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冬林
我們家來了兩個女人。是一對母女,上門織網的。那個母親應該不到六十,齊耳短發(fā),嗓音大,很會說話。女兒二十一二歲的樣子,話不多,鵝蛋臉,略顯黑,說不上特別美,但總歸是個姑娘,女孩子身上自然散發(fā)的青春氣息,隨著一顰一笑也像春風里的花枝一般搖曳可人。
她們住在巢湖邊,除了善織漁網,還善講故事。
那時我只有十一二歲吧,弟弟也才八九歲,正是一個恨不得整天睡在故事里的年紀。我們稱呼那母親叫織網奶奶,稱呼那個姑娘叫織網阿姨。許多個晚上,那一對母女坐在床榻上織網,40瓦的電燈泡下,白色的漁網像條波光蕩漾的銀河,在梭子飛舞里歡快地流淌,我和弟弟坐在床邊的腳踏板上聽她們邊織漁網邊講故事。偷盜的,救人的,尋母的,報仇的……鄉(xiāng)村平淡寂寥的冬夜被這些神奇故事?lián)蔚孟褡纳畹墓疟ぁ?/p>
我們家的漁網還未織完,已經陸續(xù)有同村和鄰村的人家來跟她們預約了。
只是沒想到,村里一個光棍,人稱“老八”,也來我家催問了。父親私下里說,老八從來不捕魚的,這回怎么也要做網?我媽說,老八到我們家瞟過好幾趟了,就站在那織網姑娘身后,跟人家閑聊呢。我從大人的口氣里聽出來,光棍老八動機不純。光棍老八的年齡跟我父親差不多,我父親三十六七歲了,也就是說,光棍老八比織網姑娘大了十幾歲,虧他也敢想!
織網奶奶做生意做得很徹底,她把我父親想要的所有尺寸的漁網都織好后,依舊沒有善罷甘休,再次向我父親神秘而隆重地推銷一種三層網,就是外層的網眼尺寸很大,里層的網眼尺寸很小,這樣的漁網下到水里,大魚小魚全都跑不了。我父親從來沒見過也沒聽說過這種漁網,自然,這種漁網價格不菲??椌W奶奶的推銷很具誘惑力,我們家再織三層網。
織三層網的時候,織網奶奶講了一個故事:
“從前,一座大山腳下有一個村子,村子里有一戶人家生養(yǎng)了一個女兒。女兒十八歲了,又漂亮又勤勞,還沒訂婆家。一回,村子里的大人們都下田地去了,姑娘在水塘邊的一塊大青石上洗衣服,忽然山上下來了一只馬猴,把姑娘一背,一路拖進山洞了。那馬猴聰明啊,每出洞摘果子,總要搬了石頭將山洞口堵好,不讓姑娘出來?!?/p>
“那怎么辦呢?”我和弟弟急死了。那個織漁網的姑娘見我和弟弟緊張樣子,就笑。我媽喊我們去洗臉洗腳,要上床睡覺去了,明天還要上學呢?!安恍校覀円压适侣犕暝傧?!”弟弟抗議道。
“奶奶快講!”我催道。
“家里人就找啊。到處找……”織網奶奶說。
是得要找。我心想,怎么能不找呢?假如有一天,我忽然丟了,我多么希望爸爸媽媽,甚至全村子的人都來找我。更何況,是一只丑陋的馬猴,一個漂亮的姑娘如何與一只馬猴朝夕相對!
“后來,一個村子的人都出來找。水底也摸過了,都沒有,就算了。一年后,那姑娘在山洞里生出了一只小馬猴……”
天??!我大驚。
“因為生了小馬猴了,那馬猴便對姑娘看得不緊了,姑娘終于逃下山,回到家里。家里人都不認得她了,因為那姑娘在山洞里不吃鹽又不曬太陽,身上的汗毛長得好長。姑娘就哭訴,說自己是在水塘邊的青石上洗衣服被馬猴拖走的。后來,家里人終于認出,燒水給姑娘洗澡,還用刀子把她身上的長汗毛一塊一塊地刮掉……”
我聽到這里,雖略感安慰,但到底還是難過的。這姑娘,再怎么洗怎么刮刀子,都不如以前好看了吧。
我媽在旁邊接口道:“也不是黃花大姑娘了!都生過了!”織網姑娘抿嘴一笑,鄉(xiāng)村冬夜40瓦的燈泡下,織網姑娘沐著毛茸茸的微黃燈光,端莊又驕傲,像戲里的公主。彼時,織網姑娘是未被破壞未被沾染的黃花姑娘,她干凈完整得像她手中還沒下過水還沒網過魚的漁網。燈影綽綽中,她身后是我母親疊成豆腐干子似的被子,大紅底子上是牡丹鳳凰的圖案——富貴喜氣、成雙成對曾是每一個鄉(xiāng)下出嫁姑娘的美好愿望。母親結婚十多年了,那個年代的被面禁得起洗,洗了十多年還喜氣猶在。將來有一天,織網姑娘會像我母親一樣,以黃花姑娘的身份,端莊體面地嫁人,紅衣紅被紅箱子。
“沒想到,那馬猴回山洞,不見了姑娘,就找到村子來了。馬猴不知道姑娘是哪家的女兒,所以就蹲在當初姑娘洗衣服的青石上吼:小猴媽,小猴娘,小猴在家要奶嘗。那姑娘躲在家里不敢出門。馬猴吼到天黑,不見姑娘,只好走了。不想這之后,馬猴天天來,天天黃昏蹲在青石上吼。姑娘怕得天天不敢出門,那姑娘父母又氣又臊。誰愿意讓鄰居知道自己的女兒讓大馬猴給糟蹋了呢。一家人就想點子治馬猴?!?/p>
織網奶奶手中的活先完,她去收梭子和絲線卷兒去了。故事撩在鄉(xiāng)村的清寒冬夜里,懸而未決,我和弟弟急得要命。我們滿懷不平,希望給馬猴一個嚴懲。這時織網姑娘接上口道:“兩個阿寶別急,奶奶不講,我來講給你們聽。”我和弟弟激動萬分。
“這不,又到了黃昏了,那馬猴又從山上下來了,走到水塘邊的青石上,小猴媽,小猴娘,小猴在家……還沒吼完,那馬猴就從大青石上嗷嗷叫著跑走了。原來,姑娘父母請教了高人,用火燒大青石,大青石燒得滾燙滾燙的,馬猴的腳一沾就燙糊了。從此,那馬猴再也不來了?!?/p>
織網姑娘將故事收了尾。馬猴再也不來了,而那個姑娘刮去了渾身的長毛,換了新衣服,我猜想后面也要像我們村里的姑娘一樣吹吹打打地另外嫁人吧。可是,我的心終究是哀傷的,為一個少女的青春里無端橫生的這些枝節(jié)。
我們家的漁網終于織完了,這一對母女收拾行李回巢湖邊過年。年后,我和弟弟又背起小書包撲打撲打著屁股,照例去上學。我把從織網母女那里聽來的故事再轉述給我的小伙伴們聽。早春空曠的田野上,油菜花還沒開,紫云英匍匐著青綠的身子,長得還沒高過田埂。我們一幫住在長寧河邊的鄉(xiāng)下孩子,都揣著一肚子的民間故事,在春風里呼嘯著,在水邊照影子長短,比誰砸的泥塊濺起的水花大。我們在游戲中慢慢稀釋淌走了關于一個姑娘被馬猴糟蹋的人間悲傷。
有一天,不記得是誰跟我說起的:阿晴,那個給你家織漁網的姑娘到老八家織網去了。
老八這個光棍,按說我們應該稱呼他叔叔的??墒谴笕碎T背地里都稱他老八,我們小孩子聽了,私下里說起也只呼老八。我們這個前前后后都臨水的村子,村民之間,連連繞繞,多半是親戚。我媽在家里囑過我,見人要喊,不能啞巴似的。我媽把一條河堤上下幾里路上的大人,幾乎都教了我怎么稱呼,可是,他沒有教我怎么稱呼老八。
老八一家,在我們村,像是一個漢字被寫錯又涂改得面目模糊的存在。也許因為各種原因,老八的婚事被耽擱了,成為一個我們認為有著邪惡心思的光棍老八。
我聽說織網姑娘又來了,心里自然高興。曾經一個冬天,我聽她和她母親的故事,她和我吃住在一起,已經有了親人的感覺。我好想快點去老八家門口,喊她一聲“織網阿姨”。我甚至想,每天放學到她那里繞一趟,說不定她念舊情,還會給我講上一兩個故事呢,短點也不要緊。
我飛跑起來,手捂著我的小書包,讓它不至于亂糟糟拍打我的小屁股。返春后的田野,青草的氣息里摻夾著春水春泥的潮氣,涼軟的空氣沿著衣領袖口進入我的身體,在肌膚上活潑繚繞著,我覺得自己也是一枚驚蟄后的蟲子,渾身都是快活。
我一口氣跑到老八家門口。太陽還沒落,在老八家的窗玻璃上篩下一片醉醺醺軟答答的紅光——春天來了,老八家的窗玻璃依舊是關的。老八家的門口也安靜,空蕩蕩的安靜,沒有孩子的人家門口大抵是這樣的吧,像個啞巴。我壯膽躡足靠近老八家的大門口,探頭看,呀,織網姑娘就坐在門后呢,正在飛著梭子。老八就坐在織網姑娘身邊,看她織網。我看了,心里有些失落,似乎覺得那織網的姿勢只能是屬于我們家的,坐在她身邊看她織網的也只能是我和弟弟。我的目光掠過老八,朝著織網姑娘,親熱地喊一句:織網阿姨!
織網姑娘抬頭看了我,也很開心,轉身就抓了糖果讓我吃。我才知道,老八為織網姑娘準備了零食在身邊,怕她織網累了餓了。我擺擺手不要。我不吃老八家的糖果。我踟躕了一會就道別溜掉,心里知道織網姑娘已經不是只屬于我的了,我只能算是跟她認識罷了。
再后來,我每天上學放學都會經過老八家門口。有時我想到老八家里找織網姑娘閑聊幾句,可是老八早就在門前的大場地上站著了,站得像一尊關公像,冷著臉對著我:來干什么!
我就嚇得退了。原來,我們不喜歡老八時,老八也不歡迎我們。這以后,我再沒到老八家里去過。
老八家旁邊的河堤上生有幾棵大榆樹和苦楝樹,春天苦楝樹開出藍紫色的小碎花,我們在樹下仰著脖子想采,卻怎么也夠不著。有時我們會爬上老八家的土籬笆墻上,踮腳去采苦楝樹花。
我們真的很想要采花嗎?我們不過是要磨時間。在老八家旁邊磨時間,希望有機會能等到織網姑娘出來,跟我不期而遇似的打聲招呼。
老八大約是聽到了屋外的嘰嘰喳喳聲,出來又是一聲喝,于是我們一幫孩子又轟一聲散了。
那個織網的巢縣姑娘,像一粒細小的沙子,被老八像河蚌似的含進了那座不開窗的房子里,似乎再也吐不出來了。我一個冬天親熱稱呼的“織網阿姨”慢慢遠去,遠成了大人們閑聊時偶爾提及的“織網姑娘”。
織網姑娘和老八的事情成了我們長寧河邊的民間故事:啊,那個織網姑娘在老八家織了三個月網了,還沒走……老八一個春上都沒下田地,盡在家里陪那織網姑娘了……人家織網姑娘那么年輕,就愿意跟老八?
織網姑娘據說終于織完了老八家的漁網,然后,沿著長寧河,再換一家去織。但是,據說織網姑娘在別家織網時,每晚都會被老八迎回去,在老八家過夜。老八大約到底不放心,終于把織網姑娘再次安頓在自己家里織網,我們都疑心,老八家大約已經裝下了半屋子的漁網了吧——老八家多年的家底也許被掏得差不多了。
織網姑娘的母親年后回來過一次,在老八家,陪她女兒一起織網。我們都覺得她媽媽這回是要把她這個織網女兒一道帶回去了。我心里也希望她們一起走。我不希望織網姑娘真的會嫁給老八。每個人心里都有一桿秤,即使是在我這樣的小孩子心里,我也覺得老八配不上織網姑娘。
但是,聽說織網姑娘的媽媽是一個人走的。走時,織網姑娘送她母親,在河堤上,織網姑娘揉紅了眼睛,被人看見了。老八就跟在織網姑娘身后,寸步不離,等織網姑娘流完了淚,再引她回家。大人們私下里議論,說織網奶奶貪錢,把個女兒丟下了,跑江湖的人心狠……
端午的時候,我們村的村民傾巢出動,都放船在長寧河里,下網捕魚,老八也下河了。那一天,我們大人小孩都站在河堤上,看著河上的人、漁網、魚兒。多半是自家人盯著自家的船,眼看一條條白花花的魚兒糾纏在漁網里,被大人拖上船,總忍不住要喝彩。拖上船的魚兒,180分的不情愿,在船里不停地翻騰跳躍,銀色的身子在水上船上一閃一閃的。
織網姑娘這一天也出來了,站在河堤邊,看老八下網捕魚。老八在水上,岸上有女人在看他,他終于像我爸爸他們那樣了,是一個像樣的男人。
那一天,一河的漁網都是織網姑娘和她母親織的。只是,多年以后,我才明白,那一河的漁網里糾纏的,除了魚兒,還有織網姑娘自己。
年底,織網姑娘也沒回巢縣,她是在我們長寧河邊過的年,自然是在老八家。第二年春上,春風吹得長寧河兩岸的桃花杏花都開了,楊柳綠了,蘆葦也亭亭起來了,織網姑娘似乎也成了我們長寧河的人了。她似乎已經不織漁網了。我們家的漁網夠用好幾年,老八家的漁網應該用上十幾年也用不完,因為都不是專業(yè)捕魚的人家,有田有地的,岸上能討得生活,就不會下水去討。捕魚只算得農閑業(yè)余的一個娛樂項目。
不織漁網的漁網姑娘,偶爾會坐在老八的自行車后面,去街上逛逛,原先原始黑的直發(fā)也燙成了披肩的大波浪。她有時會出來,大約太無聊,站在河堤邊的苦楝樹蔭下,看河上鴨子戲水,看路上行人來去。我放學時路過老八家門口,看見織網姑娘,依舊會喊她一聲織網阿姨,但是,只是禮貌和客氣,我的情意已然理性地淡去。
聽人說,老八家放鞭炮了!
在我們村,各家斷斷續(xù)續(xù)地都會有喜事,小孩子出生啦,做十歲啦,姑娘出嫁啦,小伙子結婚啦,老人做壽啦,隔那么幾年,總要敞亮地放放鞭炮接幾桌客人。但是老八家,這些似乎都攤不上。即使老八的寡母要做壽,想想老八的情形,壽也做得冷清,不如不做。
關于老八家的鞭炮,大家思來想去,應該是老八訂婚了。
老八訂婚,這似乎有點可笑。這么大年齡了,還不如干脆結了算了,還訂什么婚呢!
訂婚,在我們那里,男方就要隆重地給女方買衣服、手表、自行車之類??椌W姑娘估計是肯定擁有這些了。但是,我總懷疑,衣服、手表、自行車這些,并不是織網姑娘真的想要的。
路過老八家門口無數回,我看見織網姑娘的臉上,并沒有我媽媽她們那種坦然安心的笑容的。大約,織網姑娘已經明白自己像魚兒被漁網纏住一樣,走不脫了。
而織網姑娘,其實是多么想走的。
訂婚在我們那里,還意味著,新準女婿是要拎著這些衣服、手表,推上自行車去準丈母娘家的。老八的婚,訂得有些含糊不清。東西買了,放在自己家里,交給織網姑娘。
從大人們聊天中,我才知道,織網姑娘的難題出來了。因為既然訂婚了,織網姑娘就必須要領著老八回趟娘家,好歹讓老八認個門。原來,織網姑娘每天都活在斗智斗勇的戰(zhàn)斗中。老八每天都在軟硬兼施,要去巢縣,只有認過了門,認過了織網姑娘的女方眾親戚,這樁婚事才算是在鄉(xiāng)人眼中有了合法性,才會被人認同和接收。
巢湖那么大,沿著湖邊居住的村落人家有千千萬,沒有織網姑娘的引領,老八是找不到丈母娘家的??椌W姑娘是慎重的,她沒有帶老八去自己家。她給自己留了退路。萬一老八認得織網姑娘的家了,有一天,織網姑娘悔婚了,老八會不會像那個馬猴一樣,天天跑到水邊的大青石上吼叫,讓姑娘繼續(xù)跟他走?
“小猴媽,小猴娘,小猴在家要奶嘗……”我經常想起故事里馬猴的吼叫,每想起,脊背發(fā)冷。我一日日長大,漸知人事,萬分恐懼自己將來會遇到馬猴,遇到老八一樣讓我走不脫的男子。在一樁女人不愿意接受的婚姻里,男人的叫喚簡直是黑暗和恐怖的。
我曾見過鄰村一個女子,十八歲,剛結婚沒幾天就跑到我伯母家哭,央我伯母劃船送她過河回家。伯母是她親戚。那是一個黃昏,天已冷,夕陽掛在葉子稀疏的枝頂上,冷冷清清的樣子。
那個女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身子就要癱了,伯母在勸她。她的婆婆兇,她大約是過了門才知丈夫比她大十幾歲。
要有多么不愿意,才會在被男人睡過后還想回家!我看著站在河堤上哭得歪歪倒倒的她,心里替她難過要命。
其實,即便她過河回了娘家也無益,還會被她父母送過來。在鄉(xiāng)下,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尋常人家的女兒都命賤,有幾個會被父母領回?何況她父母因為她而獲得了一筆彩禮,足可以貼補兄弟來娶親。
織網姑娘和老八的故事起了懸念,所有的一線觀眾和我們這些小孩子一類的二線聽眾,都在等待著老八哪天動身和織網姑娘一道回巢縣。
那時,我一直想不明白,織網姑娘為什么就做不下一個選擇呢?或者就別了老八,徹底一刀兩斷;或者,就領了老八回家,見過眾親戚。
難道是,織網姑娘在巢縣已經許了婆家?一女不能同時嫁二夫,所以就這么拖著?或者是,織網姑娘娘家兄弟多,娶親娶窮了,家里全靠織網姑娘一雙手掙錢?所以織網姑娘的媽媽眼見著女兒入了老八的虎口,也只睜只眼閉只眼,想來老八在織網姑娘身上投進去的錢,織網姑娘一家一時是還不上了。還不上,織網姑娘只能人質似的,繼續(xù)陪睡老八。
老八最后到底有沒有去成巢縣,我們都搞不清。有人說,織網姑娘被老八日日纏,纏得無法,只好帶老八回巢縣。到了巢縣,沒進村,兩個人又回了我們長寧河。
我們慢慢知道織網姑娘的厲害。她知道怎么繞他。就這么繞一圈了,對老八多少是個交待;對于她自己,始終沒有暴露她的老根據地。
織網姑娘的母親到我們長寧河也來得少了。來了有什么用,又領不走她的女兒。
日子就慢慢耗吧??椌W姑娘和老八就耗著。耗著耗著,織網姑娘的肚子不聽話地大了。
老八的寡母在河邊洗衣洗菜的時候,及時散布消息。他們家向來喜事寥寥,偶然得了個女人懷孕的事,在我們長寧河自然動靜不小。消息很快就在女人們中間傳開了,然后傳到了男人們耳邊,又長一截短一截地被我們這些小孩子的耳朵給捕捉到了。
我們綜合大人們的私下談論,在腦子里理出了一段符合邏輯的結論:織網姑娘懷孕了,如果能生下孩子,這樁婚事基本就是定了,從此老八將像模像樣地成為我爸爸那樣的男人,有老婆,有孩子,生活過得很莊嚴的樣子。
那時候,計劃生育工作抓得緊,老八要想合法生子,就必須趕緊辦結婚證。老八當然想辦結婚證。沒見上女方娘家人,婚姻得不到民間承認,但是,若能辦個結婚證,他這婚事就算是得到了官方承認,那就鐵板釘釘穩(wěn)妥了。
算了算,至此為止,織網姑娘在我們村至少也待了有三年多了吧。我已經上初中了,開始從同學那里借她姐姐的席慕容詩集來讀了。席慕容的詩歌里,有太多寫愛情的句子:
……
佛于是把我化作一棵樹
長在你必經的路旁
陽光下慎重地開滿了花
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
……
我讀著這樣的詩句,經過老八家旁邊開著藍紫色小花的苦楝樹下,漸漸淡忘那個曾經給我講著馬猴搶姑娘的后半段故事的織網姑娘。我似乎已經接受她成為一個身份模糊的女子,住在老八家很少打開窗子的房子里。
我的青春要開場了。
我的青春開場,讀情詩,暗暗想著小心思,追著三毛與荷西的故事,相信自己是個有遠方的人,期盼長大之后也能邂逅一個遙遠的荷西。
我的青春開場,而那個曾經坐在印著牡丹鳳凰的被子前織網的姑娘,她的青春早已開始謝幕。
我放學路過老八家門口,有時也能遇見織網姑娘。我一般只是禮貌地向她笑笑,已經不再親熱稱呼她“織網阿姨”。
大人們說她懷孕后,她在河堤邊便不大出現。但我放學上學時,路過老八家門口會好奇地探幾眼,不探她的臉,而是探她的腹部位置。她穿著原來的衣服,衣服已經包不住。她的肚子從側面看,已經月牙似的拱起了一個憂傷的弧度。
她真的懷孕了!
她靠在門邊,茫然遠望,也不跟我招呼,我也不跟她招呼。她靠在光線略暗的后門邊,像一枚長在蒿草蔭里的豌豆莢,沒有陽光照射,成熟略微艱難。
我看著她懷孕的樣子,心里想起她們母女講的馬猴的故事。馬猴把勤勞的姑娘背進山洞里,每日出洞都用石頭封堵了洞口,直到姑娘生下小馬猴為止。
一個初夏的黃昏,有一回放學,我遠遠看見織網姑娘和老八一道,在田野中間的小路上走。彼時天色晦暗,欲雨不雨的樣子,田野上植物蓬勃生長的氣息透著股潮腥味,在空氣里漲滿了。他們慢慢地走,織網姑娘挺著笨拙的肚子走在后面,都各低了頭。我心里納悶,他們的樣子不像是逛街回來,也不像是看風景,更不可能是干農活,因為自打來了織網姑娘,老八就沒下過田地了,他是分分秒秒都跟在織網姑娘身邊,花錢,花時間,花心思。
過了一兩天,吃飯時聽大人們說,老八領著織網姑娘到村上去了,還找了村書記,說要打結婚證。書記沒有莽撞行事,而是問織網姑娘,問她愿不愿意嫁給老八。如果愿意,馬上就給他們打結婚證,已經懷孕也不罰款了,就讓他們生下來。如果不愿意,就不給他們打結婚證??椌W姑娘在書記面前死死咬口不說話,她既不說自己愿意,也不說自己不愿意,連點頭或搖頭都不表示。老八就急,在旁邊催她。估計出門時,他們是說好了的,要打證,打了證,孩子才能生下來。老八催也沒用,織網姑娘就是不作表示。其實,誰都明白,織網姑娘不作表示,就是表示了意思,她不愿意嫁。
織網姑娘后來也不知在哪做了流產。有小個把月,我上學放學時沒再見靠在門邊遠望的織網姑娘。老八家門窗緊閉,織網姑娘在做小月子。
后來,再沒聽說織網姑娘再次懷孕的事。
做完了月子的織網姑娘依舊待在老八家,一過又是一兩年,不再織網,也不下田地干活,她的活動范圍,僅是老八家,以及從老八家到水邊洗衣洗菜的那塊青石之間這一段。
她沒走。她也不打結婚證不生孩子,難道她就這樣和老八一直耗著,耗到老。
大人們說起織網姑娘,已經是“老八的小丫頭”。在我們那里,“某某人的小丫頭”就是某某人的女朋友的意思。也就是說,織網姑娘在我們長寧河邊前后已經生活了六七年,即使她懷過孕,但是在鄉(xiāng)人的心里,她始終不是老八的老婆。
她自己大約也沒把自己當成老八的老婆。她終究是要走的。她只是人質。她前后欠了老八應該不少錢,但是,她已經不能自己出門去織網掙錢為自己還債了。她像一條出門覓食的魚,本來可以自由游弋的,但是一朝纏進了她自己和老八經緯合織的婚姻和錢財的網里,她就是一條魚了。
除非撕了這網。
我們慢慢習慣,在這條樹蔭濃密的河堤上,有一個他鄉(xiāng)的女人始終以未婚妻的身份和老八吃睡在一起的事實。老八的故事已經沒了懸念。
正當我們已經習慣這一切時,據說某個黃昏,織網姑娘的母親來了,領走了織網姑娘。大人們猜測,她母親一定丟了相當一筆錢給老八,也可以說是還。
我常猜想,她母親的錢從哪里來的呢?如果他們家當初是從織網姑娘身上拿錢回家給兄弟蓋房娶親,那么兄嫂一成家,估計都不會再掏出來,贖回這個多年沒回家過年的小姑子。難道是她母親自己出去織網賣網攢錢的?她攢了這么些年,終于攢夠了,回來撈女兒?如果是這樣,她會不會在織網時跟另外的一些小孩講故事,講馬猴霸占姑娘的故事?
織網姑娘離開我們長寧河時,應該有快三十歲了吧。那時,她身上青春女子的氣息已經彌散,像清水流過已經干涸的一截河床,干枯的,模糊的,已經有了不甚明凈的婦人相。這個年齡,在近三十年前,已經是大齡剩女。我不知道,她回家后,將怎樣回答眾相鄰的各種探詢,又將如何去尋一個適合心意的男人為夫?
用我媽的話說:織網姑娘,早就不是姑娘身子了。
但我依然為她慶幸,熬了這么多年,她終于還是走了。她不是漏網之魚,她是掙破了漁網的魚兒。即使魚兒已經傷了身子。
織網姑娘走后沒幾年,老八的寡母病故,老八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消失的。后來聽說是入贅到外鄉(xiāng)一個寡婦家,又聽說老八似乎有了孩子,反正許多年他家的門過年時也沒貼對聯(lián),門把手上一直掛著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