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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會每次都這么好運(中篇小說)

2019-09-05 04:58簡媛
啄木鳥 2019年9期
關(guān)鍵詞:阿星林果

簡媛

不能找來路不明的人,要是僅僅找個做衛(wèi)生的鐘點工或者管道疏通什么的還可湊合。沒有固定住處的人也應有勞動的機會,可我們家是想找?guī)Ш⒆拥娜?,那太不安全了。不能找人品不好的,保姆虐待孩子的事情已不新鮮,這點不能不防。也不能找有不良嗜好的女人,比如愛打牌、喜歡抽煙嚼檳榔的。干活慢點兒不要緊,人老點兒丑點兒不要緊,最重要的是人善。

半年前,林果和滿輝討論找保姆的事情。林果說樓下的艾姨家請了個三十五歲的保姆,保姆自己也有兩個孩子,她干活心不在焉不說,還經(jīng)常提前走人,稍微遲一點兒就擺臉色給主人看。艾姨為討好保姆還不時送小禮物給她,家里吃不完用不了的東西時常讓她帶回家,即便這樣,遇到艾姨有事外出,她照樣不會幫她多照顧一會兒孩子。滿輝說自己在外地工作,常年不在家里,這一點找保姆時尤其要考慮。他還說,最好找五十歲左右的女人,這個年齡段的女人,孩子已經(jīng)長大,孫子還來不及生出。林果起初覺得滿輝很貼心,但他后面的話讓她心里不舒服。她甚至覺得滿輝歧視有孩子的女人,她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她突然覺得滿輝和他母親是一類人,都是利己主義者,從來只為自己或一個與自己相關(guān)的小集體服務。

星期一上午,林果和滿輝去了全市最好的家政服務公司。

小毓是個敏感脆弱的男孩兒,人們看見他的樣子,不是在生氣,就是在哭。他不吃米飯,也拒絕各種水果。去幼兒園報到那天,老師說這里不收三歲以下的孩子。林果懷著羞愧的心抱著小毓奔赴另一家幼兒園時,眼里噙滿淚。她如此急于把這個任性的孩子放到一個自己看不見的空間里,只是期待因為分別而再見面時出現(xiàn)奇跡。三年來,她一天也不曾離開過孩子。在背后,朋友們已經(jīng)在議論,有的說她頭發(fā)枯得像秋天的稻草,有的說她臉色黃得像肝炎病患者,還有的說她再也沒有昔日?;ǖ哪?。林果總是裝作什么也沒聽見,也完全不接受滿輝建議去家政服務公司找個保姆來照顧孩子的想法。她覺得把孩子交給別人來照顧只會讓自己更加無所事事,她不想成為那個在街上閑逛的女人,更不想成為那個只會泡美容會所逛商場的女人。她唯一的野心只是希望小毓能多吃幾口飯。滿輝又高又壯,林果從小體弱多病,她懷疑是自己的基因造成了孩子的境況。

再次懷孕并非意外。林果不相信自己和滿輝生不出一個健康的孩子,滿輝更是求之不得,他甚至想過放棄眼下的工作回到林果身邊,可他的公司剛中到一個五千萬的大標,他幾乎整日整夜都在公司里度過。他知道,妻子正在為這次的妊娠做著全面充分的準備,他們都在期待一個健康美好的新生兒的誕生。

未來的生活會是什么樣子,她從來沒有想過,或是根本就不愿意去想。第二個孩子的降臨會讓原本并不稱心的生活變得更加復雜:生病、看醫(yī)生、做家務……滿輝有能力為這一切埋單,可你的才華會慢慢被這樣的日子消磨掉。好友阿星提醒林果這些時,還翻出她參加全國征文大賽時的照片。對比加劇了林果的失落,她開始失眠、焦慮,開始討厭去公共場所。小毓的任性讓她覺得不可理喻,胎兒健康生長的跡象也讓她產(chǎn)生不了喜悅。她只想一個人待著,有時又想對滿輝咆哮幾聲。誰把美好的我生吞了?她在心里問自己。

她開始抱怨?jié)M輝,尤其夜里,只要接到他的電話,一開口就對他抱怨小毓總是大哭大鬧,抱怨自己沒有朋友,抱怨生活過得沒有滋味。意識到自己說得太多,強迫自己停下來讓他說時,他說他的工地今天開工,當他在工地上鏟起第一把土,眼前即浮現(xiàn)人聲鼎沸的場景,幾年后,這里將是高樓林立。她委屈地說,總有好事在等你。滿輝則會反駁她,說他更愿意守在他們身旁,老婆孩子熱炕頭。這樣的談話總是在滿輝那邊傳來甜蜜的鼾聲中停止。那是勞累了一整天的人的睡眠,他應該好好休息。她卻獨自沉浸在失落中,想到自己第一次獲得某個文學獎的樣子,當時滿輝給她拍了照片,就在頒獎的那棟高樓前,她的臉上寫滿自豪與快樂。

幾乎要認命了,有好長一段時間,她隨波逐流。有時滿輝問起她是否快樂,她總是講些與小毓有關(guān)的事,或是在游樂場、幼兒園門口聽到的陌生女人之間的談話,或是去超市路上聽到的笑話??伤龓缀醪徽勛约海恢獜哪奶炱?,她害怕見到熟人。收到吃飯邀請,她毫不猶豫拒絕。她甚至不接朋友們的電話。對于試圖和她搭訕的女人,她更加小心,她從來不會輕易去相信一個女人的贊美。她們明明剛剛說出羨慕她現(xiàn)在生活的樣子,轉(zhuǎn)而又抱怨工作太累、應酬太多、沒有更多的時間陪孩子。她們的偽裝并不高明,她們的得意也顯而易見,在這時,她恨不能有陣風能刮走這些聲音。她尤其害怕和陌生人相處,他們總是在問了她的工作后,就轉(zhuǎn)而談論與家庭有關(guān)的話題,仿佛這樣是對她的一種尊重或是遷就。

一定是上帝把你送到我身邊來的??匆姲⑿菚r,她心里閃過這樣的念頭??砂⑿遣铧c兒沒有認出她來:穿著寬松的休閑服,頭發(fā)隨意綰在腦后,一雙平底帆布鞋剛好被經(jīng)過的小車碾起的泥水濺成了花臉。她站在游樂場的蹺蹺板前,因為小毓用力過猛差點兒把坐在另一端的小女孩兒拋到地上??尚∝共宦爧寢尩膭窀妫噲D和對方家長一起強行制止小毓。她把小毓抱下來時,他掙脫她躺在地上大哭大叫。她起身,發(fā)現(xiàn)一個女人正沖著自己微笑,認出對方是阿星時,差點兒因為驚喜發(fā)出尖叫。她一邊和阿星攀談,一邊把手伸向小毓,一切盡在掌握之中的樣子??尚∝瓜袷枪室夂退凑{(diào),哭鬧聲更大更激烈。她不停地去整理頭發(fā),或許阿星已經(jīng)注意到那些浮在她頭發(fā)上的白屑。昨晚本來是要洗頭發(fā)的,她有些懊惱。阿星似乎什么也沒有注意到,她說她從衛(wèi)校畢業(yè)后去了南方,剛回來不久,準備在這座城市找份工作安定下來??磥硭l(fā)展得并不像她表面看起來那般得意,林果悄悄在心中和她做著對比。慢慢地,她在交談中占據(jù)了主導地位,她告訴阿星,這是一座有得有失的城市。小毓持續(xù)不斷的哭聲讓林果感覺尷尬,為了讓他能夠安靜下來,她甚至希望身邊突然來個賣棉花糖或麥芽糖的,雖然她平時并不會輕易讓孩子得逞??纱藭r,任何能讓兒子安靜下來的東西她都需要。

阿星似乎對孩子更感興趣,她問林果什么時候生二胎,林果覺得她們的友誼又回來了,回到了無話不談的往昔。

剛過凌晨四點,路燈還沒熄。從單身公寓的窗口往外看,環(huán)衛(wèi)工人已經(jīng)開工,掃地的聲音擦著地,想盡量壓住被風吹起的樹葉。風刮了整整一夜,在各種樓道里咆哮,又如鞭子一般抽打著大樓的墻面和窗戶。阿星喜歡看住在公寓對面的那戶人家——一幢年代久遠的老式別墅,周圍是個藤葉交錯的小花園。三天前,有對中年夫婦在這里安下了家,一看就不是本地人。周末,孩子們在花園里蕩秋千,夫婦倆清理花園。阿星很想知道,他們從事什么工作,他們的孩子由誰照顧。

可能是睡得太少,她感覺渾身昏沉無力。為了省錢,她特意租了只有一間房的公寓,既是臥室又是客廳。她討厭每天早上一起來就要合上沙發(fā)床,然后把它推到東面緊挨著墻擺放。她在一張又矮又小的茶幾上吃飯。被膠帶捆得嚴嚴實實的紙箱上罩一塊蠟染方巾,上面擺放著一個鏡框,一個十歲女孩兒的照片成了這里唯一可以窺見阿星從前生活的物件。照片里的女孩兒是她自己,那年,她母親死了。

她很小心地揭起紙箱上的膠帶,從里面一件一件往外掏,小心地鋪在沙發(fā)上:黑色的蕾絲連衣裙、米色與金色相間的針織開衫、黑色的連體長襪、米色的風衣,又從門邊鞋架上的鞋盒里取出一雙黑色的高跟鞋。衣服裙子都是三年前買的,款式有些老氣,可都只穿過一次,所以現(xiàn)在看起來還很新。鞋才買不久,是時下正流行的方跟尖頭的款式。她蹲在鞋架邊,取出護理鞋面的工具,將米色的圓形海綿片壓在黑色的皮鞋專用護理膏上。她動作輕緩,猶如懷著使命,小心而準確地擦鞋,甚至為沉浸在這樣的執(zhí)著里而心生歡快。

很快,手指就被鞋油染成黑色,但她并不焦慮,因為時間充裕。洗完手后,她打量著鏡中的自己,實在太貴了,那頭泛著栗色的卷發(fā)幾乎花掉她一個月的生活費。她換好衣服,化好妝,紫色的眼影讓她顯得精神許多。

約定的時間是十點,她七點就出門了。她知道,去林果家得先步行十分鐘,再乘地鐵到六一門站下車需二十五分鐘,然后換乘公交車至水廠下車需十五分鐘,再走五分鐘的路就到了??伤褂帽绕綍r更快的速度向地鐵站走去。在地鐵上,看到坐在對面的男孩兒——穿著校服,身子仰靠著車廂,頭歪向一邊沉睡。車每到一站,她都想起身叫醒他,非常擔心他會坐過站。

六一門到了,對面的男孩兒還在睡夢中,阿星最終什么也沒說,徑直下了地鐵。到了公交站,一個手端紙杯的男人不小心撞到她身上,豆?jié){跳出紙杯,濺在她的風衣上。她想對他吼,你為什么這么不小心?可她忍住了。

到達林果家樓下時,才八點半,還能在樓下的早餐店吃一碗牛肉米粉。她特意選在靠門的位置,因為從那里可以看見進出小區(qū)的人。坐在她對面的小情侶,你喂我一口粉,我喂你一勺湯,羨慕的同時她也不自覺地開始在心里打撈過去,可回憶只會讓她痛苦。她付了錢,走出早餐店,一眼看見向這邊走來的林果和小毓。

昨夜林果有些不舒服,她沒敢給滿輝打電話??匆姲⑿菚r,林果一只手撫在小腹上,一只手拉住阿星的手說:“我忘記帶孕檢手冊了,你趕緊幫我去樓上取一下,就在進門的鞋柜上。我在這里等接小毓的園車?!闭f完,林果從手提袋里取出一串鑰匙,指著左邊那棟高樓說,“我家住601?!?h3>三

“阿星真是我的救星!”林果給滿輝打電話時,已經(jīng)查出自己有流產(chǎn)征兆,需要臥床一個月。

“她要是能一直陪在你身邊該多好?!睗M輝這樣說時,林果已經(jīng)有了打算,其實,她在那次偶遇阿星后就想好了。她尤其強調(diào)那次她努力想讓小毓安靜下來時,是阿星的聲音吸引了小毓?!拔覀兊奶炀€寶寶來了……”小毓開始爆發(fā)出笑聲,阿星繼續(xù)把游戲玩下去,在公園,在樹林,在湖邊。林果覺得兒子比她更喜歡阿星,快分手時,她問了阿星的家庭情況,阿星說丈夫死了,沒有孩子,現(xiàn)在是了無牽掛。

林果從醫(yī)院回來那晚,睡在散發(fā)著清香的床單上,她簡直懷疑眼前的一切是否真實。阿星的存在已經(jīng)是不可或缺的了,她不知該如何開口懇求她留下來。她曾經(jīng)聘請過保姆,第一位是個身材矮小的姑娘,初次上她家就一個勁兒地討好滿輝,那副奉承的樣子讓人懷疑她的動機。然后是老家過來的中年女人,頭發(fā)灰白,身材肥胖,嗓門兒超大,時刻都在強調(diào)自己有十多年的從業(yè)經(jīng)驗,很喜歡孩子??伤粫眉亦l(xiāng)話交談,且整個房間里只有這個女人的聲音,滿輝與小毓都躲進她看不見的地方了。

接下來的日子,阿星很自然地進出林果家。她就像個擁有魔法棒的仙女,所到之處,煥然一新:堆積在臥室地板上的衣帽鞋襪全都回到原來的位置;散亂的玩具也都一一收拾妥當;碗碟、臟衣服、攤在地上的雜志、堆在客廳茶幾上的過期食品、發(fā)霉的水果全不見了。

她擦拭過的地板煥發(fā)光澤,整理過的衣櫥、抽屜變得更寬敞,更加整齊。她打開所有窗戶,清洗窗簾,讓陽光灑進每一個房間。很難想象,小毓每天都能安靜地坐在餐桌旁等待食物,那個平時哭鬧著把食物推開甚至摔到地上的小男孩兒一下子不見了。林果承認自己廚藝糟糕,也沒有興趣去學習。阿星準備的飯菜,小毓每次都能吃得一干二凈,甚至還會用舌頭舔著碗底說“還要還要”。林果在微信朋友圈發(fā)小毓狼吞虎咽的視頻,朋友們像是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般圍觀點贊,這時候,她也不忘驕傲地說:“這一切都歸功于我的好朋友阿星。”

小毓是個很難相處的男孩兒,他喜歡用哭鬧來表達情緒,像個隨時準備戰(zhàn)斗的人,即便在大街上,他也會對阿星拳打腳踢,甚至俯身趴在地上,將整張臉貼著地面。阿星試圖和他溝通,他卻哭鬧得更加厲害,想讓阿星感到難堪。然后,他會偷偷探出頭來看阿星,待他察覺出阿星準備看向他時,他又迅速看向別處。有時還故意高聲地和地上的螞蟻對話,像國王呵斥將士般訓斥它們,罵它們愚笨。她看出來了,這是個內(nèi)心極度自卑又控制欲極強的孩子。他也有害怕的時候,當阿星假裝向他相反的方向走去時,他就害怕了,于是,他會追上去,撲進阿星的懷里,哭喊著哀求她不要離開他。這時,阿星就會給他講故事。像是一種約定,每天去幼兒園的路上都講,天天如此。故事里并沒有復雜的情節(jié),人物也屬于同類——失蹤的男孩兒、變成怪獸的王子、關(guān)在黑房子里的孤兒、食人花里鉆出的城堡……小毓不再哭鬧,他安靜下來,有時也會著急地想知道結(jié)果,好像故事里的人物和他同處一個世界,所有人的命運都和他相關(guān)。仿佛早就背熟了似的,阿星講這些故事如同說她的身世一般自然。

阿星就像在這里長久住過的人,她熟悉一切。她為她按摩,為她梳理頭發(fā),有時唱些在學校時共同哼唱過的歌曲,還經(jīng)常追憶同窗時光:她們一起報名參加學校排球隊,在看見教練抱著那個長腿女孩兒在公園里啃嘴后,她們雙雙退出了球隊。春天,她們一起去學校對面的山上采回大捆的映山紅,用塑料水桶裝著擺在宿舍走廊的護欄上,某些男生會把這視為呼喚愛的信號而對她們發(fā)動進攻?;貞浟钊擞辛酥胤敌@的親密無間,林果真希望阿星能一直待在她身邊,真希望她們是一家人??伤袧M輝,有小毓,有肚子里的孩子。阿星呢?她有什么?

林果一直不愿去想,在學校時,她們同時愛上了一個男孩兒,雖然林果最后也失去了他。她一度以為自己從此也失去了阿星這位好友,可阿星依舊像讀書時一樣,只要林果需要,就不拒絕她。林果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陷入泥潭的人,死死地將眼前的繩索往泥漿里拖。這種念頭讓她陷入深深的自責,她覺得這不公平,她得好好和她談談,至少也得談談報酬。

不再需要臥床養(yǎng)胎的那天,天邊剛泛白林果就醒了,如同剛剛學會走路的孩子一般興奮。她穿上新買的高腰大擺連衣裙,踩著輕盈精致的平底紅皮鞋,讓阿星拉著她原地轉(zhuǎn)了一圈?!澳惚忍璧拿餍沁€美?!卑⑿怯芍缘刭潎@。林果笑得有些羞澀,她今天要去參加一個文學頒獎大會,她心想,我就這樣走了,阿星會不會也走了。阿星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在她即將走進電梯的那刻,沖上去擁抱她說:“別擔心,放心去吧?!?/p>

只有在午夜的時候林果才會寫作,有那么一段時間,焦慮與空虛讓她陷入空前的創(chuàng)作狂熱。滿輝常說她把寫作看得太重,他擔心她的身體,擔心午夜寫作會影響第二天帶孩子。她努力不去想孩子,努力不讓孩子干擾到自己的創(chuàng)作,她甚至想讓小毓繼續(xù)回到她的肚子里。

現(xiàn)在好了,一切都過去了。林果站在領(lǐng)獎臺上時,腦子里閃過的最直接的念頭是,幸好阿星來了。

領(lǐng)獎回來后,林果邀請阿星去附近的清吧坐坐。林果點了一杯果飲,阿星要了一扎啤酒。她們說頒獎現(xiàn)場的事,可很快,她們又開始追憶起衛(wèi)校時光。她們的室友小汪寒夜在寢室的塑料盆里撒尿,可憐的奇奇在面試前一天晚上說的可笑的夢話。阿星喝了很多,她有些醉了,說她不想回到自己那又破又小的房間,反正沒有人等她。在這里不同,有林果,有小毓。

“一如往日,我回到了家。你卻離開了我,不再回來,我獨自睡去,會把眼淚藏起……”清吧里正播放克羅德·法蘭索瓦的《我的路》,作者寫這首歌曲時,剛剛和他的前女友分手,所以這首歌的曲調(diào)非常哀怨。在林果和阿星聽來,說的卻是她們的當年。

林果沒有心情再去追問阿星當年離開她去了哪里,她的心早已錘煉成鐵。而此時,她看到了自己的軟弱,她需要阿星,家里的一切都需要阿星。她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想要說點兒什么,比如,每個月給你多少錢比較好,留下來是你心甘情愿的嗎?我這樣做是不是太自私了?

林果不敢告訴滿輝,有時,看著阿星和小毓,她會感到羞愧。原本是母親應該做的事情,她卻把它推給了阿星。當一個不算邪念卻足以遭人唾棄的念頭閃過腦際時,她發(fā)現(xiàn),她獲得真正的幸福的時刻,竟然是沒有小毓和滿輝的干擾之時。她看見了另一個自己。

從衛(wèi)校畢業(yè)后,阿星回到父親身旁,在一家月子中心當護士。好像天生就會換尿布、備奶瓶,她第一次將孩子從床上扶起時,手墊在嬰兒脆弱的脊柱下,沒有一絲初次操作的慌亂。她給他們洗澡時,一只手從孩子的后頸橫過,堅定地抓住他們的肩。嬰兒的啼哭聲、笑聲充盈著她的芳華,成了無法磨滅的記憶??吹剿龑雰喝绱讼矏郏伦又行牡呢撠熑硕几械胶芨吲d,覺得她充滿母性,具有這個時代青年女性罕見的獻身精神。

她十歲時,母親就走失了,父親孤身一人帶著她??伤麄儍扇瞬⒉灰虼硕鼝郾舜耍赣H不喜歡她的聲音,只要她一開口,就仿佛在暴露他不為人知的隱私。但她一回家就總是忍不住要說話,她害怕安靜,仿佛這樣會有一些不好的事情降臨。

隨著逐年老去,阿星的父親變得愈發(fā)尖酸、刻薄。每天下班,他必須花一兩個小時,抱怨單位里的這個或那個同事。如果他說的是真的,那他口中的那些人不是想偷他的東西,就是嫉妒他,甚至想謀害他。他退休以后脾氣變得更加暴躁,他看不得別人的成功,否定他人身上的任何優(yōu)點。他甚至因為一個餐館服務員不小心把他點的面寫成了粉而投訴,賴在那兒一整天,直至服務員被罰一個月工資才罷休。他就是想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吹绞煜さ娜讼聧徎蛘咴庥霾粶y,他就會哼著小曲喝兩杯。

他曾輕蔑地對阿星說,一個待嫁閨閣的姑娘,怎么會去伺候別人坐月子,怎么會去拾別人孩子的屎尿,只有老女人才干那樣的活兒。如果說順從是孝敬父母的一種表現(xiàn),那她的這一特點應讓她父親感到驕傲??沙?,他一直對她的窩囊感到憤怒。他不停地給阿星提建議,你只需照顧好孩子,給那個躺在床上的女人削蘋果、端茶水是額外的。他們給你小費了嗎?如果不付你錢,你一分鐘也不要多干。

去有錢人家做鐘點工,多做幾家,比這來錢快多了。她不知道父親改變觀念為什么這么快,直到接到派出所的電話,她才清楚,父親不僅參與地下非法賭博,還經(jīng)常去一個寡婦家。為了討好寡婦,父親給她買了手指粗的黃金手鏈,還有戒指。

那是一個周日的中午,他們在一起吃飯,阿星發(fā)現(xiàn)父親的臉色蠟黃,嘴唇灰白,眼神暗淡無光。那天她做了羊肉燉蘿卜,可父親吃到第五口就吐了,成噴射狀。她知道情況已經(jīng)很嚴重,知道他的大限將至。她卻安慰他說,不是很嚴重,不要太擔心。她不停地說,是自己在羊肉里放多了辣椒,所以湯很辣,還自作主張說這是過度刺激引發(fā)的嘔吐??粗赣H汗涔涔的臉,她感覺他的恐懼像個即將要撐破的氣球??伤耘f不停地說啊,說啊,也許,她若是停下來,可能會聽見父親用微弱的聲音乞求她幫他叫救護車??伤贿吺帐巴肟辍⒉磷?、拖地,一邊不停地說。等她回過頭時,發(fā)現(xiàn)父親斜倚在沙發(fā)上,眼睛直直地盯著地板,口角有血。

父親死了,就像秋天那片枯藤上的敗葉?;鸹翘煜铝吮┯?,天地間一片昏沉。阿星抱著骨灰壇站在天地間,任雨水抽打。

回到家時,寡婦正站在她家客廳里指揮人清理家具?!澳愀赣H賭博輸了,在我這里借了錢,他早就把這房子抵押給我了?!彼龘u頭說不可能?!鞍准埡谧?,你看仔細些?!惫褘D伸出的手指上戴著黃金戒指和手指粗的手鏈,她認出來了,是她陪父親去老金店買的,父親說到時給她作陪嫁??筛赣H看不上她領(lǐng)回家的任何男人,他不是說她眼光太低就是說她眼光太高,直至傳言她和父親亂倫,所有男人都遠離她。她現(xiàn)在才知道,他不是覺得那些男人不好,而是根本就不想放她走。

她收拾好屬于自己的衣服,把母親的舊照裝進了箱子。要不要做些什么?她取出父親生前用過的打火機,輕輕按下。她想,盡管寡婦就在外面,可只要她往地上倒些液體,丟下打火機,火苗就會躥起來。從窗簾開始,一路從這里蔓延到整條老巷,甚至整個社區(qū)。她生命里的大部分記憶就這樣化為灰燼。她并沒有因此絕望,她只想就這樣站在火光前,一動不動,見證它一寸一寸吞噬她的記憶,吞噬她那充滿陰霾的童年,吞噬因為父親常年棒打母親造成母親失魂走失的痛苦,吞噬她為了躲避父親的怒火、鄰居的譏諷而走過的那些漫長的巷道,吞噬她沒有愛情的芳華。

可阿星拖起箱子,連看也沒看寡婦一眼,走了。“你最好走遠些,你父親還欠了地下賭場不少錢,他們很快會四處打聽你的。”寡婦追著她喊,像是用更大的力氣驅(qū)趕她。

路上的行人,來來往往,似乎都有確定的去處。當天晚上,她睡在月子中心旁邊的快捷酒店。窗外,風雨砸在窗上,用力很大,在這樣的聲音里,孤獨爬上她的臉、她的頭發(fā)。她感覺自己迅速老了,雖然離二十六周歲還差四個月,可她能感覺到自己已經(jīng)老成了秋天枯藤的樣子。她聽到了開裂的聲音,來自她的皮膚,它不再是幾個小時前存在于她身上的那些柔軟堅實的皮膚了。這些東西所呈現(xiàn)的輪廓都還是原先的樣子,可實質(zhì)已經(jīng)被摧毀。

明天就離開這里!考慮去哪里時,她想到了林果。

滿輝回來那天——阿星仿佛迎接一場新的考核——家里像過節(jié)一樣。阿星從林果口中得知,滿輝喜歡吃他家鄉(xiāng)的回鍋羊肉、黃燜雞和糟辣兔,她需要一個下午的烹飪時間,而小毓就在廚房里她的身旁玩耍。林果與滿輝去接滿輝的父母過來共進晚餐,兩位老人在離城五十公里的鄉(xiāng)下買了一棟舊宅,準備在那里安享晚年。

阿星整理房間,插花,布置餐桌。她從城市的最南端跑到最北端的生鮮批發(fā)市場,挑選最好的兔肉、土雞和羊肉。香料也買好了,二十種形狀各異的中草藥,一一用碗碟裝好,逐個擺在廚房的操作臺上。切好的雞塊經(jīng)過香料浸漬呈現(xiàn)黃色,煮回鍋羊肉的湯已經(jīng)熬制好,制作糟辣兔的重要輔材——糟辣椒,也已經(jīng)備好。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她感覺自己成了這里的主人、這里的女王,操作臺上的所有都成了她可以掌控的千軍萬馬。阿星抱著小毓在廚房里轉(zhuǎn)了一圈,突然產(chǎn)生一種莫名的痛苦,她的幸福取決于他們,即使她喜歡這里的一切,她希望留在這里,屬于他們,被他們需要,但最終還是會離開他們。

滿輝進屋時,黃燜雞正異香撲鼻,他張大嘴巴,一副垂涎三尺的樣子。她報以羞澀的微笑,說:“吃了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

吃飯時,滿輝端起酒杯,覺得一切都在向他綻放微笑:妻子保胎成功,阿星簡直是上帝派來解救他們?nèi)业南膳?,他的事業(yè)也正風生水起。我必須抓住機會,他在心里默念,然后第一個敬阿星,他看著她,一臉迫切地說:“希望一切還不算太遲,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們家的成員。”

今天的晚飯有些晚,小毓提前吃好了。阿星沒吃兩口,就陪著小毓進了他的臥室。她將孩子擁抱在懷里,撫摸著他柔順的頭發(fā),聽他自言自語。餐廳里不時傳來歡愉的笑話,她想?yún)⑴c其中,可她感覺出了小毓的孤獨,不忍心把他一個人留在這里。她起身進了臥室的衛(wèi)生間,在鏡子里仔細地打量了一番自己,她從來不化妝,可她能感覺出,滿輝見到她時的驚喜里有一部分是因為她的臉。林果是衛(wèi)校里公認的?;?,站在她身旁,阿星立馬失去了光彩。那個男孩兒并非先認識林果,阿星和他好了快一個月時,才小心翼翼地將他介紹給林果。他消失近一周,出現(xiàn)時,站在林果的身旁,兩人的身子緊緊倚在一起成了無法拆分的墻?;貞涍@些,只會加劇阿星的痛苦。她不確定,她和林果的友誼是否真的回來了,或許他們只是需要一個能干的保姆,至于是否是她,其實不重要。又或許她阿星依賴的也不是從前的友誼,而是一個可以讓她安身的地方。

小毓仿佛一個被遺忘的角落,或許因為她陪在他身旁而讓大家心安理得,大家都沉浸在當下的和諧里。阿星決定變些花樣來逗小毓開心,她問他愿不愿意玩警察抓小偷的游戲,小毓說他要當警察。阿星會臨時編排劇情,她利用房里現(xiàn)有的擺設設置情景,她還讓小毓假想把她關(guān)在牢房里的心情。玩到一半時,小毓就倦了,她問他要不要換成別的游戲,例如躲貓貓。這個游戲不需要編排,也沒有角色之分,誰能最先制造驚喜,誰就是游戲的贏家。小毓很快消失了,阿星明白游戲已經(jīng)開始,她故意壓低嗓音,讓自己儼然一個巫婆。“小毓,你在哪里?小毓,你可得當心,我來了。我看見你了?!?/p>

小毓竟然經(jīng)得起這種考驗,他一直待在衣柜里不出來,哪怕阿星故意用古怪的聲音恐嚇他,用顫抖的聲音哀求他。他蜷縮在一堆冬衣后面,從沒有關(guān)緊的柜門縫里觀察阿星的神色。很快,阿星就想到了衣柜,只是,小毓太機靈了,他很快又找到了新的藏身之處。有一會兒,阿星真的擔心小毓出現(xiàn)意外,這份惶恐簡直難以忍受,她開始用最溫柔的聲音哀求小毓出來。她說:“小毓,我要走了,你快出來。”小毓沒有答應,就像從房間里消失了般沒了蹤影。意外?當阿星想到這兩個字時,呼喚聲有意壓低了。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一個地方,她立馬明白了,那就是小毓的藏身之處。她不再喊叫,只是圍著小毓藏身之處轉(zhuǎn)圈,裝作沒有發(fā)現(xiàn)的樣子。她故意將一只腳踩在裝滿臟衣服的洗衣籃里,小毓開始發(fā)出難受的咳嗽聲?!拔乙鰜砹??!毙∝骨箴垺0⑿遣幌刖瓦@樣放棄游戲,她一把將小毓從洗衣籃里拽出來,重重地摔到床上。小毓被摔得眼冒金星,哭得很傷心,可很快,他發(fā)現(xiàn)阿星正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驕傲地看著他。這是真正的游戲,不同于他所熟悉的被大人敷衍的無趣、乏味的感覺,他意識到時,一股新奇的力量驅(qū)使他發(fā)出爆竹燃燒般清亮的歡笑。室外的四個人全招來了,酒精讓滿輝一臉通紅,他像個專制的指揮官那般發(fā)令:“所有人準備好,兩天后,我們都去大理度假?!?/p>

阿星知道,這是他們四個人商量的結(jié)果,可林果還有意沖上來,裝作驚喜的樣子抱著小毓和阿星,說:“這次我終于可以真正度假了。”

阿星微笑著,盡管她知道自己只是個保姆,等待她的除了他們每天每個人換下的臟衣臭襪,她還得時刻照顧小毓,可她還是很高興,因為他們沒有把她忘記或是排除在外。有那么一瞬間,她真的感覺自己已經(jīng)屬于他們,他們也已經(jīng)屬于自己。

天氣太好,阿星不得不收斂些,才能不讓旁人看出她的喜悅。她知道自己可不是來這里曬太陽、吃水果的,不是來這里過逍遙放縱的日子——每天晚上睡得很晚,白天給身子涂滿防曬霜,穿上長裙躺在酒店靠近洱海的陽臺上,裝作全世界都與自己無關(guān)的樣子。她之所以也能來到這里,是因為林果沒有找到比她更值得信任的幫手。雖然林果一次又一次提醒阿星,她也可以把這當成度假,但她心里有數(shù),如果她玩得太高興了,他們會感到不自在,尤其滿輝的母親。當他們都在沙灘的躺椅上休息時,她總是會讓阿星做些事情:阿星,你能不能幫我去把水杯取來;阿星,你的眼睛不要離開小毓……幸運的是,根本不需要她提醒,小毓總是守在她身邊,兩人幾乎形影不離。

第一天晚上,他們住南詔風情島的民俗酒店。一看就知道,這是家集風情與品位于一體的高檔民居。房間是林果訂的,都在二樓,滿輝與林果住202號房,阿星帶小毓住在他們旁邊的203號房,滿輝的父母,住在離他們較遠的209號房,說是這樣更安靜些。滿輝的母親原是省歌舞劇團的團長,退休不到一個月。兩位老人更像是來度蜜月的。阿星想到自己的母親時,眼角含淚。她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怪怪的感覺,不像是感動,更多的是委屈。

凌晨六點,阿星被鬧鐘喚醒,雖然睡眼蒙眬,但理智告訴她必須起床了。她要幫小毓洗澡,要清理昨夜換下來的衣襪。你并不是來度假的,她一遍一遍提醒自己。

酒店的前面有曼陀羅,阿星不自覺地在心里描繪它們:花妖異,果多刺,如蒼耳,類蓖麻。放眼看去,一大片綠茵茵,點點白花。母親死的那年,她在一個偏僻的山村誤食過曼陀羅,不過很快就吐了出來。唯一的記憶是舌頭、口腔完全失去知覺。那時,她多么希望腦子也失去知覺啊。

滿輝與林果卻像是來這里睡覺的,兩位老人一大早就出去了,說是要去拜訪本地的一位老友。小毓想去洱海邊玩沙子,阿星想去小島的中心城鎮(zhèn)走走,于是故意講些他喜歡聽的故事吸引他。他們沿著種滿火龍果和三角梅的街道往前走,在巷子的深處,在一株古老的榕樹身上,他們看見交錯盤纏的樹根被涂成五顏六色。聽到小毓的驚叫時,阿星確信他和她一樣,以為那些纏繞在一起的是一條伸著頭向他們爬過來的蟒蛇。她一邊奚落小毓是膽小鬼,一邊拽緊他的手慌忙往人多的地方走。

不知從何處涌出的孤獨鉆進了她的血管。她努力去看周圍的事物,看行走的人。她仔細地看,本地老人在路邊小攤上售賣用牛奶炸出的乳扇;三兩個騎著單車的本地人,正給客棧、廚房送菜送水;零星推著行李的外地來客顯出些欣喜與恐慌夾雜的情緒——風情島就這樣全屬于我們了?阿星有些恍惚的確幸。人呢?嘈雜擁擠的人呢?幾聲從民居小窗里飄出的音樂,是關(guān)于愛情的,帶著些凄美,在風中飄蕩的柳枝仿佛聽懂了,帶些嘆息的搖擺之意。所有的老宅小院,此刻真的清靜,如士兵般堅守崗位的只有一列原木色木牌,用桐油泡過,上面寫著:住房、咖啡、紅酒、茶飲、書吧、小憩、人民路456號。其他還有門口的銅錢草、竹節(jié)草。

轉(zhuǎn)道去洱海邊,阿星看見一個中風的老人,拄著拐杖,踮著腳尖,在原地踩著碎步——至少當時她是這么判斷的——待她整理被風吹散的劉海再看他時,卻發(fā)現(xiàn)他像一輛失控的小車般往前跑著。阿星也想失控般一個人奔跑著撲進洱海里,可小毓拽緊她,說想去玩沙堆。

阿星堆了幾座沙堡,她想把它們連起來組成城堡,可小毓總是不停地毀掉,她又耐心地重堆,小毓又毀掉。太陽照在身上暖暖的,風吹著也舒服,年輕的情侶或是三口之家騎著車從他們身邊駛過,小毓伸出手拉阿星:“走啊,星媽媽,我們?nèi)ヲT單車啊。”阿星沒有答應,她讓他再等一會兒。

“來,一起建城堡,好嗎?”阿星這樣說時,她已經(jīng)滿身是汗。小毓突然沖到城堡面前,他的小身子像個碾壓機頃刻毀了所有的城堡。阿星拉起他的手,可小毓拒絕站起來。她抓起小男孩兒的手腕,把他像片樹葉般從地上拾起來,又突然松開手,讓他重重地跌到了地上。

滿輝與林果醒來時才發(fā)現(xiàn)其他人沒了去向,尋到此處,恰巧看見剛才那一幕。林果沖向正在哭鬧的小毓,他趴到她肩上哭得更傷心了。她向阿星投去憤怒而失望的眼神?!拔也粫T單車?!卑⑿菄肃榱艘魂?,才吐出字,聲音輕得需要些耳力才能聽清。

滿輝一直沒有吭聲。林果把小毓推開些,對著他做了閉嘴的手勢。小毓開始嘲笑阿星:“太好笑了,星媽媽這么大了,連單車都不會騎?!卑⑿呛蜐M輝都感到尷尬,可他們的尷尬分明又是不同的。滿輝恨阿星,不會騎單車又不是什么丑聞,為什么要裝出一副殉道者的模樣,毀了他們美好的一天。林果做夢都沒想到,生活在城市的阿星竟然不會騎單車?滿輝牽著小毓去騎單車了,林果將阿星從沙堆上拉起來,兩個人走到小毓騎單車的小路邊,誰也沒有說話,沉浸在各自的思緒里。

整整一個上午就因為阿星的憂郁而變得沒了生趣。回到酒店用餐時,除了小毓,誰也不說話。飯還沒吃完,滿輝摸摸林果的肚子,然后站起來,獨自下樓去了?;貋頃r,他左手捏著一大塊乳扇,右手抓著一個黃色的小包。誰也不知道那小包里裝著什么。滿輝三口兩口吞食了乳扇,很著急的樣子。他打開小包,兩個女人才發(fā)現(xiàn)那是一對用來保護頭部不受傷的頭盔,還有護腕、護膝。滿輝將頭盔扣帶解開時,阿星竟然順從地讓滿輝幫她戴上,扣好扣帶。

“你頭可真小啊,這可是成人款里最小的尺碼了?!?h3>八

連續(xù)兩天,阿星都沉浸在夢一般的生活里。他們起得很早,當林果和小毓還在夢里時,滿輝便推著租來的單車和她走向酒店前坪空曠的廣場。迎著濕潤的微風,滿輝扶著她坐上車。當車子倒向一側(cè)時,她開始害怕,心跳也加快了。這時,滿輝會握緊她的手說:“放松些,有我在,沒事的?!笨杉幢氵@樣,阿星還是會發(fā)出奇怪的聲音,像是意外落水的小雞發(fā)出的掙扎。這時,滿輝就會更加靠近她,讓她的身子穩(wěn)穩(wěn)當當?shù)乜吭谒砩稀?/p>

起先,當他們皮膚接觸,滿輝有些尷尬。可很快他就坦然了,他是來幫助阿星學騎單車的,這樣做的目的也只是為了讓她能夠更多地陪伴在小毓身旁,讓他和妻子有更多時間獨處。他坐在阿星后面的座位上,胸脯貼著她的后背,雙手從后面包攏放在把手上,叫阿星保持身子和車身的平衡。他的手臂不時地碰觸到她的胸脯,當他的腹部抵在她臀部下時,他的手抖了一下,心里暗自想笑,原來阿星也是有臀有胸的。

阿星有意把自己的身體藏在寬闊的衣褲里,大家一直以為她是沒胸沒臀的女人,在這里,她沒有地方可以躲藏了。她盡量收腹試圖把身子往內(nèi)壓縮,可滿輝卻盡可能地將車子往崎嶇的小路上引,讓她的身子在搖擺中暴露出形狀的真實存在。她怪自己太小心了,興許在滿輝眼中她只是他家的保姆,雖然他從沒這樣說,可她心里清楚。滿輝感覺出阿星的雙手在他的雙手下發(fā)抖,這樣的身體,他之前沒有見過,也沒有想過。他只是想快點兒教會她騎單車,他腦子里裝的全是小毓喜歡騎單車,林果暫時不能參加這樣的運動,他需要阿星會騎單車。他發(fā)現(xiàn)運動時的阿星,臉上浮現(xiàn)出平時從來沒有見過的令人憐愛的神態(tài)。他心里升騰出一絲讓他迷惑的柔情,可他很快就恢復到了常態(tài)。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阿星一直是緊閉眼睛,他看清了她臉上的雀斑,她右眉上有一顆黑痣,眼睫毛拖得很長,他還意外地發(fā)現(xiàn)她額頭上竟然浮著一層細細的絨毛。阿星一臉嚴肅,讓人無法對她產(chǎn)生更多的欲望,或者說任何來自于異性間的遐想早就被那層鋪展在臉上的拒絕沖散得沒了蹤影。

只有阿星自己知道,她的心跳得異???,和一個男人如此緊挨著,她回憶不出這樣的感覺最初是在什么時候。可她能真實地把握此刻的感覺,心跳加快,手心出汗,眼淚情不自禁地往外流,幸好他的注意力不在這兒。她的嘴角微微有些發(fā)抖,她怕被滿輝看出來,總是借口說腿勁兒不足而要求中途休息。

“你跟在我身后就是了?!卑⑿窍M麧M輝不要靠得她太近??蓾M輝不放心,不是坐在她身后,就是站在她身旁,一看到她的身子稍稍往一邊偏去,就趕緊抓住她的手或是托住她的身子,看到她有些泄氣,他就像個老朋友般沖著她微笑,鼓勵她。她迷醉了,眼前這個男人,溫暖的眼睛,曬得黑紅的臉,厚厚的嘴唇。當汗水從她的脖頸、胸脯、腋窩,以及她的某個特殊的部位流出時,她的呼吸變得粗重。她的身子在單車上左右搖擺,滿輝的手放在她的手上把控龍頭,只要她敢,她就可以一直把手放在他的手下,他就會緊緊地抓住她,可她不敢。

阿星能夠自由地騎單車了。那天臨近黃昏,滿輝提出要慶祝一番,林果也極力贊成,而小毓說他哪兒也不去,只想待在酒店的大堂里玩積木。林果驚奇地發(fā)現(xiàn),兒子和酒店老板的六歲女兒成了好友。阿星堅持要留下來陪小毓,她說天快黑了,她要哄小毓睡覺,她還強調(diào)這是她的工作。滿輝說,這幾天你學騎單車辛苦了,也該放松一下。酒店老板承諾一定幫他們照看好孩子,讓他們放心去。

走向附近的飯店,林果覺得有些尷尬,她突然發(fā)現(xiàn)滿輝總是不由自主地走在她和阿星的中間,甚至離阿星更近些。發(fā)現(xiàn)這點時,她指著路邊一家飯店說:“這家挺不錯的?!?/p>

飯桌上,三個人沒有說多少話,阿星和滿輝喝了不少酒。林果對這頓飯心存恐懼,她不知道眼前的格局,是她和滿輝在討好阿星,還是她在討好他們。她能說什么呢?她和滿輝之間沒什么好說的。“我都陪了她整整三天,你明白嗎?我做這些只是為了讓她覺得,我們非??粗厮墓ぷ??!弊蛲淼膶υ掃€在耳邊。可不能老是這樣埋頭吃飯,得說點兒什么,于是他們談小毓,談風景,說起某個跳舞的名人在這小島上的房子……談到阿星在騎單車上的進步時,阿星也想說點兒什么,說她和林果分別后的生活,說她為什么走進了他們的生活。她搖晃了一下身子,像是在猶豫或是做些發(fā)言前的準備,最后她說得更多。

回酒店的路上,果酒的后勁兒讓滿輝變得活潑,他有意打了一個飽嗝,那聲拉長的尾音撐開了兩個女人緊閉的嘴唇,她們都哈哈大笑起來。他趁機左手牽著阿星,右手摟著林果,仿佛一家人那般愜意地往前走。

滿輝的隨意讓阿星陶醉,可她明白,眼前的快樂是稍縱即逝的。她看見滿輝的手在林果的腰間滑動,身子也慢慢地貼得更近。洋溢在林果臉上的那份陶醉長久得有些夸張,好像滿輝很久沒有這樣摟著她的腰了。

前面就是酒店,阿星知道,他們很快就會和她說晚安,假裝自己累得不行了。果酒的后勁兒在她身上膨脹,她想緊緊地抓住那只牽她的手。她甚至想對他們說,我們回到房間再喝一杯吧。她感覺渾身灼熱,這種灼熱不只是因為果酒的后勁兒,更多的是她發(fā)現(xiàn)了內(nèi)心的痛苦,那就是她的幸福取決于他們。她心甘情愿屬于他們,可他們屬于她嗎?

上樓時,經(jīng)過長長的過道,滿輝都沒有松開阿星的手,直至走到202號房間門口。他對阿星說了句什么,阿星沒有聽清楚。他道了聲晚安,然后,堅定地摟著林果走進房間。

關(guān)門的聲音很響,阿星聽來像是在驅(qū)趕她。走進203號房間,像只八爪魚般癱在地毯上,她感覺身上的爪子不斷地往外伸,總想抓住些什么。不久,她聽見了一些有節(jié)奏的聲音。阿星想到滿輝教她騎單車時從她身體兩側(cè)伸出的手。此刻,這雙手又出現(xiàn)了,游移在她身上。她想拒絕所有,可林果發(fā)出的不受壓抑的歡快的叫喊將她推入了某種境界。

阿星感覺身上到處都濕了。小毓突然被嚇醒大哭。

“你怎么可以在這個時候打擾我?”她嘟囔一聲,手伸到他嘴邊,捂在上面。他幾乎要窒息了,臉漲得通紅。

門被敲響?!鞍⑿?,小毓沒事吧,需要幫忙嗎?”是林果的聲音。

“沒事。沒事?!?/p>

她松開手,哭聲更大了。

在離林果家最近的地鐵站告別時,阿星把小毓緊緊地抱在懷里。

“你們隨時可以打電話給我?!彼龑M輝和林果說,他們已經(jīng)走出地鐵。

從大理出發(fā)時他們就想好了,回來后給她放兩天假。關(guān)于給她多少報酬、放多少天假,她總是回避這個話題,仿佛一觸及就意味著她和他們屬于兩個世界??伤睦锖芮宄?,她只是向他們討食的人。

地鐵啟動時,眼前的男男女女,眼睛都盯在手機上,看著實在乏味。她閉上眼,細細地咀嚼所有與這趟旅行有關(guān)的記憶。三個人喝酒時歡樂的情景,滿輝教她騎單車時的感覺,一切仿佛就在眼前,她把手放在左胸口,那天那樣劇烈的心跳,又回來了。

回到租住的小屋,還不到下午三點,她的身子空蕩蕩的,眼前狹小的空間,加上渾濁的空氣,讓她突然覺得莫名地焦躁。她想猛地掀翻那把掉漆的靠背椅,一腳踢爛那面模糊的穿衣鏡。許多的東西一齊涌向她,把她的情緒攪成了亂麻。她走進洗手間,擰開水龍頭,發(fā)出痛苦的號叫。

第一天假,她起得很早,穿戴整齊。坐在那張皮面掉漆的沙發(fā)上,看著窗簾上的圖案,她討厭這樣混雜的圖案,若是自已設計這間房子的裝飾,她是斷不會選購這樣的圖案的。她想到林果家里的窗簾、地毯,都是她喜歡的顏色。她掏出手機看了又看,一會兒擔心沒電了,一會兒又擔心沒有信號。她希望接到林果或是滿輝的電話,讓她快點兒過去。如果真是這樣,她一定會立即起身,可直到午飯過后,她的電話仍舊沉默。

她起身,下樓,走到街上,十月的陽光依然熾熱。她一時有些恍惚,仿佛一個在黑房子里關(guān)得太久的人,眼睛不由自主地閉上。

她上了一輛公交車,她也不確定自己要去哪里。她看著最后上車的那個女人,她為什么不坐?抱著幾個月大的孩子,一臉小心地站在門口,她想向她招手,可她壓根兒不朝她這邊看。她甚至哪里也不看。她并不像其他帶孩子的年輕媽媽,一上車就到處探望,這樣一來,不管有沒有位置,都會有人站起來給她讓座。

在阿星眼里,那個抱著孩子的女人和她母親一樣,小心翼翼。母親除了膽小怕事,其他優(yōu)點足可博得丈夫的疼愛。但父親生性吹毛求疵,他把母親唯一的不足當成眼中釘、肉中刺,除了在不順心的時候開口罵、揚手打,開心的時候,他也會用些別的方式來增加母親的恐懼。母親身上常有淤青。

母親的存在似乎一直讓父親覺得尷尬。她害怕自己說錯話,總是緊咬雙唇,可一旦不得不說話時,她又總是笑,笑聲顯得空洞無知,總會激怒父親。

只要可以,母親便逃走。阿星十歲那年,母親再次突然消失,之后再也沒有回來。阿星也不再是她待在這個家里的理由。父親報案時一臉憤怒地說:“離家出走,對一個神經(jīng)不正常的人來說,沒啥奇怪的。”

阿星十五歲那年,聽收購花椒的鄰居說,在四川看見過一個像極母親的女人,她嫁給了一個大她二十歲的老男人。還是到處跑,她男人把她用鐵鏈子拴著關(guān)在豬欄里。阿星沒有細問,也沒有提及任何問題,鄰居也沒有再說起。仿佛一切都是天意,她消失了。

第三天早上,阿星很早就起床。她已經(jīng)不記得第二天假是怎么過的。天還沒亮,她就出門了。她心里有一張表格,記錄小毓幾點起床,幾點吃早餐,幾點下樓梯,幾點到達幼兒園門口。她像個遇著急事的人,行色匆匆,一臉惶恐。路上,她差點兒絆倒一個抱著孩子的女人,對方追著她大罵,態(tài)度極其惡劣??伤活櫷白?,仿佛身負使命奔赴戰(zhàn)場的士兵,又像是剎車失靈的小車。

滿輝走了,說是公司出了緊急狀況。阿星出現(xiàn)在門口時,林果差點兒喜極而泣。

“小毓他們班今天上公園玩。”林果說。

阿星猜想從大理回來后,林果有了別的想法。她索性說:“給我開工資吧?!绷止艘幌?,可她很快走過去——幾乎是撲上去的——抱緊了阿星。她知道沒有比阿星更理想的保姆。

在公園里,阿星向幼兒園老師請假,她帶小毓去了另一片人少的小山玩耍。在那里,他們盡情奔跑。她一直都很寵他,給他買風箏、買棉花糖??此Φ脷g快,她自己也情不自禁地大笑。她給他拍照片,帶他去滑草坡。

他們在草地上野餐時,小毓嘲笑阿星,說她害怕去湖上劃船。水面漂浮著水藻是阿星害怕的原因,她感覺水藻像黑暗中的頭發(fā),會爬上船,爬上她的脖頸纏緊。

想起十歲那年,母親消失了。某個秋日,村里有個和她一樣大的男孩兒去海灣游泳,那片海水并不干凈,過于濃密的海藻讓海水散發(fā)出一股難聞的氣味。盡管父母一再叮囑,孩子們還是要去那里玩。而現(xiàn)在,在公園這個寧靜的湖面上,看著那些漂浮的水藻,阿星再次想到海灣里那些幽深、神秘的海藻,還有后來被海水沖上來、沒有了下肢的那個男孩兒。

阿星帶了張防潮墊和一條毛巾毯,她醒來時,身上有點兒冷,毛巾毯是蓋在小毓身上的,那里空了。她一時臉色灰白。她呼喚他:“小毓,小毓!”聲音越來越大。人們問她怎么了?她沒有回答。

找遍所有剛才玩過的地方,她身子在顫抖,淚流了一臉。這時,腦袋也疼得難受,雙腿顫抖到抽筋,她癱坐在地上,像個被關(guān)了電閘的機器人,一時失去了所有的能力。

視線直接往某個方向延伸時,她看見小毓坐在湖邊的小石凳上嚼面筋,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蹲在他身旁。她沖過去,一把拽起小毓說:“你怎么在這兒?你瘋了嗎?”

“你才瘋了。讓小毓一個人在湖邊,多危險啊?!卑⑿沁@才看清,眼前的老女人,她在樓道里遇見過,總是用不懷好意的眼神打量她?!拔揖驼f嘛,背著主子便偷懶。若是林果那女人看見了,不知道會怎么想?”

阿星打落老女人拽住小毓的手,向她投去憤怒的眼神,說:“有種你去說,看林果是相信你還是相信我。”

老女人臉上白一陣,紅一陣,囁嚅著說:“你不會每次都這么好運。”

小毓沖進阿星的懷里。阿星看著小毓,內(nèi)心自責不已。她親他的頭發(fā)、他的額頭、他的臉、他的下巴時,低聲呼喚:“我的寶貝,我的心肝,我的乖崽崽?!比缓蟀阉麚Ьo在懷里。

看著小毓和阿星這么親密,老女人的眼神也柔軟了。她原本以為會有一場好戲看。若是最初的威脅成真,又或是保姆向她求饒,那她就打電話給林果,告訴她所見的一切??杀D凡⒉幌袼詾榈哪菢尤崛?,眼神與語調(diào)都含著不怒自威的力量。老女人邁開步子準備離去,她又回頭說:“你不會每次都這么好運?!?/p>

阿星本想說聲“謝謝你”,可她反而把嘴唇咬得更緊。看著老女人走遠,她蹲下身,放下小毓,兩個人面對面站著。她面無表情,用非常平靜的語氣說:“你以后還這樣嗎?若是今天碰到的不是認識的奶奶,是壞人,用涂了藥的棉花糖誘騙你上當,那時你叫也叫不了,叫也沒用了。他把你帶到偏遠的農(nóng)村,把你賣了,或是把你藏起來,把你的眼睛戳瞎、腿打折、耳朵揪聾,讓你跪在街上向行人討錢。你別以為會碰見爸爸媽媽,他會把你運到很遠的地方去,讓爸爸媽媽永遠也找不到你……”小毓突然像頭猛獸,一頭撞向阿星,正好撞在她的左眼上,她眼冒金花。然后小毓哭了,貼著阿星的胸脯,哭得很傷心。

回家后,誰也沒說小毓出走的事。在樓道碰見老女人時,阿星和她對視一眼,某個心照不宣的結(jié)論在她們心中落定。而小毓,也因為這次經(jīng)歷,與阿星的關(guān)系到了密不可分的地步。

林果沉浸在喜悅里,覺得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一切的煩惱都在遠離自己。

十一

林果的肚子已經(jīng)高高隆起,起身和坐下都相當吃力。她懷孕,滿輝高興得手舞足蹈,但是他發(fā)在朋友圈里的信息,讓人能看出,他并不希望自己的生活因此而改變。去大理旅行時,他承諾她,他會更加努力,讓他們一家人的生活愈發(fā)光彩奪目,要讓她一直生活在光鮮與驚喜之中。他甚至開始設計一年后的生活。“我們出去度假,你牽著小毓,我抱著小寶貝。我會成為一個成功的商人,你會成為一個飽受贊譽的藝術(shù)家,一切都會越來越好?!?/p>

他們想維持所有的體面,他們?yōu)榇硕鴬^斗。

滿輝早就想投資酒店。這一次,他滿意了,他的期待、他瘋狂的精力和他的夢想都得到滿足。裝修時,他全身心投入進去,大到所有采購的預算,小到酒店大堂掛什么風格的裝飾畫。他要控制好一切,經(jīng)?;ㄉ蠋讉€小時和設計師討論墻紙的選用,或是洗浴產(chǎn)品的訂購?!胺凑邪⑿??!泵看我驗閾钠拮佣械浇箲]的時候,他就會這么說。

離預產(chǎn)期只有一個月了,滿輝像個臨陣脫逃的士兵,天天說回,天天不見回。林果的身子愈發(fā)沉重,睡覺翻身都變得無比艱難,好多次她想對著電話咆哮,又不敢承認自己害怕一個人睡覺,害怕晚上下體突然見紅。有時,阿星看著她藏不住的黑眼圈問:“你怎么了?”她不想回答,她知道自己一開口就會哭出聲來。她掀翻了電腦以及桌椅,說:“見鬼去吧,反正都只是擺設?!彼呀?jīng)好久沒用電腦了,滿輝說常用電腦會導致胎兒畸形。阿星陪她去商場買嬰兒床,看著躺在床上的玩具娃娃,她竟然抱起它,卻又任它滑出手跌落地上。玩具娃娃躺在地上,發(fā)出尖銳的哭喊,她突然感覺下體一陣墜痛,仿佛真有東西要鉆出那里。

一瞬間,林果發(fā)覺自己掉入了一個陷阱,阿星解救的不是她,是滿輝,還有小毓。不久前那個文學獎杯帶給她的自信全消失了,現(xiàn)在,她只是挺著大肚子的孕婦。她想要的不是這樣的生活,她要自由,她要精致體面。她回味站在領(lǐng)獎臺上迎接眾人掌聲時的場景,依舊興奮不已。她仿佛才意識到,走進婚姻就意味著無法為自己而活,母親這個角色,讓她承受了太多太多。但是一切業(yè)已如此,“我不想要這樣的生活了?!边@樣的話她無法說出口。

她知道,阿星成了他們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人,但是她又時常生出想辭退她的念頭。她曾看見阿星和小毓在浴缸里一起玩?!仁孪扔媱澨崆傲艘恍r回來——她把他抱在肚子上,抱得緊緊的,愛撫他,以至于小毓哭著要掙脫她。她卻只顧在他光溜溜的身子上印滿她的吻。這些事她以前經(jīng)常干,那是一個母親向自己的骨肉表達愛意的行為。

“阿星,我再也不想看到類似的事情發(fā)生。你知道我想說什么。”

阿星站起來,站在浴室里,一絲不掛,小毓趴在她的兩腿間。雖然母親在吼,很粗暴,小毓卻沒有哭。他只是冷冷地看著林果,那眼神好像在告訴林果,他有了自己的選擇,他選擇站在阿星一邊。阿星聽林果說,她沒有耷拉著頭,也沒有請求原諒,反而直直地望著林果,眼神冰冷、驕傲。

那晚,她給滿輝打電話,想和他討論一下這事。滿輝在應酬的酒桌上,沒時間聽她說。第二天他打電話過來,她和他說起這事。

滿輝并不認為這有什么不妥,無非是一個女人天生的母性的自然流露。他說她要求過高,還指責她太難相處。

林果突然覺得孤立無援。滿輝和阿星,還有小毓,他們結(jié)成了某種同盟,她站在這個同盟的對立面,成了他們的敵人。林果不想處于這樣的劣勢,她覺得自己要干點兒什么。

正巧第二天,婆婆打電話來,要她帶小毓去鄉(xiāng)下住幾天,林果從來沒有像此刻這般感激,仿佛是她解救了她。

“阿星,我們準備去鄉(xiāng)下住一個星期?!绷止肋h不會忘記,阿星聽到這句話時,她陰郁的眼神仿佛被突如而至的暴風雨掠過。那天晚上,直至阿星走進臥室,她一個字也沒有說。小毓睡覺前還說:“媽媽,星媽媽變啞巴了?!?/p>

第二天,婆婆竟開車過來接他們。這出乎林果的預料,阿星一臉驚愕,她沒想到事情來得這么快。婆婆并不經(jīng)常向林果表達這般熱情,她有點兒受寵若驚。滿面春風的奶奶,一進屋,就把手提袋扔向沙發(fā),抱著小毓?jié)L倒在地板上?!皩氊悾棠倘ムl(xiāng)下,去聞泥土、青草、山花的氣味,去溪里、小河、山澗探險。你會喜歡那里的,尤其是鳥叫時,你一定會心花怒放?!笨吹狡牌畔駛€瘋子般手舞足蹈,林果笑起來。阿星沒有像以往那樣,討好地站在旁邊,她遠遠地站在廚房里望著他們。林果一轉(zhuǎn)頭,看見阿星眼神更加陰郁,眼周的黑色更加明顯。她的嘴嚅動著,似乎在碎碎念著什么。林果走近她,她立即反轉(zhuǎn)身,裝作正從櫥柜里尋找東西。

林果試圖說服自己:你沒有做錯什么,你又不欠阿星的??墒?,她也不知為什么,總覺得自己像有意從阿星手里奪走孩子,并且刻意拒絕她的什么建議,甚至懲罰了她。

一路上,林果盡量回避和婆婆談論小毓的教育問題。阿星剛來不久時,她們之間發(fā)生過很大的爭執(zhí)。雖然時間是治愈傷痛的良藥,可只要一看見婆婆,當日爭吵時的那些話就會在耳邊回響。那天婆婆喝多了,她指責林果說她過分依賴阿星。林果沒有喝酒,可她想到自己常年孤身帶著小毓,一時傷感不已。她希望婆婆能夠從女人的立場給她鼓勵,她一一列舉阿星出現(xiàn)后如何幫她擺脫孤獨,幫她走出抑郁的困境,讓她有勇氣重拾筆頭。可婆婆沒有給她半個字的安慰,反而譏諷她不知天高地厚,還指責她胡編亂造那些沒有意義的文字花費了太多時間。她還說,若是小毓變得自私、任性,那都是林果的錯。因為林果把小毓交給了阿星。那個陰氣沉沉的保姆,成了母親的替代品。她和阿星都好多年不聯(lián)系了,現(xiàn)在突然出現(xiàn),她就如此信任?

面對婆婆的指責,她竟無力為自己辯護。她知道,在某種程度上,婆婆說的是事實。

從車上下來后,林果更加緊張,她一下車就緊跟著小毓,他到哪里,她便跟到哪里,一臉驚恐,仿佛這孩子隨時會倒下或是跌進坑里。婆婆卻與她剛好相反,她大聲鼓勵小毓到田間去玩,她說男孩子就得野一點兒,城里到處都受到拘束,而且到處都是污染。這里好,空氣新鮮,食物環(huán)保,還天大地大。她說城里的孩子都守在電視、電腦和手機屏幕前,吃著各種防腐食品長大,一個個被培養(yǎng)成了膽小鬼。

不知從哪里開始,婆婆的語氣突然變得傷感。她望著不知何處的遠方,說:“那個小男孩兒,曾經(jīng)是多么自由。可現(xiàn)在,在一個女人的操控下,就成了金錢和虛榮的奴隸?!绷止庾R到婆婆的話題從小毓轉(zhuǎn)移到了滿輝身上,為了避免發(fā)生爭執(zhí),她借故去上廁所。

直到夜里,看到小毓的眼皮沉沉合上,林果才松了口氣。她幾次撥通滿輝的電話,不是無人接聽,就是因為信號原因無法接通。她昏昏沉沉睡去時,夢見自己回到了城里。走出電梯,阿星沒像往常那樣站在門口接她。門是打開的,她走進去,發(fā)現(xiàn)家里窗戶緊閉,從浴室里傳出驚悚的叫聲,像是阿星在喊救命,又像是小毓的哭聲。她徑直走進浴室,發(fā)現(xiàn)浴缸里沒有人,浴缸里一滴水也沒有。聲音卻一直在飄蕩,像是從墻里鉆出來的。

回家時是公公送他們的。為了緩和下氣氛,公公有意說些鄉(xiāng)里的趣聞樂事,逗得林果和小毓大笑。林果很快忘記了那夜噩夢帶給她的不安。

公公送他們進電梯就轉(zhuǎn)身走了。

林果和小毓從電梯里走出來時,阿星站在門口,穿著紅色的上衣,仿佛一場喜劇即將開演。她一看見他們就立馬迎上去,左手扶著林果,右手牽著小毓,提包背在肩上。

客廳的茶幾上擺著林果最喜歡的百合,廚房里正在煨湯,窗明幾凈,散發(fā)清香的床單摸上去干爽、舒適。一想到離開阿星去鄉(xiāng)下的初衷,林果就羞愧不已。她根本不能沒有阿星。她和小毓,還有肚子里的孩子都依賴她,阿星不是外人,他們是一家人,不可分割的一家人。

十二

林果和小毓才走不到十分鐘,阿星就出了門。她不想把自己置身于擁擠的人群,可此刻她需要他們。她想象自己也和他們一樣,奔赴某個固定的工作場所或是心愛的人兒。這次林果沒有邀她一起去鄉(xiāng)下,她的第一反應不是驚喜或是輕松,而是失落,深深的失落,甚至有些痛苦。就好像她一直以來都不曾擁有的歸屬感,她深深渴望融入到一種家庭氛圍之中,她愿意為林果家付出一切??蛇@種感覺只有她、她的心靈能夠感受到,他們隨時可以逃離她去別處。想到這點,她走得更快,她不想躲在無人處哭泣,她早就察覺到了,她只要走進這樣陌生而又熱鬧的人群,就能釋放出內(nèi)心那個自己。有人踩她的腳了,她脫口就罵對方“神經(jīng)病”。

“你是阿星嗎?”一個男人擋住她。他,高大,健碩,有副好身板,讓人不由自主想贊嘆;可臉上的橫肉和眼里的兇光又讓人容易分辨出,來者不善。

他是誰?阿星本能地想逃?!暗叵沦€場的人很快會四處打聽你的。”這是父親的姘婦在她離開時發(fā)出的警告。他是那伙人中的一個嗎?她想到這種可能時,害怕得胃里異常難受。

“我可是費了些周折才找到你的?!彼⑿亲吡宋鍡l街,穿過兩個廣場,直到走進這條無人的小巷?!案競舆€,天經(jīng)地義?!蹦腥苏f著把手伸進夾克內(nèi)衣袋,他掏出的紙上有紅色的手印,像是咬破手指再按上去的血印。血已經(jīng)干得發(fā)黑,她想到父親死時的嘴唇,也是這個顏色。想到父親,她沒有半點兒悲傷,由此連帶出來的情緒支配她變得堅強。她抬起頭,看向男人的眼神變得無所畏懼。

“我不是!”說完她就跑,她打小就在不停的奔跑之中。父親每天早上要出海,她得為父親準備早飯,還要去海邊幫父親把魚挑回來,下午放學又得從十多里遠的學校跑回家,不跑就天黑了。她這樣跑來跑去還獲得過縣里的長跑比賽第一名。此刻她感覺身體異常沉重,她依舊記得當年跑步時身子像長了翅膀,可當年的輕盈哪兒去了。很快有一雙手拽緊她,她感覺骨頭都要捏碎了。“你再跑,我就打折你的腿?!蹦腥苏f這話時用手抓緊她的左乳,他看著阿星,身子有些沖動??伤麃頃r就被警告過,這個女人是個災星,早早就克死了父母,誰碰誰倒霉。

“給你五天時間,把你父親欠的債還了。別想逃,我們什么都知道,你沒有地方去!”

盡管阿星一言不發(fā),她還是激怒了這個男人。她如此美麗,他想占有她卻不行。像是要發(fā)泄壓抑的情欲,男人說完這句話就把阿星狠狠地摔在地上。似乎還不解氣,他又踢了她的下體和胸部。她熟悉這種場景,父親就是這樣踢母親的,她聽到了骨頭裂開發(fā)出的聲音。她感覺自己快要死了。身體里的痛讓孤獨變成了猛獸,咬著她不放。她繼續(xù)在街頭游蕩,不知道要去哪里。

阿星就這樣捱到天完全黑了才回林果的家。

出電梯時,那個寡居的老女人正在樓道里徘徊,看見阿星,她迎面走來,她在想,這個女人應該是碰上什么事了。阿星盯著她的眼睛,用放蕩的語氣說:“你上次說的興許是對的,也許你早就應該告訴孩子的父母。我是個失職的保姆?!?/p>

“你怎么可以這樣?如果我那樣說了,你一定會后悔的?!崩吓霜q豫了一下,在想是不是要趕緊回到自己家里緊鎖大門。阿星臉色很差,這讓她感到很不舒服。

十三

滿輝是在晚上十一點抵達自家樓下的,看見有人正往他家信箱里塞東西。走近時,那個人一閃不見了。

和每次一樣,阿星六點就起床,可今天她發(fā)現(xiàn)有人比她更早起來了。滿輝與林果并排坐在客廳里,他們似乎在等她。

“我去準備早餐?!卑⑿钦f。

“先不忙,你坐下吧?!睗M輝說話的聲音顯得有些尷尬。

在他左邊,林果已經(jīng)改變坐姿,她半躺在沙發(fā)上,側(cè)身向著墻壁。

“阿星,我們收到了一封信。是一封恐嚇信。必須承認,我們看完后都感到異常震驚、恐懼?!睗M輝說得很急,聲音顯得有些粗暴。

信?恐嚇信?突然,她想到住在隔壁的那個老女人,一定是早兩天她說的那些話刺激了她,毫無疑問,信是她寫的。這個老女人,一直在暗中監(jiān)視她,一直嫉妒阿星能夠不受限制地接近小毓,而林果幾乎拒絕她對小毓的任何好心。她太孤獨了,一定是以此尋些樂子來打發(fā)時光。她一定在信里誹謗阿星,說她在他們都不在家的時候變成了另一個人,說她不值得他們信任……

阿星感覺自己快要倒下。她雙手十指交叉,又用力纏緊,以此壓制住不讓它們抖動。他們都在看著她,等她回應。

滿輝又說:“這封信是從你的家鄉(xiāng)寄來的,說你欠了他們一大筆錢,還說若在規(guī)定日期內(nèi)不還清這筆債,就會綁架小毓!這件事因你而起,與我們沒有任何關(guān)系。但是現(xiàn)在,我們的小毓面臨危險,你想想看怎么辦?”滿輝把信塞進阿星手里。阿星像個木偶,一動不動。

“你怎么欠的錢?”林果沒有想到,阿星聽完滿輝說出真相后仿佛松了口氣。

阿星不知怎么回答。她從信封里掏出信,她知道,不用看,是那個人寄來的。這次逃不掉了,可去哪里弄那么多錢?

“這信能寄到我們家來,我想這是他們最后的辦法。你不能不替我們小毓的安危著想吧?”林果說。

“對不起!”阿星說,“對不起!我一定會解決問題的,請相信我!”

“我覺得這事沒那么簡單。到底是多少錢?你告訴我們所有情況,大家一起商量,這樣也許能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p>

阿星沒想到滿輝會這樣說,想到他教她騎單車的時光,那是她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光陰。她知道滿輝不會因此改變什么,而她也沒有更多的奢望,可她留戀那時的相處。這種美好的感受是她唯一不能和林果分享的。林果并沒有對她表現(xiàn)出這方面的猜忌或懷疑,她甚至樂于讓滿輝對她表達關(guān)心,仿佛她是她的一部分,是滿輝理當關(guān)心的。阿星有時希望這種關(guān)系能永遠保持下去,她不再奢望愛情,她只希望成為這個家的一分子,一個被他們需要的人,永遠陪伴他們,直到死去。

她看了林果一眼,也是鼓勵的眼神。她想沖過去抱緊林果,說出所有真相,告訴他們她經(jīng)歷了什么樣的苦難,承受了多么大的心理壓力。她什么都愿意講。

可她的身子在發(fā)抖,她的心靈在顫抖?!拔視鉀Q問題的?!彼婚_口就裝出沒事的樣子。她撒謊說這只是個誤會,是個喜歡她的男人用這樣的謊言來逼她作出選擇。她說話時聲音悲切,感情真摯。事情朝著另外的方向發(fā)展了。

早飯后,林果說放阿星一天假,讓她先去處理這件事。阿星不想離開這里,她租的那間房子幾乎失去了意義,她原本想等租期一到就退了算了。她意識到,她剛才的話他們并不會完全相信,他們?nèi)耘f處于驚恐之中。可他們有理由這樣,因為這關(guān)系到小毓的安危。她后悔自己沒有把一切都說清楚。

走出地鐵時,正值狂風暴雨,豆大的雨點砸在她的頭上,鉆進她的脖頸,她的身子一直在發(fā)抖。繼續(xù)往前走,一路上總感覺有人在跟蹤她,回頭看時,什么人也沒有。

阿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出租屋的。屋里太久沒人住了,沉悶的塵土味兒撲面而來。她打開所有窗子,又拖地,擦拭所有家具,換了干凈的床單。躺在床上,她的身子依然在發(fā)抖。一個陰影不停地在她眼前晃蕩,母親的樣子也總是交替出現(xiàn)。

這天晚上,阿星一直在做噩夢。她沒有真正入眠,而是陷入昏沉混沌之中,各種各樣的念頭都擠入她的頭腦。夢里,她感覺自己一直哭喊著,母親在前面跑,她在后面追,她的后面又有一群人在追。他們是誰?父親、月子中心的人、追賭債的人、林果一家……他們追上了她,從她身上踩過,她身上到處是泥,嘴里也塞滿了。好不容易醒來,身子全虛脫了,仿佛剛剛經(jīng)歷一場長途跋涉,又像是從密集的尸體堆里爬出來一樣。

電話響了,阿星沒有接。她看了來電顯示,是林果打來的。幾天時間,阿星已經(jīng)收到兩封同樣的信,她知道是那個恐嚇她的男人寄來的。她敢肯定,林果家的信箱里也一定收到了同樣的信。她來到這里,以為逃離了之前的生活,以為埋葬了父親帶給她的所有傷害??蛇@些人不愿意放過她。二十萬元,她去哪里弄這么多錢?她知道林果家不缺這筆錢,可她開不了口,不想他們用輕蔑的眼神看她。

電話又響了,是滿輝打來的。她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沒有去接。然后,她又收到短信,是滿輝發(fā)來的:“你快過來吧。林果出事了。我們又收到一封同樣的信,林果受到驚嚇,有早產(chǎn)的征兆?!?/p>

阿星沒有刪除這條短信,可她的心在顫抖。那個男人是來要她命的,這次她逃不脫了。

她把自己裹緊在被子里,她不愿意去想明天該怎么辦。她的床正貼著窗戶,她看著窗外飄落的枯葉,感覺自己跌進了一口枯井,唯一的出口也被人堵死。她突然發(fā)現(xiàn),這么多年來,無論她怎么努力,生活都不會因此而更加眷顧她,她只能聽之任之,被侵占,被擺布,被超越,甚至被驅(qū)趕。想到自己的初戀,她視若珍寶的一個男人,被林果得到后又不被珍惜。這種念頭的冒出,加劇了她此刻的痛苦,還有一絲被掩埋的怨恨。仿佛所有痛苦的源頭都出自于此,若是她沒有失去他,所有一切是否都會改變?是否是林果奪走了她的一切?看到擺在枕邊的兩封信,她跳起來撕爛它們,丟進洗手池,把水龍頭開到最大去沖刷,可紙片黏在水槽邊沿,成了無法辨識的一團。

電話又響了。阿星把電話塞進沙發(fā)接縫處,但是房子四處全是聲音,有些是從手機里發(fā)出來的,有些不知來自哪里。

“她不會回來的,她一定逃了。”林果說這話時,后悔自己沒有多打聽些阿星的過去就全盤接納她,甚至把她視為家人。

滿輝再次給阿星打電話,關(guān)機了。面對阿星的沉默,誰也沒有辦法。林果開始沖滿輝發(fā)脾氣,指責他出爾反爾,說好了離開新疆回來照顧家人,是他的自私讓她無所依靠。還說若不是滿輝極力想要第二個孩子,她也不至于那么著急把這樣一個人領(lǐng)進家門。

“阿星是個極度自尊的女人,她一定不會再出現(xiàn)的。”林果這樣總結(jié)。

“她一定是遇上了麻煩?!睗M輝試圖說服妻子恢復之前的理性。阿星那么愛小毓,她怎么可能把孩子推向兇險后連聲招呼都不打就走人呢?

門鈴響了,打開門,阿星站在門口,一見到他們,就連聲說:“對不起,對不起!”在至少重復了十遍“對不起”后,她說,“我回家時淋了雨,感冒發(fā)燒,一直處于昏睡之中。”

“回來就好!”林果沖上去擁抱了她。

“任何困難都要告訴我們,我們一起想辦法解決!”滿輝說。

“星媽媽,星媽媽你回來了?!毙∝箾_上來時,阿星緊緊地抱住他,仿佛為了表達突如其來的情感,她想整個兒擁有他。看著他們擁抱的姿態(tài),林果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十四

“婆婆聽說了什么嗎?她是清晨來的,公公也來了,說要帶小毓去鄉(xiāng)下住幾天?!绷止粗鴿M輝,滿輝看著地面。她知道,滿輝和她一樣沒有從恐嚇信里走出來。

阿星從菜市場回來時,小毓已經(jīng)走了。她意識到自己成了這個家庭的兇險分子,他們求她留下來并非真心。今天是最后一天了。他們沒有意識到,她動了手腳,把接連的恐嚇信都藏了起來。這次是來真的,他們不僅僅是沖著她來,他們憑借她欠他們錢的由頭,想敲詐林果家一筆。意識到這點時,她無法安定,希望出現(xiàn)奇跡。她想跪在林果面前坦白一切,可不知為什么,一股莫名的力量讓她開不了口。她甚至覺得屬于她的機會來了,這種念頭讓她變成了另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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