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林
[摘 要] 《圣哲畫像記》是曾國藩對中國學(xué)術(shù)史的考察、反思、提煉而成的大綱,作者精擇不同歷史時期、不同學(xué)科門類之典范,以儒家經(jīng)典為主線貫穿始終,吸納老莊、《史》《漢》,以及詩文諸家,將孔門四科說與姚鼐三分說對接,融為一脈,昭示了以經(jīng)學(xué)為底色的學(xué)術(shù)蘄向。作者表彰杜佑《通典》、馬端臨《文獻通考》、秦蕙田《五禮通考》考究歷代禮制之成就,贊美顧炎武以禮移風(fēng)易俗之理念,凸顯了作者推崇的“修齊治平,一秉于禮”禮治思想。
[關(guān)鍵詞] 曾國藩;圣哲畫象記; 經(jīng)學(xué);禮治
[中圖分類號] K250.6 ? ?[文獻標(biāo)識碼] A ? [文章編號] 1008—1763(2019)04—0102—12
Abstract:Sage Portrait Record is an outline of Zeng Guofan's investigation, reflection and refinement of Chinese academic history. It takes Confucian classics as the main thread throughout the book, chooses models of different historical periods and disciplines , absorbs Laozi, Zhuangzi, Historical Records, Han Shu, and poetry and articles of various schools, and integrates the four disciplines theory of confucianism and Yao Nai's threepoint theory into a single line, which shows the academic orientation based on Confucian classics. The author commends Du You's Tong Dian, Ma Duanlin's Wen Xian Tong Kao and Qin Huitian's Five Rites Tong Kao for their achievements in investigating achievements of norms of etiquettes in the past dynasties, and speaks highly of Gu Yanwu's idea of changing customs with etiquettes. The author's thought of rule by rites of "Confucian cultivation, country and the world, adhering to etiquettes" has been highlighted.
Key words: Zeng Guofan; Sage Portrait Record; study of Confucian classics; rule by rites
曾國藩有志于學(xué),出入經(jīng)史,泛濫百家;戎馬半生,筆札尤多,“雖羽檄交馳,而不廢書《曾文正公年譜》 卷六?!?,“居官治軍,粹然儒者,戎馬倉皇,不廢文事”錢基博:《近百年湖南學(xué)風(fēng)》之四。,故久享學(xué)名。欲窺曾氏涉獵之淹博,可讀其《經(jīng)史百家雜鈔》;而欲知識見之精深,則當(dāng)味其《圣哲畫像記》。前書普及,知之者甚眾;后者峻深,好之者較稀。今不揣谫陋,略述學(xué)習(xí)心得如下,大道君子,有以教我。
一 撰作緣起
《圣哲畫像記》(以下簡稱《畫像記》)撰作于咸豐九年(1859),是年曾國藩四十九歲。此事緣何出現(xiàn)于此時,是否為曾氏將晉知天命之年而作?《畫像記》起首即有交代:
駑緩多病,百無一成;軍旅馳驅(qū),益以蕪廢,喪亂來平,而吾年將五十矣。
足見曾氏撰《畫像記》,乃由戰(zhàn)事與健康兩大困擾而起。咸豐元年(1851),洪楊之亂起。兩年后,曾國藩在湖南組織團練。咸豐四年(1854)起,曾氏率湘軍出戰(zhàn)。五年(1855)十月,石達開自湖北通城進入江西;叛臣周培春從茶陵進入,與石達開會合于新昌,氣焰囂甚熾,贛江以西,望風(fēng)瓦解,數(shù)月之中,瑞州、撫州等八府,以及臨江、袁州等五十多縣相繼陷落,局勢危殆。咸豐七年(1857),曾國藩被剝奪兵權(quán),回湖南老家。后因胡林翼力諫,而被起用。次年6月19日,曾氏于長沙登船,經(jīng)武昌、湖口、南昌,擬往浙江,然沿途處處遭遇太平軍。8月10日,湘軍在金溪等三地戰(zhàn)敗,三地盡失。19日,太平軍攻占安仁。22日,湘軍在萬年受挫,劉隱霞戰(zhàn)死。9月4日,太平軍攻占揚州。9月26日,湘軍后營遭襲,124人被殺。其后,湘軍僅蕭浚川營病者已達1356人,亡故182人。9月18日,六合、溧水失守。10月10日,湘軍大將李續(xù)賓與曾國藩四弟曾國華率湘軍六千將士于安徽三河戰(zhàn)死,湘軍家鄉(xiāng)湘鄉(xiāng),村村哀嚎,家家白幡。因長期轉(zhuǎn)戰(zhàn),湘軍病者已逾三千。17日,廬州失守。19日桐城師潰。12月,河南歸德、雎州,江南之徐州,山東之曹縣,南安、崇義、定南等,先后失守。湘軍屢戰(zhàn)屢敗,生死未卜,曾氏承受極大壓力,身心俱乏,病態(tài)迭現(xiàn)。見于曾氏日記者,有如下數(shù)端:
1、倦怠。六月十八,“身體極倦”唐浩明編:《曾國藩日記》(一),岳麓書社,2015年,305頁。為求簡明,下文所引曾氏《日記》,均出此書,故僅標(biāo)冊數(shù)與頁碼。;六月廿九,“人倦甚”《曾國藩日記》(一),307頁。;七月十一,“會客數(shù)次,困甚” 《曾國藩日記》(一),312頁。;八月十一,“倦甚,久睡” 《曾國藩日記》(一),332頁。;八月十二,“自寅至亥,倦甚,不能作事” 《曾國藩日記》(一),332頁。。
2、目蒙。因肝氣郁郁,曾氏目光昏蒙,十月初二,“日中,目蒙甚,小睡?!掳肴?,因目蒙,不能事事。 《曾國藩日記》(一),365頁?!笔鲁跗?,“日內(nèi)眼蒙殊甚,不耐觀書,夜中尤甚” 《曾國藩日記》(一),367頁。;十月十四,“是日眼蒙殊甚,不能作字”《曾國藩日記》(一),370頁。;十月十六,“數(shù)日內(nèi)眼蒙,照前略甚”《曾國藩日記》(一),372頁。;十月十七,“因目蒙,不敢多看書”《曾國藩日記》(一),372頁。;十月廿七,“夜間,眼蒙不能看書”《曾國藩日記》(一),377頁。;十一月十三,“夜,眼蒙不能作字,亦未看書”《曾國藩日記》(一),382頁。。
3、病兆。七月十三,“午刻,身若有病者,在竹床久睡,至燈時稍愈”《曾國藩日記》(一),312頁。。七月十四,“早,因病晏起。……見客數(shù)起,余皆困臥,未能強坐”《曾國藩日記》(一),313頁。。七月十八,“夜間頭悶”《曾國藩日記》(一),317頁。。七月十九,“日中,又若頭痛有病者”《曾國藩日記》(一),317頁。。九月十二,“(午后)歸來,身體不甚爽快。……是日又覺有病,至四更時起腹瀉”《曾國藩日記》(一),352頁。。九月十三,“是日上午,猶覺有病”《曾國藩日記》(一),353頁。。
4、郁悶。三河敗戰(zhàn)后,曾氏情緒極之低落。十月廿八日,“六弟與迪庵尚無下落,其必同殉難無疑,公憤私戚,萬感交集。三更睡,徹夜不眠”《曾國藩日記》(一),377頁。;十一月初三,“是日心緒極惡”《曾國藩日記》(一),378頁。;十一月初五,“飯后郁悶”《曾國藩日記》(一),379頁。;十一月初七,“心緒惡劣,讀書都不能入”《曾國藩日記》(一),380頁。;十一月二十一日,“余今老矣,忿不能懲,欲不能窒,客氣聚于上焦,深用愧恨”《曾國藩日記》(一),383頁。;十二月初二,“下半日作《哀辭》畢。此篇作序凡二日,作辭又二日,可謂遲鈍,而又甚不工,蓋心力已虧,不能深入耳”《曾國藩日記》(一),386頁。。十二月廿日,“下半日心緒作惡”《曾國藩日記》(一),391頁。。
至《畫像記》完成之后,曾氏依然情緒低沉,《日記》所記,觸目皆是,因前途不明,多次通過占卦卜問未來。如咸豐九年(1859)正月初九,“早起郁郁,若無主者,又占二卦”《曾國藩日記》(一),400頁。。初十日,“日內(nèi),因軍事久無頭緒,心殊郁悶”《曾國藩日記》(一),400頁。。十二日,“日內(nèi)心緒不佳,凡事均覺懊郁”《曾國藩日記》(一),401頁。。十四日,“夜,閱張凱章各稟,知廿七日之戰(zhàn),陣亡至九十人之多,深為悵惘”《曾國藩日記》(一),401頁。。十七日:“聞賊將由浮梁繞樂平,抄截我軍后路,殊可危及,心緒焦灼。占二卦”《曾國藩日記》(一),402頁。。
曾氏駑緩多病,生死莫測,加之戰(zhàn)場兇險,朝不保夕,身后之事當(dāng)豫作交代。曾氏一生苦學(xué),以學(xué)術(shù)為志業(yè),成績斐然。就自身計,不能不對生平所學(xué)所思作一總結(jié);為家族前途計,不能不以畢生心得傳之后嗣。曾氏自思“于古人為學(xué)之津途,實已窺其大,故以此略示端緒” 《圣哲畫象記》。下文凡引此文,不再出注。。咸豐九年正月十八日,曾氏“飯后擬作《圣哲畫像記》”。十九日,“作《圣哲畫像記》,至未初,‘序畢”。二十日,“飯后作《圣哲畫像記》?!谷宰鳌懂嬒裼洝?,未畢,精力倦甚”。廿一日,“辰后作《圣哲畫像記》,至燈初畢。意多而不能貫穿,不能割愛,故文頗冗長,至二千余言不能休” 《曾國藩日記》(一),402—403頁。。是前后四日,方得完竣。鄙見,從某種意義而言,《畫像記》具有曾氏學(xué)術(shù)遺言之性質(zhì)。
《清史稿·本傳》論曰:“畫像贊記,以為師資,其平生志學(xué)大端,具見于此。 《清史稿》405?!笔菫榇_評。此文乃是曾氏經(jīng)數(shù)十年閱覽與思索,權(quán)衡輕重,甄別高下之結(jié)晶,“意多而不能貫穿,不能割愛,故文頗冗長,至兩千語言不能休” 《曾國藩日記》(一),403頁。,寓意尤深。
二 旨趣與忠告
曾國藩《畫像記》,選取歷史上文(王)周(公)孔(丘)孟(軻),左(丘明)莊(周)馬(司馬遷)班(固),葛(諸葛亮)陸(贄)范(仲淹)馬(司馬光),周(敦頤)程(顥、頤)朱(熹)張(載),韓(愈)柳(宗元)歐(陽修)曾(鞏),李(白)杜(甫)蘇(軾)黃(庭堅),許(慎)鄭(玄)杜(佑)馬(端臨),顧(炎武)秦(蕙田)姚(鼐)王(念孫)”等三十二位非圣即賢者,一一述贊,提示其學(xué)術(shù)貢獻,然后仿照漢代武梁祠、魯靈光殿等圖畫偉人事跡之故事,命其子曾紀(jì)澤描繪遺像,合為一卷,以為斯文之傳,藏于家塾,供后嗣取法遵行?!懂嬒裼洝反笾加卸?,一是為子孫指點問學(xué)之津梁,二是訓(xùn)示治學(xué)當(dāng)持之正確之心態(tài)。
古人有“不讀盡天下書,不妄下雌黃”之說,然莊生已有“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 。以有涯隨無涯,殆已 《莊子·養(yǎng)生主》?!敝畤@!中國文獻浩瀚,載籍淹博,而良莠不齊,盡數(shù)讀之,既無可能,亦無必要?!独献印吩啤按蟮蓝嗥缤鲅颉保试显?,為學(xué)之先,“要在慎擇”,以免誤入歧途:
往者,吾讀班固《藝文志》及馬氏《經(jīng)籍考》,見其所列書目,叢雜猥多,作者姓氏,至于不可勝數(shù),或昭昭于日月,或湮沒而無聞。及為文淵閣直閣校理,每歲二月,侍從宣宗皇帝入閣,得睹《四庫全書》。其富過于前代所藏遠甚,而存目之書數(shù)十萬卷,尚不在此列。嗚呼!何其多也!雖有生知之資,累世不能競其業(yè),況其下焉者乎!故書籍之浩浩,著述者之眾,若江海然,非一人之腹所能盡歟也。要在慎擇焉而已。
曾氏《畫像記》之“慎擇”,乃是以人物為大綱標(biāo)揭,典范之選擇,面臨如下難題:歷代學(xué)者璨若星河,人選如何兼顧斷代與學(xué)科,分布均勻,無厚此薄彼之嫌?此其一。此外,中國學(xué)術(shù)門類眾多,因時勢而變,形態(tài)迥異,如何調(diào)和融合為一體,而無雜湊之譏?此其二。
《畫像記》三十二圣哲,人分八組,每組四人;學(xué)分七類:以周代經(jīng)學(xué)、兩漢史學(xué)、唐宋文章與詩學(xué)、宋代理學(xué)、乾嘉考據(jù)等為主題,既兼及主要朝代,也包涵了主要學(xué)術(shù)門類。莊子雖非儒學(xué)主流,但學(xué)術(shù)獨特,不可遺漏。
另有“事功”人物一組,關(guān)注到魏晉及唐宋無著述名世,而有治國安邦功績突出之聞人。諸葛亮,陸稼夫、范仲淹、司馬光等,或“被服儒者,從容中道”,或“堅卓誠信,各有孤詣”,或“以道自持,蔚成風(fēng)俗”,均為以儒術(shù)經(jīng)濟天下、淑世救民之忠臣良相,乃儒學(xué)精神之卓越踐行者,同樣光耀學(xué)林。
曾國藩將此諸葛亮等列入“圣哲”,是其學(xué)術(shù)觀與價值觀之必然體現(xiàn),亦是其對自身際遇之期待?!蹲髠鳌废骞哪辏骸疤嫌辛⒌?,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笨追f達《正義》云:“立功謂拯厄除難,功濟于時。”曾國藩云:“古人稱立德、立功、立言為三不朽。立德最難,自周漢以后,罕見德傳者。立功如蕭、曹、房、杜、郭、李、韓、岳,立言如馬、班、韓、歐、李、杜、蘇、黃,古今曾有幾人? ”曾氏生逢亂世,身不由已,最好之年華被裹入戰(zhàn)爭,雖無立德、立言之條件,但可以立功為民,同樣成為“不朽”之人。
文以載道,文雄則道著。唐宋學(xué)術(shù),有文章之勝,氣韻與風(fēng)骨俱佳,韓、柳、歐、曾,足稱范型,其淵源乃出自西漢:揚雄、司馬相如之雄偉,劉向、匡衡之淵懿?!皷|漢以還,淹雅無慚于古,而風(fēng)骨少聵矣”,是其缺憾之處,但文章氣勢依然猶在,韓愈、柳宗元,盡取揚、馬之“雄奇萬變”,曾鞏效法韓公,而“體質(zhì)于匡、劉為近”。
曾國藩二十五歲留京訪學(xué),接觸桐城派與宋詩派,其后曾專注于詩,并鈔古今詩,自魏晉至清,得十九家,曾氏主張學(xué)者取其一二即可,足敷應(yīng)用,無愧詞臣之名即可,“猶庶羞百味,羅列鼎俎,但取適吾口者,嚌之得飽而已”;不必依自己所好,強求后學(xué)必讀,“必強天下之舌,盡效吾之所嗜,是大愚也”。曾氏“于十九家中,又篤守夫四人者焉:唐之李、杜,宋之蘇、黃”。
曾國藩三十一歲始從理學(xué)家唐鑒研習(xí)程朱理學(xué),從此醉心于此。兩宋理學(xué)勃興,周敦頤、二程、張載、朱熹,“上接孔孟之傳,后世君相師儒,篤守其說,莫之或易”,孔孟之道不墜于亂世,且能賡續(xù)不斷,實為五子之功。入清,乾嘉考據(jù)之學(xué)盛行,處處與義理之學(xué)對立,流風(fēng)所至,宋學(xué)備受鄙薄與排斥,以致后學(xué)多望而卻步,曾氏怒斥此等之人為“詆毀日月”:
間有一二高才之士,鉤稽故訓(xùn),動稱漢京,聞老成倡為義理之學(xué)者,則罵譏唾侮。后生欲從事于此,進無師友之援,退犯萬眾之嘲,亦遂卻焉《送唐先生南歸序》,《曾國藩詩文集》文集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175頁。。
近世乾嘉之間,諸儒務(wù)為浩博,惠定宇、戴東原之流,鉤研詁訓(xùn),本河間獻王“實事求是”之旨,薄宋賢為空疏。夫所謂事者非物乎?是者非理乎?實事求是,非即朱子“即物窮理”者乎?名目自高,詆毀日月,亦變而蔽者也《曾國藩詩文集》文集卷一,《書學(xué)案小識后》,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172頁。。
曾國藩將周程張朱列入“圣哲”名單,旨在表達對清代考據(jù)派的抗?fàn)?。曾氏雖以宋學(xué)為立身根基,然并不貶斥乾嘉考據(jù)之學(xué),對其所長,亦予充分肯定,筆者將在后文詳細談及,此處從略。末了,曾氏談及為何將姚鼐于王念孫亦列入《畫像記》:
桐城姚鼐姬傳、高郵王念孫懷祖,其學(xué)皆不純于禮,然姚先生持論閎通,國藩之粗解文章,由姚先生啟之也。王氏父子集小學(xué)訓(xùn)詁之大成,夐乎不可幾已,故以殿焉。
曾氏坦言姚鼐對自己的多方啟迪,故志此不忘,錢穆云,曾國藩“其為學(xué)淵源,蓋得之桐城姚氏,而又有聞于其鄉(xiāng)先輩之風(fēng)而起者” 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xué)術(shù)史》下冊,商務(wù)印書館,1997年,632頁。。王念孫、王引之父子集小學(xué)訓(xùn)詁之大成,故以為殿軍。曾氏所列三十二圣哲,學(xué)術(shù)盡皆杰出,“師其一人,讀其一書,終身用之,有不能盡”。
其次,學(xué)科紛繁,學(xué)說各異,當(dāng)如何歸納?《論語·先進》載,孔門之學(xué)有德行、政事、言語、文學(xué)四科,是為學(xué)術(shù)門類之源,影響深遠;而姚鼐提出詞章、義理、考據(jù)三分之說,經(jīng)過戴震等人宣揚,盛行于學(xué)界??组T四科與姚氏三分,若均加采擇,則二者關(guān)系又當(dāng)如何說明?
《圣哲畫像記》所選三十二人,除文、周、孔、孟屬于圣人,左、莊、馬、班為曠世奇才,“誠不可以一方體論矣”,其余諸人均可以納入其中:
至若葛、陸、范、馬,在圣門則以德行而兼政事也。周、程、張、朱,在圣門則德行之科也,皆義理也。韓、柳、歐、曾、李、杜、蘇、黃,在圣門則言語之科也,所謂詞章者也。許、鄭、杜、馬、顧、秦、姚、王,在圣門則文學(xué)之科也。顧、秦于杜、馬為近,姚、王于許、鄭為近、皆考據(jù)也。
經(jīng)由這一歸納,從先秦至清,學(xué)術(shù)之發(fā)展,并非亂麻一團,無章可循,而是有一以貫之之脈絡(luò)貫徹其中,試列表如下:
文周孔孟 圣人
班馬左莊 曠世奇才
葛陸范馬 德行兼政事
周程朱張 德行之科,義理
韓柳歐曾 言語之科,詞章(文)
杜李蘇黃 言語之科,詞章(詩)
許鄭杜馬 文學(xué)之科,考據(jù)
顧秦姚王 文學(xué)之科,考據(jù)
《畫像記》之另一主題為讀書之目的與心態(tài)之訓(xùn)誡。
宋儒讀書,講究改變自身氣象,提倡讀書與做人一體。顏回一簞食,一瓢飲,居陋巷,人不堪其憂,而不改其樂?最終成就了自己。故宋儒討論顏回所學(xué)何學(xué)?所樂何樂?
《畫像記》另一不可或缺之重點,乃是為學(xué)心態(tài)之忠告。三十二人非圣即賢,并非僅僅學(xué)術(shù)出眾,學(xué)術(shù)之外尚有德行。故讀三十二人之書,不可不知三十二人之為人,此為至關(guān)緊要之處。宋真宗《勵學(xué)篇》“書中自有千鐘粟,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一語,消極影響甚廣,以讀書求功名利祿,俗儒無不奉為真諦。曾氏諄諄告誡如下:
其一,君子憂樂在道。
古之君子,蓋無日不憂,無日不樂。道之不明,己之不免為鄉(xiāng)人,一息之或懈,憂也。居易以俟命,下學(xué)而上達,仰不愧而俯不怍,樂也。自文王、周、孔三圣人以下,至于王氏,莫不憂以終身,樂以終身。無所于祈,何所為報?己則自晦,何有于名?惟莊周、司馬遷、柳宗元三人者,傷悼不遇,怨悱形于簡冊,其于圣賢自得之樂,稍違異矣。然彼自惜不世之才,非夫無實而汲汲時名者比也。茍汲汲于名,則去三十二子也遠矣。
君子志于道,憂樂不離于道。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睉n道之不明,憂自己淪為無識鄉(xiāng)民,憂一息之懈怠漸起?!睹献印吩啤把霾焕⒂谔?,俯不怍于地”,光明磊落,求仁得仁,何怨之有?既無所祈求,又何報之有?三十二位圣哲,除莊周、司馬遷、柳宗元三人,均不以功名為念。而莊周等三人之所以傷悼怨悱,因皆有不世之才而不遇鐘期,故尚在情理之中。若“無實而汲汲時名”,“則去三十二子也遠矣”。
其二,勿信因果報應(yīng)之說。
唐宋以后,佛教流行,因果報應(yīng)之說侵入學(xué)界,讀書必有名利之報,殆成天經(jīng)地義之論。曾氏告誡子孫,勿信此說,勿生求功名之心:
自浮屠氏言因果禍福,而為善獲報之說,深中于人心,牢固而不可破。士方其占畢咿唔,則期報于科第祿仕;或少讀古書,窺著作之林,則責(zé)報于遐邇之譽,后世之名;纂述未及終篇,輒冀得一二有力之口,騰播人人之耳,以償吾勞也。朝耕而暮獲,一施而十報。
士有在“占畢咿唔”、“少讀古書”、“纂述未及終篇”之時,便“期報于科第祿仕”,“責(zé)報于遐邇之譽,后世之名”,“騰播人人之耳”;希冀“朝耕而暮獲,一施而十報”。若是名利皆未獲,則以“孔子生不得位,歿而俎豆之報隆于堯舜”自慰,名利之心始終不泯。
其三,達人知命。
為學(xué)當(dāng)秉持盡人事、聽天命之心態(tài)。人事由己,天命無人能左右。曾氏以貿(mào)易為譬,若是小本生意,錙銖必較,即使百錢之負,亦會怨及孫子。商富大賈,黃金百萬,公私流衍,數(shù)十百緡之費,自然不愿計較。天覆萬物,無法顧及“世人毫末之善,口耳分寸之學(xué)”:
況天之所操尤大,而于世人毫末之善,口耳分寸之學(xué),而一一謀所以報之,不亦勞哉!商之貨殖同、時同,而或贏或絀;射策者之所業(yè)同,而或中或罷;為學(xué)著書之深淺同,而或傳或否,或名或不名,亦皆有命焉,非可強而幾也。
縱觀歷史,懷才不遇、生不逢時之人,何處不有?如乾嘉學(xué)派大盛時,姚鼐獨排眾議,提出考據(jù)、義理、詞章三者不可偏廢之說,然“當(dāng)時孤立無助”,五六十年之后,方有學(xué)子稍稍誦其文,承用其說,“道之廢興,亦各有時,其命也歟哉”?洪楊之亂后,四方亂離,獨湘鄉(xiāng)少安,似有重振桐城派之可能,然新秀如舒燾早卒,歐陽勛年二十有幾而歿,其它,“老者牽于人事,或遭亂不得竟其學(xué),少者或中道夭殂。四方多故,求如姚先生之聰明早達,太平壽考,從容以躋于古之作者,卒不可得。然則業(yè)之成否,又得謂之非命也歟”《歐陽生文集序》,《曾國藩詩文集》文集卷三,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287頁。?因此,個人之名與書,“或傳或否,或名或不名,亦皆有命焉”。曾氏論天意云:
魁岸之材,有深自韜匿者,去鍵羨,識止足,天乃使之馳驅(qū)后先,殫精竭力而不能自怡;有銳意進取者,天或反阨之,使之蓄其光彩,亦昌其后而永其年,跡似阨之,實則厚之。材,均也?;蝻@而吝,或晦而光,非人所能自處也,天也《郭璧齋年伯六十壽序》,《曾文正公詩文集》文集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176頁。。
以上三節(jié),子嗣不可不知,知之,方能有為萬民憂樂、不謀一己名利之胸懷,有寵辱不驚、百折不回折之強大心理,隨遇而安。
三 經(jīng)學(xué)底色
《畫像記》所選七個門類、三十二位圣哲,并非均衡分?jǐn)?,分門角力,恰恰相反,除莊子一人外,無不以儒學(xué)為核心而展開,具有鮮明的經(jīng)學(xué)底色。
曾國藩十五歲始刻苦攻讀經(jīng)史與《文選》之學(xué),二十四歲中鄉(xiāng)舉,二十八歲中進士,畢生浸潤于儒學(xué),作為一代鴻儒,對儒家經(jīng)典情懷殊深,篤信“《十三經(jīng)注疏》為學(xué)問之根柢”《覆何子貞太史》,《曾國藩書信》卷三十三,中國致公出版社,2011年,420頁。。曾氏治學(xué),最重經(jīng)史,“經(jīng)以窮理,史以考事,舍此二者,更別無學(xué)矣” 道光二十三年正月十七日與諸弟書,《曾國藩家書》上卷,中央編譯出版社,2011年,55頁。以下再引此書,僅標(biāo)頁碼。。曾氏以經(jīng)史之學(xué)為立身之本,鍥而不舍,“予定剛?cè)兆x經(jīng),柔日讀史之法”道光二十二年九月十八日與諸弟書,《曾國藩家書》,35頁。,“近因體氣日強,每天發(fā)憤用功,早起溫經(jīng),早飯后讀廿三史,下半日閱詩、古文”道光二十一年十月十九日與父親書,《曾國藩家書》,15頁。。曾氏讀經(jīng),務(wù)求精熟,深入腠理,“讀經(jīng)有一‘耐字訣:一句不通,不看下句;今日不通,明日再讀;今年不精,明年再讀;此所謂耐也” 道光二十三年正月十七日與諸弟書,《曾國藩家書》,55頁。?!笆枪式?jīng)則專守一經(jīng),史則專熟一代,讀經(jīng)史則專主義理。此皆守約之道,確乎不可易者也” 道光二十三年正月十七日與諸弟書,《曾國藩家書》,56頁。;“溫經(jīng)須先窮一經(jīng),一經(jīng)通后,再治他經(jīng),切不可兼營并鶩,一無所得”道光二十一年八月初三日與父親書,《曾國藩家書》,10頁。。
曾氏以經(jīng)學(xué)為立身治學(xué)根基之理念,亦貫穿于后輩的讀書日課之中,曾氏但凡與父母、叔父母書,必提及子侄讀經(jīng)進展,如“孫兒讀《爾雅》,后讀《詩經(jīng)》,已至《凱風(fēng)》”道光二十五年七月十六日與父母書,《曾國藩家書》,124頁。,“侄孫《詩經(jīng)》已讀至《定之方中》”道光二十五年八月廿一日與叔父母書,《曾國藩家書》,126頁。,“四弟六弟用功皆有定課,……孫男紀(jì)澤《鄭風(fēng)》已讀畢道光二十五年十月廿九日與父母書,《曾國藩家書》,130頁。”,“孫男讀書已至《陳風(fēng)》道光二十六年正月初三日與父母書,《曾國藩家書》,133頁?!?,“甲三讀到《滕文公上》,大女兒已經(jīng)讀到《顏淵第十二》了道光二十七年十月十五日與諸弟書,《曾國藩家書》,166頁?!保凹o(jì)澤讀書,已讀至《太甲上》”道光二十八年十一月十四日與諸弟書,《曾國藩家書》,180頁。,“紀(jì)澤讀書,已至《酒誥》”道光二十九年二月初六日與父母書,《曾國藩家書》,185頁。,“紀(jì)澤《書經(jīng)》讀至《冏命》”道光二十九年三月廿一日與諸弟書,《曾國藩家書》,189頁。;道光二十一年五月十八日與父親書稱,九弟“《禮記》九本已讀完”道光二十一年八月十七日與父母書,《曾國藩家書》,4頁。;“九弟《禮記》讀完,現(xiàn)讀《周禮》”《曾國藩家書》,12頁。;汝瓷等等,不勝枚舉。
曾國藩以經(jīng)學(xué)為學(xué)術(shù)文化之最高形態(tài)、經(jīng)世致用之寶貴資源。咸豐八年,為曾氏一生最為艱難之時,然猶誦經(jīng)不止,如九月十日起,連日溫《論語》《孟子》《大學(xué)》,至廿四日止,隨即開始溫《詩經(jīng)》,至十月十二日止;間隔一日之后,連日溫《尚書》,至廿三日止。足見經(jīng)典為曾氏生活中不可或缺之精神資源。
乾隆中期以后,學(xué)風(fēng)丕變,學(xué)者忽視經(jīng)典精神,而以講究詩詞、追慕文章華美為時髦。乾隆四十四年(1779),姚鼐編纂《古文辭類纂》七十五卷,以提倡“古文法”為主旨,選錄戰(zhàn)國至清代古文,包括《戰(zhàn)國策》《史記》、兩漢散文家、唐宋八大家及明代歸有光、清代方苞、劉大櫆等所作古文。全書分為十三類:論辨類、序跋類、奏議類、書說類、贈序類、詔令類、傳狀類、碑志類、雜記類、箴銘類、頌贊類、辭賦類、哀祭類,又有“所以為文者八,曰:神、理、氣、味、格、律、聲、色”。書首有序目,介紹各類文體之特點、源流及義例。姚氏此書,重心在文章作法與技巧,在“術(shù)”不在“道”,故此書《論辯類》始于賈誼《過秦論》,《序跋類》始于司馬遷《十二諸侯年表》,《奏議類》始于《楚莫敖子華對威王》;而均不及《六經(jīng)》。姚說影響極大,四方學(xué)者多“以姚氏為文家正軌”,“鄉(xiāng)人化之,多好文章”《歐陽生文集序》,《曾國藩詩文集》文集卷三,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287頁。。
曾國藩編撰《經(jīng)史百家雜鈔》,都十一類,與姚氏《類纂》大體相同,而境界實則大相異趣。曾氏不滿姚氏“纂錄古文,不復(fù)上及《六經(jīng)》,以云尊經(jīng)也”《經(jīng)史百家雜鈔題語》,《曾國藩詩文集》文集卷三,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314頁。。古文與經(jīng)關(guān)系密切,唐宋古文運動,乃由反對六朝駢儷之文而起,主張回歸三代兩漢之儒家經(jīng)典,“今舍經(jīng)而將以相求,是猶言孝者,敬其父祖而忘其高曾;言忠者,曰‘我家臣耳,焉敢知國,將可乎哉?”為此,曾氏《雜鈔》“每類必以《六經(jīng)》貫其端,涓涓之水,以海為歸,無所于讓也”《經(jīng)史百家雜鈔序》。。如《著述類》,以《洪范》《大學(xué)》《中庸》《樂記》《孟子》為首;《序跋類》以《易》之《系辭》,《禮記》之《冠義》《昏義》為首;《書牘類》,以《書》之《君奭》,《左傳》鄭子家、叔向、呂相之辭為首;《雜記類》,以《禮記》之《投壺》《深衣》《內(nèi)則》《少儀》,《周禮》之《考工記》為首。以經(jīng)引領(lǐng)群籍,是曾氏念茲在茲,無時或忘者。
曾國藩上述理念,亦為《畫像記》銓選學(xué)術(shù)典范的主要原則,除莊子之外,無不以儒學(xué)為取舍依據(jù),故具有鮮明的經(jīng)學(xué)底色。如《畫像記》首選文王,認(rèn)為孔子推戴知堯舜,不過是“史臣記言”,而“文王拘幽,始立文字,演《周易》”,方為經(jīng)典文本文化之肇端。隨后,“周孔代興,六經(jīng)炳著,師道備矣”,從周公到孔子,“六經(jīng)”體系成為儒家文化之基石,教育化民之道確立,是故以文王、周公、孔子為“三圣”,尊經(jīng)之義顯然。
孟子私淑孔子,原本為諸子之一,司馬遷《史記》將孟子與荀子等同,列入《孟荀列傳》。宋儒慧眼獨具,“以為(孟子)可躋之尼山之次,崇其書以配《論語》。后之論者,莫之能易也”,《孟子》由此列入《十三經(jīng)》,故曾氏以孟子為“亞于三圣人后”者,得與文、周、孔相并,冠于三十二人之首。
《春秋》三傳,均為闡發(fā)經(jīng)義而作,“《左氏》傳經(jīng),多述二周典禮”,周公制作之史料,由此留存,是其長于《公羊》《谷梁》之處。兩漢史學(xué)以《史記》《漢書》為楷模,“經(jīng)世之典,六藝之旨,文字之源,幽明之情狀,粲然大備”,此其所長,而曾氏以為《史記》之缺憾,在于對經(jīng)典之《禮》之價值估計不足,“自司馬氏作《史》,猥以《禮書》與《封禪》《平準(zhǔn)》并列,班、范而下,相沿不察”《曾國藩詩文集》文集卷三,《孫芝房侍講芻論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300頁。,此消極舉影響至后世史家。兩漢經(jīng)生,去古未遠,如田何之《易》,申培之《詩》,張蒼之《春秋》,無不得之于七十子后學(xué),“各有淵源,源源流歧,所得漸纖,道亦少裂焉”,研究儒學(xué),不能不求溯于此,是故,于經(jīng)學(xué)史上有其特殊地位。
魏晉至宋,天下大亂,儒者當(dāng)擾攘之世,無法靜心讀書,唯能“事多疑之主,馭難馴之將”?!吨杏埂吩疲壕印八馗毁F,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難,行乎患難;君子無入而不自得焉?!薄蹲髠鳌は骞哪辍肥鍖O豹云:“太上有立德, 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笨资瑁骸傲⒐Γ^拯厄除難,功濟于時。”諸葛亮、陸贄、范仲淹、司馬光等,于患難之境地,“被服儒者,從容中道”,“燭之以至明,將之以至誠”,“堅卓誠信,各有孤詣”,“以道自持,蔚成風(fēng)俗”,踐行經(jīng)典精神,以事功名世,立身報國。
文以載道。姚鼐提出文有陰陽之說,曾氏深以為然,并延伸出老陽、老陰、少陽、少陰之說,并將文之陰陽與孔子倡導(dǎo)之仁,與孟子倡導(dǎo)之義掛鉤,從而植入了儒家的經(jīng)典精神:
西漢文章,如子云、相如之雄偉,此天地遒勁之氣,得于陽與剛之美者也,此天地之義氣也。劉向、匡衡之淵懿,此天地溫厚之氣,得于明與柔之美者也,此天地之仁氣也。
曾國藩于詩頗有興趣,道光十五年(1835)開始學(xué)習(xí)詩,認(rèn)為“詩文之業(yè)亦可因以進德”道光二十二年十一月初五《日記》。。曾氏詩作甚多,同治十二年陶甓勤刻印之《曾文正公詩集》所收曾氏之詩,達316首之多。咸豐初年編《十八家詩鈔》,曾氏以為,詩家分派過多,不必盡學(xué),“猶庶羞百味,羅列鼎俎,但取適吾口者,嚌之得飽而已”,氏僅“篤守夫四人”:唐之李、杜,宋之蘇、黃,如此而已。
宋代義理之學(xué)極盛,流風(fēng)余韻,入清之后猶在。干嘉學(xué)派興起后,飽受詬病,以為空論心性,清談?wù)`國。曾國藩認(rèn)定宋儒有經(jīng)學(xué)傳播之功,極贊兩宋五子“紹孔氏之絕學(xué)”“究群經(jīng)要旨”之貢獻:
有宋程子、朱子出,紹孔氏之絕學(xué),門徒之繁,擬于鄒魯。反之躬行實踐,以究群經(jīng)要旨,博求萬物之理,以尊聞而行知。數(shù)百千人,粲乎彬彬。故言藝則漢師為勤,言道則宋師為大,其說允矣《送唐先生南歸序》,《曾國藩詩文集》文集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174頁。。
在曾氏而言,理學(xué)與經(jīng)學(xué),內(nèi)在精神統(tǒng)一,故其立言,“大者多合乎洙泗”;因其重心在詮釋經(jīng)典大旨,于名物訓(xùn)詁,難免“小有不當(dāng)”,取清人訓(xùn)詁成果輔翼之即可,豈可全盤否定:
吾觀五子立言,其大者多合乎洙泗,何可議也?其訓(xùn)釋諸經(jīng),小有不當(dāng),固當(dāng)取近世經(jīng)說以輔翼之,又可屏棄群言以自隘乎?斯二者亦俱譏焉《圣哲畫像記》。。
曾國藩維護宋學(xué),但不抹殺乾嘉漢學(xué),儒家經(jīng)典文本需要從音聲、故訓(xùn)、校勘等領(lǐng)域深入考證。曾氏清儒在上述領(lǐng)域之創(chuàng)新與貢獻,堪稱“卓絕”,破解之疑難,堪稱“度越前世”:
惟校讎之學(xué),我朝獨為卓絕。干嘉間,巨儒輩出,講求音聲、故訓(xùn)、??保烧`冰解的破,度越前世矣《曾國藩詩文集》文集卷三,《經(jīng)史百家簡編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316頁。。
曾國藩主張漢宋兼治,包含百家,格局宏大,非時賢之氣量所限,然以二家為經(jīng)學(xué)之兩翼,不得彼此排斥,是為曾氏之卓識。
四 禮治指歸
儒家經(jīng)典,凡有十三,群經(jīng)之中,曾國藩最為關(guān)注之核心何在?《圣哲記》如下一語道出答案,堪稱全文謀篇布局之“眼”:
先王之道,所謂修己治人。經(jīng)緯萬匯者,何歸乎?亦曰“禮”而已矣。
《圣哲記》三十二圣哲,以研禮者為最多;判斷所列各書價值高下,無不以禮為標(biāo)準(zhǔn)。曾氏以《左傳》一書之可貴,在“多述二周典禮”,故雖“好稱引奇誕;文辭爛然,浮于質(zhì)矣”,亦可忽略不計。《史記》之長,在“網(wǎng)羅舊聞,貫串三古”,不足之處在記述三代制度, “頗病其略”;而“班氏《志》較詳矣,然斷代為書,無以觀其會通。”足見曾氏評判《史記》《漢書》價值,關(guān)鍵在典制?!扒販鐣瑵h代諸儒之所掇抬,鄭康成之所以卓絕,皆以《禮》也”,是漢儒之成就,皆在保存、研治三代之禮。
曾國藩以禮為貫穿唐宋至有清學(xué)術(shù)之脊梁,贊美杜佑《通典》、馬端臨《文獻通考》之言隨處可見,皆緣其能詳載周代“經(jīng)世大法”、“辨后世因革之要”;而“杜君卿《通典》,言《禮》者十居其六,其議已跨越八代矣”;“唐杜佑纂《通典》,言禮者居其泰半,始得先王經(jīng)世之遺意” 《孫芝房侍講芻論序》,《曾文正公詩文集》文集卷三,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300頁。。故《畫像記》云:“欲周覽經(jīng)世之大法,必自杜氏《通典》始矣。馬瑞臨《通考》,杜氏伯仲之間,鄭《志》非其倫也?!贝送?,清儒治小學(xué)成績斐然,文字、音韻、訓(xùn)詁,各有專精之作,究其價值,亦在“考先王制作之源”,謂其學(xué)術(shù)指向與杜、馬一致,同為“實事求是”求證周代禮樂制度之源流,《畫像記》云:
百年以來,學(xué)者講求形聲、故訓(xùn),專治《說文》,多宗許、鄭,少談杜、馬。吾以許、鄭考先王制作之源,杜、馬辨后世因革之要,其于實事求是,一也。
即便是宋代理學(xué)諸大家所論,與禮亦相表里,絕無背離,“有宋張子、朱子之所討論,馬貴與、王伯厚之所纂輯,莫不以《禮》為兢兢”。清儒之文獻研究,獨步古今,然貫穿其中之主線亦是禮,清代大儒顧炎武云:“ 禮者,本于人心之節(jié)文,以為自治、治人之具。禮之所興,眾之所治也。禮之所廢,眾之所亂也?!薄爸芄詾橹?,孔子之所以為教,舍禮其何以焉?《亭林文集》卷二,以《儀禮鄭注句讀序》,中華書局,1983年,32頁?!币远Y綱領(lǐng)一切之立場,躍然紙上。在曾國藩而言,由于顧氏倡導(dǎo),其后大儒無不隆禮,“顧亭林氏著書,以扶植禮敎為己任;江愼修氏纂《禮書綱目》,洪纖畢舉《孫芝房侍講芻論序》,《曾文正公詩文集》文集卷三,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300頁?!保瑥垹柶?、江永、戴震、秦蕙田等前赴后繼,大旨無不在禮:
我朝學(xué)者,以顧亭林為宗。國史《儒林傳》褒然冠首。吾讀其書,言及禮俗教化,則毅然有守先待后,舍我其誰之志,何其壯也。厥后張蒿庵作《中庸論》,及江慎修、戴東原輩,尤以《禮》為先務(wù)。而秦尚書蕙田,遂纂《五禮通考》,舉天下古今幽明萬事,而一經(jīng)之以《禮》,可謂體大而思精矣。吾圖畫國朝先正遺像,首顧先生,次秦文恭公,亦豈無微旨哉?
足見曾國藩乃徹頭徹尾之禮治主義者,其推戴禮治之論述,于書信、筆札中堪稱俯拾皆是,如“葢古之學(xué)者無所謂經(jīng)世之術(shù)也,學(xué)禮焉而已” 《孫芝房侍講芻論序》,《曾文正公詩文集》,文集卷三,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300頁。。“治國以禮為本”,“以禮自治,以禮治人”,“圣王所以平物我之情,而息天下之爭,內(nèi)之莫大于仁,外之莫急于禮”《王船山遺書序》。,“三代之士,無或敢遁于奇邪者。人無不岀于學(xué),學(xué)無不衷于禮也”《江寧府學(xué)記》,《曾文正公詩文集》,文集卷四,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417頁。云云,不勝枚舉。李鴻章所撰《曾文正公神道碑》云:“其學(xué)問宗旨,以禮為歸。常曰:故無所謂經(jīng)世之學(xué)也,學(xué)禮而已?!痘是逭a授光祿大夫贈太傅武英殿大學(xué)士兩江總督一等毅勇侯曾文正公神道碑》,《曾國藩詩文集》附錄三,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506頁?!薄肚迨犯濉け緜鳌氛撛唬骸皣鹿?,本于學(xué)問,善以禮運。《清史稿》405。”皆是深知曾氏者也。
曾國藩臧否學(xué)者識見高下,一是皆以禮為要旨。《畫像記》以顧炎武為清代禮學(xué)之發(fā)端者,而以秦蕙田為集大成者,冠于清儒之首,曾氏所謂“微旨”者即在于此。
曾國藩推崇禮治,除以周孔之道為人生信仰之外,尚有其它原因,筆者揆之,至少有以下幾點。
其一,腍熟《三禮》,深層認(rèn)同。
《三禮》古稱難讀,故除少數(shù)專門之家,留心于此之學(xué)者極少。而曾國藩九歲讀《五經(jīng)》畢,是《禮記》已通讀一過。十四歲讀《周禮》《儀禮》,二經(jīng)文字古奧,經(jīng)義淵深,而曾氏于未成童之年即已諷誦,殊屬難能。其后,為研治《三禮》計,廣為搜集文本與著述,其中以《儀禮》為最。近年坊間發(fā)現(xiàn)之《求闕齋書目》,“是曾氏早期藏書一個較完整的書目”胡衛(wèi)平:《曾國藩的藏書與刻書》,岳麓書社,2014年,212頁。,其中“地字一號”著錄十八種書目,內(nèi)有《周禮義疏》與《禮記義疏》,其余均屬《儀禮》類著作:《宋本儀禮疏》《明版儀禮注疏》而外,尚有朱熹《儀禮經(jīng)傳通解》、朱軾刻《儀禮節(jié)略》、方苞《儀禮析疑》、鄭珍《儀禮私箋》、盧文弨《儀禮注疏詳?!?、胡培翚《儀禮正義》等。
《儀禮》一經(jīng),韓文公已稱“難讀”,王安石熙寧改革廢罷《儀禮》一科,斯學(xué)日衰,不絕如縷,曾氏居然私心好之,精讀覃思,終身不輟。同治六年二月十四日曾氏《日記》云:“自去年九月廿一日始讀《儀禮》,至是粗畢?!对鴩沼洝罚ㄈ?,岳麓書社,2015年,375頁?!苯駲z同治五年九月一日以及前后十日之《日記》,均無讀《儀禮》之記載,殆記憶有誤。讀同治四年四月初十《日記》,云“閱《儀禮·士冠禮》,將張蒿庵、張皋文、江慎修、秦味經(jīng)諸家之說參證”《曾國藩日記》(三),岳麓書社,2015年,161頁。,此后之《日記》時有今日讀《儀禮》某篇之語,記之頗詳。同治四年四月初九,當(dāng)為曾氏精讀《儀禮》之始,同治六年二月十四日《日記》云“讀《儀禮》初畢”,前后凡二十月,是年曾國藩五十七歲。讀畢《儀禮》之日,曾氏頗為感慨:
老年能治此經(jīng),雖嫌其晚,猶勝于終不措意者。昔張蒿庵三十而讀《儀禮》,至五十九而通此經(jīng),為國朝有數(shù)大儒。余今五十七歲略通此經(jīng),稍增炳燭之明。《曾國藩日記》(三),岳麓書社,2015年,375頁。
曾國藩閱《儀禮》,似以張爾歧《儀禮鄭注句讀》為讀本而加校點批注。湖南省圖書館藏有曾氏讀《儀禮鄭注句讀》批點稿本。據(jù)吳仰湘、包凱先生研究,“曾氏不僅用朱筆將《儀禮鄭注句讀》十七卷圏點一過,還精校細讀,時有會心,在頁眉及正文間留下朱、墨兩色批注一千多處 吳仰湘、包凱:《曾國藩批點〈儀禮鄭注句讀〉稿本述評》?!?,若有心得,即作筆札;用力之深,超乎想象。
光緒二年傳忠書局刊湘潭王啟原編輯之曾氏《求闕齋讀書錄》十卷,依經(jīng)、史、子、集為序排列,以札記形式條陳曾氏讀書心得。卷一為經(jīng)部,收入《周易》《周官》《儀禮》《禮記》四種,其中《禮記》所記最略,僅《檀弓》“子疇昔之夜”一條;《周禮》稍大;《儀禮》最詳,《覲禮》之外,其余十六篇均有涉及,都百十一條,王先謙將其名之為《讀儀禮記》,收入《清經(jīng)解續(xù)編》。《讀儀禮錄》征引引用諸家之說甚多,如敖繼公、郝敬、張爾岐、顧炎武、王夫之、張爾岐、張惠言、方氏、盛世佐、秦蕙田、姜兆錫、楊大堉,以及《欽定儀禮義疏》等。引用最多者為張爾岐,達十九次。間有未加引用,而實則用力甚多者,如江永《禮書綱目》,曾氏很少引及,而咸豐八年十二月十三日曾氏諭曾紀(jì)澤書云:“《三禮注疏》,非將江慎修《禮書綱目》識得大段,則注疏亦殊難領(lǐng)會,爾可暫緩。 《曾國藩家訓(xùn)》,岳麓書社,1999年,第19頁?!弊阋娗诖藭Ψ藴\。
《儀禮》記述周代儀式,揖讓進退,升降周還,極之曲折,歷代學(xué)者多以圖示為輔,而以宋人楊復(fù)與清人張惠言(皋文)所撰《儀禮圖》最為著名。曾國藩頗重張氏《儀禮圖》,同治四年四月初九日《日記》,有“閱張皋文《儀禮圖》”之記載《曾國藩日記》(三),岳麓書社,2015年,161頁。,是年曾氏55歲。湖南圖書館藏有曾國藩手批《儀禮圖》清嘉慶刊本一部,所載批識凡二十余條。蔣鵬翔《曾國藩批?!磧x禮圖〉稿本述評》稱,曾氏“補正了張氏《儀禮圖》的各種疏誤”,“較為全面地反映了其對《儀禮圖》的看法”,以及“研治禮學(xué)的原則、過程及心態(tài)”載《圖書工作與研究》,2017年12期。。
曾氏于《禮記》亦頗用心。王夫之著書三百馀卷,中有《禮記章句》,曾氏說“為先生說經(jīng)之最精者,擬細看一遍,以便作序”《曾國藩日記》(三),岳麓書社,2015年,287頁。。自同治五年五月初三日起,至六月二十日讀畢,凡四十七日,閱讀不輟。其間或以徐乾學(xué)《讀禮通考》與之校對者《曾國藩日記》(三),岳麓書社,2015年,302頁。。曾氏云:“余閱此書,本為校對訛字,以便修版再行印刷,乃復(fù)查全書,辯論經(jīng)義者半。蓋非校讎家之體例,然其中亦有可存者?!对鴩沼洝罚ㄈ?,303頁?!?/p>
是曾氏主張禮治,并非人云亦云,亦非虛言浮詞,乃是基于對經(jīng)注疏之精讀深研,洞知其宏綱細目后,由衷擁護之理念。
其二,篤信《周禮》乃周公“官政大法”。
《周禮》一書,體大思精,無所不包,周公之道即體現(xiàn)在官制體系之中,為后世治平之道的源頭活水。故曾氏云,揅究《周禮》,意在“洞澈先王經(jīng)世宰物之本,達于義理之原《覆劉霞仙中丞》,《曾文正公書札》卷十四?!?,既有“體國經(jīng)野”之大,亦有“夭鳥蠱蟲”之小,宏纖畢貫,孔子權(quán)衡萬變之本,多在此“周之舊典”,故篤信《周禮》為周代政教之典:
《周禮》一經(jīng),自體國經(jīng)野以至酒漿廛市、巫小繕稾、夭鳥蠱蟲,各有專官察及纖悉。吾讀杜元凱《春秋釋例》,嘆耶明之發(fā)凡,仲尼之權(quán)衡萬變,大率秉周之舊典,故曰周禮盡在魯矣。 《孫芝房侍講芻論序》,《曾文正公詩文集》,文集卷三,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300頁。
儒家自古以教育立國,《周禮》所載教育制度,在官及于國學(xué),在民則及于鄉(xiāng)、州、黨、族、閭、比,教尊而禮嚴(yán);此外,鄉(xiāng)大夫以“鄉(xiāng)三物”教民,以“八政”以防淫,又教之以樂舞,曾國藩贊美其粲然大備:
古者道一化行,自卿大夫之子弟與凡民之秀,皆上之人置師以教之。于鄉(xiāng)有州長、黨正之儔,于國有師氏、保氏。天子既兼君師之任,其所擇大抵皆道藝兩優(yōu),教尊而禮嚴(yán)。弟子摳衣而趨隅,進退必慎。內(nèi)以有所憚而生其敬,外輯業(yè)以興其財。故曰師道立而善人多,此之謂也《送唐先生南歸序》,《曾文正公詩文集》文集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175頁。。
其在職,則有三物以興賢,八政以防淫。其深遠者,則敎之樂舞,以養(yǎng)和順之氣,備文武之容《江寧府學(xué)記》,《曾文正公詩文集》,文集卷四,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417頁。。
《通典》《五禮通考》等考訂職官體系之著作,乃由《周禮》而衍生,既可由此上溯周公制作之本源,亦可考察后世之因襲與變化,甚至可以直接運用于國務(wù)、軍務(wù)。曾國藩推戴杜佑、顧炎武、江永、秦蕙田等禮家所撰典制之作,惟因其多存先王經(jīng)世遺意,不務(wù)空談:
必從事于《禮經(jīng)》,考核于三千三百之詳,博稽乎一名一物之細,然后本末兼該,源流畢貫。雖極軍旅戰(zhàn)爭,食貨凌雜,皆禮家所應(yīng)討論之事。故嘗謂江氏《禮書綱目》,秦氏《五禮通考》,可以通漢、宋二家之結(jié),而息頓漸諸說之爭。 《覆夏弢甫》,《曾國藩書信》卷十三,中國致公出版社,2011年,14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