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祖慈

星期六上午十點，丁忍窮沿著一條熟悉的人行道，來到一家大型超市，當他走進大廳的時候，只見寬敞豁亮的商場里，人來人往，熙熙攘攘。丁忍窮推起一輛購物車，往蔬菜區(qū)走去，忽然，他聽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于是趕忙停下腳步，扭頭循聲望去。不遠處，一位男士高舉胳膊，手里拿著一只黑色小皮包，向他打招呼，另一只手則推著一輛購物車，朝他走來，這個人身穿一套藏青色西裝，白襯衫的領口處系著一條紅領帶。這個人分明剛從理發(fā)店出來，他那張修過的臉顯得光潔而又清爽，他剃的是板寸頭，短短的頭發(fā)，一根根像鋼針似的挺立著，上面還抹了少許護發(fā)乳，烏油油的，格外潤澤。更吸引丁忍窮目光的是，這個人腳上穿著一雙尖頭黑皮鞋，十分锃亮，在商場日光燈的照射下，隨著他腳步的走動，鞋子不斷地反射出一閃一閃的亮光，相當耀眼。

“哦，我一看到那個走路的樣子，就知道是你了，果然沒錯！”王濤很快就來到丁忍窮跟前，笑呵呵地說。

丁忍窮朝對方看了一看，剛開始感到有點意外，于是他眨了眨眼睛，又仔細打量這個身上散發(fā)香水味的人。隨后，丁忍窮打開了記憶的閘門，從對方身上忽然尋找到過去他所熟悉的那種眼神，因為只有它依舊沒有發(fā)生很大改變，這時，丁忍窮才終于確定眼前的這個人原來是廠里以前的同事王濤。兩人久別重逢，都很高興。丁忍窮滿臉堆笑地瞅著王濤說：“你的發(fā)型變了，又穿著西裝，整個人跟從前完全不一樣了！一時間，我還真有點認不出來呢！”

以前，王濤是廠里供銷科的一個業(yè)務員，但是改革開放后，他辭職下海了。他在從事商品銷售的過程中發(fā)現商品價值和實際使用價值存在差價，中間利潤相當可觀。更加重要的是，他體驗到當今社會確實需要破舊迎新，從而適應不斷發(fā)展的新需求。當時，很多人紛紛下海做生意。王濤手里掌握大量客戶信息，他對商品銷售門清，覺得自己完全有能力做好這份工作，甚至可以做得更出色。于是，他萌生了下海的念頭，可是心里感到有點不踏實，他就特地跑到圖書館，靜心閱讀社會科學書籍。一連看了四天，他最終下定決心，遞交了辭職報告。

自王濤下海后，丁忍窮就跟他失去聯系，只是偶爾聽人說起王濤混得不錯。今天，兩人在超市不期而遇。他們開始交談。兩人首先講起往事，然后話鋒很自然地就轉移到工作上。當說到跑業(yè)務的經歷時，王濤臉上立馬堆滿笑容，眼睛發(fā)亮，邊說邊不住地揮動手臂，顯得異常自豪。

“廠里近來情況怎么樣？”王濤瞧著丁忍窮的厚嘴唇，詢問道。

“停了一部分。不過，我還是吃我的那個老米飯。”丁忍窮瞅了瞅王濤那張紅潤的臉如實地回答。

聽了丁忍窮的話，王濤習慣性地朝他腳上穿的鞋子瞟了一眼。丁忍窮那雙皮鞋上結滿灰塵，而且款式陳舊。王濤不自禁地皺起眉頭，然后他清了清嗓子，不滿地說：“嗨，老兄，你怎么還是跟從前一樣，沒有什么變化？”

王濤眼睛里的那股詫異目光，丁忍窮敏銳地感覺到了，一開始心里有點不愉快，不過，這種感覺就像一陣輕風似的很快消散了，他并沒有把這句話放在心里。這時，丁忍窮的內心仍舊相當平靜，他暗想：鞋子整天都是跟灰塵和泥土接觸，臟一點很正常，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再說，這又能說明什么問題？丁忍窮沒有搭話，只是對王濤不以為然地笑了笑。

看到丁忍窮無所謂的眼神，王濤覺得很不是滋味。下海后，他接觸了方方面面的人，剛開始，自己衣著打扮也隨隨便便，直到有一次，他去跟一個客戶談業(yè)務，話才講一半，只見對方先是皺眉，后來臉上露出不耐煩的樣子，結果這次談判就這么泡湯了。一天，王濤到圖書館“取經”，當他走進閱覽室時，看見朋友陳思明坐在那里看報紙，他知道老陳是一個老供銷，碰到過很多業(yè)務問題，經驗豐富，性格也很開朗。過去，王濤常常聽他講業(yè)務，經過他巧妙的處理，難題最后都到完美解決。王濤抱著討教的心態(tài)，走向老陳身邊，在旁邊坐了下來。老陳看了王濤一眼，王濤熱情地跟他打招呼，接著就小聲地把那次不如意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了他。

老陳聽了王濤的敘述，知道他碰到了困難。通常，人們都是按照自己的生活經驗來處理問題，認為自己從實踐中得來的經驗是處理事情最充分的依據?？墒?，一旦出現新情況，致使他的工作受到阻礙，他就往往感到無所適從。這時，他便希望求助別人，現在王濤正是這樣。老陳沉思了片刻。為了不妨礙別人看報，他就站起身子，隨后又拎起一只粉紅色的無紡布袋，和王濤走出了閱覽室。他們來到走廊盡頭，那里正好放有三把坐椅。兩個人坐好后，老陳瞧了王濤一眼，看到他襯衫的領子有點斜，就伸手幫他理正，過后，瞧著王濤凌亂的胡子，他不自禁地就皺起

眉毛。

“這樣，我就跟你直說吧?！崩详惽辶饲迳ぷ?，坦率地說，“我們的這個工作是經常要跟人打交道的。首先要互相尊重。其次，別人第一眼是通過外表來了解你的，人家不可能繞過外表來了解你的內心。要知道以貌取人很普遍，你胡子拉碴的，當然不會給人留下好印象?，F在不比過去了?！?/p>

老陳眨了眨眼睛，繼續(xù)說：“如今大家普遍富裕了，價值觀當然也要提升，原來可以隨隨便便、無所顧忌的現在要重視和講究了。原本一般可以過得去的事情，現今要求做得精致。原先是平凡而普通的，現在要求盡量達到優(yōu)美和高雅。所以，大家都積極地追求生活質量的提高，就自然成為一件順理成章的事情。你可千萬不要小看穿戴，它可以直觀地呈現一個人的精神面貌和心理狀態(tài)?！闭f到這里，老陳停了下來，他從粉紅色無紡布袋里拿出一個保溫杯，喝了口茶。

這時，王濤微皺眉頭，好像在思考什么。

“其實，一個人做到裝束得體不是十分困難，花費也不是很大。只要不攀比，也不追求潮流，一個人完全可以根據實際需要堅持自己，忠于自己，取悅自己。簡約就是一種最好的時尚。關鍵是你要有這方面的意識，然后努力去做。”老陳繼續(xù)說。

聽到這里，王濤瞟了他一眼，又低頭瞧那只粉紅色的無紡布袋。

老陳立刻猜到王濤的想法，便微笑著解釋說：“當然，另外還應該要有一定的承受能力。”陳思明指著那個布包說：“我看報紙后，順路要到健身房鍛煉，所以布袋里放著運動服、保溫杯、浴巾、肥皂之類的東西。拎著這么一個大布袋到圖書館看報紙，給人的感覺確實有點拖拖沓沓，不像樣子。有時候還招來一些人的懷疑，甚至有人帶著輕蔑的目光來看我。可是，我并不在乎別人的看法，畢竟這無關緊要，我會根據個人實際情況，做到看報和鍛煉兩不誤。同時，為了減輕負擔，現在我整天只穿運動鞋，除了鍛煉，每天來回要走四個車站的路程?！边@時，老陳不說話了，用手推了推眼鏡架。

王濤送老陳下了樓梯，他瞧著老陳朝圖書館的大門走去。老陳戴著一頂米色的網球帽，穿著一件淺藍色的體恤衫，下身是一條全棉卡其色長褲，腳上穿的是一雙白色的牛筋底回力牌運動鞋，右手拎著一只粉紅色的無紡布袋。盡管老陳已經到了古稀之年，但是步伐依然很輕松，那勻稱的身軀顯得那么矯健，充滿活力。

送走老陳，王濤再回到閱覽室，在寬舒的心情下翻閱了當天的報紙，又看了幾本雜志，不知不覺已經看了兩個小時，這時候，他的眼睛有點模糊了。于是，他走到閱覽室的門口，掀起塑膠門簾準備回家。他走下樓梯，拐了個彎，朝電梯門走去，邊走邊回想老陳說過的那些話，感覺自己長期形成的不良習慣一下子要改變過來有點困難。這時候，他已經來到電梯口。等了一會兒，電梯門自動打開了，他走了進去。以往，他從來不會注意電梯里的那面鏡子，今天他一反常態(tài)，眼睛有意朝光亮的鏡面瞅了一瞅。這一瞧，還真是不看不知道，看了嚇一跳！在這面大鏡子里，那張臉上竟然長滿茂密的胡子，確實是一副邋遢相！頓時，王濤覺得渾身難受極了。這時，電梯到了一樓停了下來，那扇門剛剛打開，出現一個空隙，王濤就側著身體，迫不及待地逃出了電梯門。

王濤從圖書館里出來，一陣涼風拂過，他吸到了一口新鮮空氣，過后，他感到清醒了許多。他腦子里閃出來的第一個念頭就是立馬去理發(fā)店。

從這時開始，王濤積極投身新生活，十分注重儀表，要求自己每天刮胡子、照鏡子，用手判斷臉頰是否光滑，檢查衣服穿得是否得體。如果發(fā)現頭發(fā)長了，就馬上去理發(fā)。他還經常修剪指甲，也注意自己的鼻毛，如果長了，就輕輕地用剪子修剪。從前，他認為護膚品和香水之類的化妝品是女士的專用品，跟他沒有絲毫關系，現在他覺得情況不一樣了，他不但關注這方面的事情，而且開始購買這些東西。他根據季節(jié)來選購衣服，還注意顏色要搭配合理，同時講究衣料質地、品牌。為了不給人家重復的感覺，他準備了幾套衣服，每天換著穿。另外，皮鞋也不可缺少。他經常給皮鞋上油，每次出門之前，他都要用抹布擦拭，保持它的光亮度。

王濤還觀察周圍的人，注意他們的衣著打扮、待人接物和談吐舉止。慢慢地，他逐漸習慣了新生活。另外，他還通過做生意弄清楚了商品經濟的相關理念。

在超市里遇見丁忍窮時，王濤已經很好地完成了生活方式的轉變。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王濤今天看到以前的同事，覺得肚子里有好多話想跟他說，然而，當他瞧見丁忍窮穿的那件襯衫把紐扣一直扣到領口處時，那些本來已經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他轉念暗想，覺得丁忍窮的文化程度比自己高，他根本沒有資格在他面前說三道四。況且，丁忍窮很會說話，自己哪里是他的對手！停了四秒鐘，王濤終于緩過神來。王濤皺了皺眉頭，立刻轉過話題，說起其他事情。忽然，王濤想起有要事需要處理，就跟丁忍窮告別。分別時，他們互相留下電話號碼以便今后聯系。王濤用右手在丁忍窮的肩上瀟灑地拍了兩下，便轉身推著購物車走了。

瞧著王濤推著裝滿貨物的購物車往人群里走去，那股香氣也漸漸散去，丁忍窮忽然覺得王濤走路的樣子也和以前不一樣了，渾身好像充滿生機。不一會兒，王濤腳上那雙引人注目的尖頭皮鞋就被其他鞋子淹沒了。丁忍窮收回眼光，不由得又回想起王濤先前瞅他腳上皮鞋時的目光，盡管只是一剎那，但是丁忍窮記得清楚，王濤的眼神分明帶著討厭之意。他對王濤實在是太熟悉了，兩人是在同一天進這個工廠的，認識已有幾十個年頭了。從前的王濤是一個頭發(fā)雜亂、胡子拉碴的人，在穿著方面比自己還要隨便，不修邊幅。記得有一次，天氣已經很熱，臨近夏天，可是，他還是穿著一雙棉鞋來上班，成為一個笑料。然而今天，他好像完全換了一個人似的，不僅舉手投足優(yōu)雅，連講話都很得體，使人感到輕松而又愉快，時不時給人一種新鮮感。丁忍窮抬起眼光，用力地眨了眨他那對不大的眼睛，過后，不自然地又抬了抬兩道淡淡的眉毛，心里感到十分別扭。他妒忌地想，這只能說明王濤的運氣好，再加上工作關系，在廠里做過供銷，參加了商業(yè)活動，條件得天獨厚，王濤才能“春風得意馬蹄疾”。

丁忍窮在計劃經濟環(huán)境里生活了很長時間，思想觀念比較保守，在他看來，過去自己的工作和生活都是預先擬定好了的，工作分配，生活需要憑票證領取，人人有份，不用過多操心。衣服式樣、顏色相對單一。一切都清清楚楚。同時，丁忍窮覺得過去的一切都是最好的。而現在的改革開放要他面對市場，他就很難理解和接受。至于還要搞什么商業(yè)經營，他壓根兒沒想過，認為個人進行資本營銷，那簡直是一種犯罪！除此之外，有件事情給他的觸動非常大。有報紙報道說，一個工程師利用休息日到外地去幫助別人解決技術難題，獲得相應報酬，結果那個工程師被法院判有罪。

突然，丁忍窮又想起王濤，想起他瞅自己皮鞋時的異樣目光，想起他嘴角微抿的樣子，這使丁忍窮感到格外不高興，覺得自尊受到傷害。他心想：穿著打扮只不過是表面的東西，縱然破舊一點，那又有什么關系呢？自己只不過是一個普通工人，一不做生意，二不跳舞，三不跟別人攀比。其實，他也清楚自己沒有能力和人家攀比，從理性角度來看，勉強相比，不僅很累，還很愚蠢。

然而，正當丁忍窮的情緒開始變得平緩的時候，不知道怎么搞的，他停著的那輛手推車突然被另外一輛手推車狠狠地撞了一下，使他那雙搭在車架上的手掌頓時感受到一陣震顫，丁忍窮頓時被驚醒過來。他回過神一看，發(fā)覺由于自己的疏忽，竟然把手推車停在走廊上，妨礙了大家正常的通行，使得這里的秩序亂套了。

當意識到眼前這個阻礙完全是他的緣故造成的時候，丁忍窮立刻感到有點不好意思，于是趕緊把他的車子推走，來到一個空間比較寬敞的地方。過后，他還是有點不放心，再扭轉頭，朝那個阻塞的地方瞧了一瞧，發(fā)現那里已經變得暢通時，才松了一口氣。這時候，有一個顧客推著一輛購物車，從他的身邊走過，只見那個人很隨意地往自己的空車里瞅了一瞅，又很自然地對丁忍窮腳上的皮鞋覷了一眼。這個人穿得干凈利落，整潔大方，看得出來，他的那身裝束分明經過一番打扮。丁忍窮眨了一下眼睛，心想盡管自己穿著一般，沒有他們講究，但是也應該過得去，就是腳上的那雙皮鞋臟了一點?？墒?，叫他無法理解的是，這個人的那道奇怪目光怎么跟先前王濤的那個眼神如此相像，幾乎一模一樣。他找不到原因，后來轉念一想，覺得大概只是巧合。當他給自己找到這么一個足夠的理由后，丁忍窮很快就把剛才的那個疑問忘得一干二凈。

丁忍窮抬起頭向前觀望，只見寬敞的超市里燈火輝煌，一排排貨架上整整齊齊擺放著各種各樣的貨物，真是琳瑯滿目。那些購物的人在貨架間走來走去，挑選自己滿意的物品，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容。他們身上穿的衣服就更加奪人眼球，款式各不相同，顏色也花花綠綠，好看極了。大多數人都穿皮鞋，款式很多，有新近流行的，有顯得很別致的，有用不同顏色拼接的，有過去曾經流行而現在已經落伍的。不過，這些皮鞋有一個共同點，就是清爽、光亮和干凈，行走在一塵不染、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給人一種舒服、愉悅的感覺，也使環(huán)境更加整潔、美麗。

當收回目光的一剎那，丁忍窮不經意地看到自己的一身穿戴，心里猛然產生一種自己不如別人的感覺，尤其是這雙皮鞋不但破舊，而且上面結滿灰塵，簡直和環(huán)境格格不入。一時間，丁忍窮覺得有點郁悶、有點慚愧，他不由自主地皺起眉頭，心想原先自己的思想不是完全符合當代社會現實的。

丁忍窮長期以來認為，自己工作穩(wěn)定，安分度日，今后自己退休了，女兒成年了，就可以頂替自己到廠里上班?？墒?，如今女兒已經讀大學了，工作不再是簡單的重復。原來，他覺得一切都是分配的，用不著自己操心，篤篤定定地過安穩(wěn)的日子。然而，現在很多人都下崗了。有的工廠關閉了，有的工廠搬遷了，有的工廠合并了，有的工廠部分停產，規(guī)?？s小了。更加離譜的是，有的工廠只有靠賣地來維持生存。

奇怪的是，如今社會涌現出很多新公司，新建了很多高樓大廈，出現了很多新工種和新行當，市場變得更加繁榮。生活物資不僅沒有減少，反而成倍增加，更加豐富，能夠充分滿足各個層次的需要。也許，一切改變丁忍窮也感受到了，但是他沒有把這些顯而易見的變化往深處想，只不過覺得房子多了、商店多了、汽車多了，給他的生活帶來很多便利。他跟大家一樣，錢袋子鼓起來了，日子也越來越好過，開始變得愈發(fā)自信?？墒牵辉敢庹暽鐣l(fā)展給他生活帶來的積極影響，因為他無法理解講究生活質量是社會自然而然發(fā)展的結果，依他看來，這只是一種表面現象。他總認為，一個人只要能夠吃飽穿暖，沒有憂愁，過得去就可以了。

正在這時，一位短發(fā)女士上身穿米色一字圓領的短袖體恤衫，下身著藍色瘦腿長褲，腳穿系帶的高幫黑皮鞋，從丁忍窮面前經過，朝東面的一個貨架走去，她個子不高，上身和下身比例適當，身材勻稱。她的穿著非常得體，盡管看上去年齡不小，但是眼睛依然發(fā)光，她藏不住購物的興致，藏不住愉快的笑容，藏不住對美好生活的憧憬，藏不住仍舊隱留在眉宇間的少女時代印記。她步伐輕快地走在潔凈、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那雙高幫黑皮鞋油光锃亮，在大廳的燈光下，忽明忽暗地閃爍不停，和商場環(huán)境非常協調，令人內心舒暢和向往。

倏然間，丁忍窮閃出一個念頭，希望像那位短發(fā)女士一樣，善待自己，于是他那本來很平穩(wěn)的心被觸動了。天平終于發(fā)生傾斜。他暗暗感到高興，眼珠不由來回打轉，他想改變自己，追求美好生活。從現在開始，他要跟大家一樣，積極發(fā)現和體驗生活，做一個真實、自由的人。那么從何處做起呢？丁忍窮微皺眉頭，他不由將目光移到腳下，那雙皮鞋沾滿灰塵，不僅令人討厭，也跟環(huán)境很不協調。他抿了抿嘴唇，暗暗對自己說：“就它了，就從它開始做起。”

丁忍窮這么想，接著他就真的這么做了起來。然而，丁忍窮在結婚前衣著都由他母親操勞。成立家庭后，一切自然又全是他老婆張羅。他平時沒有應酬，又不喜歡逛商店。在家里，他平常就是飯后洗洗碗筷，偶爾順便買些蔬菜，缺乏購物經驗?？墒?，現在丁忍窮興致勃勃地親自去買皮鞋了。他先到圖書館查資料，品讀別人的購物體會，開始意識到品牌的作用：可以保證質量，節(jié)約時間，少走彎路。

一個星期天的下午，丁忍窮來到一家皮鞋店。他一踏進店里，冷不丁感到有點不自然和陌生，然后他就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的情緒穩(wěn)定下來。接著，他抬起眼光，迅速地向四周掃視一下，看見店里的一排排貨架上整齊地擺放著各式各樣的皮鞋，弄得他有點眼花繚亂。他直接來到專門賣男鞋的區(qū)域，找到他想買的那個牌子，然后從那個品牌的鞋子中挑選了一雙他喜歡的款式，試穿后覺得滿意就買下了?；丶彝局?，他又順便買了一瓶防水鞋油。到了家里，他開心地哼起一首圓舞曲，找來一塊舊布，先擦凈皮鞋，然后將鞋油均勻地涂抹在鞋面上，等到牛皮鞋面吸足鞋油，他用鬃毛刷子刷了一遍，再用舊布擦拭，這雙皮鞋看上去更加锃亮。

第二天，丁忍窮便穿著新皮鞋去上班了。走路時，他明顯地感覺今天跟以往有點不一樣，原因是他現在腳上穿的這雙皮鞋，是在沒有其他人指點的情況下憑著自己的主見而買來的。除了在精神上感到購物的那種興奮和昂揚之外，丁忍窮還在購物的過程中感受到生活的美好，領悟到人不只是為了生存，還可以享受物質的豐富多彩，體會到購物的舒暢心情。對人來說，這樣的需求又是那么普通、尋常。

突然，一陣和風透過梧桐樹的枝葉拂面而來。丁忍窮猛吸了一口空氣，然后抬頭向前瞧了瞧，只見天空一片蔚藍，大地鋪滿陽光，格外鮮明和耀眼。太陽照亮了那些樹干長滿疙瘩的梧桐樹，照亮了鱗次櫛比的沿街商店，照亮了閃閃發(fā)光的玻璃櫥窗，照亮了櫥窗里那些適合市場需要的新產品，照亮了熙熙攘攘的人群，照亮了他們花花綠綠的衣衫，照亮了平坦的柏油路，照亮了那些川流不息的車輛。當然，最主要的是，丁忍窮感覺到陽光同樣照亮了他和那雙嶄新的皮鞋。

這時，藍天上出現一朵心形的白云，隨著時間的推移，那個“心”字變得越來越清晰?！罢媸翘昧?！”丁忍窮眨了眨眼睛，對自己說。他的心態(tài)正在發(fā)生變化，對現實看得越來越清楚了！那雙新皮鞋踩踏在深褐色地磚鋪就的路面上，發(fā)出清脆而又悅耳的響聲，一股甜甜的滋味自然地從他心窩里流淌出來。頓時，丁忍窮覺得自己擺動的兩條腿十分有力，充滿彈性，連腰桿也挺了起來。他斜眼瞅了瞅那些從他身邊走過的路人，發(fā)現他們向他投來注目的眼神，他心里暗暗高興，感到這些目光是那么的自然、那么的真實，而這僅僅是因為他在生活中做實實在在的自己，這時，他忽然想起王濤，覺得如果他現在出現在身邊就好了。

不久，丁忍窮來到馬路的轉彎處，這里有一家食品店。突然，一只麻雀從沿街的一棵粗壯的梧桐樹上飛了下來，它在地上尋覓食物。為了不驚動它，丁忍窮就放慢自己的腳步。可是，那只小麻雀一邊尋找食物，一邊警覺地不時抬頭觀望，它看到有人逼近，就自動躲開，最后，當它覺得有危險逼近，就立刻扇動小翅膀，“嗖”地飛了起來，迅速回到那株枝葉繁茂的梧桐樹上。丁忍窮對著麻雀飛去的方向瞧了一眼，微微擺了擺頭，然后無奈地笑了笑。

正在這時，一個人從食品店里出來，他手里拎著一大包食品。丁忍窮感到這個人經過他身邊時，對自己的腳上瞅了一瞅。不過，這次丁忍窮并沒有在意，因為他已經意識到了，人們的這種自覺或不自覺的行為極其普遍，目的無非是通過表象來初步評價他人。鞋子是最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可恰恰又體現出一個人最真實的形象。丁忍窮已經開始順應社會發(fā)展趨勢，注重穿著打扮。無論是穿衣戴帽的搭配，還是顏色和式樣的搭配，都很和諧。

忽然，馬路上傳來汽車的鳴笛聲，丁忍窮抬眼看去，一輛貨車正在迎面駛來。丁忍窮又想起那次和王濤見面的情景，轉念暗想，今天回家該給王濤打個電話，約他出來見個面，到時候跟他好好談談市場、談談商品、談談生活。然后，他眨了眨眼睛，覺得還應該順便問問，如何才能買到一雙價格便宜又實惠的皮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