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棣
冷冽中, 昏暗來自冬天
晚霞總是在你還沒看清
火燒云的尺寸之時
就已提早消失。季節(jié)的黑暗
隨即會脹滿時間的肌肉。
但彌漫的同時,昏暗也能帶來
友好的錯覺。偶爾冷風
也會在自然的冷靜中溫柔起來:
昏暗中,枝條剛勁的銀杏
一會兒像白楊,一會兒像梧桐;
甚至無視距離的變化,
必經(jīng)之路上,銀杏,白楊,梧桐,
這三種在盛夏面貌迥異的喬木
在北方冬天的昏暗的視線中
竟然可以隨意互為替身;
既然涉及洞察,它們就不會在意
從它們挺拔的身影中你究竟能
看出多少破綻,以及這些破綻
是否會影響你凝望樹梢的邊緣,
冬天的月亮昏黃得像只睡著了的大貓。
冬天的捷徑入門
走向對岸,冰,硬邦邦的
矛盾于它既很危險
又非常美麗;每一步都像是
對大膽的試探的一種獎賞。
偶爾一聲巨響,冰裂仿佛在重現(xiàn)
一生中,人究竟能遭遇多少神性。
舔一下,冰,原來從未輸給過
宇宙的甜食。才不天使呢,
穿得很厚方能突出我的身形
突然顯得有點魁梧,而你的矮小
在反襯的作用下反而顯得
你好像剛摟抱過一只小北極熊。
我是引領者,天真于經(jīng)驗
最終會被好奇說服;而你更出色,
作為親密的追隨者,通過一連串
可愛的跌跌撞撞,早已將世界
還原為一個巨大的玩具。
冰有多堅硬,你就有多么尖叫。
這尖叫同樣會構成一種反襯:
冰,光滑得像史前巨獸的脊骨,
而我們不會被這樣的變形嚇倒,
更不會停止前行;隨著腳下的步態(tài)
越來越放松,事情的性質也變了——
冰,結實得就像一座夢中的白橋。
冰斧入門
為了醒目,它的柄把
可能是黃的;一旦接觸,
光滑的直接后果是,它細長得
簡直不像工具,反而有點像
兩個野蠻人相愛時遺忘在
現(xiàn)場的證物。而你事實上
躲不過這一幕:它的握感
猶如來自另一個世界的
對我們能否走出這冷酷的迷宮的
一種試探。世界已失去表象,
只剩下你還能看清周圍
還剩下多少周圍。堅硬很頑固,
但相對于它的尖銳,散落成
一地冰碴,也不是什么難事。
它很容易攜帶,很容易
從褲袋里拔出;更迷人的,
它相信智慧有時只能出自
連續(xù)的敲擊。揮舞中,
它的敲擊是認真的,第九十下,
必須準確擊中前一個的落點,
它的回聲才能冷冽地刺破
大地的寂靜,轉化成
自我之歌。但愿我沒有認錯,
你是我的鄰居,你弄丟過
一把這樣的斧子。你必須現(xiàn)在就去
把它找回來,為了那強光
還會穿透那些爆裂的縫隙。
業(yè)余氣象觀測入門
從前空氣會下沉但空氣
不會墮落。一個黑影就可稀釋掉
世界的荒謬。沿著氣流,
鷹表演滑翔,就好像入夜后
總會存在著一種隱秘的關聯(lián),
而你必將受益于那靜觀的后果。
種種跡象表明,現(xiàn)場的荒涼
已領先于見證必須同歷史有關;
山谷狹長,嶙峋人的孤獨
其實還另有一個榜樣。
始終陪伴在左右,溪水的奔流
甚至勾勒出了情感的底線。
俯仰之間,美景刺激
一個經(jīng)驗的孤立。樹葉落盡時,
北方的骨感,將冷冽的風聲
和命運的呼喚同時暴露在
心靈的懸念中,提煉著
氣候的形狀,冷比寂寞更純粹。
從前霧氣只知道偎依峻嶺
才能構成一次美的埋伏;
從深潭里取水時,倒影的倒計時
那叫一個動魄:你突然喜歡上
讓自己看起來有點像一個信使。
是啊。爭取時間,必須另有竅門。
巨大的浮動中,上船和上床
幾乎可以同日而語。此外必須意識到
空氣已叛變,帶著異樣的顆粒,
空氣將霧靄壓縮成一種代價;
泡沫泛濫,吐沫卻少到只夠用來抹一抹嘴角的憤怒。
除非太幸運,痕跡才能深刻為教訓。
鏡子入門
從河馬到獅子,你的眼睛
是一面鏡子;距離越遙遠,
天真就越清晰。從薔薇到櫻桃,
你的鏡子從未偏離過
自然的反光。敢不敢賭一下,
生命的美好離不開新的觸摸。
從深情到深意,你的眼睛
可愛如一面小小的鏡子
從未蒙上過命運的灰塵。
即使深埋到底下,也比人類的記憶干凈。
從紅棗到山楂,你的鏡子
從不會把歡樂的時間浪費在
宇宙的遲疑里。我承擔著
一份艱難的責任,幸運的是,
我從未抱怨過你的鏡子
從不反映我的世界。我已找到
另外的途徑。我還從來沒有
在你的鏡子里這么安靜地
這么長久地,這么復雜地,
這么陌生地看清過自己的眼睛,
早晨的眼睛,渾濁的眼睛,
噙滿悲傷的反光的眼睛——
假如痛苦只想讓我更盲目地
戰(zhàn)勝生命的虛弱,世界的虛無,
那么,來吧,哪怕這是殘酷的事實:
無邊的悲傷讓我更像一個人,
一個以悲傷為神秘的無法命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