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希
1
近七八年,每年一度來這里。所謂的臥龍崗,哪里有那么多龍,所臥的不過是伏地謀生的蟲。凡俗百姓,不過是蟲蟲相因繁衍著罷了。
入山,右手邊是鋪墊起來的一條溝,從風水上講,不好。大雨一過,泥湯遍地。七八年過去,溝里依舊是零零落落,只有不多幾座墳。有人說,這兒是默許土葬的,只是得半夜悄悄安葬。墓園里的人心知肚明,不問,遠遠等著,最后拾掇了就是。
山上,高高低低,到處都是墳。幾座連著的山,甚至山頭上,墳都滿了。似乎滿城的人都怕沒了地方,急忙忙往這兒趕著擠。也許,用不了多少年,這城邊的起伏山地,會連寸土都沒有了。有時候會想,土里的人,一定比現(xiàn)世的人要多得多吧。
到處是新翻上來的黃土,淺薄薄的,叫人不踏實??梢辽n蒼,和大地一樣沉實,可以叫人踏實地落下腳,還得再有一輩人兩輩人的老去才行。新栽的樹,還不大,也不多,孤零零的枝條,稀疏的樹葉什么也遮掩不住。即便是更早幾年栽的樹,也沒有多高。喜悅?cè)ミ^的某些山里,大樹濃蔭蔽日,溪澗清流,偶爾的墳,在山林里不過是一芥子,給天地慈悲地呵護著。秋天了,那些枯干的葉子落在墳頭上,在秋陽里依舊是暖暖的,并不顯得凄涼。樹木落盡葉子的時候,那些樹木則是枝椏橫絕,蒼勁向天,沒有一點頹唐。
祭奠的地方,還在上面。沿臺階上去,墓園為省錢,臺階高高低低,且歪斜著,水泥也早已風化殘損,人要踉踉蹌蹌,深一腳淺一腳才能上去。
找到祭奠的位置,墓碑如座席,和大劇院的座位一樣,整整齊齊地標著幾排幾座。那個生前無數(shù)次去過劇院的人,現(xiàn)在睡在了這里。11排3座,想想亡者生前說不定真的坐過這個座位的。
來祭奠,是被動的。被祭奠的那個人,和自己有什么關(guān)系呢?算是親人,亦不算的。不過是偶然跟妻子有關(guān)。偶然,也得來。人和人的關(guān)系,都是這樣偶然的。即便是直系的親人,有血緣的,也充滿了無數(shù)的偶然。
又是一年過去了。那墳,舊年的塵埃還在。舊年的蠟燭、殘紙,也都在,只是供果不在了。只過了一年,那些灰塵怎么會積得那么厚,恍若積了很多年了。風怎么把它吹不去。因著舊年的厚厚灰塵,來祭奠的人,似乎老了不止一歲。
這樣的灰塵,也是可以寫得很美的。汪老寫過一則短短的《珠子燈》。恩愛夫妻,先生去了,癡情的女子,貞心守著,屋子里的灰塵,不只一年,十年的灰塵,都在。茶盤、杯子、珠子燈、灰塵都是不讓動的。女子離去后,屋子的門,封了。夜深人靜,有人聽見穿著珠子燈的線,朽了,斷了,珠子“滴溜溜”落下來,“滴溜溜、滴溜溜”的聲音,真是好聽。好聽得有點凄涼,凄涼而美。
這兒的灰塵,還守著去年不肯過來。一會兒,守墓的人送來不多的水和一把掃帚。大略地沖洗后,略略擦干,在石桌上鋪了黃表紙,供了茶酒,幾樣水果糕點。燃了香,燒了紙,叩拜著,一邊說話,似乎墳里的人真的能聽見。妻子還給亡人念了一段當年的報紙。
忙完,四處走走,看那些碑的背面,干澀無味的“福蔭子孫”“后人楷模”。不能擬出點別的什么意思么?碑的正面是亡人的名字,男人或是女人,生卒年,籍貫,子女。也有一個人的,生年很早了。那個人呢?早該不在了,也許是葬在了另一處??梢苍S,已經(jīng)分開,老死不相往來了。也有一個名字,沒有子女的。只一個名字,獨來獨往。也有刻了兩個人名的,先去了一個,另一個也同時刻上,這邊用膠布遮住,等這人走了再揭去。人還在,名字就刻在那兒,為什么呢?不能先刻一個,爾后再刻一個么?過去的墳,石碑上就是一個人的名字。另一個走了,安葬的時候再刻一塊。若是合葬,才在碑上同時刻了兩個人的名字?,F(xiàn)在的安葬,說是孝順,一切不過是敷衍,早沒了舊時的認真。
2
年年給一個近乎陌生的人上墳,多年來給老家的爺爺奶奶卻只上過一次墳。
父母出來得早,老家因各樣的變遷,爺爺奶奶的墳早就沒了。前幾年陪父母回老家,他們老了,難得回去,就想著去給老人上一次墳。表弟開車,父親憑接著幾十年前的依稀記憶,一路打問著,慢慢尋找,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卻不想去路不對,方向反了,眼看著到了,卻給一條溝隔在了這邊。溝很深,過不去,再轉(zhuǎn)而過去,還要尋路,心想,墳沒有了,這地方也只是大約,也就不必過去,遠遠地能看見便是。
幾十米寬的溝,那邊是田地,現(xiàn)在卻不知是誰家的田地了。
在溝邊擺放好紙錢供品,點燃鞭炮。鞭炮一響,驚動了溝邊住著的人家,幾個男女出來,知道這家人的老墳在這兒,就不作聲地立著看。出來的男女,沒有老人,若有的話,是會知道張家多少年前在這兒有祖墳的。看著溝那邊,那些陌生的田地,才知道我的根原來就在這兒。那根扎得那么深,再遠,再不來,根子也是在這兒,拔不出來的。
父親在溝邊跪下,笨拙地磕了幾個頭。這是幾十年來我第一次看到父親跪下,顫顫巍巍地磕頭。父親四歲失去父親,十三歲失去母親,孤兒一樣跟著大他十幾歲的姐姐長大??粗牧祟^的父親艱難地爬起來,我在想,磕頭那一會兒,他心里想了些什么呢?父親十九歲到西北,中間也回去過若干次,卻是一次也沒有給父母上過墳。我曾問過父親,為什么沒有給老人上墳?zāi)??父親答:平田整地,早就找不到了。父親沒有去上墳,也許是因由對父母的陌生,那時候他太小了。而之后的幾十年,孤兒一樣的父親一直在西北生活,父母就顯得更陌生遙遠了。
磕了頭的父親,并沒什么特別的表情。也許,是父親老了,八十多歲的人,臉上的表情難免麻木。但父親的心里一定知道,這是他去西北以來頭一次給父母上墳,也是最后一次。他老了,走不動了。
我也跪下,磕頭,心里卻是默念著,我可能不會再來了,但我在心里記住了你們。清明的時候,我會記得在那邊的路口給你們燒紙。
臨別時,我轉(zhuǎn)過頭,再一次看看溝那邊。那會兒我卻在想,沒有墳,沒有墓碑才是好的吧。再幾十年過去,一百年、幾百年過去,又是什么樣呢?滄海桑田,只有這土是不變的。人在土里,即是安身。
車行遠了,我心里默念著:我們走了。不再來了。來世再來看你們吧!如果真的有來世。
3
臥龍崗,四處再走走。一邊是守墓人的小屋,遂過去看看。屋里簡陋,知道人晚上是不住的。只是白天,見有人祭掃,送一小桶水一把掃帚過來。人走了,供桌上的食物,會給那人收拾了去。
一次,還見到那人的孩子,一個五六歲的秀氣女孩子,歡歡喜喜地跑來,等著我們走了,好拿走那些水果糕點。在墳地里跑來跑去,她不害怕么?也許習慣了,這些就不算是什么吧。孩子正是新生,在長大,身上盡是上升的陽氣,是什么也不用怕的。也許,世上本來就無所謂“鬼”,只是大人們心有雜念,才膽怯的吧。
守墓人的小屋簡陋,但還算潔凈。心想,若是在這里住上幾日,星斗滿天的晚上出去走走,會有什么感受呢?人死如燈滅?不會吧?物質(zhì)不滅,人又會轉(zhuǎn)換成什么呢?在這墳地里走走,也許可以更深地感受所謂的人生的吧?泥土下面的那些人,也許會說話,說那些平時說不出來的話。也許,到了另一個世界,才能真正看懂看透這邊世界的荒謬。
也還記得我的老師老鄉(xiāng)先生曾經(jīng)說過,也說不定我們現(xiàn)在就是在陰間,人家是去了陽世。
我這位老師,前年走了。他四十歲時候,好像就有六十歲那么老了,后來就沒有再老過。前年七月的一天,微信里忽然收到他的信息,一看,是不好的消息。當然不可能是他發(fā)給我的。第二天匆忙過去,第三天,老師就走了。
那天病房里看老師,為了突然的到來,幾個人編造理由,亂說一氣,老師微微一笑,隨口問些什么,幾個人卻不知如何作答。老師哪里會不知道我們的來意。對他的去日,他自然是明白,不過坦然罷了。
老師周年的時候,想著去上墳的,卻因為什么沒去。也許,心里是排斥那個墓地。
今年是第二年了,明年三周年,是莊重祭奠的日子。去么?不知道。也許會去,也許,不會。可那個日子,即便是不去,心里依舊是去墳上了。老師嗜酒,我們好好喝上一杯吧。
一個人真的可以給埋在地下么?我不知道??捎械娜耍怯肋h埋不了的吧。
我胡思亂想的時候,那個守墓人走了過來。他要拿走剛才送過來的水桶和掃帚??粗难劬?,心想,這個人閑下來的時候,會想些什么呢?會想些跟我們不一樣的什么嗎?他要是讀書,會讀一些什么書呢?他要是寫作,真的會寫出不同的文字的。
又想起數(shù)年前在醫(yī)院,曾見一個守太平間兼帶給逝者化妝的人。因離去的人是我熟悉的,也就不避諱,站在一邊看他化妝,看了許久,一邊心里感激。
4
轉(zhuǎn)到墓園的另一處,一對老夫婦在看別人的墓碑??吹揭蛔贡嫌型稣叩拇砂逑瘢掷镏更c,有點羨慕的樣子。我過去,看看粘在石碑上的瓷板像,風雨日曬,兩個亡者的像都有些褪色了。真要留這樣一個像么?其實,真的不必。去了,也就去了。人生,也不過是偶然。偶然的,留它做什么呢。
又想那些合葬的,其實一個人便是。這個人和那個人不過是偶然相遇,真的有什么關(guān)系么?也許一個人來的,還是一個人去的好。
也或者,就不必葬了。反正也是骨灰,真的就不必了,傾入東流的大河就好。順水而下,流經(jīng)曾經(jīng)去過的地方,也流經(jīng)熟識的人居住的地方。一路過去,就算是悄然的拜別了。
可父母卻惦記著,尤其是母親,她是怕以后的墓地會更貴了。幾次催促,不忍去買,似乎買好了墓地,就是在等著他們的老去??梢蛄诉@催促,還是悄悄選了,甚至還破例請了看風水的先生。
看完,選定,看著那塊地方,知道父母故去后,將要在這兒安歇了。心里難過。這陌生也尋常的一塊土地,本來沒有關(guān)系的,以后卻是命一樣跟我們系在一起了。
選定了,一邊走走,看看別的石碑上的字,一律的不好。心想,家里老人的墓碑,到時候,這樣的字是不肯用的。是要請個熟識的書家朋友,認真寫了,刻上,那樣才會安心吧。
5
該下山了。
臥龍崗下來,經(jīng)過一個山坡。早幾年,這兒還沒有一座墳,現(xiàn)在,墳都滿了。穿過的時候,忽地想到自家也已經(jīng)是“耳順”的年歲。紀德說:“人應(yīng)該時時懷有一種死的懇切?!睉阎@懇切,就可以坦然了。那終有一天的時候,父母早離去了。父母身邊,也并無可以安歇自己的地方。安歇何處?這邊還是另一座城?唯一的女兒就在那座城。想想,還是自由自在的好。不麻煩了,一撒了之。女兒惦念不惦念,也都是無所謂的。
只偶爾想起,就好。
之前寫過一首詩,也許可以算作墓志銘的:
“我一生都試圖站得筆直,
但都沒有站好。
此刻,我還是寧靜躺下,安歇,
和大地平行,
一起望著天上的流云,
繼續(xù)帶走我再也不能隨行的……”
近中午了,肚子“咕咕”叫,餓了。且大步下山罷。三公里外,先前去過的那家館子還開著,甚至更火了,幾樣老菜煞是不錯,該去嘗嘗了。
尤其陽光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