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東亞
題記:月在云中穿梭,風像是有了繩索……
我和孫漁穿過那片深密的蘆葦叢去南河游泳,一群鳥雀倏然驚叫飛起。孫漁回頭看看我,詭異一笑。當我們脫光衣物歡呼著跳進河水,蘆葦叢中傳出一聲凄厲的尖叫。孫漁沒有聽到那聲叫喊。他一入水,便潛入水底,游向了對岸。我浮在水面,望著風中悉索可聞的蘆葦叢,一陣慌亂。
孫漁抱著從王喜瓜地偷來的西瓜從對岸游回,我已回到岸上。那聲凄厲的叫喊此刻依然縈繞耳畔。將西瓜一分為二,孫漁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說,真他娘的甜!我接過西瓜,跟孫漁提及蘆葦叢中令人匪夷的尖叫。孫漁大口吞咽著西瓜,壞笑起來。我明白他的意思,不過那叫聲與男女愉悅之聲實在相差甚遠。甚至我覺得它更接近死亡之音。
晚些時候,我們上了岸。穿好衣服準備離去,我看到不遠處一個身影從蘆葦叢中鉆出,又瞬即消失在了更為密集高深的蘆葦叢中。
回到家,已是傍晚。母親站在門前正和饅頭鋪的王嬸說話。
請了神了?
唉!請是請了……王嬸欲言又止。
咋說的?
童子命唄(童子命:鄉(xiāng)人指“前世立在宮觀寺院各路神仙身邊的小童,一生保持童子之身,投胎做人活不過20歲”的人)。王嬸嘆道,沒想到的事。
怪不得那孩子一哭就是一天哩。母親訝異不已。
我知道他們是在說那個叫盼盼的女孩,很長一段日子,她總是坐在自家門前低泣,像是前生欠下了誰的情債。我無心旁聽,準備進屋時,母親喊住我,吩咐我去街口的豆腐坊買斤豆腐。說完,繼續(xù)和王嬸說著家長里短。
買了豆腐出了豆腐坊,我看見秦小曼迎面走來。這個曾令我夜晚深陷無邊遐想的女孩,如今已出落得分外俊俏,身材窈窕,胸豐臀翹,單那一雙秋水眼不知要迷倒街上的多少男人。然而,不久前,聽說她竟與北街壽衣店的瘸子喬阿滿訂了婚。想到秦小曼即將成為一個瘸子的女人,我不由失落起來。
像往常一樣,四目交匯剎那,秦小曼沖我漠然一笑。我拎著豆腐,在迎面吹來的燥熱的氣流中一陣煩亂。之后我停下,盯著她遠去的身影,低聲罵了一句,對著路面吐了一口唾液。
孫漁說他曾和秦小曼在小鎮(zhèn)外的野地里游蕩過一夜。對于孫漁的話語,我半信半疑,想不出像秦小曼這樣驕傲的女孩怎會與他去野外游蕩。但他說得繪聲繪色,提及黑夜里強行抱吻秦小曼被狠狠甩巴掌之事,他還笑了笑,用手摸了摸臉頰,仿佛那記憶中的痛感尚且?guī)е唤z耐人尋味的甜蜜。如此一來,孫漁的話就顯得真切起來。是否出于憤恨,我不得而知,突然覺得倘若孫漁那狗日的能睡了秦小曼才好,這樣她就不會再在我們面前故作清高,擺出一副目中無人的孤傲姿態(tài)了。
那時我對男女之事知之甚少,僅有的知識不過止于閑書野史,這點孫漁似乎遠勝于我。每每聊起女人,他都要將自己的情史無限夸大,以此表明他經(jīng)驗豐富,是位情場老手。事實上,他只和牙醫(yī)張大頭的女兒張玟有過肌膚之親(我實在難以想象,與一個滿臉雀斑一嘴暴牙的女孩抱吻究竟有何意思),趁著夜色在她扁平的胸前摸了兩把而已。此外,孫漁無數(shù)次說起的,是他曾看到余寡婦光著身子在院里洗澡之事。
如今想來,那個夏日充滿著躁動與曖昧的氣息。孫漁說他那天閑來無事,爬上院墻去逮自家慣于偷腥的貓,準備狠狠教訓它一頓,不想?yún)s看見余寡婦光著身子、哼著小曲在院子里洗澡,兩只白白的大奶子吊在胸前,在夕光里仿佛兩只兔子,晃得讓人心慌;還說她小腹下面黑乎乎一片,宛如一把稻草。孫漁說他看著看著就躁狂起來,不覺下體那小東西就挺拔起來,堅如磐石了。說到這時,孫漁遽然停下,在假想中邪惡而自足地沖我哈哈一笑。
后來我們躺在床上漫無邊際地閑聊,孫漁又說起了秦小曼,說他怎么也想不到她會嫁給一個瘸子。我起身點了一支煙,望著懸在天花板下刺眼的燈泡,沒有言語。
深夜醒來,窗外大雨如注。微弱燈光里,雨水形成一道雨簾,遮蔽了黑夜。孫漁睡在地面的竹席上,鼾聲節(jié)奏分明。這日臨睡前,孫漁說他娘已幫他相了親,姑娘住在小鎮(zhèn)五里外的石頭村,是一個菜販的女兒,身材高大,屁股滾圓……
你娘還真會給你挑婆娘。我打斷他,忍俊不禁。
老子才不稀罕!孫漁說。
雨水急劇落下。
這一刻,我躺在床上聽著孫漁的鼾聲,以及雨打瓦片的響動,再無半點睡意,想起母親也曾幫我物色過一個對象,是我們遠方的一個表親,叫席嵐。那個夏天,她應邀來我家住了幾天,我們很是談得來,但絲毫沒能擦出半點愛情的火花。席嵐走后,母親問我意見,我緘口不言,不敢將我和席嵐前一日發(fā)生的事情告訴她。
席嵐可是個好姑娘,要是席嵐這樣的姑娘你都看不上,我以后可再不操心這事,有本事你自己找去,你就是娶個寡婦……母親喋喋不休。
那我就去找個寡婦回來。起身出門前,我回了她一句。
我看你呀,這輩子就是個光棍的命!下樓時,母親站在門口嚷道。
我回身一笑,快步跑下了樓。
毋庸置疑,我對席嵐頗有好感。記得帶她去南河那日,穿過蘆葦叢時她害怕地拉著我的胳膊,說這蘆葦叢太深太靜,若是在這里殺個人,恐怕尸體一時半會也不能被人發(fā)現(xiàn)。我回頭看了她一眼,說你就不怕我在這把你那啥了?席嵐盯著我,說你才不會。我說,這可說不好。席嵐笑說,你沒這膽。我心情不快起來,一種被輕蔑的感覺襲上心頭。于我停下腳步,一聲不響地盯著她。也就是在那一刻,我意外發(fā)現(xiàn)席嵐眉目如畫,格外好看。
你想干嘛?席嵐一下緊緊抱住臂膀,說,你可別嚇我?
我一把將她拉住,抱進了懷里。
放開我!席嵐掙扎道,你這是耍流氓。又說,你太用力了,我喘不過氣。
過了一會,我放開她,說,你不是想給我做婆娘嗎?要不咱們就在這把事辦了吧?
誰要給流氓做婆娘?我才不要。席嵐推開我,像是生了氣。
不想給我做婆娘你來干啥?我挑釁道。
席嵐一時無言。
蘆葦叢傳出一陣怪異的鳥鳴。我立在原地,身體一陣莫名沖動。此后我上前再次抱住席嵐,吻了她的薄唇,雙手在她后背胡摸了一通。席嵐抗拒中中罵我是個流氓、混蛋。
后來我們就滾到了蘆葦叢上。毫無征兆可言,我將手探向席嵐的隱秘之地時候,余寡婦的身影無端躍入了腦海。我猜想席嵐的那片溫暖之地一定也如稻草般繁密凌亂,她突然停止反抗,哭了起來?;蛟S是她的哭聲喚醒了我內(nèi)心的軟弱與善意,我停下繼續(xù)行施的壞舉止,翻身躺到蘆葦叢上,感覺自己真他娘成了流氓。席嵐嗚咽著,說,你怎么可以這樣?起身理了理衣服,說沒想到我竟然也是個……
我知道席嵐這次想罵出的那個詞語,撐起身子,隨手扯了一根蘆葦葉叼在嘴里,冷冷地看著她。
你想說我也是什么?我故意問道,你是想說我竟然也是個畜生嗎?
席嵐愣了下,說,我可沒說,是你自己說的。抬步向河岸走去。
我手枕后腦躺在被壓倒的蘆葦上,呆望了一陣空中閑游的片狀云朵。
那天從南河回來,我很是擔心席嵐會將我對她的無禮之舉告訴母親。不想到了家,她只提出要走,根本未提在蘆葦叢里發(fā)生的事情。晚飯過后,她甚至還到我房里坐了一會。母親以為我們在屋里說悄悄話,拉著父親下樓串門去了。
進了屋,席嵐先是掃視了一遍我凌亂的房間,之后若有所思地看著墻上張貼的那張仕女圖。
你也喜歡古典美女???
談不上。我盤腿坐在床上。
那你喜歡什么樣的女孩?
這個啊……我想了想,說,還真沒想過。
我才不信。
那你哩?
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席嵐突然又問我,你覺得自己有病嗎?
我甚感驚詫,猜不出她是否別有用意,反問,我有什么病?
席嵐轉(zhuǎn)過身看著我,說她覺得我心理有病。又說我這人看著正兒八經(jīng)的,其實骨子里就是個流氓。我猜出她還在生氣,從抽屜里找出一支煙點上。
你覺得我像嗎?我說,不過也對,誰年輕時候沒流氓過。
翌日一早,席嵐便坐汽車去了縣城,之后轉(zhuǎn)火車回了家。我和席嵐的事情也不了了之。
后來席嵐曾來過幾次電話,都是母親接聽的。除了問候,似乎別無其他。一次打來,席嵐竟主動要求和我說話。她問我過得如何,我說老樣子,不好不壞。席嵐笑,說老樣子是什么樣子?我就問她,你呢?席嵐頓了頓,說,跟你一樣,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又說她要結(jié)婚了。這個消息讓我有些吃驚,但隨即我裝出事不關(guān)己的口吻,說了一番違心的祝福語。再后來我們又聊了些什么,已不能記得,只記得我拿著電話,一直揣想著席嵐要嫁的那個男人究竟是何模樣。
再次想到席嵐,她甜美的笑臉在深夜里一晃而過。
睡意無聲襲來,窗外的雨點似乎小了一些。等我恍恍惚惚入睡,孫漁驀然在黑暗里大叫了一聲。我起身開了燈,看見孫漁坐在竹席上,一臉驚愕,滿額汗水。
你想嚇死人??!我嗔怪道。
我夢見余寡婦吊在了屋梁上。孫漁睡眼朦朧道。
你腦子里除了女人還是女人。說著,我打了個哈欠,重新側(cè)身躺下。
媽的!孫漁兀自罵道,我怎么就夢到那個騷貨了呢。
孫漁沒有聽從他娘的安排去和菜販的女兒相親,當晚約了張玟去了河邊。
這時節(jié),南河岸上一望無盡的蘆葦甚為優(yōu)美,白色蘆葦尾羽在秋風里搖曳生姿,如亟待檢閱的初熟少女。孫漁拉著張玟入了蘆葦叢,一直向深處走去。孫漁告訴我,當他們的身子抱在一起滾倒在蘆葦叢,竟然聽到一陣女人低沉的哭聲。于是他放開張玟,順著哭聲去尋,可那哭聲越來越小,最后就倏然銷聲匿跡了。除了風吹蘆葦?shù)膰W嘩響聲,我他媽什么也沒看到。孫漁說,等他再次和張玟滾在一起,那哭聲竟又再次響起,哭聲隱隱約約,如怨如訴。他問張玟有沒有聽到哭聲,張玟聽了聽,說只聽到了風聲和鳥叫。于是孫漁膽大起來,高聲罵道,哪個狗日的在哭?幽深的蘆葦叢里,他的喊聲一去不返,只有一只被驚到的野鴨嘎叫著飛起。
你還記得不?孫漁問我,那天我倆在河里洗澡,你說你聽到了女人的尖叫。
孫漁的話語將我?guī)Щ氐街霸谀虾酉丛璧哪莻€傍晚,可是我怎么也想不起曾對他說過聽到了女人的尖叫,覺得孫漁又在故弄玄虛,不過是想要為他的情事增添一份神秘的色彩罷了。
我說過嗎?我說,我可是一點沒印象。
孫漁繼續(xù)說著他和張玟那天的親密之事,仿佛根本不曾聽到我的話語。他告訴我,每次他和張玟親嘴,嘴巴都會被她的牙齒碰得生疼,還說張玟喜歡把他的舌頭吸在嘴里,想要把他生吞了一般。說了一陣,他像是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問我,你真不記得了么?
記得什么?我問。
那天你說你聽到了女人的叫聲啊。
我搖搖頭說,我肯定沒說過。
孫漁就點上一支煙,說,你真他娘的健忘。又感慨說,她會的可真多!
巷尾傳來的狗吠驚擾著夜晚。窗外的夜色被月光沖淡,看上去猶如蒙著一層薄薄的輕紗。我又仔細回想了一遍,確信自己在河里不曾聽到過任何女人的尖叫,斷定那是孫漁故意捏造的事實。
晚上和孫漁一起去阿胖經(jīng)營的地下錄像廳看錄像,阿胖堆著笑臉遞給我一支煙,虛情假意地寒暄了一番。孫漁問他,有沒有啥好片?阿胖看了我一眼,告訴孫漁他剛從縣城弄來幾部國外大片。對眼前這個一起長大的鄰居,我絲毫沒有好感,這大概和兩件事情有關(guān)。一件是初二那年我們一起去偷校長家的石榴,校長忽然出現(xiàn),在墻外把風的阿胖出賣了我,說他看見我翻進了校長家的院子去偷石榴。為此,我在學校的大會上做了檢討,而他作為舉報人受到了校長的表揚;另一件是他喝醉酒和他哥哥吵嘴,竟拿刀捅了他。由此我認定,此人無情無義,不愿再與他交往。只是我不明白的是,孫漁對他卻一直贊賞有加,與他打得火熱。
等我和孫漁進了那間黑漆漆的地下室坐定,阿胖換了一盤錄像帶,之后走過來拍了下我的肩膀,神秘一笑,說,難得兄弟來捧場,慢慢欣賞吧。隨即出了門,將門上了鎖。屏幕上先是出了一段英文,此后閃出一對赤裸的金發(fā)男女。我頓覺緊張不安。孫漁看了我一眼,附耳道,過癮吧?我沒有搭話。地下室僅剩的幾個男人此時如釋重負一般,換了一個舒服的躺姿,無聲地盯著屏幕。一股亢奮的氣息在忽明忽暗的地下室里悄然升起。等畫面上那對男女滾到床上,女人發(fā)出愉悅的呻吟,我腦海迅疾閃出和席嵐在蘆葦叢滾在一起的一幕,恍然感到屏幕上的金發(fā)男女遽然變成了我和席嵐,光著身子取悅著地下室里這群興致勃發(fā)的看客。
我一直無法闡釋那晚的情色錄像帶究竟給我?guī)砹嗽鯓拥目旄校挥浀每吹揭话腚x開時,我下身已濕漉一片。對我半場逃走之事,孫漁嘲諷了我很長一段時日。那晚阿胖打開門鎖,放我出去后,我一口氣跑進到小鎮(zhèn)教堂后面那條如今用來堆放垃圾的窄巷。也就是在那個月明星稀之夜,我在巷子里撞見了秦小曼。月下,她背靠著教堂的白色院墻,無比驚慌地看著突然出現(xiàn)的我。等我定了神,喘著粗氣向她靠近,秦小曼卻拔腿跑開了。
毋庸置疑,我一下就猜到了她在等人。但對那晚之事,我一直守口如瓶,直到后來孫漁告訴我,說他一晚看到秦小曼去了張大頭的診所。我似乎一下就明白了一切,只是怎么也不會想到那個男人會是牙醫(yī)張大頭。
這日一早,母親叫醒我,讓我去街上幫她擺攤。臨近中秋,母親一直在忙著做月餅。幫母親擺攤時候,孫漁又來尋我,一臉失落相。陪我在攤位前站了一會,他就走開了。晚上他再來尋我,我才知道原來他娘自作主張,幫他訂了婚,姑娘還是那個菜販的閨女。此時他醉醺醺地歪躺在我房間的那把破藤椅上,不時打著令人惡心的酒嗝。我安慰他,說訂了也好,這年頭娶誰都一樣過日子。孫漁掙扎坐起,忽然落了淚,說他對不起張玟。我說反正你也沒把她怎么著,不如算了。孫漁反復說了幾遍自己真他媽是個混蛋。之后一聲不響地歪躺了下去。
孫漁離開時已經(jīng)很晚,他說不想回家,回去也是跟他娘慪氣,沒意思,獨自去了阿胖的錄像廳。孫漁走后,我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睡,父親稍后敲門進來,告訴我鎮(zhèn)上有去新疆當兵的名額,問我愿不愿意去。我嫌去那鳥不拉屎的地方當兵太苦,毅然拒絕。父親有些生氣,說不吃苦中苦,能當人上人?又說,就你這吊兒郎當樣,一輩子也成不了啥氣候。我就用被子蒙住頭,回他道,我也沒想成啥氣候!父親罵我是混賬東西,摔門而去。
秋雨淅瀝落下,窗外黑漆一片。我站在窗前,忽然十分想念席嵐。她或許早已出了嫁,這一刻正在和一個男人歡愛。她會不會偶爾也想起我呢?我不禁想道。若是那天在蘆葦叢我占了她的身子,此時躺在她身邊的那個人應該會是我。在假想中重新回到床上,我突然身體無比亢奮。黑暗中,我幻想著席嵐那豐滿白凈的身影,在一陣急劇的躁動中終結(jié)了那種空無的快意。沮喪油然而起。我望著那灘乳白的液體,頓覺自己有些可恥。
那晚我做了個夢,夢見那灘液體忽然游動起來,在空中瞬間膨脹為一群碩大的蝌蚪,驚恐間,它們又變成了一條條長有翅膀的花蛇,從窗口飛了出去。驚悸未定,我又出現(xiàn)在了一處小院門前,門上張貼的白紙黑聯(lián)以及高懸門側(cè)的白紙燈表明此處一定正有喪事經(jīng)辦。這時,余寡婦忽然打開那扇窄門,探出頭說,你來啦?仿佛我們早已相熟。我問她,你怎么在這兒?余寡婦沒有應聲,轉(zhuǎn)身向院里走去。那時我方看清她身著一襲孝衣,眼前是嶄新的靈堂,一副大紅棺木在幽暗的燈光下讓人頓感驚怖。她在為誰守靈呢?揣想間,孫漁忽從墻上跳下,鬼鬼祟祟地趴到窗口看著房內(nèi)的余寡婦。不知何時,余寡婦已一絲不掛地躺在了床上。后來孫漁就推開窗子,縱身跳進了屋。當余寡婦惑人心魄的叫聲傳來,正堂的棺蓋被緩緩推開,一個滿臉血跡的女人倏然坐起,從棺材里爬了出來……
醒來,一身大汗。窗外秋雨淅瀝不止。我再無半點睡意。
翌日早飯時候,母親接到了席嵐家人打來的電話。
啥?自殺?母親一臉驚愕,對著話筒驚叫道。聽了一陣,她哽咽起來,說,這孩子咋能這么想不開呢?這么好的孩子咋就說沒就沒了……
我放下碗筷,怔愣地望著母親。
秦小曼主動約我見面,讓我甚感意外。那日我無所事事地坐在母親攤位前抽煙,她從街尾緩緩走來。來到面前,秦小曼先與我母親寒暄了幾句,之后問我晚上有沒有時間,我點點頭,問她是不是有事。秦小曼說,也沒什么事,就想跟我聊聊。母親狐疑地看看她,又看看我,什么也沒說。
我猜不出她的真實用意,但還是爽快地跟她約定晚些時候去南河。
那段日子,我一直糾結(jié)于席嵐的死,猜想她的死一定別有緣由。母親從席嵐家回來告訴我,說席嵐得了一種病,每天躲在屋里,不吃不喝,也不愿跟人說話,精神恍惚不定。又嘆息說其實她得病還是和嫁的那個男人有關(guān),據(jù)說是他沒男人那方面的能力,還疑心席嵐跟別的男人有情況,就每天折磨她,喝了酒更是對她非打即罵。時間久了,席嵐受不了就跑,被抓回來,那男人就更變本加厲地虐待她。說這些時,母親沒有絲毫憐憫,還說席嵐自殺那晚曾在鍋里下了老鼠藥,幸好那男人醉了酒,一晚上沒回來,不然的話……母親說完,搖頭哀嘆了幾聲,似在為席嵐的輕生可惜,又仿佛是在感慨命運無常,之后系好圍裙,去廚房做飯去了。
事實究竟如何,我無從知曉,猶如我無法想象席嵐將那根繩索套進脖頸時內(nèi)心該是怎樣的痛苦和絕望。
我將席嵐上吊之事告訴孫漁,他說他早就看出了席嵐的憂郁,像是他突然就有了未卜先知的能力。我問他怎么看出的,孫漁告訴我是從席嵐的眼神。他說席嵐在看一個東西時,眼神會出奇地明亮,仿佛她能將它們看穿一樣。我罵孫漁鬼扯,說,你他媽的想象力倒是挺豐富。孫漁爭辯,我不再理喻,想起席嵐臨走那晚在我房間看墻上仕女圖的一幕。記得那晚她問完我是不是喜歡古典美女,之后還說了一句令人費解的話。席嵐說,你看,那仕女在畫里翩翩起舞的模樣多美。難道她真看到了那畫中的女子在畫里舞動?我不覺好笑,猜想那不過是鬼怪故事引起的幻象罷了。
晚些時候,孫漁跟我說他真想帶張玟逃走,去個沒人能找到他們的地方,還說他去見了那個菜販的閨女,一張呆瓜臉,身形奇大,滾圓的屁股像磨盤一樣。他忍不住笑,告訴我從來沒見過那么丑的女孩。
我想著與秦小曼的約會,心不在焉地聽他一再抱怨。
那晚月色出奇的好。爽朗的秋風陣陣吹著。去南河的路上,我一直揣想著秦小曼為何會主動約我。半路上,我遇見了王喜,他一邊趕著拉滿玉米的驢車,一邊哼著不成調(diào)的小曲。想著這個年過七旬有著六個兒女的老人如今卻要獨自過活,我心里竟莫名難過了一陣。
穿過那片蘆葦叢,南河一覽無余,秋風吹起的漣漪泛著月光在河面緩緩漾開。小時候,爺爺常帶我來南河捕魚,那時南河蘆葦叢里還有棲居的白鷺。每每看到它們飛掠過河面,爺爺就會出神地望著它們,說他早晚得抓一只養(yǎng)在家里。我問爺爺為啥?他說那樣的話,他死了就可以騎著它升天去。我就深以為然地點點頭,覺得爺爺?shù)脑捤坪鹾苡械览?。后來爺爺死了,那群出沒于蘆葦叢的白鷺也遽然消失得了無蹤跡。
秦小曼此時抱著臂膀坐在河岸上,頭顱深埋雙膝,猶如一只受傷的小獸。我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
那天你怎么會去那兒?秦小曼首先開了口。
嗯?我故作疑惑。
裝什么糊涂。秦小曼瞥了我一眼。
你是說教堂后巷那晚?
秦小曼“嗯”了一聲,說,其實并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說,我怎么想重要嗎?
我是在等張大頭。過了一會,秦小曼盯住我,說,我是想告訴他別再跟我娘來往了……
我眼前不由閃出一個打扮妖艷、花枝招展的女人。她總是坐在自家的店門前一邊悠閑地嗑著瓜子,一邊和路過的熟人搭訕,笑容嫵媚而多情。在街上,熟悉的人都喊她“花姑”。她就是秦小曼的母親。
你說他們倆……我意外道。
能幫我守住這個秘密嗎?
嗯。我說。
你知道嗎,張大頭就是個王八蛋!秦小曼再次將頭埋進雙膝,憤恨道。
風吹蘆葦?shù)穆曧懬屙懭攵?/p>
你知道嗎,趁我娘睡著的時候他就偷偷跑到我房里來……秦小曼哭出了聲。
我看著落滿月光的河面,一時心生惡念,竟有了殺人的念頭。
和秦小曼一同離開南河時候,已近午夜。月亮高懸天際,大地如晝明亮。穿過蘆葦叢時,秦小曼突然停下來問我有沒有聽到笑聲?我望著月下白茫茫的蘆葦叢,說除了風聲我什么也沒聽到。
秦小曼笑了笑,笑容柔媚動人。
我欲念又生。
就是在那時,我從身后一把抱住了秦小曼。然而,她的反應出奇地平靜,猶如她早已預知到了一切。
我知道你喜歡我。秦小曼不冷不淡說,只是別讓我瞧不起你好嗎?
我只得無趣地松開她。
其實我對你也有好感。秦小曼又說。
我抬頭看著高掛天際的月亮,覺得它在那一刻不真實起來。
秋色更深了一些。
閑來無事,我和孫漁在街上晃蕩,看到政府門前聚滿了身著嶄新綠色軍裝像我一樣的青年。他們?nèi)宄扇旱貒谝黄穑β曀识鵁崃?。從他們身旁走過,孫漁對我說他也想去當兵。我說你狗日的去了也就是喂豬的料。孫漁看了我一眼,說就是去喂豬也比待在家里好。我深知他眼下的困境,沒有多言。此時,一家電器維修鋪里傳來一陣輕柔凄婉的音符,那個叫齊秦的歌手深情地唱著一首《外面的世界》。我回頭看了一眼身后陸續(xù)登上軍用卡車的新兵,內(nèi)心無端涌出一絲惆悵。我想若是聽父親的話,此刻我大概也成了他們中的一員。遐想間,我和孫漁拐過街角,走進一條小巷。孫漁拉開褲鏈對著墻腳小便起來。我說你他媽和狗沒什么區(qū)別,到哪里都要留下自己的氣味。孫漁回身猥瑣一笑,說其實有時候人還不如條狗呢。我心頭一驚,徑直回了家。
母親照常和饅頭鋪的王嬸聊著家常,盼盼站在她身后,依然一副怕人模樣。王嬸說姑庵村的神婆已給她換了童子,過段日子還要去還愿。王嬸說還愿那日要備豬頭一個,雞、鴨各兩只,還要買上鹵肉鹵菜、水果等共計十八盤,又說還得殺只紅冠大公雞。說著說著,王嬸與母親就扯到了我,說要幫我尋個好姑娘。母親笑,附和說,這孩子也不小了,正愁呢。我躺在床上看著窗前那只懸吊在細絲上的碩大蜘蛛,不由想起吊死的席嵐。若是她也變成了一只蜘蛛,此時會不會也悠閑自得地吊在一根細絲上,等待著食物從天而降?心里煩亂之際,孫漁閃進門來。我問他又來干啥?孫漁兀自坐下,拿起桌上的蘋果咬了一口,說他是來告訴我一個消息。我翻身坐起,說有屁快放,煩著哩。孫漁說,你知不知道壽衣店的喬阿滿給秦小曼送了多少彩禮錢?王嬸不知何時已帶著女兒離去了。我回身看了一眼孫漁,說,管我鳥事!孫漁咀嚼著嘴里的蘋果,說你就不想知道秦小曼為什么能開得起化妝品店?我說不想知道。孫漁頓了下,岔開手指,報出了一個數(shù)字:八萬。我吃驚不小,但立即不屑說,就是十八萬也不干我的事。孫漁此后在那張我早已準備扔掉的破藤椅上落座,說狗日的,老子要是有八萬,能娶三五個秦小曼那樣的小騷貨。我說你他娘的就做夢吧,等你有了錢,漂亮女人早死光了。
懸吊在窗前的那只碩大蜘蛛不知何時已不知去向。唯那陽光下閃著亮光的蛛絲,在微風里無聲擺動。
孫漁走后,我決定下樓去找秦小曼??僧斘掖┻^兩條街,看見妖艷的“花姑”翹著二郎腿坐在門前百無聊賴地望著街面,又轉(zhuǎn)身走了回來。路過張大頭的診所,我看到張玟依偎在門前,似乎她突然胖了許多。
晚上孫漁和他娘吵了嘴,又來找我借宿。
進了門,看見孫漁紅腫的臉,我才知道這次他爹動手打了他。
這樣下去可不行。我說,要不你跟張玟斷了吧?
斷了?孫漁一屁股坐到床上,沮喪說道,我倒是想,可現(xiàn)在張玟懷上了……
我一下就明白了張玟發(fā)胖的緣由。
那你有什么打算?我問。
能有他媽什么打算,過一天是一天唄。
你就不為張玟想想?
我現(xiàn)在連自己都沒得想,還能為她想啥?孫漁凄然笑道。
你不是想帶著她跑嗎?我隨口說道。
孫漁漠然地看看我。
孫漁帶著張玟私奔的那個夜晚,月亮躲進了女人的身體呼呼大睡。我記得曾在一本書里看到,說女人的身體其實是和月亮連在一起的,月亮有了變化,女人的身體就隨之變化,以至每每我看著月亮想起我生命中的女孩,總是感覺是月光將她們鎖進了一處無形的洞穴,使我無法真正觸到。我又想,孫漁的女人大概是屬于黑夜的,因為他帶走張玟那晚,連月亮都不見了。
孫漁和張玟去了哪里,沒人知道,仿佛他們從離開那天就從我生命里消失了。我時常會在夜晚想起孫漁,想起我們在街上的小酒館里喝酒或在南河里游泳的場景,或是我們躺在我房間的那張木板床上談論女人的時光,覺得那些日子虛無縹緲,仿佛一下就遁去了,當我想要伸手去抓,記憶里只余下南河那片蘆葦叢春生夏長秋枯冬荒。
孫漁和張玟的事情一出,牙醫(yī)張大頭就帶著他的幾個兄弟去了孫家鐵匠鋪。他們好像還在鐵匠鋪里干了一仗。孫鐵匠那天被打得頭破血流,急了,便抄起了一把斧頭砍向了張大頭。孫漁的娘也在打斗中受了傷,被送進鎮(zhèn)上的衛(wèi)生院。出于與孫漁的友情,我用存下的積蓄買了禮品,去醫(yī)院探望了她一次。后來張大頭又帶人去鐵匠鋪鬧了幾回,卻毫無結(jié)果,久而久之,事情便不了了之。
那段日子我時常會在夢里夢見牙醫(yī)張大頭,夢見他渾身赤裸地站在雨中以及他滿臉淫笑的面容,甚至我還夢到了他和秦小曼睡在一張床上。如今在街上看見他,我會不由心生憤怒,想要將他一腳踹倒在地,像騸豬一樣將他褲襠里的兩個蛋蛋割了。
孫漁走了,我的生活瞬即空落起來。不久前,母親語重心長地和我談了一次,勸說我學一門手藝,只是她絞盡腦汁也沒能想出哪門手藝才適合我。后來我想了想,覺得還是出去闖一闖。母親問我想去哪兒?我說北京吧。母親說北京太大離家太遠。我說那去廣州?母親否決,說她就我這么個兒子,走遠了她想我了也沒處去找。說著說著,母親就傷感起來,淚濕了眼眶,仿佛我們是在談論生死訣別,我不是暫時離開,而是她送我前去刑場。最后母親覺得我還是去縣城好,說想家了隨時都能回來。我未置可否。和母親談話那晚,父親躲在房間整理資料,每年這個時候是他最為忙碌的時光。他又在編修那本毫無意義的鎮(zhèn)志了。
余寡婦的尸首在蘆葦叢被人發(fā)現(xiàn),是在初冬的一天。派出所的警車將她的尸體運回時,我已收拾好行李,準備北上。冷雨淅淅瀝瀝,忽疏忽密。母親一邊幫我收拾衣物,一邊敘說著她看到的余寡婦的死相,臉龐浮腫,拳頭緊握,嘴巴張開得無比夸張,似乎想要喊出一句什么。
此前的一天,秦小曼又約我去了教堂。我們坐在最后一排的位置上,默聽著眾人禱告:不要憂愁。昨天,過去了;今天,依然;明天,只有上帝知道!你真的要走?秦小曼問我。我點頭,說想出去看看,不想一輩子一事無成地留在這里。秦小曼就不再說話。禱告結(jié)束,準備起身離開,她忽然拉住我,問我能否帶她一起走。我驚異地望著她,不知如何作答。其實那一刻我很想抱住她,告訴她我的真實想法。事實上,我只淡然一笑。我覺得她是屬于故鄉(xiāng)的,屬于故鄉(xiāng)的月亮,我?guī)ё咚?,就是帶走了故鄉(xiāng)的全部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