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家鈺
小說的畢業(yè),是在大會堂里唱《送別》,大會堂里的眾師生在“問君此去幾時還,來時莫徘徊”里悵然。我的畢業(yè)典禮上,沒有《送別》。
想起兩個月前的畢業(yè)典禮,身邊同學的每一個表情,每一句不經(jīng)意的話語,都要比兩月前更加清晰熟悉。1095天的風風雨雨,在那個夏日中畫上末點。電影和小說里的畢業(yè),彌漫著濃濃的傷感與悲戚,但真的輪到我時,我發(fā)現(xiàn),我沒有任何感覺、欣喜、傷感、留戀都未曾困擾過我。我覺察到似有一只手剝離了我全部的情感,我的思緒是空白的,如同斷線一般,或許是個夢,模模糊糊,卻有萬分真實之處。
最后一次,坐在古舊的大會堂里,看著周遭忙碌的人群,看著周邊滿是灰塵的窗簾,頭一次卻也是最后一次被誰的手拉開,光是水,漫過我的頭頂,又在霎那間變成一團,團狀的光亮包裹養(yǎng)空氣中的塵埃,包裹著聲音和呼吸,也包裹著所有人臉后的漣漪。我們是另一種塵埃,飄渺不定,轉(zhuǎn)眼便各奔東西。
我們的學校不大,在這所不大的學校里,年年有桂花開放,這里的學子每個都能看見三回雨打金桂時的明麗,都能聞見三次九月丹桂芳香四溢。我記得學校石階上青苔遍布,記得下雨天閃閃發(fā)亮的蛛網(wǎng),記得教學樓前梧桐樹上的麻雀整日高歌。
當全段所有班主任在臺上站定,面對自己班級,臺下的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然后又不約而同地唱起了校歌。我從不覺得校歌好聽,那是唯一的一次,許多人只唱了半首便聲音哽咽,不再開口,怕眼淚濕紅眼眶。我身后的女生帶著哭腔喝完了整首歌,旁邊平時話不多的男生唱得比誰都響,平日里整天闖禍的男生靜默不語。我們都將駛向不同的海域,這途中,會有人揚帆,會有人靠岸,會有人沉船,但我們步履不停。
我們在彼此的校服上鑒名,今日一別,我們便不再是我們,而是許多個你、我、他、她。佛說:“上一世千萬次的回眸才換來這一生的一次擦肩而”。我們相遇,便是幸運,于茫茫人海中,我們遇見,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好遇上了,這便是干萬年匆匆時光之中最值得鐫刻的歷史。或許有一天,我們形同陌路,或許多年以后,我們擦肩而過會覺得對方眼熟,于是禮貌笑笑,然后又匆匆回到自己的航線上,步履不停。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壺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問君此去幾時還,來時莫徘徊。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難得是歡聚,惟有別離多。
我真是個感覺遲鈍的人啊,在兩個月后,才會突然學會悲傷和留戀,那感覺像火車一樣轟隆轟隆,日夜不斷。一醒來,發(fā)現(xiàn)是只手表,走了一夜。
兩個月后的我坐在新學校的大會堂里,參加已故20年的老先生林世堂的新書發(fā)布會。這位老先生遠不及林語堂有名,可他絕對比林語堂幸運,在去世20年后,他的一群早已年過半百的學生們花了兩年的時間為他整理手稿,岀資編書。
到場的,有白發(fā)蒼蒼的柱拐老者,有需人攙扶的遲暮老婦,有雙鬢斑駁的中年大叔,也有滿面蒼桑的中年婦人。他們在四十年、五十年、甚至六十年前曾坐在三尺講臺之下,聽著一身布衣的林世堂先生講述知乎者也,看著他略帶羞澀的笑容和熠熠生輝的眼睛。如今,同學聚首,沒有坐在飯店里把酒言歡,互訴衷腸,而是一臉蕭慕地坐在母校的大會堂懷念和追悼恩師。許多年前的他們在相同的地方參加畢業(yè)典禮,會有一位坐在我現(xiàn)在的位子上,這里能看見窗外,看見窗外碧樹連天。這世間所有的相遇,都該是久別重逢。若林先生的魂魄未散,他應(yīng)該還會是那派書氣,站在某個角落,看著許多年前他教過的那個愛哭鬼,此刻正掩面而泣吧。歲月匆匆,卻攔不住他們的重逢。
誰謂河廣?一葦杭之。誰謂宋遠?跂予望之。
誰謂河廣?曾不容刀。誰謂宋遠?曾不崇朝。
歲月是一條奔流不息的河,平靜而又流暢,我與你們站在不同的河岸上,可我和你們會在起點再次相見,任憑他時間匆匆,我將步履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