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葉
年末,行道樹上掛起了燈籠,路燈桿上換了祝賀新年的刀旗,街市也變得喧鬧起來。車輪飛轉(zhuǎn),腳步匆忙,人們拋卻了煩惱,掛著滿臉的笑意,置辦年貨,互送祝福。時間似有了加速度,滿載著一年來的歡欣和苦悶,盼望和隱忍,收獲和失落,奔向春節(jié),再也沒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擋。
孔亮在茶市吃完早餐,沿著潛溪江畔向單位走去。俗話說,四九五九沿河看柳。不過,早晨的風里夾帶著水汽,還是有些寒冷,道旁的柳樹也未有出芽的跡象。他雙手插在褲兜里,邊走邊遐想起來。這一年終于熬到了頭,這是最末的班了。他陀螺似地轉(zhuǎn)了一年,就快停歇了。這過去的日子,看起來同樣都是二十四個小時,卻是有深有淺的,各有著奇怪的模樣。有幾回,他覺得陷在了無底洞里,見不得一絲光。那會兒,時間是停滯的,空間是凝結(jié)的,覺得自己就像是封在琥珀里的昆蟲。不過,隨著新年的到來,那些沉悶的日子,連同冒險的經(jīng)歷,一概地過去了,就像一只塞滿了廢棄品的收納箱,被藏到了閣樓上,只與灰塵作伴。
這是一個清閑的日子。他只需排好春節(jié)值班表送呈領(lǐng)導(dǎo)審定,檢視好門窗和電閘電路,一年就算收尾了。除了單位里的事兒,他還記著與兒子的一個約定,去一趟煙花銷售公司買一箱各色煙花。這是兒子最喜歡的新年禮物了。兒子還為此給自己封了綽號,叫鞭炮小將。對于兒子來說,少了煙花,過年是沒一點兒意思的。
他走了十多分鐘,到了單位,身子暖了不少。會所敞著大門,銷售大廳里沒打暖氣,服務(wù)臺上只坐著楊曉茹,戴著線帽,裹著羽絨服,懷里兜著熱水袋,正對著手機屏幕吃吃地笑。直到他走到服務(wù)臺的考勤機上,她才發(fā)覺有人。
“今天你還來刷指紋?”她笑著說。
“站好最后一班崗嘛。”他說。
“你可真敬業(yè)。人家路稍遠的,早回家過年去了。就是附近的,也只是來露個臉,就不見影了?!彼f。
“快過年了,各隨各便,老板也不大會計較了。我是沒法子,辦公室里不能少人呢?!彼⒘酥讣y,便上了樓。
他的辦公室,在轉(zhuǎn)梯口左邊,設(shè)了電子門禁;右邊有一道走廊,有四五個房間,分作了分管工程的副總辦公室、打印室、書吧、財務(wù)室和洗手間。這會兒,一扇門也沒開,廊道上黑魆魆的。走廊兩端的轉(zhuǎn)角處,又各連著兩道連廊,底下正是銷售大廳,一盞水晶吊燈從穹頂上垂掛下來,正好與走廊齊平。連廊通往一扇窗戶,窗前擺著一對沙發(fā),一個茶幾。那沙發(fā)上,蜷著一個人,埋頭劃拉著手機屏幕。那人頭發(fā)蓬松,臉頰瘦削,黝黑,縮在一件破舊的茄克衫里。在他腳邊上,還靠著一個淺綠色的牛仔背包。他靠在轉(zhuǎn)角處,細細一看,覺得有些臉熟。那人見這邊有動靜,扭頭看了他一眼,還沖他露了一絲笑,算是招呼了。他也擠了一絲笑意,然后迅速移開視線,退了回來。這一對眼,他便想起了上周的事兒。
那會兒,他隔壁的副總辦公室正鬧得厲害,總包方、分包方、施工隊、監(jiān)理員一撥撥的前腳還沒跨出門,下一撥便已涌進了門。老話說,欠債勿過年,過年勿欠債。只要年關(guān)一到,任有千萬個理由,也是拖欠不得的。于是,那辦公室就整日里鬧哄哄的。那是一個危險地帶,一旦涉足就容易遭到誤傷。所以,沒什么事兒,他就窩在自己的辦公室,側(cè)著耳朵聽那邊的動靜。
那分管工程的李總,是個禿子。他就坐在中間的椅子上,頂著一頭的亮光,對著周圍的一圈子人,不停地解釋,安撫,保證,實在招架不住,便只好僵著一臉的笑,沉默不語,任著旁人拍桌子,摔杯子,戳著他的鼻子惡罵。這些人,滿腔滿肚的,都塞著高能炸藥,他就怕擦出一點火花,惹出些不妙的事來。他苦笑著為自己頒獎封號,稱自己是消防隊長、防火墻、活靶子、油炸麻花條。
這個黝黑的小伙子,上周也來了一趟。不過,他跟別的人不一樣。他只是站在邊上,看里面的吵嚷,謾罵和威脅,卻并不參與。他像是站在風暴之外,一個人坐在窗前,玩著手機,偶爾打個電話,只等著這場風暴結(jié)束。他很早就來了,但直到一撥撥的人走了,他才最后進辦公室,跟李總催討工錢。李總被纏了一天,只想著早早地逃脫。
“下周一,一定給解決了?!崩羁偤V定說。
“你上次也是這么說,我拖不起,今天必須給工錢?!毙』镎f。
“上次跟這次不一樣,現(xiàn)在是實在沒錢。”李總說。
“你每次都這么說,怎么信你?”小伙說。
“不相信也沒辦法啊,現(xiàn)在我也印不出錢來。”李總說。
“下周一還付不了,怎么辦?”小伙說。
“我說的話,什么時候沒算數(shù)?”李總說。
“不管怎樣,下周一必須給錢?!毙』镎f。
這一天,正好是李總答應(yīng)付錢的時間,小伙子是應(yīng)約來討要工錢了。對李總來說,這里簡直就是個火坑,既然逃出了,豈有再投羅網(wǎng)的事兒?他想告訴一聲小伙子,再等也是白費工夫,讓他及早回去。不過,他細一思量,覺著還是別去談的好。在這事兒上,當啞巴和聾子是明智的,否則一旦攤到自己身上,那可是怎么也甩不掉的。
“由他等著好了,耐不住了自然會走?!彼睦锵胫?/p>
他進了辦公室,開了空調(diào),啟動電腦。他取了一個一次性杯子,撮了茶葉,想給小伙子遞一杯去。畢竟,來者都是客嘛。不過,他一轉(zhuǎn)念又放下了,只給自己泡了一杯安山龍井,編起春節(jié)值班表來。他挨個兒跟同事打電話,征詢他們的意見。這些意見出奇的一致,誰也不愿在春節(jié)值班,更瞧不上這三倍工資。
“工資可以天天賺,年沒法天天過?。 庇腥酥卑椎卣f。
“那三倍工資,讓給別人吧,我就不來掙了?!庇腥撕畹卣f。
這些話,自然在意料之中。換作他自己,也不免這樣的說辭。當然,他面上是征詢意見,其實只是走個程序,免得到時受人責怪,說事先沒溝通好。所以,每次通話,他盡量留著余地,不把話兒說死。
在編排值班人員的當兒,他看到門口老晃著個人影子。那小伙子,等得有些耐不住,在廊道里轉(zhuǎn)悠著,看看墻上的工藝油畫,看看公告欄里的布告。偶爾,他還探過頭來,朝他這邊瞅瞅?;瘟艘粫海阌职察o了。他去洗手間時,并不朝連廊那邊張望,只是用余光一掠,便徑直穿過連廊。他以為小伙子耗不住,定然走了。不過,讓他失望的是,小伙子卻又每每出現(xiàn)在那余光里。他仍獨自坐在窗前的沙發(fā)上,不時地抽煙,玩手機游戲。偶爾地,他還捧著手機,一會兒在向?qū)Ψ接嬎阒肪€和行程,一會兒又嗲聲嗲氣地通話,那笑容樂得跟孩子似的。他回到辦公室,又看到了那個一次性杯子。他苦笑了一下,泡了開水,給小伙子送了過去。
“天冷,喝個熱茶,暖暖身子?!彼渲θ菡f。
“啊……謝謝……”小伙子有點驚訝,忙不迭地道著謝。
“你等李總吧?”他說。
“是啊,約好了今天來取工錢。你知道他幾點來?”小伙子問。
“不知道,不知道!領(lǐng)導(dǎo)的行程,我這做小卒子的哪會知道?!彼B聲說。
“我今天是非拿到工錢不可……”小伙子氣呼呼地,正要打開話匣子。
“那是的,那是的。你再等等看吧?!彼s忙打斷了小伙子的話,走開了。
排好了值班表,上午的活兒便算結(jié)束了。他看了看時間,想起了跟兒子的約定,便關(guān)了門,落了鎖,提前離開了單位。出門前,他特意從連廊那邊繞了一下,發(fā)現(xiàn)小伙子仍守在窗前,朝窗外的停車場張望著。
“真是個死腦筋?!彼搿?/p>
他乘了一輛公交車,轉(zhuǎn)了幾個站兒,來到了客運西站。西站附近,那些餐館飯店都已關(guān)門,店老板多已停業(yè)過年去了。他轉(zhuǎn)了一圈,最后進了一家蘭州拉面館,點了一份牛肉蓋澆飯。草草吃了中飯,他便起了身去買煙花。煙花銷售公司就在西站對面,只隔了一條街。那有左右兩個房間,左側(cè)的是售賣點;右側(cè)的是倉庫,寫了張禁止進入的牌子,不容顧客近前。售賣點里到處都是人。他見了空隙,剛往里擠,里邊就有人喊“別擠別擠”。售賣點中央是個服務(wù)臺,設(shè)了幾個座兒,咨詢、簽單、收銀都在這里辦了。售賣點四周圍了一圈玻璃壁柜,上面擺滿了各式的煙花,每一款煙花底下,掛著一張燕尾狀的價簽,上面寫著品名、款式、型號和價格。他看柜前的顧客,有領(lǐng)著小孩任由其挑選的,有在電話里商量的,有的則跟他一樣,獨個兒掂量著買。對他來說,買煙花掂量的可不光是錢,還得掂量兒子的興味。當然,最好的煙花,自然是價錢便宜,又能讓兒子喜歡。他轉(zhuǎn)了一圈,選一個換一個,換了一個再選一個,剛拿定的主意,轉(zhuǎn)眼又是沒了主意。
他看見門外進來一個小男孩,八九歲光景,正與自己兒子年歲相仿。小男孩見了展柜上的煙花,樂得又蹦又跳的。他爺爺隨在他身后,樂呵呵地,由著小男孩牽著,一會兒東一會兒西地看著。小男孩見一款愛一款,巴不得把展柜上的煙花全買了。爺爺?shù)故锹斆鳎娏藘r格便宜的一概允了,見了貴些的便挑著買幾個。他選了好幾款價格便宜的,又加了兩款貴的,然后付了錢,領(lǐng)了出貨單,到隔壁倉庫里取了煙花。彩珠筒、火流星、萬花筒、孔雀開屏、蝴蝶炮、震天雷……裝了滿滿一紙箱。
這個春節(jié)夠兒子樂的了!他想著想著便咧開嘴笑了。
他抱著紙箱子,轉(zhuǎn)了幾站公交車,回到了單位。紙箱子不沉,體積卻不小,雙手難有著力的地方。等他上到轉(zhuǎn)梯口時,便覺得吃不住力。眼見著就快脫手了,忽然有人一托,一抬,把紙箱子扶正了。他一看,原是小伙子搭上手了
“你還在等?。俊彼е埾渥诱f?!皼]法子,這工錢我一定得拿回去。”小伙子說?!澳愠灾酗埩藛??”他問?!岸道餂]剩幾個錢,這中飯省了?!毙』镒涌嘈χf。
“不可能吧,兜里再淺,管飯的總有幾個吧?你簡直是開玩笑,裝窮也沒必要這樣裝啊。你沒錢,可我也沒法兒管你吃用??!我也只是個掙點小錢,養(yǎng)養(yǎng)家而已。真沒錢,那我請你吃一餐吧!”他想了不少話兒,可都悶在肚子里。小伙子那話,讓他覺得不管怎么應(yīng)都是不妥的。那些話,就是送過來的導(dǎo)火線,只一星半點的火,便能炸出個驚雷。
“等了老半天,這李總會來嗎?”他岔開了話。
“這李總壞得很,滿嘴的假話?,F(xiàn)在打他手機,竟然也關(guān)機了。”小伙子有了些慍色。
“估摸著,他也不會來了吧?”他瞅著小伙子,小心地說。
“不管來不來,反正我都等著?!毙』镒予F定地說。
“真是頭犟驢,那你就耗著吧!”他心里想,再耗個半天,興許他就死心了。
他把紙箱子塞到了桌子底下,閑著沒事,便靠在椅子上瞇了眼,打起了盹兒。迷迷糊糊中,他聽到嘆息,一聲長一聲短地,回蕩在耳邊。他也聽到了一些腳步聲,有點兒凌亂和不安。接著,他隱約地聽到一些笑聲。他循著笑聲往前走去,周圍便漸漸清晰了起來。他看到了一條細長的小路,兩邊立滿了果樹,附近的水塘里,浮滿了一隊麻鴨和幾只白鵝。透過一棵杏樹,他看見兒子正從后院向他跑來。他放下紙箱子,張著手臂,正想來個熊抱,沒想兒子卻徑直撲向了紙箱子。周圍一片朗笑,他也憨憨地笑了起來。這一笑,他便醒了,才知是一個夢。
他去了洗手間,敷了一把冷水,醒了醒神兒。在廊道上,他遇到了銷售大廳的楊曉茹。她說,銷售大廳的門窗都已檢查了一遍,且都已落了鎖。然后,她朝他展了一個笑臉。那笑臉顯得輕松,又愜意,仿佛卸掉了所有的負累。末了,她媚里帶俏地,跟他道了一聲“新年快樂”,哼著曲兒走了。
經(jīng)過連廊時,他看見小伙子仍守在窗前,焦躁地踱著步子。“他該是耗不下了。”他揣測著。這是關(guān)鍵的一刻,從滿懷希望,到失望,到憤怒,再到沮喪,到疲累,眼下就快到尾聲了。除了放棄,沒有別的選擇。
果然,他前腳剛回到辦公室,小伙子就后腳跟了進來。他四下一看,尋了一條藤椅坐定了。他一會兒盯著地面,跟發(fā)了呆似的,一會兒不停地抖著右腿,一會兒又蹙著眉,喃喃地說著什么。
“這禿子,誆了人,跑了?!彼行┚趩省?/p>
“這個點上不來,就不會來了。”他估摸著小伙子也認得清了,順勢說了實話。他覺得,小伙子此時正需要一句話,一錘定音,碎了他最后的希望。
“再等等看吧。”小伙子幾乎絕望了。
“一般總不會來了。”他看小伙子又生起了念頭,便緩了語氣,但仍試圖讓小伙子看清眼下的情況。小伙子沉默了,臉上的表情卻如涌潮一般,一浪浪地漲著。
“聽口音,你老家在蘇北吧?”他覺得該緩和一下氣氛。
“淮安的,出門一年了?!毙』镒有χf。
“離這兒也不是很遠吧?”他說。
“一路上趕車,轉(zhuǎn)車,老家又在鄉(xiāng)下,一天還到不了呢!”小伙子說。
“家里小孩不小了吧?”他問說。
“虛齡十歲,三年級了。你那一箱子煙花,給你兒子買的吧?”小伙子問說。
“是啊,小孩子過年,就這點盼頭?!彼χf。
“我家小孩也喜歡得很,一見煙花,整個人就閃亮閃亮的了。這次回去,我也買一大堆煙花去,讓他放個夠,樂個夠?!币惶崞鹦『?,他的眉頭稍舒展了一些,只是很快又萎了下來。兩人之間的談話,也戛然而止,隨之便又陷入了沉默。
他起了身,在會所里轉(zhuǎn)了一圈,檢查著各室各廳的門窗和電路。會所里的同事,已經(jīng)走光了,只剩下他一人。待一切檢查完畢,就該是奔著回家的時刻了。不過,他隱約覺得有點不安,不覺煩惱起來。
他回到辦公室,盡管門窗都已關(guān)實,他還是故意挨個兒地又檢查了一遍。他看了一眼小伙子,他仍坐在椅子上,一聲不吭。他回到辦公桌上,把水筆裝進筆筒,把曲別針、長尾夾、起釘器收到了一個盒子里,把廢棄的紙張撕成了片兒,扔到紙簍里。他盡量弄出點兒動靜,讓小伙子明白,他得下班了。不過,小伙子卻任由他整理這個,收拾那個,定住了身似的,沒有半點起身的跡象。
“你這事兒,今天難成了?!彼p手擱在空桌子上說。
“他說今天付錢,還拍著胸脯保證了的。”小伙子說。
“你看這都快下班了,他還有可能來嗎?”他說。
“不會來了,他就是個騙子?!毙』镒诱f。
“做不了事兒,就不該應(yīng)承下來。”他順著他的心思兒,幫著腔兒說。
“他就是拿句話,放個煙霧彈,逃脫了?!毙』镒诱f。
“這可真不厚道。可現(xiàn)在,你這么等著也不是辦法哪!”他說。
“那我還有什么辦法?”小伙子說。
“你這樣耗著也等不來工錢?!彼囍屗邮苓@個現(xiàn)實。
“我他媽的有什么法子……”小伙子惱怒地嚷著,眼里似探出兩簇火頭來。
“完了,該是走的時候,卻又耗住了?!彼l(fā)現(xiàn)自己被纏上了,不免有點兒沮喪。他有些后悔,覺得中午就應(yīng)該趁著隙兒離開。這會兒,他就該捧著這滿箱子的煙花,看著兒子樂呵了。
“你看……這會兒我也得下班了。”無奈,他只好把話兒挑明了說。
“今天,我橫豎得領(lǐng)走工錢?!毙』镒由碜右豢浚酶臃€(wěn)實了。
“你再聯(lián)系一下李總嘛!”他說。
“他整天兒都關(guān)著手機,存心躲著人家了。”小伙子說。
“可你這么空耗著,有意思嗎?”他有點兒惱怒地說。
“誰耗著誰啊,誰他媽的愿意待這鬼地方?!毙』镒影l(fā)了狠地說。
“唉……可我這里更耗不出工錢哪!”他無奈地說。他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被纏上了,對方是鐵了心,要鬧騰出個結(jié)果來。兩人僵持著又干坐了一段時間,早過了下班的時點。他看著天色漸漸暗落,終于耐不住了。他想起了跟兒子的約定,想起了暖暖的燈光,還有滿滿一桌子的飯菜和歡笑。
“冤有頭債有主,我不奉陪了?!彼f著整理了工作包,又把紙箱子搬了出來,決意要走的樣子。不料,這時小伙子卻從椅子上起了身,從牛仔背包里取出了一把鏈條鎖,穿過左右門板的拉手,鎖定了。
“今天,你也別走。你們單位非付工錢不可?!彼f著,又坐回到了椅子上。
“你這是限制人身自由。信不信,我立馬就報警。”他惱怒地說。
“好吧,你就報警吧。我就不相信,警察會幫著一群騙子和無賴。欠債不還,到底是誰眼里沒了王法。年初打工到現(xiàn)在,你們說是資金緊張,到年終了一并結(jié)算,平日里每月里只給支取幾百塊生活費??烧娴搅四杲K,想著法子,能騙就騙,能哄就哄,實在哄騙不了,干脆就關(guān)手機,玩失蹤,拿我們當什么了?這會兒,快大過年的,誰沒個家,誰沒個孩子,這年頭苦到年尾,不就為著這個奔頭嗎?這事兒,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毙』镒诱f得氣涌血突,青筋暴露,憋了一天的火兒全燒出來了。
“可你鎖著我,也沒用???”他說。
“你們不讓人家過年,自己也休想安生。”小伙子眼里,他已經(jīng)不再是獨個兒的了。他除了他自己,還是那滑頭的李總,還是欠了他錢的單位,還是出門討生活的重壓,還是那推了他遠離故鄉(xiāng),嘗盡思念之苦的一個個浪頭。這一切,他得全部追償回來。
夜幕終于完全降落下來。
他推開了通向陽臺的玻璃門。黑暗深處升起的煙花,還有此起彼伏的爆竹聲,它們是那么近,又是那么遠。
他回到桌旁,從底下抱出那箱煙花,來到陽臺上。
他往欄桿底下看了看。
“你可別往下跳,高著呢——”小伙子一臉誠懇。
“你想多了,我不會跳?!彼α诵?,“放個煙花?!边@樣說的時候,他已經(jīng)從箱子里捧出最大的煙花,擱到地上。借著燈光,他小心翼翼地摳出了導(dǎo)火索。然后就愣了一下。
他不抽煙,但抽屜角落也許能找出一只打火機。
“我來吧!你站開點。”小伙子說。他看見他狠狠地吸了一口嘴里的煙,然后探身將煙頭對準了導(dǎo)火線。火頭剛一對上,他便像個孩子似的,慌忙撤了回來。導(dǎo)火索“嗤嗤”地吐著火星子,亮光忽閃閃的,映著邊上的陽臺欄桿,以及那兩個身影。
“這煙花叫啥?”小伙子問。
“孔雀開屏?!彼痤^,對著夜空回答。
他坐在一輛巴士上,渾身不舒服。巴士是后置的發(fā)動機。啟動或者加速時,它就會發(fā)出一陣嘶吼,整個車子便抖動起來。這種抖動,像電流一樣傳導(dǎo)到他身上。他覺得身上插了一根振動棒,整個身子像一灘混凝土似的,癱軟發(fā)麻。
如果說發(fā)動機的振動,帶來的是一種持續(xù)的、意料之內(nèi)的干擾的話,那么還另有一種讓人驚嚇的體驗。巴士司機是一個胖子,屁股比座兒還大,兩腿一擱,駕駛座上的操作空間就滿了。他的手又肥又粗,手臂上還有紋身,捉起操縱桿,就像是捏著小樹枝。他該是個很會享受生活的人。前方有美女,他就送出個飛吻。等紅燈時,他就趴在車窗上,跟底下的女司機搭訕。他拿巴士當摩托來飆,忽左忽右,前后穿行,撒下一路的喇叭聲。車子在急剎車、急轉(zhuǎn)彎之間頻繁切換。要是遇到減速帶或者減速條,巴士便瘋了似的,跑得更快了。
你這個瘋子,去跟馬路牙子撞一頭吧。
他心里罵道。他做了幾次嘗試,以穩(wěn)住身體。他用膝蓋頂住橫欄,用腰背力量支著椅靠,不過一個急轉(zhuǎn)就失掉了平衡。他用雙手扶著橫欄,讓頭擱在前臂上,不過一個急剎人就沖到前面去了。他試著用頭部頂住車窗玻璃,差點沒振出腦震蕩來。他沮喪,耷拉著腦袋,仿佛掛在橫桿上的拉手。
連這里的空氣都是晃來晃去的。
他對自己說。與其徒勞的怨責,還不如給自己一個實用的安慰。不過,這一絲剛剛萌發(fā)的安慰,迅速就被另一些煩惱吞噬了。發(fā)動機低沉地嘶吼著??墒?,他分明聽到一種更加尖銳、更加剛硬的聲音,扎在他耳邊?;蛘哒f,是生長在他耳內(nèi)的一種聲音。它捂不住,也阻隔不開,似乎可以穿透一切。它是扎進肌肉的一枚斷刺,不見影子,只有疼痛是唯一可感的。
巴士開了又停,停了又開。人換了幾撥,可噪音卻是一樣的。車廂頂上的喇叭,播放著進出站的消息。過道上的乘客,因一點小磕碰,扯著嗓門開罵起來。有人對著手機,吼了半天,卻老是同一句話。這些聲音,辨得清楚。不過,車廂里更多的是另一種雜音。這種聲音不大,細細軟軟的,可它像灰塵一樣充斥在每個角落。他陷在這種聲音里,就像沉溺在泥淖里,令人窒息。
他感到胸口發(fā)悶,仿佛塞著一星火點,煨著整個肺葉。他想喊上一嗓子,可并不知道該喊什么。勸解和安慰是沒有用的。煩惱的繁殖力更強一些,而快樂總是那么罕見和脆弱。他覺得身體在燃燒,熱量在不斷積蓄。他得找到一條通道,來疏導(dǎo)那些涌動的暗流。
巴士沿著環(huán)城公路,向市中心駛?cè)?。車窗外,行道樹和建筑物飛快地掠過。沒有什么東西不在流動,不在逃逸。車廂里總是滿滿的。乘客們下去一撥,又上來一撥。那些面孔,跟川劇的變臉似的,一張接著一張,沒完沒了地變換著。
他有些晃眼,兩只眼睛復(fù)視很嚴重。那些人影子,在他眼前不時地飄忽著。那些眉眼和嘴臉,像一塊塊打亂的拼圖,散在他眼前。他有些惶然。以前,他只覺得眼睛發(fā)酸,干澀,偶爾會有視線模糊。這突然出現(xiàn)的狀況,會導(dǎo)致什么樣的后果,對此他心里沒底。
有一個姣好的臉蛋兒,卻始終在他眼前。
這是一位年輕的姑娘。她扎著馬尾辮,留著齊眉的劉海。那劉海很薄,稀松地卷曲著,打出一道亮光來。劉海底下,眨巴著眼睛,像是蓄著一口泉眼。她的額頭秀美,鼻翼明亮,下巴柔和,仿佛是由玉石雕刻出來。她的眼瞼下面,盡管長著一些雀斑,卻一點也不損害她的美麗。
她就坐在他邊上。她看上去身材苗條,骨架子很正。盡管,天氣已經(jīng)入秋,她還穿著輕薄的襯衫和印花的藍底裙子。她直著腰身,只微微地貼著椅靠,端正地坐著。她的目光投向巴士行駛的方向,似乎在觀望著什么。車子左搖右晃,可她卻坐得穩(wěn)當。當乘客們像蘆草一樣傾倒時,她卻像月亮一樣,安靜地停在蘆叢和水波上空。
她端正的坐姿,還有平靜的表情,都在傳遞一種信息:她不是一個輕佻的女人。她氣質(zhì)典雅,是車廂里最為清新脫俗的一個。他為此感到幸運。如果坐在他身邊的,是一位粗漢,比如像這巴士司機一般,或者是一位潑辣的丑婦,他的情況一定會比眼下糟糕得多。至少,他可以免除相互間的警惕、懷疑、鄙視和冷漠。生活中遇到一個賞心悅目的女人,需要彩票中獎一樣的好運氣。此刻,他可以像她完全地敞開自己,向?qū)Ψ教宦兑磺校呐率艿娇坦堑膫?,也是值得的。他愿意為此承擔風險,只要她也愿意。
他側(cè)著身子,用眼角的余光打量著她。他看到她的耳廓、脖頸、肩胛,以及鎖骨以下的胸脯。它們的肌膚白皙、嬌美,散發(fā)著淡淡的香味。此時,它們就呈現(xiàn)在他眼前,擺放在他鼻尖,近在咫尺,觸手可及。這讓他想起了一些實驗室的場景,比如鎂的燃燒、鈉的亮光、氫和氧的結(jié)合?,F(xiàn)在,他覺得,人其實也是一種奇怪的元素,只要有合適的距離,便會發(fā)生化學(xué)反應(yīng)。當他的目光在她的胸口上逗留時,他感到體內(nèi)有一種物質(zhì)被激發(fā)。他的心跳明顯加速,呼吸也顯得急促。更重要的是,這中間還夾雜著莫名的快感。
在這個嘈雜的,彌散著各種氣味、充斥著各種面目的車廂里,他為與這個女人相鄰而坐,感到一種快慰。盡管,他和她只是相鄰而坐,可他已經(jīng)認為,他擁有了她。她的身體、氣息、美貌,盡在他的掌握。他的目光和鼻子,可以盡情地享用盛宴。他的腦海里,可以盡情展現(xiàn)她的嫵媚和嬌羞。
然而,她安靜得像一尊雕像,只有供人瞻仰的樣子。她的表情里,沒有一絲獻媚和迎合的意思。這給了他另外一種暗示:她只屬于她自己,對旁人的欽羨和仰慕,一點也不感興趣。她的面容,更像是一扇厚實的門板,將一切愛慕者、窺視者和懷著歹意的惡徒拒之門外。他揣摩著,自己又該是怎樣的一個角色。她像一面鏡子,使他看見了自己深藏的自卑。這讓他覺得,她冷漠,高傲,不愿垂眉俯視裙下的可憐蟲。在她面前,他看到了自己的丑陋,渺小,卑賤。然而,這并非全部。在所有的卑微里,都潛藏著一份野心。這份野心就像一枚種子,在不見天日的泥土里積蓄力量,等待機會,直到揭掉所有卑微的外皮,長出高貴的枝葉,開著美艷的花朵。這種期望,又給了他竊喜。這種竊喜,帶給了他更多的膽量和勇氣。他寧可失敗蒙羞,也不愿放棄一搏。
趁著巴士的晃動,他把身子往右側(cè)移動。為了避免被看出破綻,他耐心地等待著時機。每一次右側(cè)轉(zhuǎn)彎時,他便借勢移動一點。左側(cè)轉(zhuǎn)彎時,他便抓住橫梁,穩(wěn)住身子以免前功盡棄。幾次轉(zhuǎn)彎后,他的膝蓋已經(jīng)與她并在了一起,但只是輕微地貼著。他的衣服也與她的襯衫輕輕地貼上了。他把手伸進了衣服口袋里,裝作掏東西的樣子。然后,他便在口袋的掩護下,施展出各種花樣來。他弓著手背,貼在她的腰上。巴士一有晃動,他便大膽地擠壓過去。他在手背上,觸摸到了她溫軟的肌膚。這讓他的血液流動更快了。
幾次嘗試下來,他見她并沒有什么反應(yīng)。于是,他干脆把手抽了出來,垂放在兩人的腰身中間。他的手,不時地伸開、拳曲、擠壓、觸摸,仿佛一條快活的魚兒。與此同時,他時刻注意著她的反應(yīng)。他覺得,她應(yīng)該是感受到了他的動作。然而,她并沒有表現(xiàn)出憎惡和憤怒。這對他來說,不啻為一種褒獎。于是,他更加大膽和放肆了。他干脆把手翻轉(zhuǎn)過來,手心朝向那柔美的腰肢,借著巴士的晃動撫摸起來。
胖子,再來幾個瘋狂的急轉(zhuǎn)彎吧!
他心里想著。每一次急轉(zhuǎn)彎,已經(jīng)不再讓他嫌惡和憤恨了。對他來說,這簡直就是一種恩典和賞賜。每一次碰觸到她的身體,他就覺得身體里充滿了激情,仿佛充滿了氫氣的氣球,充滿了飛翔和爆炸的欲望。每一次靠近和接觸,他都能聞到讓人迷醉的香味,頭發(fā)的、襯衫的、香水的,還有從她細膩的肌膚里散發(fā)出的香味。
他裝作困乏的樣子,張開手臂,繞過她的身子,擱在她的椅靠上。她的一頭秀發(fā),柔美的肩胛,襯衫里的肩帶,還有隱約可見的背脊,都在他的臂彎里了。忽然,她脖子一仰,正好靠在了他的手臂上。他迅速把手臂抽了回來,又惴惴地把身子也移了回來。
他以為她會用鄙夷的眼神剜他,或者表示出一種嫌惡,或者至少有一種意料之外的驚訝。不過,她只是倚在椅靠上,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他看到她倚著身子,下巴向前傾著。從下巴到胸口,很自然地打了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弧線凸起處,橫著一道低領(lǐng)。領(lǐng)口微微敞開著,半遮半掩地露著一片豐饒之地。
她此時的坐姿,顯然更便于觀察了。同時,她的沉默和平靜在鼓舞著他。他甚至以為,她這是有意的展示,只為在他眼前呈現(xiàn)出所有的魅力。于是,他的五個指頭,又開始像蝸牛一樣蠕動起來,奔跑起來。它們爬過她的腰肢,大腿,以及柔軟的腹部。在那里,她那柔美的雙手,自然地交叉著,低垂著,仿佛出自達芬奇筆下的貴婦之手。他已經(jīng)豁開了膽子,隨時準備著迎接她的斥罵,甚至是眾人的聲討。他打開了手掌,手心朝上,從她合著的手掌間鉆了過去,輕輕地扣住了她的手掌。
這是神奇的一刻,他感到體內(nèi)涌動著一種奇妙的感覺,就像電流穿過城市,所有的街燈開始亮起。他有點恍惚,但是只持續(xù)了一小會兒,隨即一切又都變得清晰起來。他看到一些場景。它們就像一部電影的片頭,或者一個故事的開頭。
他看見一些影子。它們相互重疊、交錯,構(gòu)成了復(fù)雜的幾何圖形。它們是三角形、多邊形、月牙形、谷粒形、葫蘆形,是圓柱、圓錐、三棱錐、弓環(huán)、扇環(huán)、棗核形。它們的色彩或明或暗,或深或淺,凌亂地堆疊在一起。他試著去辨別那些圖形。它們是行人的頭部、雙腿、面部,是行道樹、道旗、車輪、公交站臺的廣告、流云、飛鳥。然而,更多的只是線條和輪廓,雜亂,抽象,讓人無法理解,就像一個個難解的謎。
它們填充在一塊巨大的玻璃幕墻上,仿佛畢加索的《格爾尼卡》。他站在幕墻前,端詳著這個流動的世界。他看見自己的身影,疊合在散碎的畫面上,變得不再完整和熟悉。不過,透過這個世界,他看到了一抹亮麗的顏色,一個似乎不會褪色或者消失的身影。只這不經(jīng)意的一眼,便在他心底扎下了根。
他繞過玻璃幕墻,進了一扇推門。推門右側(cè)擺著一株發(fā)財樹,枝干粗壯,葉子卻稀疏得很。他站在樹旁,朝里張望著。自從離開幕墻,他的目光一刻也沒離開過那個身影,一個陌生的姑娘。她倚在一張方桌上,一手扶著一把椅子,一手拿著手機,低頭看著。方桌上,擱著一個帶長嘴的水壺,一張彩色單頁。桌面上鋪著一塊玻璃面板,面板底下置了四個小電磁爐。
他走近方桌,在里側(cè)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她沒有發(fā)覺,他也不想打擾她。她盯著手機屏幕,他盯著她。她低垂著額頭,眼睛一眨不眨的,一副入了迷的樣子。她的胸前掛了一塊草綠色的圍裙,上面開了一個小兜,小兜里塞著一支筆、一個小本子。她看上去文靜、優(yōu)雅,像一支蓮花,倚在水面上,對著自己的影子出神。
哦,先生,您好。
她發(fā)現(xiàn)了他,連忙收起了手機,因怠慢了客人而顯得歉疚,亂了手腳。他愣了一下,對她的殷勤有點兒無措。不過,他很快就回過了神。他向來是個隨意、散漫的人。不過,他此時卻顯出一些局促和不安。他挺著腰身,提著精神,含著笑容,向她點了個頭。他試著讓自己顯得謙遜和氣,像個禮貌的紳士一般。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感到束縛,不自在,擔心自己的樣子不倫不類。在她面前,他覺得自己更像個演員。這只是一次臨場的表演。
先生,這是菜單,您要點些什么?
我不想吃,討厭食物。
胃口不好的話,建議您可以先點幾個開胃菜。
你做服務(wù)員多久了,不膩煩嗎?
什么?我們有多種底料可供選擇,有野珍菌菇鍋、香辣牛肉鍋、酸爽番茄鍋……她說著,習(xí)慣性地把手探進了圍裙的小兜里。
隨便了。你每天面對這么多的顧客,眼睛不會疼嗎?
不會,哪敢?您看菜單,這是肉類,這是蔬菜類,這是酒水飲料。
無所謂,你幫我挑吧。你忙活時,就像現(xiàn)在,你除了給客人點菜,還有大把的時間充塞在你的腦袋里。那是一張白紙,等著你去悉心描繪,或者隨意涂鴉。那也是一個深坑,等著你把記憶挖掘起來,把藍圖堆疊起來,去填充它。如果你不那么做,你的腦袋就會像一個空蕩蕩的房子,沒有傾訴的對象,只有幽靈一樣飄蕩的回音?,F(xiàn)在,你聽到了什么?
您能說會道的,一定是個教授。毛血旺適合您,可以清肺,吸收粉筆灰。這個頂級霜降肥牛,是招牌菜,絕對不能錯過。這特制寬粉,是特色,點了吧。這八爪魚,剛從碼頭那邊運過來的,新鮮得很。這茭白、茄子、青菜、鞭筍是時鮮菜,也少不得的。
你不覺得無聊么?
哪會呢,見到客人樂著呢。請您過目,這是為您點的單子。
姑娘在小本子上記了一長串菜名,逐一進行了確認。接著,她為他端上了一杯大麥茶,就到后堂遞單子去了。他端起杯子,尖著鼻子,聞了聞大麥茶濃郁的香味。他呷了一口,又放下了。他回想著剛才的這番對話,審視自己的談吐是否過于冒失和唐突,自己的舉動是否得體。他對此并不滿意,認為自己有些偏執(zhí)和古怪。他想,這一定也會是她的看法。沉默是金,言多必失。他暗暗地提醒著自己。
不多久,那姑娘推著一輛小推車,回到了客人的餐桌。她為他端了一個山珍菌菇鍋,擱好了位置,打開了電磁爐。接著,她把小推車上的一盤盤肉和蔬菜,擺到了桌面上。
那肉片刨花似的卷著,看起來鮮嫩,紅白相間。那些蔬菜、粉條、肉丸、小吃盛在一個個方碟子里,把桌面占得滿滿的,沒一點空地兒。他隨手劃了一些在鍋里,等著鍋里的湯水沸騰起來。她站在餐桌邊上,又掏出手機看了起來。如果有客人進來,她就掬著笑臉,迎上去,向客人推薦菜品和提供服務(wù)。偶爾,她會扭過頭,朝這邊照上一眼,適時地添加湯水。
聽口音,你不像本地人。他說。
嗯。她掛著笑臉,卻沒有多說什么。
你這么秀氣,可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盯著你呢!
哪有???您不加點醬料嗎?我們這兒有芝麻醬、花生醬、牛肉辣醬,麻辣的、孜然的都有。您要的話,在那邊的臺子上可以自己添加。就那,發(fā)財樹邊上。她指了指說。
謝謝了。可是,我不想吃。他說。
他想接著話頭說點什么,但腦子里像是添加了太多的醬料,竟然一時忘記了。鍋里的湯水冒著氣泡,劇烈地沸騰著。他看到了肉丸子在水面上打轉(zhuǎn),粉條、腐皮和油面筋也被煮糊了。他夾了一筷子八爪魚,塞到了鍋底。不過,因為蒸騰得快,湯水很久就變得濃稠了。
服務(wù)員……他朝她做了個手勢。
您得趕緊消滅它們。她指著菌菇鍋說。鍋里煮的東西太多,快滿到鍋沿兒了,幾乎沒法再加了。不過,她仍舊提著大水壺,加了一點。
我不想勞煩你的。他夾了一只八爪魚,塞進了嘴里。
這是應(yīng)該的。她說。
你不該淪落到這里的。他想著這話,就像咀嚼著八爪魚。那八爪魚韌得很,彈性極好,磨了好一會兒也沒碎,有不少倒是嵌進了牙齒縫里。
姑娘走了,他終究還是沒有說出來。他囫圇一吞,把八爪魚咽了進去。他思忖著自己的話,覺得有些奇怪。
我到底想說些什么?他問自己。
這一問,他的腦子便又鮮活起來,就像被吞下的八爪魚,在他身體里復(fù)活了,暢快地游了起來。他看著她,拎著沉重的水壺,在蒸騰的霧氣、碗盤的碰撞聲和油亮的嘴唇之間穿梭著??腿嗽絹碓蕉?,她越發(fā)地忙碌。她被呼來喚去,甚至還被斥責、謾罵。她不停地支應(yīng)著客人的招呼,耐心地推介、解釋、提供服務(wù),臉上始終保持著一種微笑。只有當她在僻靜處,獲得片刻的喘息時,那臉上才隱約顯露出一些倦意和落寞。她總是低著頭,盯著手機屏幕,那似乎是她唯一的慰藉。
你在聊微信?他說。
別再試探我了,你想說的一切,我都知道。你嘴里說出來的那些話,都遮著臉,蒙著面,跟燈謎似的。然而,它們越矯飾,就越讓人看得清楚。我知道,它們來自隱秘的地方,就像草木扎在很深的泥土里。但是,一枚葉子,一片花瓣,就足夠暴露它們的一切。別人都是鏡子,你隱藏得再深,也會呈現(xiàn)出真實的模樣……
他似乎聽到了這一番話,但是并不真切。客人在喧嚷,電磁爐在齊響,杯盤碟盞在碰撞,時髦的音樂縈繞在空中……所有的聲音都交融在一處,被蒸煮、翻騰、變形。他看著一鍋的食物,一陣劇烈的反酸從胃部奔竄上來。它迅速地涌到喉部,似乎要不顧一切沖決而出。然而,他緊閉住嘴巴,硬生生地把這股酸液壓了下去。他的雙眼酸出了淚水,視線變得模糊。他拽著袖口,正想擦拭,看到跟前過來一個人影子。他看到她走到跟前,向他遞了一包紙巾過來。
先生,您被辣到了吧?她笑著說。
那是他第一次觸摸到她。當他伸出手接過紙巾時,指尖觸到了她的手。他的指尖抵著她的手背,又從她的指縫間輕輕劃過。那一瞬間,他心里一驚,就像火石被撞擊,擦出了一星點的火花。
現(xiàn)在,他又體會到了一種熟悉的感覺。他手心朝上,指尖彎曲,輕輕地扣著她的手掌。當手心相觸,貼合在一起時,他驚訝于自己的勇氣,又為自己的魯莽而感到膽怯,但更多的是滿溢在心里的溫暖和欣喜,覺得整個身體都被幸福充斥著。他等待著她的反應(yīng),比如像受了驚嚇的黃顙魚一樣惶然地逃離,或者向眾人宣示這只猥瑣的咸豬手,或者用噴霧器、電擊器之類的防狼神器噴他、電他,或者干脆狠狠地扇他一個耳光……然而,她并沒有什么動靜。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她的雙手依然合著,右手朝上,左手向下,捂著他的手掌。這倒反而使他平靜了下來,就像閃電過后的夜空,又歸于寂靜和黑暗。他的那種緊張、惶恐、擔心和歡樂,正漸漸地退去,冷卻。在一片電火石光之后,他得以冷靜下來,去審視那背后的真容。在她的雙手之間,似乎缺乏溫度,也不柔軟,倒像是起了一層厚繭,砂紙似的摩擦著他。
她不嫌惡,也許這正是她想要的。
他猜想著,對于如此明顯的輕佻舉動,她既然決定了容忍和接受,那么她一定也是懷著某種意愿和企圖的。此刻,她也許內(nèi)心顫動,正沉浸在一種令人窒息的愉悅里。她的體內(nèi),有一些東西被激發(fā)出來,就像沉睡已久的蓮子,不停地抽生出來,散了葉開了花。
這時,巴士忽然踩了一個急剎。他下意識地騰出手,抓住了橫梁,以免身體被甩出去。他看見自己的手,跟禿鷲的爪子似的,緊緊地抓在橫梁上。在它旁邊,是她的一只右手,看上去仍是那么嬌嫩、白皙,像一條柔荑。
巴士平穩(wěn)了下來。他恢復(fù)了坐姿,又陷入了機器的嘶鳴和滿車的噪聲里,身體時不時地被晃來晃去。他又開始厭煩,心底生起了一種難以忍受的憎惡,并且在他的身體上發(fā)生了反應(yīng)。他覺得惡心和反胃,體內(nèi)的每一件東西都像漂浮著似的。他感到腦袋里,像是裝著一團燃燒的液體,又濃稠,又沉重,流動到哪里,哪里便灼痛起來。
胖子,腦水都被你晃成漿糊了。
他已經(jīng)憋了很久,終于沖著司機吼了出來。不過,司機沒半點回應(yīng)。車廂里充斥著指責和謾罵的聲音,幾乎每個乘客都在發(fā)牢騷,抱怨這趟平常的出行,變成了一次驚心動魄的冒險。他的斥責聲,彌散在更多的斥責聲里,最后都匯成了模糊的噪音。巴士司機還是跟先前一樣,坐在駕駛座上,把持著方向盤和操縱桿,跟玩極速飆車游戲似的,還歡快地吹起了口哨。
他試著忽略那種灼痛,不再去想它。然而,這種嘗試和努力,卻使這種灼痛變得更加清晰可感。他感到腦袋里充滿了火焰和煙霧,氧氣被消耗殆盡,沉悶和窒息又隨之而來。他的呼吸又急促起來,并且覺得暈眩。他身體乏力,腦袋發(fā)沉,只耷拉著,隨著巴士晃動著。他支起身子,把腦袋擱在椅靠上,像個蔫瓜似的。他極力忍受著那種痛疼和窒息,仿佛一場艱難的角斗。汗水從他身體的每一個細孔里滲出來,細密地鋪在他的額頭上、臉頰上,又在鼻尖和下巴尖上匯成了晶亮的汗珠,一枚枚地滴落下來。很快,他的頭發(fā)被洇濕,衣服上也透出了汗水的斑痕。他的每一寸皮膚,都覆蓋著汗水,油亮亮的,又粘又稠。他感到眼皮發(fā)沉,眼前發(fā)黑,再也無力支撐。隨著巴士的一個轉(zhuǎn)彎,他的腦袋向右一晃,歪斜著滑了下去。
他的腦袋滑到了她的肩胛上。他聞到了發(fā)間的香味,那是薰衣草的味道。他的腦袋支在她的肩胛上,臉頰觸著她的襯衫。他覺得舒服多了,不再像抖動的椅靠那樣振得他生疼。這冒失的舉動,他并沒有停下來的打算。他一邊試探著,一邊確認著,步步為營地占據(jù)著她。他已經(jīng)做足了準備,隨時做著收縮或擴張的動作。她沒有避讓,也沒有聳肩對他發(fā)出警告。這些對她來說,是輕而易舉的事情。一次輕微的側(cè)身,或者退讓,都足以讓他栽在硬實的座椅上。然而,她還是沒有反應(yīng)。她的肩胛仍支撐著他沉重的腦袋。他為此寬了心,又有了更多的向往。他想,這該是一種矜持,一種介于拒絕和迎合之間的狀態(tài),一種從陌生到熟稔的過渡狀態(tài)。沒有堅決的拒絕,也沒有明確的首肯,一切都有待他去窺探、確認。為了不驚擾她,或者為了不激發(fā)出她的羞澀和拒斥,他裝作沉睡的樣子,然后一點點地用力,直到把腦袋穩(wěn)實地、整個兒地靠了上去。
在晃動的巴士掩護下,他做出了更加大膽的決定。他把腦袋從她的肩胛,一點點地向前挪到了肩峰上,挪到了鎖骨附近的三角地帶,就像一支軍隊越過了山脊,眼下便是一片開闊地帶。他乜斜著,覬覦著這一片豐饒的土地和秀美的河山。趁著巴士輕微的一次點剎,他把腦袋從她肩上滑了下來,然后把整個腦袋埋在了她的懷里。
他仿佛回到了夢里,回到了搖籃里,仿佛置身在靜謐的大海,周圍涌動著安詳和呢喃。他閉上了眼睛,依偎在她的懷里,聽到了一種沉穩(wěn)而有節(jié)律的聲音,仿佛大地的脈搏。他看見自己,迎著風,站在了一個山坡上。風把一縷縷的花香,送到了他的跟前。
這是夏末秋初的時節(jié),滿山的翠色開始更替顏色。楓樹、檫樹、桕樹、水杉和石櫟的葉子開始泛黃,在綠色的山影里探出幾抹火焰般的色彩。青石板鋪設(shè)的走道一直延伸到了山頂上。走道兩旁,先是一片竹林,浪涌一般的聲響從竹梢傳來。穿過了竹林,走道兩邊便是稀疏的松樹林。松林低矮,像是一場山火后重新復(fù)生的林子。不過,在林子深處,仍有幾株枯黃的馬尾松,大約是犯了松線蟲的病害枯死了。過了松林,再往上,便盡是灌木和草坡了。他剛出了松林,便覺體力不支,在一塊裸巖上的坐了下來。有風從耳邊吹過,隱約夾雜著一些聲音。
你叫什么名字?
你為什么想要知道我的名字?
每一朵花都有名字,否則就不叫花兒。
我有名字。可我為什么要告訴你?
你不告訴我,我喊話給誰聽?
你想喊什么話?
你得先告訴我,你叫什么?
你喊完了,我告訴你。
你不告訴我,怎么喊?
那好吧,我告訴你,我叫藍小悅。你喊吧!
他隱約地聽到了喊聲,可是風把它們吹散了。他解開了領(lǐng)口的幾個紐扣,讓風灌進身體。從山下爬到山腰上,費了他不少力氣。他喘著粗氣兒,熱出了汗。他的腳力很差,沒走多少路便覺得虛了。他抬頭看了看山頂,還有幾個曲折的山道。山道上,他看到有一個身影,穿白色上衣藍色裙子,正緩緩地向山頂移動著。在他眼前,他看到一對情侶正從松林間踩著步道上來。
快呀,加油呀!一位姑娘站在走道上朝底下喊。過了好一會兒,只見一個體態(tài)臃腫的男子嘴里叼著一根狗尾草,氣喘吁吁地追了上來。
媽呀,累死我了。男子摘了狗尾草說。
你得每天爬這樣一座山。姑娘說。
我的肺都快要炸了。
這是身體發(fā)出的警告,還不鍛煉?
沒時間啊。
是啊,你總是忙著看手機,看電影,寧愿坐著發(fā)呆,也不愿出來鍛煉。
老虎不發(fā)威,你當我是病貓,看誰先到山頂。男子話剛說完,便笑著跑開了。那姑娘一邊叫嚷著,指責男子搶跑,一邊撒開腿,笑著追了上去。兩人一路上嬉笑打鬧的,漸漸地消失在了山影里。
他稍歇了一會,繼續(xù)往上爬去。越往上,灌木叢越來越濃密,山勢也越來越陡峭。走道外側(cè),修了一條護欄。風從山崖邊上吹來,他感到了一些寒意。他抓著護欄,用力爬著。他感到雙腿發(fā)酸,身體發(fā)沉,只得用雙手抓著護欄,憑借雙手的力量,一步步地向上走去。通往山頂?shù)淖叩?,是一連串“之”字形的折線。他走到一條折線的盡頭,來到有一條折線的石階前,便停下來,喘口氣兒。透過濃密的灌木叢,他總能看到那個身影,似乎有意在等他,但當他繼續(xù)前行時,那個影子便也開始移動了。
他埋著頭,扶著護欄,使步伐保持著一種節(jié)奏,以節(jié)省體力。不過,這仍使他夠嗆。他聽到自己的呼吸聲越來越重,心臟跳動得跟一面大鼓似的。每一次脈搏,他都感到身體在發(fā)脹,血液奔流擠脹著每一根血管,空氣堵塞在胸口上。他感到一陣惡心,似乎要嘔出什么來。他倚在一塊巖石上,停了一會兒。風穿過灌木叢,貼著巖石吹來,又一次帶來了奇怪的私語。
藍小悅,你在干嘛?
發(fā)呆。
你發(fā)呆時,在想什么?
腦子銹住了,短路了,想不了什么。
你一個人的時候,會做些什么呀?
發(fā)呆?。?/p>
我是說,你除了發(fā)呆,還做些什么?
除了發(fā)呆,還是發(fā)呆。
你不覺得無聊么?
覺得,無聊透了。
那你還發(fā)呆?
不發(fā)呆,還能做些什么?
他循著聲音,去尋找說話的人??墒?,他邊上除了灌木叢和堆了一地的樹葉,別的什么也沒有。他又朝前方看了一眼,在通向山頂?shù)淖詈笠粭l走道上,有一個身影正在向他揮手。他恢復(fù)了一些力氣,加快步伐,爬到了山頂。
山頂上,有一個平緩的草坡。那坡上草葉濃密,芒花、野燕麥、馬唐和茅草雜生一處,還開滿了一些紫色的小花。草叢間,橫著一條狹長的山路。那山路向前方探伸著,一直到達一片栗樹林。他沿著山路,走過一片緩坡后,來到了林子底下。那對情侶在離他不遠處,正說著悄悄話兒。
你說,這花叫什么名字?
哪兒的花?
這滿山兒的,紫色的,有點像夏至花。
它不叫夏至花。
當然,我只是說有點像。你知道?
它應(yīng)該是婆絨花。
沒聽說過。
這百度上有。婆絨花,學(xué)名叫蘭香草。直立灌木,密被微毛。葉對生,具短柄,卵形或卵狀矩圓形。生于山野……
別念了,知道花名就行了。
嗯,婆絨花,多美的名字呀!
我美,還是它美?
不一樣的美,一個臭美,一個真美。
你找打,看我不饒了你。
那對情侶剛剛還打情罵俏的,見有人走近,便都壓低了聲音,把笑聲和歡樂憋在了嘴里,轉(zhuǎn)而去撿拾落到地上的板栗。他覺得有些尷尬,有意回避,便離了他們一些距離,穿過栗樹林。稍一走遠,他身后便又響出了笑聲來。他聽到了兩人又說開了。
你猜這是雙胞胎,還是單胞胎?姑娘問說。
你想批發(fā),還是零售?
是我問你,快猜!
我喜歡雙胞胎,所以我猜雙胞胎。
錯了,接著猜!
兩個還不夠?你想養(yǎng)一群金豬嗎?
少貧嘴,猜!
三胞胎吧,三個。
又錯了,這是大四喜。
真的?我看看。
你看,兩個大的,一個小的,邊上一個癟殼也算。
嗯,大四喜好,多子多福。
那姑娘聽了,又開始嬌嗔起來。他繞過栗樹林,里那情侶的笑罵聲越來越遠。他沿著山路走了一小段,發(fā)現(xiàn)草叢間有一處痕跡依稀可見。那些草葉倒伏在兩側(cè),朝著坡下辟了一條小路。他踩著草葉,循著那小路向前走去。茅草高過他的膝蓋,芒花也像一支支長矛似的戳向天空。他劃開草葉,繞過棘刺,緩慢地行進著,像是趟在一個深潭里。
穿過草叢,他來到了一個巖壁上。那里盡是裸露的巖石,石縫間生長著一片雜草,還有零星的幾株野棗。在一塊突兀的巖石上,他看到了那個身影。風打著藍色裙子,“撲啦啦”地響著。越過巖壁,空中浮著幾片乳白色的濃霧,帆布似的徜徉著。有一只山雀子從崖底的灌木叢中飛竄上來,穿過濃霧,飛到了高空中。他看見它的影子,在空中翻飛著,撲扇著。那影子漸漸地變小,變淡,直到完全消失,眼前只剩下一片亮光,白晃晃的,很扎眼。他在長滿婆絨花的草地上躺了下來。他聽到了大地的脈搏聲,感受到了搖籃似的晃動。他聞到了那溫軟的懷抱里,彌散著婆絨花的香味。
他感到整個世界都搖搖晃晃的,就像x一輛巴士。他終于安靜下來,仿佛一條緩緩深潛的海魚。海浪輕柔地涌動著,發(fā)出陣陣輕響。光線漸漸暗淡,一切靜謐了下來。搖籃終于停止了搖晃。他的呼吸變得均勻,脈搏也變得穩(wěn)健。在這個世界里,一切都變得清晰起來。他聽到了有人在談話。
醫(yī)生,他怎么了?會不會……一個女人帶著哭腔說。
別急,慢慢兒說。
你讓我說什么,人都那樣兒了。
這種情況以前發(fā)生過嗎?
沒有。他這個人不愿多說話,有點痛癢都是自己扛著,從來不跟我說。不過,每次回家總是愁眉苦臉的,也問不出個話兒。我也實在不明白,他到底愁什么,苦什么。你跟他急,他就悶著不說話。哪怕是用撬桿,也撬不動那副大舌頭……
那你說說,今天有沒有發(fā)生什么事情?
也沒有。早上,他又一個人悶上了。你不知道,他一悶起來,會讓人心慌。他悶了一個上午,我也覺得喘不過氣來。我說,兩人出去散散心,逛街呀,購物呀,爬山呀,這些都行。出門時,他還好好兒的,還特意為自己換了身衣服。出了門我們吃了中飯,就去爬山了。上山時,他還精神百倍的,腿腳快得很。不過,我知道,他的腳力弱得很,撐不了多久。爬了一半的路,他就慢了拍子。我覺得,他只是平日鍛煉少,爬得乏力了??墒?,沒想到他會這樣。我一直在前面等他,時不時地催他快點。他走走停停,最后倒是上了山頂。我心里還數(shù)落他,這身子骨再不鍛煉就廢了,以后得讓他每天爬一座山。誰知一到山頂,我就見他臉色發(fā)白,沒一點血色。他連站都站不穩(wěn),便躺在山上喘大氣。當時,我就嚇壞了,等他回了點神,就攙著他下了山,來到了這里。
你描述下他發(fā)病時的狀況。
下山時只是白色發(fā)白,喘粗氣,還能撐著走下來。到了巴士上,我看他皺眉頭,很難受的樣子。整個人都快癱在車上了,搖來晃去的,幾乎坐不住。后來,他就開始冒汗。那汗就像是泉眼里淌出來似的,又粘又稠。他的一身衣服,沒一處是干的了。后來,他就躺倒了。我怎么叫,也沒支應(yīng)。醫(yī)生,他到底怎么了,可千萬別出什么事兒。
他今天吃過什么?
他胃口不好,總說吃飯是一件很累贅的事情。中午,我們?nèi)チ艘患一疱伒?,那家店名兒挺長,好像叫藍小悅牛肉和醬料火鍋。我們點了不少東西,但大多是我一個人吃的。他吃了什么?讓我想想。哦,對了。他吃了一條八爪魚。
初步診斷,這是瞬間性休克??赡苁鞘澄镏卸荆ㄗh先拍個片。
嗯,行。這回養(yǎng)好了,以后讓他每天去爬一座山。
他睜開了眼睛,又看到了明晃晃的一片亮光。然后,這片亮光漸漸地收縮,變小,顯出了形狀。他看見了方形的天花板,頂上安著一只圓形的白熾燈。在他的床頭上,掛著一個按鈕,按鈕邊上垂著一條輸氧管。
在床頭柜上,他看到了一束紫色的婆絨花,用發(fā)圈系著,躺在一只紙袋里。他看著婆絨花,似乎又聽到了銀鈴般的聲音,在周圍回蕩著。
你見過婆絨花嗎?
沒有,我想一定很漂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