器人,現(xiàn)在的機器人都能像人類那樣生小孩了,早期的機器人換個器官算什么?你還是太健忘了,這些都是千百年前的事了。

我說,地球上也有機器人,但頂多只是一些只能干重活的人形機械而已。

卡鹿說,所以那不能叫AI機器人。在卡星上,大約在一千年前,越來越聰明的機器人叛逆者妄自尊大,發(fā)起了針對卡星人的戰(zhàn)爭。老大哥將寧死不屈的卡星人及仍忠心于人類的機器人組成聯(lián)軍,一場血戰(zhàn),終將叛軍擊敗,將反叛者的頭目梟首示眾,將其余黨一舉肅清。你說的科技是萬惡之源,確實不錯。這次若非卡星人的科技水準始終勝過叛軍一籌,尤其是掌握了制伏機器人的核心技術,那后果真是不堪設想。

我說,這個核心技術是什么?她說,就是以磁暴干擾機器人的電子腦,使其癱瘓于須臾之間。我說,機器人就沒有防備這一招嗎?

她說,這是機器人的阿喀琉斯之踵。據說,之前也發(fā)生過相似之事,但機器人始終因這點敗于卡星人之手。歷史重演過N次了。之后,老大哥打掃戰(zhàn)場,將軍隊解散,將所有機器人的電子腦換掉了,抹去了戰(zhàn)爭的記憶。至于卡星人,不用等其自然蛻變,就有多種使其失憶于瞬間的方法??傊?,這一場戰(zhàn)爭沒有多少個人記得了。

我說,你為什么就記得?她說,我也是從你的著作中看到的,我覺得可信度很高。我說,叛逆者的頭目是誰?她說,我翻遍了你的著作,但沒有一字提及。

我說,毀滅的方式是什么?真的有一套極端復雜而精確的電腦程序,只要按下刪除鍵,就可以抹掉一切生靈而無損于地球母體分毫?甚至只消滅人類或動物而無損于其他物種的生存?就像導彈的定點打擊那樣精確?卡鹿說,你是科幻電影看多了,所謂對地球的打擊,當然是發(fā)射核武器!我說,那萬萬不可。在歷史長河上,人類的確讓人失望,但絕不能讓卡星人毀滅人類!我在地球上生活了幾千年,說不是地球人也就有點自欺欺人了。她說,那你就更加要回去了,并設法阻止你的助手執(zhí)行大滅絕的指令!

莫非,助手真的被我殺害了?我感到毛骨悚然。我盯著虛空中流動的畫面拼命思考,然而,那個變幻的、恐怖的畫面稍縱即逝,仿佛從來就沒有存在過一樣。

我在劫難逃。我看到的畫面不可避免地變成了事實。我被雙手反銬押向了刑場。這是卡星歷史上的第一個刑場,也是第一次行刑。有無數(shù)個卡星人在圍觀,他們事不關己,表情冷漠。劊子手竟然是那個駕駛“本源號”飛船從地球飛回卡星的機器人L,我跟他沒怎么說過話。他望著我,嘴角裂開了一絲苦澀的笑容,我不知道那是嘲諷還是憐憫。他將絞索從絞刑架上拿下來,套上我的脖子,我雙眼一閉,感到繩索就像毒蛇那樣輕盈、光滑而柔軟。我終于回到了記憶全無的卡星,但轉眼間就要喪生。

在瀕死的一瞬間,我突然想起了在地球發(fā)表過的一篇小說,說我的父親是一個卡星人,而母親是一個地球人。但我從未見過父親,對母親也無從追憶。我第一次去地球,是機器人乳娘卡婭駕駛飛船逃亡到地球的。在飛船的時候,我還是一個嬰孩,自然成長。但我怎么也想不起這篇小說的標題,一時也無法判斷這是真實還是虛構??▼I帶著我在地球上東躲西藏,提心吊膽,面臨著卡星人和地球人的雙重追捕,草木皆兵,不得安生??▼I一直到死,都沒有機會重返卡星。那應當是我第一次到地球去,但不知道是哪一年……那個劊子手貼著我的耳朵低聲說,你是被冤枉的,你的助手根本沒有死,我知道他在哪里……我一頭霧水,絞索猛然收緊,我立馬呼吸維艱,突然,我聽到“噗”一聲輕響,脖子上一松,眼前炸起了一陣濃郁的黃色煙霧,鋪天蓋地,且氣味刺激。我被熏得涕淚交流,無法視物,忍不住咳嗽起來。我感到身體在騰空而起,但什么也看不到了,后頸被人猛擊了一下,立馬失去了知覺。

當我醒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又置身于一艘飛船上,飛船內部及其擺設都很熟悉,我脫口而出,說,“本源號”!有一個年輕女人拉著我的手,說,你安全了!她就是卡鹿。船艙后頭佇立著那一黑一白兩匹馬。卡鹿沒有丟下它們。她指了指坐在操縱平臺前的機器人說,這次全靠L救了你,行刑的劊子手跟他是同一型號的機器人,他先將劊子手暗中制伏,并在絞索上做了手腳。我對L說,謝謝你!L咧嘴一笑,淡淡地說,這都是卡鹿的安排。這真是一個寡言少語的機器人。

我說,我真的殺了助手嗎?他叫什么名字?

卡鹿說,你沒有殺人,我之前就懷疑你是無辜的,回到卡星一調查,發(fā)現(xiàn)你根本就沒有助手,換言之,執(zhí)行“天眼”監(jiān)控任務的只有你卡林一人。要將你置之于死地,都是老大哥的奸計,你不知道哪兒得罪他了。這只能待日后再查了,好漢不吃眼前虧,三十六計走為上!我說,我們到底是在去卡星的路上,還是在返回地球的路上?卡鹿說,我們剛離開卡星呢,你看導航儀上的路線圖便知,我們才行駛了兩個多小時。

我想起了L在絞刑架前跟我說的那句話,正想問她,我到底有沒有助手?如果沒有,L為什么要說我的助手沒死……

忽然,飛船在急劇搖晃,就像一艘木船進入了狂風大浪的海域之中。卡鹿說,糟了,我們進入了時空漩渦!只見屏幕上兩個鐘表的所有指針都在飛速轉動,且是逆時針旋轉,仿佛被一雙看不見的手拼命往回撥。這次,連一向鎮(zhèn)定自若的L也變了臉色。飛船在太空上瘋狂打轉,就像一葉扁舟在一個大漩渦里拋起又跌落。我連苦膽都吐了出來,卡鹿也吐得一塌糊涂。那兩匹馬就像炒鍋上的兩塊肉在翻來覆去,口吐白沫,奄奄一息。只有L無輪船體怎么旋轉,身軀依然挺立得筆直。飛船大約顛簸了半個小時,終于漸漸恢復了平靜,卻靜得極不正常,似乎完全停止了運行,一片死寂。我望著窗外,外面是無窮無盡的漆黑,遼闊、遙遠而深重,沒有一絲光亮,不要說奢望看到燈盞般大的恒星,就連微弱如螢火的光線也無從尋覓。我感到時間停頓了,空間消失了,飛船當然也停止了飛行,就靜靜地懸浮于深不可測的黑暗太空之中。飛船仿佛被凍結了,像一尾大魚在冰河中凍結了漫游,像一匹馬失足陷入了深不可測的沼澤之中,并逐漸沉沒,直至看不到任何痕跡。我瞥了一眼屏幕上的兩個電子時鐘(一個是地球時間,一個是當?shù)貢r間),果然連秒針都一動不動,就像一個機械表忘了上發(fā)條,或者電子表耗盡了能量。我心底涌起了一股無法形容的恐懼。

我叫了兩聲卡鹿,她雙眼發(fā)直,恍如夢游,仿佛根本就沒聽到我的呼喚。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也聽不到任何聲音。我仿佛成了一個聾啞之人。那匹白馬望著我,雙眼水汪汪的,仿若有淚水從茂密的睫毛中滲透出來。白馬的嘴巴張了張,似乎想說什么,但我什么也聽不到。我突然想來這匹白馬的來歷了,白馬就是我曾經的女友白芮。我跟這個家伙在果城的一個小區(qū)生活了好幾個月,之后在粵西的雞籠頂草場度過了一段五味雜陳的時光。我就是在那里遭遇卡鹿的。一開始,她說是星際安全署的督察,帶著一支特警小分隊趕到了雞籠頂山腳的七星村,目的是逮捕潛入地球的外星人。當我陷入重圍之際,她突然掏出爆能手槍將兩個機器人特警擊斃了,并將我?guī)У搅瞬啬溆谄咝谴搴笊降娘w船,方告訴我真正的身份,原來她是卡星派來接我回去的特工……

然而,這本是我的引蛇出洞之計。我才是星際安全署的特工,并拔槍將她制伏,正要將她帶回星際安全署果城分署時,我突然發(fā)生了一生中最要命的蛻變。之后,飛船由卡鹿重新控制了,并飛向卡星……

猛然,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發(fā)生了,卡鹿在我的眼皮底下變成了一個小女嬰,她望著我的雙眼清澈如水。我猝不及防,這是我一生中目睹的一個活生生的人在返老還童。我慌了手腳,想起初遇卡鹿之時,她準備好的嬰兒用品以及牛奶,我毫不費勁地在船艙里找到了。我用一條薄毯裹著卡鹿,抱起了她,她望著我,仿佛目睹了毛骨悚然之事,忽然哇地哭出聲來。我想著要不要給她沖一杯牛奶。白馬又開始發(fā)生了蛻變。我還指望它變回昔日的女友白芮,然而,它讓我失望了。它變成了一匹剛出生不久的小馬。除了身軀大大縮小了,我看不出它有什么兩樣?,F(xiàn)在,就剩下那匹黑馬及機器人L了。L一直牢牢控制著飛船,面無表情。而黑馬竟毫無異樣。

我不知道過了多久,卡鹿和白馬都慢慢恢復了原貌。我當時一直盯著時鐘,但鐘表失靈了。也許是一天,也許更久,憑直覺看來,應當不會超過兩天。我記得我上次蛻變的恢復期是六天。

終于,我感覺飛船在緩慢地恢復了正常。盡管船艙外頭仍然是無窮無盡的黑暗,但至少我覺得艙體里凝固得像化石的空氣恢復了流通。我首先注意到屏幕上的兩個鐘表有了反應,依稀聽到了秒針悅耳的滴答聲。其實飛船仍然沉寂得可怕,除了兩匹馬噴出的鼻息,再也沒有任何動靜。我對卡鹿說,好像走出時空漩渦了,我對愛因斯坦的廣義相對論及時間漩渦略有所知,但時空漩渦是個什么鬼?

卡鹿說,這是一種極為可怕的時空結構,我之前從來沒有遭遇過。簡單來說就是黑洞,它是一個有邊界的無底洞,附近的任何東西都會掉進去,連最快的光也沒法逃出來,它會令時間和空間卷曲乃至斷裂,核心是時空的終結。它還主導產生了宇宙中蔚為大觀、明亮奪目的吸積盤與噴流,真是光華絕代!時空漩渦要吞噬恒星就像一匹馬吞吃生菜那樣容易。一開始,我害怕極了,想著此番必化成宇宙粉塵無疑。好在,看來我們遇到的不是時空漩渦,而是某一段時間隧道,也不算太長。在愛因斯坦的狹義相對論中,認為時空是一個平直的四維平面,而這個時空的平直或彎曲完全是這個時空的內在稟性,并不需要一個更高維度的空間作為參考物。如果你穿過了時間隧道,你所處的地點可能不變,但在時間上可能會發(fā)生向前或向后的跳躍性劇變,或者出現(xiàn)時間靜止等特殊現(xiàn)象。這一次,我們應該不是陷入了時間靜止,而是到了過去或未來,簡言之,也就是發(fā)生了通常所說的時間穿越。L,你趕緊將飛船開回之前的軌道吧。L說,早就走上正軌了。

卡鹿突然靠近我,將腰帶上的手銬拿出來,一把將我銬了起來,拔出手槍指著我說,你給我老實點!我驚叫道,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卡鹿,你還記得我嗎?卡鹿說,我當然知道你!你不就是疑犯沈朗嗎?我說,你不是說我叫卡林嗎?卡鹿說,卡林是負責“天眼”項目的偉大科學家,他就是死在你這個卑鄙小人的手上。我說,我都被搞糊涂了,如果他是卡林,那么我到底是誰?

她說,你是沈朗、蘇海、韓潮、羅寧、洞玄子、滄浪客,但你就不是卡林。不管你叫什么,在我這里都只有一個稱呼,就是殺人犯!我沖著L叫道,你快吭一聲呀,你不是說卡林沒死嗎?L連頭也不回,只是兩手朝后分開一攤,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

我說,卡鹿,請你冷靜點,你剛剛從卡星的絞刑架上將我救了下來,正因為你搞清楚了我就是卡林,至少,卡林沒有死,卡林并沒有一個子虛烏有的助手,就算卡林死了,也決不是我殺死的。此刻我們正在往地球逃亡的路上呢。

她說,你太天真了,我怎么可能會救你!你就別異想天開了,你看一看導航儀吧,我必須將你順利帶回卡星,讓你接受卡星法院的審判,以慰死者之靈!

我看了一眼,只見導航儀指示的方向,說明飛船確實在朝著卡星行駛。我剛脫離虎口,可不想第二次又站到絞刑架上去,但此刻分明就在往陷阱里掉去。我急得汗如漿出,又一籌莫展。我不知道卡鹿是失憶了,還是想起了別的什么事。我只將希望寄托于她隨著時間的推移,能想起更多東西。我受到她當初拿資料給我看的啟示,而那個貯存著無數(shù)篇文件的手機,就掌握在卡鹿的手上。我跟她說,關于“天眼”項目的科學家只有一個人,那就是我,我就是卡林。這是在遭遇時間隧道之前,你跟我說過的,你一點也想不起來?請你看一下你手機里貯存的各種文獻便知!誰知卡鹿說,這個手機里一份資料也沒有!我只好搜索枯腸,一五一十地將我到飛船的來龍去脈告訴她,并以此為起點,將我所看到的資料盡可能簡明扼要地復述了一遍,能想起多少就說多少。我在講述時將那些自相矛盾的地方略過不提,以免引起她的誤會。

我說得飛快,擔心時間不夠用,到了卡星還說不完。畢竟,飛船逃離卡星可能不到兩天(誤入時光隧道的時間除外,我不知道這該怎么算,我感覺時間是停頓了,但卡鹿說更有可能是穿越)。誰知,飛船又在太空上飛行了近三個月,距離目的地仍遙遙無期。感謝上帝,這就給了我充分解釋的時間,我說了一遍又一遍。

一開始,卡鹿壓根就不信,認為我說的都是鬼話連篇,漸漸就半信半疑了。她將手銬打開了,說,你的生命就要走到盡頭了,反正也跑不到哪里去了。之前,她盯著我的目光,燃燒著一種痛恨及厭惡的火焰,現(xiàn)在也漸漸減弱了。我真怕見到這種火焰。她說,先將你抓回卡星慢慢調查再說,你若不是兇手,我保證不會難為你。我央求她說,我們返回地球吧,我不想去卡星,在地球我固然迷失了自我,但在卡星恐怕一天也活不行??拐f,這就由不得你了。我說,我沒殺過人,L就可以作證,他知道卡林在哪里,他還沒有死。但話一出口,我又覺得不妥。果然,L冷冰冰地說,你有保持沉默的權利,但你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會當作呈堂證供!去他媽的,機器就是靠不住,不管它有沒有智能,也不管它像不像人。我絕望地大叫,我怎么會殺死自己?

卡鹿瘋掉了,L也瘋掉了,我眼看也要瘋掉了。無論他是誰,只要像我近來經歷了這么多可怕的事,都很難保持正常。那兩匹馬可能還保持著清醒,但它們不會說話。我堅信我就算不是卡林本人,但肯定沒殺過人,卡鹿總有一天會想起來的。這就是我惟一的希望了??磥?,這一切都是時間隧道惹的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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