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邦
金一達是中國人民公安大學(xué)刑偵專業(yè)的研究生,畢業(yè)后被市公安局的周局長直接點名,去了市公安局的刑偵支隊。不到幾年社會上就稱他是“一口刀”,就是多難的案子到了他的手里,都如快刀般地被斬斷。因為這個,他迅速被提升,幾年工夫就破格提拔成隊長。
在公安局里長得最漂亮的不是女人,是刑偵支隊的金一達。他天生女人相,皮膚很白,如豆腐剛出屜。腰身也很細,有好事者給他量腰圍,竟然是二尺三。尤其是金一達眼睛是丹鳳形,眼睫毛又長又上翹,忽閃間似有無數(shù)個小精靈在跳舞。金一達的手也很白皙,手指長長如嫩蔥。有音樂學(xué)院的鋼琴老師跟金一達吃飯,握著他的手擺弄許久,說,你的手不彈鋼琴虧死了。局里人當(dāng)面背后偷偷喊金一達是偽娘。金一達厭煩這樣,讓他惱火的是無法改變,盡管自己是一個純爺們兒,而且血性十足。
金一達辦案子確實厲害,辦一個成一個,而且利落,從不拖泥帶水。社會上都傳金一達審案子,不多說話,說了就噎你的肺管子。你說話了,他不定抓住哪一句窮追猛打,讓你防不勝防。于是江湖里多少次有人要整治金一達,因為他下手太狠,還沒等你出血,你的骨頭就被他赤裸裸地挖了出來。兩個月前的一天,有幾個人半路攔住了金一達。金一達晃悠著身子正在路邊看人下棋,幾個人過來瞬間抱住了他,兩個下棋的人嚇暈了,還沒等他們明白怎么回事,那幾個人已經(jīng)倒在地上。據(jù)下棋人回憶說,始終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就把那幾個人撂那兒了,有一個人肋條骨還斷了三根。
公安局的人都知道金一達是孝子,他是獨生子,母親和父親身體都不好,他就照顧完這個照顧那個。有一天,母親突然患病住進人民醫(yī)院。金一達當(dāng)時正在執(zhí)行任務(wù),盯梢一個殺人嫌犯。他已經(jīng)兩天兩夜沒怎么合眼了,渾身就跟一張紙似的,虛弱得喘不過氣來。金一達得知消息后要去醫(yī)院,可沒想到殺人嫌犯主動閃到他跟前,懇求說,你放了我,我給你留下一百萬。金一達用眼睛白著他,說,你認為我能接你的錢嗎?嫌犯說,其實這錢就是我的,我殺的這個女人,我不瞞你,就是她偷走了我的錢,然后百般耍賴。我本不想殺她,是她逼著我下手的,因為她已經(jīng)找了三個跟她好的男人堵住我,舉著刀子沖著我的心臟。我只得下手了,我必須殺這個狠毒女人。當(dāng)然,我殺了這個女人,那三個男人也就嚇跑了。
金一達明白了這個案子的過程,因為他看到了滿屋子腳印,但死的只有一個女人。他恨自己這么晚才悟出這個謎底,那三個男人為什么悄然失蹤,他原以為那三個是嫌犯的同伙。他問嫌犯,女人偷了你多少錢?嫌犯說,一百萬。金一達搖頭,說,你這么精明能為了一百萬就殺人嗎。嫌犯憤慨地喊道,她對不起我,我殺她不是為了錢!金一達不以為然,說,你殺她就是為了錢,不為錢你不會殺她。你別給自己找理由了,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嫌犯說,你不了解我,我喜歡的就兩樣,一個是女人,一個是錢。當(dāng)兩個矛盾時,我會選擇女人。什么是好男人,就是拿女人當(dāng)女人的男人才是。金一達無奈地搖頭,接過放錢的袋子,看著嫌犯轉(zhuǎn)身離去。嫌犯邊走邊回頭看,好像不相信金一達會這么輕易放了他。他看見金一達慢慢解開袋子,在查看里邊的錢,就放心地鉆上一輛車。在他發(fā)動車的時候,金一達已拉開車門坐在他旁邊,手里舉著一把槍,他看見槍機打開了,金一達的臉在微笑。嫌犯迷惑地問,我看見你都數(shù)錢了,怎么會又跑過來呢?金一達說,因為我有時間,我就想看看你給我的是不是一百萬。嫌犯哭笑不得,問,是嗎?金一達說,是,我就算你投案自首。嫌犯被這句話怔住了,他覺得眼角潮濕了,沒忍住,眼淚流出來。
嫌犯被大馬帶走了,金一達叮囑大馬,他算是投案自首的。這時候,金一達父親電話來了。他問父親我媽在哪兒,父親就撂了電話。父親是焦躁病人,幾句話說不完就發(fā)脾氣,再問會打起來。金一達的父親是物資公司的老總,退下來就開始焦灼煩躁,然后從早到晚地在外邊暴走。后來,被金一達強制地送進了人民醫(yī)院去治病,父親對他怒吼著,你這是送我進了地獄啊。
周局長也打來電話問他,你在哪兒呢?金一達說,在醫(yī)院呢。周局長問,是你父親還是你母親病了?金一達疲憊地回答,我母親,我不知道她在哪個病房,正在找呢。周局長急促地問,你是在人民醫(yī)院嗎?金一達說,是啊。周局長說,我也在,你到急救中心找我。金一達慌忙到了急救中心,發(fā)現(xiàn)周局長躺在走廊角落的臨時病床上。他撲了過去問,怎么了?周局長擺著手說,不要聲張,我就是剛才暈倒了,被好心路人送過來,我知道是心肌梗塞,剛才血管通了。你不要對任何人說起我暈倒的事,說出去對我會很不利,對你也不利。金一達第一次零距離地看著周局長,他發(fā)現(xiàn)周局長的額頭皺紋一道一道,像是被刀子拉出來,黑頭發(fā)是染的,染得很真實,在他鬢角已經(jīng)抽出了幾絲白發(fā)。金一達真誠地說,您心臟不好,這次暈倒,如果旁邊沒人就很危險。周局長有些感動,拉了拉金一達顫抖的手,說,不瞞你,我已經(jīng)暈倒好幾次,說不定哪天就發(fā)病走了。金一達說,不能這么說。周局長說,我到醫(yī)院沒人知道,兩個小時我要是沒有事的話,你就送我回家。說著,周局長拿起手機看了看,說,都是找我的,我把手機設(shè)置到了不在服務(wù)區(qū)的位置。我現(xiàn)在給你,如果有重大案情你告訴我,我想睡一會兒。說著,周局長遞過來手機放在金一達手里,側(cè)臉閉上眼睛。
人民醫(yī)院和急救中心兩個樓通著。金一達離開急救中心,他覺得心里沒有底,想起找人民醫(yī)院的大夫張麗。說起來追求金一達的女人不多,因為他實在太扎眼,哪個女人都認為攀不上他。張麗給他做B超的時候,讓他撩起上衣,張麗下意識地說,你小子夠白的。說完,給他細心地查看。告訴他,你的脾大,你有膽結(jié)石,還有腎結(jié)石,結(jié)石顆粒很大,說明你壓力太大。金一達問,那我做不做手術(shù)?張麗說,等著我給你做。從那以后,他就跟張麗有一搭沒一搭地吃了幾次飯,因為父親和母親都老住人民醫(yī)院,免不了要麻煩她。后來張麗悻悻地說,你這就是感情賄賂,我又不是你媳婦。
金一達給張麗打電話,始終占線。他估計張麗可能在做手術(shù)。這時,大馬打來電話,說,你還在人民醫(yī)院嗎?金一達說,在。大馬說,咱們辦的物流公司集體受賄案,那個行賄證人就在醫(yī)院。金一達一愣,忙問,他怎么了?大馬說,忽然發(fā)起高燒。金一達說,他不是今天早晨起來答應(yīng)當(dāng)證人嗎?大馬說,剛才又翻盤了,你要是在醫(yī)院能不能找找他,現(xiàn)在有兩個人在守著他,我馬上過去。金一達哼了哼說,你們怎么一遇到翻盤的就找我,沒我就辦不成案子嗎?大馬笑著,周局長吩咐讓找你的。金一達警惕地問,什么時候?大馬支吾著,就是剛才呀。金一達想罵街又吞了回去,然后在內(nèi)科找到了那個行賄證人,他在椅子上坐著,臉色赤紅,嘴唇發(fā)白。
金一達讓證人的兩個手下人離開,他悄然坐在行賄證人旁邊。他有些累,不自然地就閉上眼睛。他想再給父親打電話,從口袋里拿起手機發(fā)現(xiàn)是周局長的,都是一連串的未接電話號碼。他放回去,再拿自己的就覺得手沒有了力量。他想瞇一會兒,哪怕幾分鐘?;秀敝?,他看見張麗走過來摟著他,而且在親吻他。他躲閃著,說,在你們醫(yī)院別這樣。
金一達惶惶地睜開眼睛,看見那證人正看著自己。金一達迅速刪除記憶,他覺得那個場面太荒唐,自己就是瘋了。證人問,你是在找我嗎?金一達說,你要知道翻供什么后果。證人笑著對金一達說,別這么嚇唬我,我只知道說了以后的嚴(yán)重后果,反正都是死,不如我自己挑選。雙方就這樣耗著。
張麗打來電話問,你找我?金一達說,我母親不知道在哪個科看病,她叫羅美珠。張麗說,你一個警察找不到自己母親,開什么玩笑呢!金一達說,真的,你找到告訴我,順便也幫忙看看老人家病情怎么樣。張麗說,我是你什么人這么幫你?金一達開著玩笑說,你是我老婆。說完就掛斷了電話。
證人說,我能抽煙嗎?金一達遞過一支煙,證人看著煙牌子,說,你日子過得夠清苦,一個月工資不高吧?金一達隨意地問,你拿出這么多錢,不心疼嗎?證人笑了,說,錢是王八蛋,有什么心疼的。金一達說,那你心疼什么?證人想都沒想,心疼我老婆,她給我生孩子的時候,差點兒死了。我每天忙完以后,回家看見她在那兒就舒服,看見她要是病了我就心疼。你呢,你有老婆嗎?金一達沒說話,他覺得今天的取證很是堵心,大馬太笨,本來說好的,證人就翻供了,而且居然在這里跟他坦然談笑。
上次,父親發(fā)病不愿在病房里待,總是想盡一切理由去外邊,父親的理由就是屋子就是地獄,只有外邊,能看見天空才是天堂。在家里,母親因為腰椎管狹窄,還得讓他回去伺候,他給母親掏大便的時候掏出了蛆,看見母親肛門周圍已經(jīng)有了褥瘡。母親說,你應(yīng)該找個老婆了。金一達說,誰能找我呢。其實,金一達沒有那么積極地找老婆,也跟自己的兩位老人有關(guān)系。
這時,張麗忽然款款走了過來,看了一眼金一達和旁邊的證人笑了笑說,可以啊,在醫(yī)院辦案不管自己母親,夠狠的。剛要轉(zhuǎn)身就被金一達拽住,問,我媽在哪兒呢?張麗說,腰椎管狹窄疼得忍不住了,在病房做牽引呢。她說完就走,金一達喊著,你幫我看著點兒,那也是你母親呀。張麗回頭做了一個鬼臉。
證人突然不說話了,腦袋靠在墻壁上,臉色煞白。金一達憑借經(jīng)驗知道不是裝的,過去用手按了按證人的脈搏,很微弱。證人小聲說,可能我的高血壓病突然犯了。金一達發(fā)現(xiàn)證人的嘴唇青紫,而且不住地抖動,像是蝴蝶的翅膀。金一達清楚,再著急也不能問下去了,必須馬上給證人看病。他喊了大夫,另外兩個人也走進來。大夫把證人再次放到病床上救治,金一達告訴那兩個人,通知他的家屬來醫(yī)院。
他走出來給張麗打電話,問到母親在哪個病房。拐了三個彎,走進病房看見母親躺在那兒還做著牽引,張麗在旁邊陪著。他彎下腰問母親,還疼嗎?母親對他說,我要大便,一直憋著等你呢。金一達轉(zhuǎn)身去拿便盆,張麗說,我來吧。金一達說,這活兒太臟了。張麗說,我是醫(yī)生,我做得比你好。母親不說話,就這么直愣愣看著張麗。金一達在旁邊看著張麗給母親掏大便,還說說笑笑著。大馬的電話響起,說,證人的老婆到了,很漂亮呀。金一達起身對張麗說,我有案子,麻煩你了,我過會兒再過來。
金一達走到證人病房,發(fā)現(xiàn)證人的老婆確實很漂亮,眼睛很大,眼睫毛很長,像是商店里的洋娃娃。證人的手緊緊攥著老婆的手,攥得像一個雞爪子,舍不得松開。值班醫(yī)生不滿地對金一達喊著,他血壓一直在增高,情況很危險,稍微不小心就可能腦出血。希望你不要再影響他任何情緒,等他穩(wěn)定了再取證!無奈,金一達把證人老婆叫到病房外面,苦口婆心地說,他不能給自己腦袋瓜子上扣屎盆子,他不說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反而使問題更嚴(yán)重。他聽你的話,你好好勸勸他。證人老婆眨著眼睛,你怎么知道他能聽我的話?金一達說,他跟我說的。證人老婆惱怒得眼睫毛一翻一翻,說,他那是放屁,他從來不聽我的。他干的那些事情我從來不知道,都瞞著我。到現(xiàn)在說聽我的,晚了。只要他進了監(jiān)獄,我肯定和他離婚。金一達看著漂亮女人滔滔不絕,心里很焦急,時間一分一秒滑過,只要超過二十四個小時,按規(guī)定就必須放人。他覺得這個女人在掩飾著什么,或者說表演著什么,因為她眼神總是往病房那邊瞟。
這時張麗走過來說,我下班了,你母親牽引還得做一會兒,我過來看看你。金一達對張麗說,我一個重要證人在搶救,這是他的老婆。張麗撇撇嘴說,我才不管你的案子。金一達皺著眉頭,那你過來干什么?張麗說,看你呀,你那么白。說著就撲哧笑。金一達說,你忙了一天下班回家吧。張麗說,我下個月去甘肅對口醫(yī)療,兩個月。說完就盯著金一達,金一達不知道說什么好。張麗認真地說,你父親住院時,不斷用腦袋撞墻,我在旁邊干著急也沒辦法。金一達詫異地問,你怎么知道是我父親?張麗說,我照顧過你父親,你不是親眼看到過的嗎?那么快就忘了。他說你根本不管他,讓他在地獄里受煎熬。金一達不耐煩地說,我這邊焦頭爛額,還得管兩個老人,我顧得過來嗎?金一達無奈地站起身,他看見證人老婆在竊笑,于是又重新坐下。
張麗說,你父親住了半個月,你就過來一次吧,還不是我?guī)湍愣⒅=鹨贿_氣哼哼的,我又沒有請你。張麗撅著嘴,你就是狼心狗肺!證人老婆還在笑,說,天下還有這么癡情的老婆。金一達沒好氣地對她說,我家的事你插什么話。
張麗走了,其實金一達看見過張麗照顧父親,那天父親犯了病被護士強按在床上,兩條腿被繩子綁著,金一達心跟刀絞似的。金一達走到父親的身邊,老人家奇跡般地安靜下來,始終看著金一達,嘴唇在急劇地抖動。金一達控制著眼淚喊著父親,很少流淚的父親突然滿臉是淚,不停喊著金一達的乳名。老人家從被子下面伸出手拉住金一達的衣角,對他喃喃地說,你還是我的好兒子,知道了趕過來看我。就那天,張麗過來看他父親,安穩(wěn)著老人家的情緒。金一達父親對她說,我不是鬧,就是想出去走走。我在物資公司這么多年,就是天天在外邊跑。你讓我待在醫(yī)院就是讓我死,你是大夫,讓我馬上出院吧,我向你保證不再跑了,我向天發(fā)誓不跑了。我再跑你就打斷我的腿,我不會騙你。老人家說這句話時,金一達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失聲痛哭起來。記得那天張麗告訴他,給你父親轉(zhuǎn)院吧,去精神病??漆t(yī)院。當(dāng)時金一達說,他要是到了那種醫(yī)院就更麻煩了,還是不轉(zhuǎn)了。張麗沖他喊著,我們不是專門做這科的,你必須轉(zhuǎn)!她的聲音很大,整個醫(yī)院的走廊都是她的回音。
這時,金一達看見周局長的手機總閃出一個電話號碼,擔(dān)心事情緊急,就跑去給周局長送手機,發(fā)現(xiàn)他依舊睡著。他不忍心喊醒周局長,可看見手機上那個號碼不斷地撥過來,無奈推醒了他。周局長看見手機的號碼匆忙地接著,說了幾句就邊穿衣服,邊對著金一達不滿地說,你怎么不早告訴我,你耽誤了大事。說著就朝外走,腳步有些踉蹌。金一達跟了幾步,就聽見周局長對電話說著,等我到了現(xiàn)場再動手,我們找了他們?nèi)?。然后腳一軟癱在地上,他幾次掙扎著想站起來都失敗,金一達跑過去把他攙扶起來。周局長甩開金一達,回頭狠狠地說,你就是心腸軟,你這個性格會壞大事的。
半個小時后,在金一達的堅持下證人開始一點點地吐露真情,但都是一堆芝麻。大馬悄聲說,如果再拖下去,咱們必須得放他走了。如果他走了,咱們所有努力都完了。金一達走出病房,夜已經(jīng)深了,他感覺所有的神經(jīng)線都崩亂了,渾身的筋骨也松散了,他坐在長椅上順勢就躺下來。影影綽綽,張麗走過來摸著他的臉和手,他努力睜開眼卻什么也看不到。他的腦神經(jīng)迅速地調(diào)集著,努力地睜開眼,看到的是證人老婆。證人老婆問,我是不是可以走了?金一達搖頭,但沒有說出話。證人老婆嘆口氣說,他還是不說嗎?金一達沒有表情,證人老婆說,你現(xiàn)在可以問他了,因為他不敢和我離婚,我剛才說了,他不說就離婚。金一達艱難地坐起來,證人老婆說,我覺得你們當(dāng)警察的也不容易,特別是你。金一達覺得身體又屬于自己了,他慢慢地說,我們辦案子就是這樣拼命,如果我們有一點點懈怠,可能辛辛苦苦辦成的案子頃刻就會土崩瓦解。金一達問,剛才是不是有個大夫過來看我?證人老婆說,沒有,是我一直在看著你。
金一達回到病房對證人直接問,你坦白說,究竟多少錢?證人說,剛才我說了,他們領(lǐng)導(dǎo)班子一個人三萬。金一達搖頭說,不可能一人就三萬吧,傻子也不相信。證人沒說話,他老婆著急了,喊著,你就把實話說出來吧!證人看著輸液瓶子里的藥液一點點地滴在自己手背血管里,慢慢地說道,一人二十萬。金一達問,留下什么字據(jù)了嗎?證人搖著頭說,拿走的時候連個屁都沒有放,而且他們是分頭拿走的,誰跟誰都沒見面,都是跟我單獨碰頭。金一達再問,你就沒有什么記錄?證人說,我按照他們給的卡號打錢,他們到銀行取就行了。金一達站起來,卡上都是誰的名字?證人說,每一張卡的名字都不一樣。金一達點點頭,對大馬耳語說,明天一早到銀行查詢,要千方百計找到辦卡人的底單。咱們拿不到真憑實據(jù),他們就會死豬不怕開水燙,給你賴賬的。
這時候,證人已經(jīng)輸完液,他下床的時候,走路還有些晃悠。金一達連忙上去攙扶住他,證人感動地說了聲謝謝。證人老婆對金一達說,這下你可輕松了。金一達一點兒高興的樣子也沒有,他痛心地對證人說,三個領(lǐng)導(dǎo)垮了,一個企業(yè)也就快垮了。
等金一達從證人病房里出來的時候,他母親拄著拐杖站在他面前,憤慨地說,你不怕我跳樓嗎?你一直在醫(yī)院,就來看了我一眼,我還是你母親嗎?我告訴你,是張麗大夫一直守著我,你算什么東西!金一達愣在那兒,他看見張麗站在后面微笑著。
大馬帶著人到銀行去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這三個人都沒有任何取款的記錄,這就等于金一達艱辛的取證失敗。大馬沒有馬上告訴金一達,因為金一達昨晚在隊里洗澡的地方睡覺。金一達醒來的時候,看見窗外的雨在玻璃上滑行,流出一道道的水痕。他想不起自己在哪兒,他看見手機里有大馬的手機號碼四個,還有張麗的兩個,周局長的一個。他習(xí)慣每天看一下局里的公眾號,發(fā)現(xiàn)昨晚偵破了一件特大毒品案。他知道周局長為什么昨晚這么著急就走了,而且一直對他都是惡狠狠的。他有些餓,兩三天沒有正經(jīng)地吃東西了。他給大馬發(fā)了一條微信,說去局門口的一家早點鋪吃早點。
大馬給他要了一碗紫花肉粥,還有兩根油條。金一達埋著腦袋喝,他喝得很慢,似乎怕把碗里的肉粥一下子喝凈。金一達看了一眼大馬說,沒有找到證據(jù),他們沒有去銀行取錢對吧?大馬點了點頭,大馬發(fā)現(xiàn)僅一夜的時間,金隊長已沒有了往常的神采。大馬又買了一碗肉粥,擱在金一達面前,金一達抬起頭,看了看大馬接著喝。不知道怎么回事,金一達想起了母親昨晚罵他那句話,你算什么東西。突然間他的淚水涌出來,他沒去擦,讓淚水盡情地洗面。他是個孝子,盡管父母都這么能折騰,他也沒有改變自己的那份情義。母親還是第一次這么罵他,那么狠。他惱怒張麗居然在后面不懷好意地微笑,他發(fā)現(xiàn)張麗太有心眼兒,一直在跟他斗智斗勇。大馬看見隊長流淚很愕然,又不好問。沉默了片刻,金一達說,你們再去銀行,一定有破綻,要不就是從網(wǎng)上轉(zhuǎn)賬走了。大馬眼睛豁然亮了一下,又說,那也花不掉現(xiàn)金呀。金一達說,他們不會這么急乎乎地花錢,這筆錢對他們沒那么重要,已經(jīng)夠肥的了。大馬走了,金一達背后喊著,網(wǎng)上轉(zhuǎn)賬查到以后,一定要查到轉(zhuǎn)哪兒了,是虛擬的賬號,還是真的賬號。大馬回頭笑著,我姐姐在銀行,她比你懂。
金一達沒有離開早點鋪,他又要了一碗紫花肉粥,他真是餓透了。周局長打來電話,怒吼著,我給你小子打電話為啥不接!金一達喝光了最后一口說,睡著了,頭兒。周局長說,你下午兩點到緝毒隊,有個案子的首犯就是不承認,怎么也審不下來,你過來審吧,只要他說出自己名字就成。金一達為難地說,我是刑偵的,人家是緝毒的,井水不犯河水啊。周局長說,是不是都穿著警服呀,哪兒這么多事。金一達又解釋,我去了人家怎么辦,這不是讓我得罪人嘛。周局長說,你小子想想,那些吸毒人的下場,就不會想這么多了!
中午,金一達還是抽時間去了趟醫(yī)院。母親對他說要見張麗,金一達說,人家倒休。母親說,你別騙我,上午她來了一趟說要我動手術(shù),我拒絕了。金一達給張麗打電話,張麗說,你以為你是誰呀,我又不是你什么人。等會兒,我在忙著,都是排隊看病的。金一達看見緝毒隊給他發(fā)來首犯的各種信息,他仔細看著,然后不斷在網(wǎng)上查找著。這個首犯叫佟大勝,長著一張不是很惡毒的臉,有些像早點鋪師傅。一會兒,張麗晃悠悠地走進來了,母親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張麗,溫柔地問,你父親是干什么的?張麗說,胰腺癌死了。母親摸著張麗的手問,那你母親呢?張麗說,唱青衣的。母親喜歡戲,忙問,是哪一位呢?張麗說出一個名字,母親點點頭,梅派的,好幾年不唱了。你母親長得漂亮,可我看的都是化妝后的。金一達覺察出張麗的不快,因為她的嘴唇灰白。張麗說,我母親不漂亮,我跟她也不怎么來往。母親還想問什么,被金一達攔住了,就對母親說,您想說什么?母親對金一達說,你就跟張麗結(jié)婚吧,我的命也快走到頭了。金一達不痛快了,說,您怎么這么說話?母親閉上眼睛,張麗對母親說,您得做手術(shù),靠牽引是不行的。母親睜開眼睛,對張麗說,你回去想想,你跟我兒子結(jié)婚就不能再喜歡別的男人,你要死心塌地跟他過日子。說完就扭頭誰也不理睬了。金一達很尷尬,和張麗走出病房。張麗說,你母親必須做手術(shù),她腰椎管狹窄得很厲害,要不然就會癱瘓。說完也不再說話,扭搭扭搭走了,把金一達扔在那兒。
下午,金一達走進緝毒隊的訊問室,旁邊是緝毒的兩個隊員,金一達告訴緝毒隊的董隊長要兩個女的,長得別太丑。董隊長詫異地問,你什么意思,不得找抓捕他的人陪你審嗎?你畢竟對這個案子不熟??!金一達笑著說,你們隊沒有漂亮的,就從我們刑偵調(diào),要不然局里也有啊。董隊長無奈地搖了搖頭,悻悻地說,你想干什么?你不用審他,你就讓他承認他是佟大勝就行了。金一達說,問題是你們沒有讓他承認啊,他不就死咬著嘴嗎?董隊長說,那你要兩個女的陪著你審,想干什么,女的就能讓他承認了?金一達說,那是我的事。
從醫(yī)院出來金一達就到了緝毒隊,不斷地跟辦案的人了解這個佟大勝的情況,包括他喜歡的不喜歡的,還有他的家人。緝毒隊為了抓到佟大勝用了三年的時間,其中有兩個隊員還負了傷,一個眼睛差點兒失明。云南去了十次,還兩次去了緬甸。周局長說,為了這個案子他心肌梗塞了三次。金一達看見進來的兩個女警察很漂亮,心里癢癢的,想刑偵怎么就沒有這么漂亮的。他沒有坐在桌子后面,而是把凳子拉到佟大勝近處。董隊長曾經(jīng)提醒他,佟大勝身手敏捷,他一個人將兩個緝毒隊員打傷,自己卻毫發(fā)不損。金一達讓一個女警官把佟大勝的手銬摘下來,女警官馬上提醒他很危險。金一達冷著臉子說,我是主審,我說話算話。女警官不情愿地給佟大勝摘了手銬,金一達看見他手腕子上都是紅印子。金一達又讓女警官把腳鐐子摘下來,女警官拒絕,說,如果摘下來你就沒命了。金一達火了,你哪兒那么多廢話,現(xiàn)在是他怕我,不是我怕他。腳鐐子也摘下來了,金一達見佟大勝兩只腳紫青,血液不流通了。佟大勝看著金一達笑著問,你不怕我掐死你,我看你小子脖子挺細的。金一達也笑了,說,你可能不知道我,我是全國公安系統(tǒng)的散打亞軍。佟大勝蔑視地說,在這兒你就吹吧,瞧你長得娘們兒樣兒。金一達心里一陣躥火,攥住佟大勝的手也就兩秒鐘,佟大勝便凄厲地一聲嘶喊,手已經(jīng)成雞爪子形狀。
金一達說,我器重你是一條漢子,你能面對我們的人赤手空拳打半個小時??晌矣X得你又不是漢子,如果再有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你肯定是漢奸。佟大勝斜著眼睛,問,你憑什么貶我?金一達說,你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敢承認,算個鳥。佟大勝說,我就不是佟大勝,我的名字叫張本章。金一達說,我跟你母親說了,說你兒子不承認你是他媽。佟大勝很激動,大聲嚷著,你找我母親干什么,有本事找我算賬。金一達繼續(xù)說,你母親聽完大哭一場,說養(yǎng)你多不容易,你小時候軟骨癥,你母親背你看病,一背就是三年半。你現(xiàn)在不承認你母親,這樣的人狗都不如。知道我交什么樣的朋友嗎?我交講究孝道的。金一達站起來,知道我怎么對我母親的嗎?我是孝子,誰說我母親半個不字我能拼命。佟大勝這時臉色漲紅,額頭都是汗珠,看著兩個女警官喃喃著,我就不承認我是佟大勝。金一達問,那佟大勝不是你?佟大勝點頭。金一達說,那我就大罵了。金一達不斷罵佟大勝是蠢貨,在江湖上就是一條草蛇,誰逮著都能燉著吃。佟大勝就是絕戶,沒兒子沒老婆沒母親,沒有一個弟兄看得起他。佟大勝已經(jīng)亂了方寸,金一達開始上葷的,繼續(xù)對佟大勝的名字任意蹂躪,居然說出了操他佟大勝八輩祖宗的臟話。佟大勝臉跟豬肝一樣,蹲在地上擺手說,你別說了。金一達微笑著,我說佟大勝,又沒說你小子。佟大勝哭喪著臉,我承認,我是佟大勝,我佟大勝在社會上混是要臉要面的男人。金一達不依不饒,咬牙切齒的,你不是張本章嗎?我沒有罵你,我接著罵佟大勝,我還沒有罵夠呢。金一達開始罵佟大勝的母親,怎么養(yǎng)出來這么一個六親不認的畜生。佟大勝嚷著,我承認了,你還罵!金一達對那個記錄的女警官說,記下來,他承認是佟大勝。然后把門外的董隊長喊進來,說,對他破個例,別給他戴手銬和腳鐐子,就讓他這么走回去。金一達說完給佟大勝客氣地遞上一支煙,然后,給他打著了火。佟大勝抽了一口有些咳嗽,金一達在他背后拍了拍。佟大勝眼睛紅了,說,我知道,你們找了我三年。我也知道自己不得好死,讓我死前見我母親一面好嗎?我想給她老人家磕頭謝罪。金一達說,可以,我會親自接你母親老人家。佟大勝問,你能親手槍斃我嗎?金一達溫和地說,槍斃不槍斃不在我這兒,即便槍斃也會有專門執(zhí)行人。佟大勝可憐地懇求道,我身邊的女人不少,但都不想見,我只想看我兒子。董隊長問道,你有三個兒子,想看哪個?。抠〈髣僬f,都想。董隊長說,我叫老三吧,只有他哭著喊著想見你。佟大勝陡然抱住了金一達,董隊長想過來拽開,被金一達示意攔住。出門前,佟大勝說,之前你沒有管過我的案子???金一達沒有說話,董隊長瞪著眼睛,你怎么知道他沒有管過?佟大勝疑惑地說,他沒有問過我一句案子的事,都是在罵我。說完嘆口氣,拍著大腿后悔地說,我什么世面沒有見過,怎么剛才就沒忍住呢?
佟大勝被押走了,董隊長過來問他,我還是沒有明白你找兩個女警官干什么?金一達說,佟大勝在女人面前是不輸面兒的,我當(dāng)著兩個女人這么羞辱他,他受不了。董隊長推了金一達一把,說,你小子鬼心眼忒多。
兩天后,大馬從銀行找到了那三個人從網(wǎng)上轉(zhuǎn)賬的證據(jù),他對金一達說,你請我姐姐一頓吧,一定要吃牛排,估計咱三個人得六百多。金一達笑了,大馬說,真不容易,從網(wǎng)上轉(zhuǎn)了好幾道,大部分是虛擬的,而且每一道都不是同一個人。最后終于撥云見日,找到了這三個人轉(zhuǎn)移六十萬的證據(jù)。
這時金一達接到張麗電話,說,你母親不行了,被小區(qū)居委會的人送到了醫(yī)院。金一達說,腰椎管狹窄也不會導(dǎo)致病危呀?張麗說,別這么多廢話,現(xiàn)在是腎衰竭了。金一達趕到醫(yī)院,見母親身上插著各種管子。他問小區(qū)居委會的人,我父親呢?對方說,你父親死活不肯到醫(yī)院,自己在家待著。母親睜開眼,對金一達說,你和張麗結(jié)婚吧,讓我看著你們結(jié)婚,我再走。金一達說,您這樣我怎么能結(jié)婚。母親憂愁地說,你天生是個花花腸子,跟你父親一個樣,見到漂亮女人就邁不動腿。金一達看著母親白紙般的臉色,心境十分復(fù)雜,嘟囔著說,您怎么說自己兒子是花花腸子呢?母親艱難地說,兒子,你是我的腸子,我還不知道你哪塊臟,哪塊干凈?我勸你要一個孩子,要不張麗離開你以后,你就成了孤身一人,等你死的那天,連個送終的都沒有,誰給你小子哭啊。金一達眼圈陡地紅了,張麗在一旁也不說話。母親摩挲著金一達,困難地說,你要想讓你老婆早點兒懷孕,我給你一個中藥方子,你就按照我的方子讓張麗吃。說著,母親從枕頭底下拿出一個紙條,金一達細細地打開,見上邊歪歪斜斜寫著“黃芪15克、華粱草10克、肉蓯蓉10克、遠荷子10克”,這些藥店就可以買到。金一達把紙條小心翼翼地揣到了懷里,他看見母親疲憊地又昏睡過去。張麗說,你母親可能熬不過兩天,你做好后事準(zhǔn)備。金一達蹲了下來,他覺得腿有些軟。他對張麗說,晚上咱們在你們醫(yī)院門口吃個飯,張麗說,有一家西餐廳,我喜歡那兒的咖啡。
距離人民醫(yī)院不遠,有一個西式簡餐。張麗坐在金一達對面,金一達要了兩杯咖啡,果然咖啡味道很是濃烈。和在三里屯和同學(xué)喝過的那種咖啡味道很接近。金一達看到張麗穿著條黑色長裙,像個圣潔的修女。金一達止不住問,你怎么穿著這么素凈?張麗說,你母親病危,你想讓我穿得花枝招展的?金一達怔住了,然后堅決地說,明天咱倆去民政局登記,你說我母親還有兩天的時間,我們就滿足她老人家的心愿。張麗驚訝得眨巴著眼睛,說,我對你還不了解,怎么就結(jié)婚了呢?
金一達叫來服務(wù)生說,一人一份牛排,六分熟的。張麗說,我不吃牛排。金一達在菜譜上看了看,說,那就一份雞排。服務(wù)生走了,金一達在后面喊著,一人一份奶油湯。張麗糾正著,我要紅菜湯。金一達說,結(jié)婚后你再了解我,其實我這個人很簡單。張麗說,你連求婚的儀式都沒有,我怎么就答應(yīng)呢?金一達從口袋里取出來一個盒子,打開是一枚戒指,上邊鑲著很小的一粒鉆。張麗說,那么小。金一達說,你還在乎這個?張麗說,我是一個女人,當(dāng)然了,你是從哪個女警官手指頭上借出來的吧!
金一達情不自禁欣賞起這個獨特的女人,從窗戶折射進來的一縷波光打在張麗的臉頰上,使她有了一種雕塑美。金一達有好久沒感受到女人氣息了,他那碩大的心靈里一直空空的。其實他曾經(jīng)喜歡過一個女人,是文化館的一位音樂老師,擅彈鋼琴。他和這個彈鋼琴的女人也喝過一次咖啡,是美式的咖啡,他感覺到澀澀的,彈鋼琴的女人關(guān)心地叮囑他,有些苦,你可以多放糖。金一達覺得彈鋼琴的女人雖然年齡比自己小,但女人味兒十足。說話的語態(tài)從不裝飾,不偽裝,自然中包藏著很多的內(nèi)涵。但是女人跟他去了一次家,正趕上父親犯病狂躁,彈鋼琴的女人頃刻嚇跑了,然后就毅然疏遠了他。
張麗說,我不會和你結(jié)婚,你現(xiàn)在就滅了你的想法。金一達沒好氣地說,那你明天跟我假結(jié)婚,我就對母親說領(lǐng)了結(jié)婚證。張麗說,我不跟你結(jié)婚,你哪兒來的結(jié)婚證呀?金一達說,我那兒有很多假結(jié)婚證,都跟案子有關(guān)系,隨便找一個貼上你的和我的照片就行了。張麗沒好氣地說,你為什么要哄騙你母親呢?金一達堅定地說,我要讓她放心地離開這個世界,她最不放心的就是我的婚姻大事。我作為她的兒子,這點兒都做不到還算個什么人!張麗愣住了,沒說出話來。兩個人悶頭吃著,張麗忽然淺淺一笑,說,你這人看著復(fù)雜,實際很簡單。
轉(zhuǎn)天的晚上,天空打了一聲驚雷。金一達和張麗坐在母親身邊,金一達給母親看結(jié)婚證書,母親費勁地看著,對金一達說,你不會騙我吧,我可是要死的人。金一達指了指張麗說,您問她。張麗點了點頭,母親欣慰地笑了,說,我都讓他騙怕了。說完把兩本結(jié)婚證書放在胸口上,金一達想去拿,被母親的手擋住。一個小時后,母親撒手人寰。本來大夫過來要搶救的,金一達說,不用了,她現(xiàn)在特別安詳。金一達看著母親,想起自己小時候得了軟骨病,胳膊腿總跟面條似的。母親就天天讓他吃魚肝油,吃得他一見透明的藥丸兒就哭,母親看他難受的樣子,也陪著哭。最后吃給他看,吃得津津有味。金一達想從母親那兒拿回兩本結(jié)婚證書,卻被母親按得死死的。
金一達說,松手吧,我一定會和張麗結(jié)婚,給您生一個孫子,名字都起好了,叫金不換。說著他突然埋頭哭了,哭得昏天黑地,張麗在旁邊也流下眼淚。她覺得今天真的對不起老人家,那結(jié)婚證確實是假的。
市美術(shù)館丟失了三幅畫,其中有一幅是上海著名油畫家徐芒耀創(chuàng)作的,估價七十多萬,畫的是一位中年的裸體女人。另兩幅畫是美術(shù)館館長趙永和畫的,一幅是牡丹,一幅是穿著苗族服裝的年輕女人。事件雖然不大,但在網(wǎng)上卻傳得沸沸揚揚。金一達找到趙永和,據(jù)趙永和分析,說展廳的弧形墻與教學(xué)樓的外窗之間有一條不起眼的通道,通道兩側(cè)有門與畫廊做連接。竊賊利用專業(yè)工具撬開美術(shù)館的一扇窗戶進入展廳,但竊賊沒有把畫框帶走,而是用專業(yè)工具將畫從畫框中割下卷走。從畫框邊緣整齊的切割痕跡推斷,竊賊的作案手法和盜竊工具十分專業(yè)。金一達在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美術(shù)館外兩扇窗戶玻璃上都留下了一道正方形劃痕,其中一扇窗戶有明顯敲擊痕跡,玻璃上也有明顯的裂紋。趙永和對金一達說,可能竊賊準(zhǔn)備用工具劃開玻璃,后來發(fā)現(xiàn)玻璃太厚,就改用工具去撬窗,當(dāng)撬到第二扇窗戶時,竊賊得手了。
隨金一達一起前來的大馬小聲地說,這個趙館長對偵破很內(nèi)行啊。金一達觀察著現(xiàn)場,他從來都是偵查現(xiàn)場時還要辨人。他看趙永和表情不是很緊張,覺得反常,一般人出了事都怕失職,說話都是哆哆嗦嗦,眼神也很游離失措。趙永和好像沒發(fā)生什么事,他給趙永和遞煙,這是金一達試探對方的最絕招數(shù),對方如果緊張,點煙的時候手指尖會顫抖,可趙永和很坦然。金一達回來后對大馬說,調(diào)查趙永和的畫價,也看看徐芒耀是怎么一回事。
夜晚,張麗從公安局門口接到金一達,一路把車流暢地拐進一個小區(qū)。張麗的房子,雖然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凈。金一達嘖嘖稱贊,大夫就是大夫,干什么都那么有條不紊。張麗沒好氣地說,凡是跟我來的男人都這么說我,我以為你是能不說的那個。金一達笑著,嚯,來的男人不少啊。張麗得意地說,我給你做炸醬面,看看手藝怎么樣。金一達說,炸醬面有什么手藝。張麗跑到廚房去忙碌,很快就彌漫出炸肉醬的香味,他聽見張麗在里邊喊,香不香?金一達走到廚房門口,看見張麗扎了一個粉色圍裙,在灶邊擺弄鍋鏟的樣子儼然一位賢淑的主婦。金一達的心怦然一動,感覺自己快支撐不住了,需要一個女人的渴望燃燒得很旺,更主要的是想要個兒子。他覺得自己很奇怪,其實那就是母親的遺言,他卻這么認真。墻上掛著一幅油畫,那一泓湖的水面上,幾只銀灰色的水鳥飛著,還有一葉扁舟,上面坐著一個背著身的白衣女人。他喊著,這是誰畫的?張麗在廚房回答,我前男友,現(xiàn)在去北京了。金一達問,那白衣女人是你嗎?張麗端著兩碗面條走過來,說,那還能是誰。
金一達和張麗坐下,兩碗白細細的面條,一碗香噴噴的肉炸醬,還有切得如發(fā)絲般的黃瓜、白玉般的大蒜、黃澄澄的炒雞蛋。張麗在小桌上點了一支高高的紅蠟燭,散發(fā)出一種誘惑。金一達看著張麗,恍惚中的孤獨消融了,他悟出自己骨子里是離不開漂亮女人的。在上公安大學(xué)時就被一個江蘇的漂亮女同學(xué)所俘獲,雖然沒有結(jié)果,也留下一個心結(jié)。張麗嫣然一笑,問,說實話,你認識多少女人?金一達真想撫摸張麗的臉,他絲毫沒有計較張麗的調(diào)侃和挖苦。兩個人就這么你一言我一語地聊天吃飯,金一達每個毛孔都興奮地張開著,十分陶醉。張麗說,咱倆結(jié)婚是住你那兒,還是在我這兒?金一達說,住我那兒,你房子也留著。張麗搖頭說,我就賣了,這是我前男友給我的,住這兒會有心病。金一達怔了一下,說不出話來,就像有人在懸崖旁推了他一把,在空中飄飄欲仙,失去了原本抗拒的本能。金一達很少有這樣不能自控的時候,他是最能把握自己的,在審人時,不論對方怎么發(fā)難,或者發(fā)飆,金一達都跟沒事人似的。對方常被他這種淡然弄得心生恐慌,有一個販毒的頭領(lǐng)出來對人說,金一達是人嗎?我懷疑他是鬼,怎么一點兒表情也沒有,也不知他腦袋瓜子想著什么。張麗說,我過幾天就去甘肅了,走之前咱倆登記吧。
美術(shù)館的丟畫案子消息越滾越大,網(wǎng)上說什么的都有。周局長那天問起金一達,你這個小案子都破不了嗎?碰頭會上,大馬幾個人說起這個案子,都奇怪為什么美術(shù)館這么多油畫,卻偏偏偷趙永和的畫?其實美術(shù)館這幾年一直丟畫,只不過這次丟畫丟得太離奇。大馬的觀點是竊賊是奔著徐芒耀來的,現(xiàn)在他的油畫在市場很看好。金一達問,那是他順手偷了趙永和的?大馬笑了,說,我們調(diào)查清楚了,趙永和的畫不值錢,一幅畫一萬元算撐死了。只是趙永和的畫跟徐芒耀挨著,竊賊以為趙永和的畫也是徐芒耀畫的,因為趙永和畫風(fēng)跟徐芒耀近似,外行人看不出里邊的門道。金一達問,那你們的結(jié)論是什么呢?大馬低著頭,其他幾位也面面相覷。金一達發(fā)了脾氣,我不是讓你們問畫價,是問你們?nèi)チ藥状伟l(fā)現(xiàn)了什么蛛絲馬跡沒有。大馬為難地說,真的沒有進展,我倒是懷疑是不是趙永和自己作的案,想讓人覺得他的畫可以跟徐芒耀媲美了。后來,趙永和聽說我們懷疑他,就憤怒地喊了起來,說我什么都行,侮辱我就別怪我罵街了。一個跟他很熟悉的同事說,他到美術(shù)館這么多年,還沒聽他罵過。后來,趙永和也跟我們說,他腦筋繃著,血液里都躥著火,如果你們也懷疑我就把我抓走!我們好半天沒有人吭聲,看來真不是他,因為丟畫的那一天,他在省城美術(shù)學(xué)院講課。
金一達開始調(diào)查全市的畫廊,看有沒有徐芒耀的畫,也留意有沒有趙永和的畫。很奇怪,畫廊里這兩人的畫都沒有。在案情分析會上,周局長問金一達,這個案子為什么沒有進展?金一達思索半天才回答,這個案子太蹊蹺,為什么去偷,偷了畫要銷贓,這是案件的核心??赏档哪康男圆幻鞔_,銷贓也沒有去路。周局長不滿意地問,怎么沒銷路,徐芒耀的畫價值七十多萬,也可以了,偷的目的很清楚呀。金一達說,徐芒耀的畫一共展出了四張,既然他的畫這么值錢,為什么就偷了一張呢?周局長緊鎖眉頭,不是說了,竊賊以為趙永和的畫也是徐芒耀的嗎?金一達直言快語,說,我電話里問過徐芒耀,他說竊賊不太可能這么認為,他們懂畫。他的畫跟趙永和的畫看著差不多,但懂畫的人一看就不一樣。周局長不耐煩地站起來,這么一個案子破不了,你上網(wǎng)看看都罵我們什么,不是笨蛋,而是一群蠢蛋。說完,甩袖子走了。
一清早,金一達就在美術(shù)館堵住趙永和,說再把錄像調(diào)出來看看。趙永和不解地問,不是看過好幾遍了嗎?你們也復(fù)錄完了啊。金一達說,我是想看看兩天前的錄像。趙永和笑了,說,你們把一個月的錄像都調(diào)走了,還看什么?金一達說,那就調(diào)近兩個月的,因為徐芒耀的畫是兩個月前才展出的。金一達看錄像,趙永和陪著看。金一達看到一個老人跟趙永和不斷說話,而且長相很相像。金一達問,這位老人是誰呀?趙永和說,我父親。金一達有了興趣,問,你父親不也是油畫家嗎?突然,金一達不說話了,因為他看到趙永和的父親站在一幅畫前一動不動,看得聚精會神。他問趙永和,你父親在看誰的畫?趙永和不好意思地說,看我的油畫,他對我的畫要求很嚴(yán)格,差一點兒就耷拉臉子不高興了,叨叨沒完。
一個明媚的早晨,金一達終于在一塊綠地上碰到了趙永和的父親。在金一達眼里,趙永和父親年齡并不大,看上去也就是六十歲出頭,因為正在耍劍,所以金一達感到對方身手很矯健利落。金一達喊了一句趙教授,對方愣住了,問,你是誰呀?金一達笑著走近說,我是公安局的金一達,想跟您老問幾個事。對方喘了幾口氣,對金一達說,邊走邊談吧,我需要去給老伴兒買早點,現(xiàn)在已經(jīng)晚了。路上,金一達問,趙永和是您兒子,我想問,竊賊為什么要偷他的油畫呢?而且是兩幅,趙永和展出的就這兩幅。趙永和父親笑了,說,我兒子畫不錯,他的畫曾經(jīng)賣過一幅五萬,兩幅就是十萬呢。金一達問,展廳里還有比他更有名氣的畫家,怎么偏偏偷他的呢?趙永和父親不高興了,說,偷者也有偏愛,他就是喜歡趙永和。金一達看見對方的眼眉在抖動,嘴角吹著氣,笑了,說,我理解,畢竟他是您兒子。聽說您在開幕式的時候,很專注地看了您兒子的畫,為什么?趙永和父親瞥了他一眼,說,不為什么,他畫了我前妻,我當(dāng)然要好好看了。金一達愕然,問,畫上穿著苗族服裝的女人是您前妻?趙永和父親點頭贊嘆道,他畫得很逼真,畫得也很有感情,讓我想起了很多往事。金一達好奇地問,怎么穿苗族服裝呢?趙永和父親低下頭,說,她愛穿,那也是我給她買的,因為我和她談戀愛時,她給我當(dāng)過模特,我那兒有一套苗族服裝,她穿上很漂亮。金一達問,您兒子見過她穿苗族服裝嗎?趙永和父親眼神有些異樣說,沒有,他只是見過一次照片,居然畫得這么好。金一達窮追不舍,繼續(xù)問,那您對徐芒耀的畫怎么看呢?趙永和父親擺擺手,我和他同代人,不評價。金一達問,那偷者對他也有偏愛嗎?趙永和父親臉上有了憤怒,指著金一達說,我不是偷者,我哪兒知道他怎么想!說完,拎著劍氣呼呼地走了。金一達站在那兒,抬起頭看看太陽,很刺眼。
在美術(shù)館,金一達和趙永和站在丟失畫作的墻壁前,趙永和將自己的另外兩幅畫重新掛在那兒,而徐芒耀丟失畫的地方居然也補上了他另外一幅畫,依舊是一個裸體女人,但換成了歐洲的肥碩女人。金一達說,你真有辦法。趙永和認真地說,我是美術(shù)館館長,不能讓我們的畫展這么開天窗。金一達突然發(fā)問,你丟失的畫里有畫你母親的吧?趙永和驚訝地問,你怎么知道的呢?金一達淡淡地說,你父親說的,說你畫得很有感情,也很像。趙永和悻悻地說,這真難得,他能這么對我評價。金一達問,你為什么要畫你母親?趙永和說,我母親是在我二十歲時去世的,從轉(zhuǎn)年起每逢到了我母親的忌日,我就會做夢,夢到母親坐在我身邊,慈祥地注視著我。這件事情跟誰講誰都不相信,都說我就是偶然幾年夢到了,不會每年都在忌日夢到。也有人告訴我,你那是暗示自己,一到忌日就提醒自己,我母親的忌日來了。有時候我會忘記這天是母親的忌日,但就到這天我母親會如約而至。我索性不跟別人講了,但最近幾年每次夢里的母親都有變化,就是不再注視我,而是遞給我一雙溫暖的手。我醒來時覺得手上還有我母親手的余溫,我就難受至極。說到這兒,趙永和有些哽咽。金一達勸慰著,可能是你遇到的困難多了,就想起她老人家。趙永和說,這次我要畫我母親,跟父親要她過去的照片,父親說沒有,一張也沒留下來。金一達不解地插話,不可能吧,畢竟夫妻一場呀。趙永和說,我相信,他為了繼母什么都能做到。我母親這么愛他,可我父親竟然這么冷血。我沒有辦法,就憑著記憶畫了出來。
一大早,金一達把偵查的結(jié)果報告給周局長,周局長沒有說話。當(dāng)金一達要走的時候才問他一句,你有把握嗎?金一達不假思索地說,有。周局長說,你要慎重,別等人家進來,再翻了你的車,你就被動了。金一達說,您知道我,沒有九成把握是不會遞給您結(jié)果的。
金一達帶著大馬找到趙永和,把最后結(jié)果給了他。趙永和看完就跌坐在椅子上,老半天才說,太不可思議了,能不能不要判他?金一達搖頭,說,必須要帶走立案審查。趙永和懇求說,后天吧,后天是他的生日,我要去給他老人家過生日。金一達想了半天,慢吞吞地表達了意見,后天早上九點在美術(shù)館執(zhí)行吧,你不要驚動他,一定設(shè)法讓他到場。趙永和點著頭就開始失聲痛哭,最后癱在地上。
轉(zhuǎn)天下午快下班了,金一達和張麗走進民政局,幾分鐘就辦理好了結(jié)婚證。走出民政局,金一達問張麗,上我家吧。在車上,張麗聞到一股海鮮味道。金一達說,登記前我在自由市場買了兩只螃蟹,特別肥。進了家就上鍋蒸,咱們就吃這個。金一達的房子擠在密密匝匝的樓群里邊,透過窗戶看到的都是對面的樓,那一扇扇點燈的窗戶。張麗指著其中一扇窗戶說,那是我閨蜜的,沒有想到你和她住鄰居。金一達看著萬家燈火閃爍,說,這些有亮燈的窗戶沒有我的,人家都團團圓圓,我就一個人生活,誰知道我的苦呢。張麗親吻了金一達一下,說,這不我來了嘛。
金一達把蒸好的兩只螃蟹端上桌,還有皮皮蝦、切好的黃瓜、一碟炸好的醬、兩碗餛飩和三個裹肉燒餅,香噴噴的。金一達看到張麗的嘴唇被螃蟹鉗住,過去給擺弄開。張麗抽冷子說,知道我為什么答應(yīng)你登記嗎?金一達說,喜歡我唄。張麗說,不是因為你,是我不能在那房子里住了,那兒都是他的陰影。要不是我閨蜜跟蹤他,告訴我他還有別的女人,我還以為一直抱著甜罐子呢。金一達有些泄氣地說,你為躲開他才跟我登記?張麗說,這是唯一的辦法,要不然我就像你父親那樣瘋了。金一達看了看窗外那片樓,說,你閨蜜還有跟蹤的本事?張麗撇著嘴,不比你差,我就覺得她是一個魂兒,那么喜歡跟蹤,干脆調(diào)你那兒算了。金一達說,她是干什么的?張麗說,我醫(yī)科大學(xué)同學(xué),安定醫(yī)院的,喜歡研究心理。金一達說,你什么時候安排我跟她見見。張麗搖頭,我才不呢,她差點兒喜歡上我前男友,我再給你介紹,我不是有病嗎?兩個人吃著挺香,滿房間都是螃蟹的味道。金一達說,你前男友是畫家?張麗陰著臉,畫家都是瘋狂的人,什么事情都干得出來。
金一達突然想起明天的案子該結(jié)了,他不知道會有什么變故。
美術(shù)館辦公室里,金一達帶著大馬幾個人坐在趙永和與他父親對面。金一達發(fā)現(xiàn)趙永和父親沒有什么異樣的表情,就這么氣定神閑地坐著,還不斷跟兒子交談著。趙永和不怎么說話,眼睛凝住了似的。金一達說,趙老先生知道今天為什么請你來嗎?趙永和父親不住地笑,笑完了就哽咽。金一達說,您是美術(shù)館的藝術(shù)顧問,有權(quán)隨意到這里來,而且還能到庫房。您有一張?zhí)貏e通行證,這不是您兒子發(fā)的,是歷任美術(shù)館館長都這么做。那天下班前您把您兒子的畫搬到了庫房,后來您有了新想法,又將徐芒耀的畫也搬了進去。庫房和展廳只有一扇小門,一般人看不出來那是通往庫房的。您有鑰匙,那幾天換了鎖,您沒有跟兒子要,而是朝管庫房的要了,那個人是您的學(xué)生,您對他有過恩。隔天晚上,您又從庫房拿走了畫,您是蹬著三輪車走的,那是您租的。您那天的打扮像個工人,我們真沒有想到您的設(shè)計這么完美,庫房鑰匙您又配了一把,把原來的還給了您的學(xué)生。所以您的學(xué)生沒有想到是您偷走的,打死他也不會這么想,他給您鑰匙的時候,那幾幅畫還在。趙永和父親問金一達,那我偷我兒子的畫干什么呢?我直接朝他要不就得了。金一達從容地說,他畫的是您前妻,您心里還強烈地愛著她,當(dāng)看到兒子的畫就不能自持,甚至于手指頭都哆嗦。趙永和這時攥住了父親的手,覺得父親的手很冷,像是一塊冰。趙永和父親低下頭,說,我知道有這么一天,但我解脫了,不再為她受折磨了。那天,我就是情不自禁地去摘,我都控制不住自己。金一達提醒,您是有預(yù)謀的,而且是精心策劃的。趙永和父親不說話了,喘著粗氣,嘴唇哆嗦著。趙永和低聲地說,我繼母也不容易。趙永和父親說,我把畫你母親的那幅畫放在了畫室,每次我離家前都要到那兒看看,跟你母親說說話。趙永和問,那您拿徐芒耀的畫為什么,你不是覺得我的不比他差嗎?父親懊喪地說,我以為這樣可以給警方造成錯覺,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趙永和發(fā)現(xiàn)父親臉上沒有了光澤,像是一張老樹皮。
走出美術(shù)館,大馬跟上來問金一達,你怎么摸得那么清楚?金一達說,管庫房的那個人已經(jīng)兩天沒有吃飯了,他覺得對不起自己的老師。你去勸勸,不行就陪他喝點兒酒。他比你能喝,別把你小子灌醉了,我可不管扶你回家。
張麗走之前做了兩件事,一是把金一達父親送進了安定醫(yī)院。金一達父親的病情發(fā)展很厲害,特別是在金一達母親去世后,恐懼感更強,常常待在家里不敢出門,蹲在地上不敢看窗戶外邊。金一達曾雇了一個保姆看著,這個保姆最后給嚇跑了。張麗還給金一達介紹了她的閨蜜,閨蜜對金一達伸出手,說,我叫喬薇。金一達覺得她的手沒有骨頭,軟得像是一攤泥。喬薇安排好金一達父親住院,父親看著金一達眼睛直愣愣的,只是說,你是準(zhǔn)備把我放到這兒就不管了嗎?我畢竟是你父親呀。金一達說,我守著您,不會不管。喬薇過去說了幾句話,因為聲音低,金一達聽不出來說什么,但他看見父親躺在床上不再出聲兒了。走出醫(yī)院,張麗對喬薇說,我去甘肅兩個月,有事情你直接和金一達說,不用隱瞞什么。
張麗去甘肅之后,幾乎從來不給金一達打電話。有時候,金一達給張麗打,也是不在服務(wù)區(qū)。一次檢查洗浴中心,金一達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人民醫(yī)院一個后勤科科長在嫖娼。金一達認識這位科長,因為總?cè)ト嗣襻t(yī)院,面熟。金一達在訊問這個倒霉鬼前,張麗突然打來電話急促地說,你能不能饒過這個科長,他在醫(yī)院對我挺照顧的。金一達驚訝地問,你這么快就知道了?張麗說,你別管這個,我說的你聽清楚了嗎?金一達問,是不是還有人在這兒,只不過沒有被我們堵到。張麗焦急地說,能不能放過他,嫖娼的罪我知道,都得給開了。金一達哼了哼,這科長夠囂張的,我怎么放過他,當(dāng)著所有人面就喊我名字,說對你有恩,這不是自己作踐自己嗎?張麗說,我求求你了。
金一達掛斷電話。金一達本不想自己審,交給大馬就完了,這對張麗也是一種交代??蓪Ψ揭恢痹诤八?,最后還說,金一達你別裝聾作啞。金一達憋不住了,推門進了訊問室??崎L對大馬說,在洗浴中心能不光身子嗎?是女人自己找上門的,我還迷迷糊糊的呢。再說,抓奸抓雙,要抓在床,我什么也沒有干啊。金一達覺得好笑,就問,你光著身子對,女人光著身子對嗎?退一步女人光著身子跟你沒關(guān)系,可你抓住人家不松手對嗎?科長不承認,金一達說,那我可給你看錄像了。科長不說話了,其實根本沒錄像,這家洗浴中心為了預(yù)防公安局這手,壓根兒就沒裝監(jiān)控??崎L看著金一達說,你要是跟我過不去,可別怪我到時候跟張麗別扭。金一達說,你這是威脅我?你可能不了解我,我最不怕威脅。現(xiàn)在你說你什么也沒有干,如果你跟我較真兒,我就調(diào)出你上一次的,就是鐵證了。科長立馬不說話了。金一達說,我放了是你抗拒,你說了是你自首??崎L囁嚅著,那我說,算我自首還不行嘛。
金一達走出訊問室回到家,手機上竟然沒存張麗的電話號碼。他想翻出號碼打過去,但又控制住了自己。金一達沒有想到早晨起來大馬告訴他,那個科長被放了。金一達火了,誰放的?大馬搖頭,說,反正放了,天還沒有亮就走了。這時,張麗又打來電話說,知道科長被放了嗎?金一達沒有說話,張麗沙啞著聲音說,我讓你放過他是為了你好,他背后有人你知道嗎?說完,張麗掛了電話。
金一達氣不過找周局長,周局長回答他,已經(jīng)通知人民醫(yī)院,組織上會處理他的放蕩行為,但沒有他和女人做性交易的證據(jù)。你對他以前的推斷只能是推斷,不能是證據(jù)。金一達憋氣,周局長說,你最近腦子有些熱,要注意事實是最重要的,犯罪的關(guān)鍵是有罪。金一達扭頭走了,周局長在他背后喊,你小子這是什么態(tài)度!
到了臘月,距離春節(jié)就不遠了,城市里有了過節(jié)的味道。
金一達繼續(xù)忙他的案子,那天在機關(guān)食堂吃飯,周局長端著飯盒到他的桌子上。大馬幾個人知趣地走了,周局長說,你還是想不通,是不是盤算有人收買了我。金一達說,我不會這么想。周局長說,你已經(jīng)想了。說著,從自己飯盒里撿出一塊紅燒排骨扔到金一達的飯盒里,笑了笑,你就隨便想,你從來都是懷疑人,你認為一切的背后都有故事。你也想想,你的背后有沒有故事,你怎么就這么順風(fēng)順?biāo)爻闪岁犻L。說完,周局長甩手走了。
就在吃飯前,金一達辦的那個領(lǐng)導(dǎo)集體受賄案子,其中一個人在檢察院起訴中翻盤,而且指責(zé)金一達他們誘供。當(dāng)初,周局長讓金一達把這個案子轉(zhuǎn)移到經(jīng)偵隊,說,經(jīng)偵隊人少,案子多忙不過來,我把這個難啃的骨頭給了你。你現(xiàn)在完成了就移交,要有鐵證,不能翻盤。吃飯前金一達對經(jīng)偵隊的黃隊長說,給你的所有材料都有證據(jù),他翻盤就把證據(jù)亮給他。黃隊長說,證人也在反復(fù),說他當(dāng)時病重要死要活,你們非得逼著他。金一達說,逼不逼他看結(jié)果,銀行流水隨時可以查,關(guān)鍵是二十萬拿沒拿到手。
晚上,金一達回到家,恍惚間看見一個陌生而熟悉的女人在樓前一晃,他知道這是張麗的那個閨蜜——熱衷窺視別人的喬薇。他回到家里,覺得似乎張麗回來過,因為有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兒。這種香味兒是張麗喜歡的馬克雅克布,據(jù)說很流行。他給張麗打手機,老半天張麗接了,卻嗔怪他,最近你都很少給我打手機。金一達皺皺眉頭,只是問,你在醫(yī)院還是宿舍?張麗說,在醫(yī)院,最近的病人特別多。金一達說,我聞到房間里有你的香水味兒,你那閨蜜是不是跟你用一樣的香水呀?張麗說,她不可能進咱們家,你別有疑心。金一達說,肯定進來了,我相信我鼻子的嗅覺,你讓她離咱們遠點兒。你是不是把咱家的鑰匙配了一把給她?張麗說,倒是,可是她晚上跑咱家干什么呢?金一達反問,你說呢?張麗說,我再有一個禮拜就回去了,到時我問問她。剛要放下電話,張麗說,我們醫(yī)院的科長給我打電話說謝謝你。金一達說,不是我放的,謝我干什么。張麗笑了,你不讓放,他能出來嗎?
金一達洗完澡出來,仔細檢查了下房門鑰匙洞,發(fā)現(xiàn)有插過的痕跡。他躺在床上,看著窗外對面的樓房,分析著從哪間房子里能拍攝到自己家,不一會兒他找到一扇窗戶,那窗戶里還亮著燈。這時,又接到張麗的電話,說,你別瞎猜疑,人家沒進去,我剛才問了。喬薇還說你不去看你父親,把老人送到醫(yī)院就不管了。你父親總對她說,他為什么恐慌,是因為你這幾年得罪人,家里的玻璃經(jīng)常被人砸了,扔進來都是磚頭鐵塊子,有一次還甩到了床上。有時候一開門就是死耗子死貓,血淋淋的。他驚嚇得崩潰了,就關(guān)在家里不敢出來。金一達感覺心被撞了一下,疼疼的。這些事情,父母都沒有跟他講過,看來父親這樣也是自己造成的。想著父親低頭捂臉的樣子,他就內(nèi)疚,想著過幾天還是把父親接出來送到養(yǎng)老院吧,他看了幾家挑中了一個,覺得父親要跟這些老人在一起才能安穩(wěn)。
金一達疲倦地躺在床上,偶爾聽到遠處有人在放炮。張麗問,你一個人在家里躺著是不是很寂寞?金一達問,你怎么知道我躺著呢?張麗癡癡地笑著說,我就是推理。金一達問,你還推理什么了?張麗說,我還推理你跟喬薇喝過一次咖啡,在湖邊散步,還算不錯,沒有身體上的接觸。金一達那次去安定醫(yī)院看父親,確實在醫(yī)院門口請喬薇喝了咖啡,兩個人聊的都是張麗前男友的事情。只不過金一達說了一句話讓喬薇吃驚,金一達說,你也喜歡張麗的前男友?喬薇說,我怎么會呢?金一達說,你說她前男友時的表情就很能說明,喬薇不說話了。金一達說,其實張麗前男友的出走跟你也有關(guān)系,你不想看到他和張麗結(jié)婚。喬薇說,為什么?金一達說,你受不了。那次談得不愉快,但喬薇還是握了好久金一達的手,調(diào)侃地說,你也不錯。這些金一達是不能跟張麗講的,他覺得有些困了,就想放下電話。張麗說,我知道你困了,我給你唱一段《西廂記》吧,說著就在話筒里唱起來:“獨守空幃暗長嘆,芳心寂寞有誰憐”……張麗唱得如泣如訴,金一達聽著很新鮮。張麗對金一達來說還是一個謎,比如張麗的父母,兩個人結(jié)婚這么大的事,金一達竟然沒見過岳父岳母。張麗也不解釋,金一達問了幾次沒有答案就不好再張口了。金一達說,你回來后我們一起去看看你父母吧,畢竟咱倆結(jié)婚了。沉默了好一會兒,張麗才說,我母親住在郊區(qū)的干休所。金一達問,什么干休所?張麗說,部隊的,我父親和母親都是軍人,父親五年前去世了,母親改嫁了,你還想再問什么?
快過春節(jié)了,街上的人流開始多了。
金一達審了一晚上的案子,剛回家準(zhǔn)備睡覺,張麗拉著兩只大箱子,推門進來。進來以后就去洗澡,金一達耐心地等著。張麗出來對金一達說,我懷孕了。金一達一驚,沒有問別的,只是輕聲問,你怎么不早告訴我?張麗說,現(xiàn)在說也不晚呀。說著,張麗突然抱住了金一達,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這次離開你才知道你對我的重要,生出孩子給你父親看看,要他放心。我知道我懷孕時,那天我喊了一百遍你金一達的名字。瞬間,金一達流出了眼淚,他能想象張麗是怎么喊的。張麗哭泣著,說,我沒有想到,你能這么快就讓我躲過那次失戀的痛苦,也只有你。張麗躺在床上突然輕松地說,我累了,想睡會兒,這兩個月在甘肅沒有睡一個好覺。說完,張麗就沒有了動靜。
金一達挨在她旁邊也想睡覺,他感覺像經(jīng)過一次長途跋涉,看見前邊有一個客棧,屋子里擱著一張舒適的大床。蒙眬中,金一達感覺有手機在震動,他下意識地去接,但摸到的卻是張麗的手。他睜開眼看見張麗把他的手機關(guān)掉,然后把頭靠在他胸脯上,像是坐上一條大船,在起伏的大海上航行。張麗睡得很踏實,金一達還沉浸在她懷孕的情緒里。他要當(dāng)父親了,他想有必要到安定醫(yī)院去告訴父親,讓他也體會體會要當(dāng)爺爺?shù)母杏X。半夜,張麗突然醒過來,摟著金一達說,我在甘肅救過兩條人命,我還接生過三個孩子,當(dāng)?shù)厝硕己拔一钣^音。
金一達突然問,他還聯(lián)系你嗎?張麗愣了一下,馬上明白了,說,聯(lián)系,總給我打電話,有時候我不接,他就找喬薇聯(lián)系我。金一達忍不住說,喬薇也喜歡他,你不知道嗎?張麗說,我又不是傻子,可他不喜歡喬薇。金一達覺得有些亂,就不問了。張麗說,喬薇就是一個狐貍精,可沒有辦法,我又不能給她做手術(shù)變回一個人。說著張麗就笑,對金一達說,她挺照顧你父親的,你應(yīng)該謝謝人家才是。接著張麗說,明天晚上我?guī)闳ヒ娢夷赣H,咱倆結(jié)婚的事我今天才告訴她。張麗說著打了一個哈欠,又睡了。
外邊很安靜,對面樓群的燈光黯淡了,只留著幾扇窗戶還有燈光,為睡不著的金一達亮著。這時,一條匿名短信跳出來,說:從死牢發(fā)給你一個信兒,你罵他讓他死的,他死了也不會讓你好好活著。金一達苦笑著搖搖頭。
第二天,金一達上班后聽到一個爆炸的消息,周局長被市紀(jì)委帶走了。金一達好半天沒有緩過神兒,中午吃飯都不知道吃的什么。他聽到幾個版本,更多的說是受賄。還有的說他站在某些勢力一方,結(jié)果這個勢力垮臺了。金一達不明白周局長這么一個精明的人,怎么會沒有想明白。
晚上,金一達見到岳母——一個很慈祥的老太太,頭發(fā)花白,但眼睛炯炯有神。手很白皙,手指上染著指甲油,銀色的,上面還刻著許多精致的小花兒。金一達隨意地說,您的手很好看。張麗說要到外邊吃飯,母親說,就在家里,我不習(xí)慣去吃館子。金一達說,我饞餃子了,就跟媽媽一起包餃子吃吧。于是,三個人在一起包餃子,岳母對金一達說,我閨女什么都好,就是脾氣像她父親,有些刻薄,說話愛著急。張麗也不說話。岳母問金一達,家里財務(wù)由誰管呀?金一達指了指張麗,我吃糧不管閑事,家里油瓶子倒了都不扶。岳母嘿嘿笑著,這點兒隨我,就是愛管錢。你知道我閨女愛數(shù)錢嗎?有了新票子一定數(shù)一遍,高興了數(shù)個兩三遍也不稀罕。張麗依舊沉著臉不說話。岳母說,她是不是特別愛管你的閑事?金一達問,什么叫閑事?岳母說,就是愛盯你梢,看你有沒有別的女人,你要是有了,估計得把你扒層皮抽根筋。金一達哈哈笑著,岳母說,我說對了吧,不瞞你說,以前她曾經(jīng)交了兩個男朋友,有一個都快結(jié)婚了,就是發(fā)現(xiàn)那男的身邊總有個女人跟著,于是不問青紅皂白就跟人家吹了,后來才知道那女人是那男人的妹妹。
吃著餃子,岳母對金一達鄭重地說,我還有事找你呢,張麗的繼父有個小兒子,警察學(xué)校畢業(yè)了,想到派出所找個工作??晒簿譀]有人,你一定得幫幫忙。張麗幾乎沒怎么說話,只是在一邊盯著母親。岳母誠懇地對金一達說,我跟張麗說過,張麗不讓麻煩你,說你在公安局也就是個隊長??晌矣X得你行,知道你在公安局很厲害,什么大案子都給你。金一達覺得老太太跟她閨女一樣,都是當(dāng)間諜的材料。金一達看著張麗問,你怎么啞巴了?張麗撇嘴說,我不管,你樂意管,你就管。岳母火了,說,你是我閨女,有你這么說話的嗎?突然,岳母哭起來,說,我知道自從我嫁給你繼父,你就恨死我了??赡愎芪覇??我孤孤單單的多難受你知道嗎?張麗說,您別哭好不好,那讓金一達想想辦法。岳母委屈地說,我不是哭給你看的,我的命不好。如果你爸爸還活著,我至于求你嗎?金一達說,您別急,您老放心。只是報考公安局等于是報考公務(wù)員,需要考試。岳母愣了,說,敢情還要考試呀?張麗不屑地說,那孩子笨死了,鬼才相信他能考上。母親氣惱地指著張麗,你還是我親閨女嗎?你怎么這么惡毒呀。金一達覺得張麗太過分,就對岳母說,您以后直接找我,我可以指導(dǎo)他復(fù)習(xí)。岳母拉著金一達,嘆口長氣,說道,幸虧張麗找的是你,我看出你是包容心很大的男人,就算她命好吧。
晚上,金一達跟張麗朝自己家走著,夜色很深,風(fēng)也很涼,月亮很圓潤。金一達隱約覺得有人跟著,他下意識地抓住張麗的手。那段威脅他的話并不會讓金一達懼怕,這幾年這樣的事情總是發(fā)生??筛赣H的恐懼讓他心悸,他看著張麗也覺得心惶惶的。路上有幾只沒有主家的狗在躥來跳去,還有一只跟著他們。他覺得臉上有些疼,可能是風(fēng)太硬,像是小刀子不斷在拍。
張麗看著默不作聲的金一達,停住腳問,你怎么了?金一達對張麗說,唱段戲吧,我喜歡聽。張麗說,我給你唱段《霸王別姬》吧:“看大王在帳中和衣睡穩(wěn),我這里出帳外且散愁情。輕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頭見碧落月色清明”。
金一達突然覺得眼角有些潮濕,不知怎么想起周局長,他是不是也能看到天上這輪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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