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子
吃罷午飯(一碗面條),她在雨聲里小睡,醒來。雨還在下,她拉開床背后的半幅窗簾,翻開一本讀了多日的書,聽著雨聲,進入博爾赫斯的世界。書是1996年冬天買的,三本,小說卷已經(jīng)被她翻爛,內(nèi)頁一疊疊脫落。她想,裝訂不過關(guān)的緣故!1996年,她還年輕,不到三十五歲,這個年齡,是一個女人最好的年華。但是,生命和年華不成正比,她的日子艱難,皺皺巴巴。一個下崗的單親母親,無依無靠,日夜為生存犯愁、奔波,怎么會活得滋潤!1996年,她只是慕名想讀博爾赫斯,對于博爾赫斯建構(gòu)的文學(xué)世界,似懂非懂。似懂非懂,她還是喜歡,隔上一年兩年,要拿出來重溫。一起重溫的,還有卡夫卡的小說,這兩個創(chuàng)建了不同文學(xué)世界的作家,細雨一般滋潤著她貧瘠的生命。那是她陰霾日子里的陽光雨露!絕望中的微火!
隨著歲月的流逝,她越來越喜愛博爾赫斯和卡夫卡。
現(xiàn)實千瘡百孔,喧囂渾濁,博爾赫斯和卡夫卡建構(gòu)的世界,遠離生活,只在文學(xué)世界里發(fā)生。她看見了一個不同于現(xiàn)實的文學(xué)世界,又看見現(xiàn)實里的每一個人都存在于博爾赫斯和卡夫卡的文學(xué)世界,每一個人有可能都是圓形廢墟里那個做夢者,曲徑分岔花園里的一個影子,穴居的永生者。同時,每一個人又可能都是到不了城堡的土地測量員K,是莫名其妙受審判的約瑟夫·K,是某天早晨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變成甲蟲的格里高爾·薩姆沙。她的文學(xué)審美隨著年齡發(fā)生著變化,討厭那些復(fù)制生活的所謂文學(xué)作品。文學(xué)作品來源于生活,也應(yīng)該有別于生活,作家應(yīng)該在文學(xué)作品里創(chuàng)建一個不同于現(xiàn)實生活的世界,博爾赫斯和卡夫卡即是。雨聲里,她讀完了博爾赫斯的三個短篇小說。這部小說卷,去年春天她才讀過,自1996年的冬天以來,她記不得自己讀過多少遍了,書頁翻脫,每次重讀,每一篇小說都像從來沒讀過一樣。都似第一次閱讀。這樣的感受存在于她常讀常溫的每一本(個)經(jīng)典小說(作家)。常讀常新就是這樣罷?她想。她的夢想,就是做一個穴居人,遠離世俗,以思考和做夢為生。
—那座建筑是永生者屈尊俯就的最后一個象征;標志著永生者認為一切努力均屬徒勞,決定生活在思考和純理論研究的一個階段。他們建立了城市,把它拋在腦后,然后去住在洞穴里。他們冥思苦想,幾乎不理會物質(zhì)世界的存在(《永生》第四節(jié)第一段第七行)。
用半生時間讀懂一個作家,她想,夠漫長的。
第四篇小說讀了不到三行,淅淅瀝瀝的雨聲不再敲擊雨棚。她望了望窗外,灰色時空里沒有雨絲,下了一天一夜的雨,停了。她看了看手機,下午5點15分。雨是昨日天亮前開始下的,伴著大風(fēng),時急時緩,時密時疏。她放下書,穿衣上樓。經(jīng)驗告訴她,風(fēng)雨過后,天空不同于往日。
窗外的天空,大多時候同她的日子一樣灰蒙蒙白茫茫,雨后的天空,將呈現(xiàn)另一種色調(diào)。
她上完樓梯,跨出進入樓頂?shù)哪鹃T,一腳踩在水淋淋的水泥地上,邁步向東,望見天地像一張黑白照片,城市像一張黑白照片。她喜歡這種色調(diào),不是單調(diào)的灰色,也不是單調(diào)的白色,城市上空的云層,洶涌著堆積著,黑的灰的白的。彌漫成一個豐富的世界,氣象萬千。天地是一張黑白照片,城市是一張黑白照片,像她剛放下的書上的黑白封面,博爾赫斯的半張臉,在黑白時光里沉思,光潔的額頭如白晝,挺拔的鼻梁如黃昏,發(fā)白的頭發(fā)和眉毛,如秋霜,被幽暗籠罩的隱隱約約的臉頰耳朵下巴嘴唇,如黑夜。她想,博爾赫斯也許就躲在某塊云層里,躲在幽幽時光后面。下午5點15分,雨后,她站在高樓上,看到了一個黑白世界,看到了被云層籠罩的黑白城市??吹搅?,博爾赫斯的世界。那是白天和黑夜,是正在流逝的時光。
她的目光,由近及遠,越過河谷橫坐豎立的樓房,抵達東方。那是太陽升起的地方,這些年,她看見的太陽,都是從樓房升起,日出離她遠去,青山離她遠去。樓房背后的東山,曾經(jīng)在她遠眺的時候郁郁蒼蒼,太陽從松林上升起,這樣的早晨不再出現(xiàn)。河谷是安昌河谷、涪江河谷,越來越高的樓房把兩條河谷連成一個整體,無限制地向著流水之上,向著流水之下,向著兩岸的坡地延伸。她的目光環(huán)顧左右,云起云涌的天空下,只有一種顏色——灰色。天地是一張黑白照片,云海奔涌的天空,此時,離她很近,地上的建筑物,離天很近?!半防沾?,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彼肫疬@首南北朝的蒙古民歌,頭上的天空真似穹廬,籠蓋的不是四野,是望不到盡頭的城市,此時天也蒼蒼,大地灰茫茫,沒有牛羊。以前,她看得見的四周蒼山,被層層疊疊的樓房遮蔽。雨后的世界一片寂靜,仿佛只有她獨自站立天地之間,觀賞云天上的萬千氣象。
真是萬千氣象??!
東邊的云乳白色,像開鍋的牛奶,向著她沸騰;東南的云黛色,像一座座山丘,點綴的白云,似怒放的云花;東北的云烏黑,像一盆盆潑灑的墨汁,流淌著,浸染著,在參差的樓房上鋪展。坡上的三竿吊塔,在爛尾樓上看了六七年的云天,還在原處,被墨云染黑。城市是一張黑白照片,天地是一張黑白照片,綿實的云彩,從天邊升起,向著四周洶涌、滾動,天空不再是死氣沉沉的灰色,單薄的天空豐富起來,厚重起來,層次分明。那些在她的眼里看似靜止的黑黑白白的云層,分分秒秒都在變化著流動著,此消彼長,一如人的生命。她的雙眼看不見云的變動、流逝,猶如她看不見一個人生命的變動、流逝??此茻o變化的生命,如天上的云一樣,分分秒秒都在變化著,流逝著。這么多年,她不知道自己的生命是怎樣變化、流逝的,但它,年年月月,日日夜夜,都在變化、流逝。
變幻莫測的云天,一如變幻莫測的生命。
她的目光離開吊塔,從北至南,緩緩移動。
東邊的一鍋牛奶下,有條涪江。這條從王朗雪山流下來的碧色的江,兩年前,逆流而上,她看見深谷里奔涌的江水碧藍碧藍;這兩年逆流而上,江水不再奔涌,也無碧色,南壩庫區(qū)波平浪靜的水面上,深秋路過,她看見水上是漂浮的垃圾,那條在深山峽谷流淌著碧色的江水消失。她想,龜山下涪江東岸那座依崖而建,唐朝名“水閣院”,宋代為“碧水寺”的古寺,應(yīng)該是來自涪江的色彩吧?唐宋的涪江,流到綿州的龜山顏色未變,不像幾年前,深山峽谷才見碧色。而今,逆流至平武,涪江都不見碧色,大大小小的水閘讓涪江流動不起來。東南邊的團團云花下,是安昌河,王子大酒店和萬達的摩天大廈遮蔽著一條形如彩虹的大橋——飛云大橋。前些年她在南窗,看得見飛云大橋的,現(xiàn)在站在樓頂,看不見了。
她記得某個初冬的夜晚,放下寫作中的一部長篇小說,夜幕中,她順流水跨過御營大橋,逆河至飛云大橋。那時河對岸寂靜,尤其夜晚,難見人跡。她在寒風(fēng)里踽踽獨行,一路荒蕪,心里充滿恐懼,擔(dān)心出現(xiàn)意外。開始是不慌不忙,后來是疾走,黑漆漆的河道上沒有一個人影。踏上飛云大橋,她放慢腳步,懸吊吊的心有了著落。飛云大橋燈火輝煌,臥在水上的拱橋真像彩虹。一路逆河走來,上橋,她沒有遇見一個人。讓她踏實下來的不是大橋上的燈光,是天邊一輪正在升起的紅月亮。那時城市建筑還沒有占據(jù)兩河河谷,市中心的建筑也不高大,走到大橋中央,她側(cè)頭,目光越過黑夜里的燈火和建筑,望見了天邊的紅月亮。她停步,佇立扶欄邊,面向茫茫夜色,眺望遠天的紅月亮,不禁淚光閃爍。橋上無人,偶爾有一輛貨車飛馳而過。她想,這個冬夜,沒有人像她一樣在寂靜的黑夜,在荒涼的河道上獨行,沒有人像她一樣在一座無人的大橋上眺望紅月亮。此時,有沒有人看見紅月亮從天邊升起?有沒有人看見黑暗里升起的紅月亮淚光閃爍?她一再問自己。沒有,沒有人像我一樣在一個荒涼地帶獨行,沒有人像我一樣在黑夜獨自眺望紅月亮,這黑夜,黑夜里的紅月亮,屬于我一個人,只有我一個人,在今夜,在此時,在安昌河的飛云大橋上看見了紅月亮,她對自己說。寒風(fēng)吹著茫茫夜色,整個夜空,整輪紅月亮,整條河流,都屬于她。她對紅月亮說,我們又相遇了!她和紅月亮對望著,一個在天邊,一個在流水上;一個要竭盡全力從暗夜升起,一個要在荒涼地帶找尋綠蔭。沒有人看見紅月亮是怎么沖破黑暗,艱難地從寂靜中升起!她望見了紅月亮的艱辛和寂寞。她想,紅月亮也看見了她的艱辛和寂寞,看見了她一路荒涼,無依無靠,獨自在暗夜在寂靜里跋涉。自她與紅月亮初遇的那個夜晚,時光像橋下的流水一樣流逝了許多年,她仍一個人在荒涼地帶踽踽獨行。身邊一些努力鉆營的投機者,借助權(quán)力,借助自己制造的種種名目改變了身份和地位,她卻一如既往踽踽獨行,年復(fù)一年走在荒涼地帶,獨自在無人跡的暗夜眺望一輪紅月亮。逆河走來,她沒想到會在流水上與紅月亮相遇,會看見一輪紅月亮從天邊升起。
這一生,她只想在寂靜地帶眺望紅月亮。
只想,在夜色下獨自做夢,就像圓形廢墟里的那個做夢人。
她記不得自己與紅月亮相遇多少次了。前些年,她和它,在寂靜夜晚,常常相遇,常常對望。這些年,城市的建筑年年增高,坡腳幾家國營企業(yè)變成房地產(chǎn)商的地盤,一幢幢高樓聳立天空,她看不見紅月亮了,紅月亮也看不見她了。
紅月亮是她做的一個夢?她是紅月亮的一個夢?或許,他們是彼此的夢境。心心相印。彼此溫暖。
她轉(zhuǎn)身向西,邊走邊想,誰是誰的夢?或許,天地都是一個夢境,城市連同此時的她,都是一個夢境。
此時,雨后的天空,就是一個夢境。一夜兩天的雨水將天空虛幻成一個海洋,層層疊疊、鋪天蓋地的云團如海水般覆蓋整個天空。波濤奔涌的汪洋大海,籠罩著灰蒙蒙的城市,城市在一片汪洋之下。天空不再是天空,是虛幻的海洋。她在汪洋下眺望、行走。大海不是清一色的藍色,她見過夜色一樣的海水。天上黑的白的灰的以及黛色的云層云團云花云線,真如大海一般。各種各樣的云氣象萬千,把平日單調(diào)的天空虛幻成波濤洶涌的海洋。
她望見了海岸線。
剛才,樓宇之上,天際的海岸線如潮水一般綿延,后浪推前浪。流云虛幻出來的海岸線,誰說不是真實的?此時,如果她站在海邊,天上的海岸線和地上的海岸線,哪個更真實?自她離開家鄉(xiāng),來到這座城市,三十多年,一切都不是從前。從前的河谷只存在于她的記憶,從前的家鄉(xiāng)也只存在于她的記憶。記憶里的世界和天上的世界,哪個更真實?記憶里真實存在過的一切已經(jīng)消亡,就像一個夢一樣,留在記憶里,隨著時間的流逝,也許會模糊,也許會由記憶生發(fā)更多的細節(jié)。
天上的海洋和地上的城市,哪個更真實?她望著天邊終將會消散的海岸線想。
那座她的目光躲不開的水塔,矗立在前方的山坡上,與她站立的樓房在一條線上。一個在何家山的那邊,一個在何家山的這邊,隔著早已不存在的糧機廠上空的樹林,直線距離,幾分鐘可到達塔下。她的人生沒有捷徑,也不借助外力為自己鋪一條捷徑。一個獨行者,一個卑微、與世無爭的獨行者,爬坡上坎,彎彎曲曲可以走到水塔下。此時,她站在何家山六層樓頂上,與不遠處的水塔對望,她借助何家山,借助坡上的六層樓房,得以同水塔對望,同水塔四周的天空,同城市縫里的天邊對望。矗立何家山的水塔,是舊時光里的一件遺物,一件老古董,它一成不變,自她看見它那日起,獨立于山坡上,糧機廠消亡,它還獨立云天下,一成不變。三十多年,三十多年像一個夢。水塔是大地造的一個夢,它的夢境直通天宮。她想,她和水塔都是借助山坡眺望天空和河谷,正如有的人借助外力掠奪名利。這些人,只不過是山坡上的一棵小樹,看似高高在上,實質(zhì)矮小。她敬重那些憑借自身的力量和強大,在谷底成為一棵大樹的耕耘者,他們歷盡風(fēng)風(fēng)雨雨,獨立于世。
那些年,水塔是山坡上的龐然大物,是河谷的龐然大物,沒有哪個建筑物可以與它相提并論。它借助山坡,高不可攀,河谷及坡上的建筑,都在它的俯視之下。這些年,連河谷的建筑都要俯視它了,不要說坡上的建筑。樹林下低矮、破敗的棚戶,哪天被開發(fā)商開發(fā),高不可攀的水塔終將會被樓層湮沒,那片掩映曾經(jīng)是一個國營企業(yè)家屬區(qū)的香樟林,也會被機械吃掉。無用的水塔,隨著工廠的倒閉,已經(jīng)失去了存在的意義,開發(fā)商還來不及顧及它,他們正在河谷公路邊的廢墟上建造商品房——那個曾經(jīng)叫糧機廠的廠址上,兩座頂天立地的電梯大樓已經(jīng)竣工、出售,另外幾座還在裝修。那棵彎曲的松還在,芭蕉和墻柱上的牌子不知去向——河谷的房子建好,就該輪到坡上了,香樟林和水塔,它們的命運同大門口那棵芭蕉,那塊牌子一樣,終將被毀滅,不留一絲痕跡。早晚的事,有那么一天,她上樓,轉(zhuǎn)身向西,云天下的水塔消失,香樟林消失。她拍下了不同時間段的水塔,水塔在不同光線下呈現(xiàn)出不一樣的背景——西天的背景。她酷愛黃昏的背景,夕陽映照下的水塔,橘黃,水塔背后的西天,是一幅金碧輝煌的油畫,云彩幻化的大地山川湖泊讓她著迷,尤其是那條由霞光組成的彎彎曲曲的天路,燈火明亮。這種日子一般在夏天,7點25分,太陽在水塔背后,金光燦爛,即將沉落。她站立天空下,眺望夕陽沉落,眺望天邊的晚霞流逝。水塔在沉落的夕陽下,褪去橘黃,一身暗淡。夜幕降臨,天地被黑暗籠罩。更多日子,水塔背后的西天灰茫茫,水塔也灰茫茫,她知道,灰茫茫背后,蒼山綿延。
亂云飛渡的天空下,水塔是暗黑色,水塔的背景,下邊灰白色,上邊暗黑色。亂云飛渡的日子可遇不可求,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在氣象萬千的天空下眺望亂云飛渡,眺望黑白城市,眺望被一張云幕覆蓋的水塔。她用相機,留下了這樣的時刻。亂云飛渡下的城市、吊塔、水塔,天際浪濤滾滾的海岸線,她都留下了。流云如生命,變幻莫測,轉(zhuǎn)瞬即逝,今日看到的云彩跟昨日不一樣,昨日看到的云霞形成的西天景色,跟明日不一樣。沒有一片相同的云,也沒有一片相同的霞。而今,大地都是一天一個樣,何況天上的流云。
亂云飛渡。
氣象萬千。
她的目光由西至北,碰撞建筑物上。
一對斑鳩,棲息樓角生銹的路燈桿上。它們安靜地待在高空,與天地城市樓房融為一體,孤零零的。這對斑鳩從哪里飛來的?她舉起相機時想,將取景框?qū)拾啉F和路燈。鏡框里,是一張黑白畫面,路燈和斑鳩在茫茫天幕上,通往天幕的河谷上,高高低低的樓房灰茫茫。鏡框躲不開一根鋼絲繩,它緊靠路燈,斜插大地,將路燈和斑鳩分割。沒有那根繩子,畫面干凈,她想。這些年拍照,總是躲不開這樣那樣的建筑物,躲不開這樣那樣的線繩。各種各樣捆綁的線網(wǎng)將各種語言各種聲音連接起來,人與人之間,卻是隔離的,陌生的,像鏡框里的線繩,分割著完美的畫面。拍第二張,她看見取景框里只有一只斑鳩。按下快門時,她想,另一只斑鳩什么時候飛走的?舉起相機時還在,轉(zhuǎn)眼間,鏡框里只有一只斑鳩。兩張照片相隔一分鐘,第一張是一對斑鳩,第二張里是一只斑鳩。第一張里的兩只斑鳩,向西,第二張的一只斑鳩,向東。相隔一分鐘,鏡框里的畫面發(fā)生變化。她沒有看到另一只斑鳩是怎么飛走的。她想,它們看見了我,看見了我的相機,看見了我在拍它們,那只飛走的斑鳩,以為鏡頭是槍口。這種情況,常常出現(xiàn)。留在路燈桿上的斑鳩看來比較有經(jīng)驗,知道鏡頭不是槍口,沒有跟隨那只飛走的斑鳩。它獨立茫茫天幕下,孤零零。她看斑鳩,斑鳩有時也看她,隔著距離,站立茫茫天幕下,彼此看著。她想,我在斑鳩的眼里,也是孤零零的,是茫茫宇宙下的一只呆鳥。她以為只有她一個人站在濕淋淋的水泥房上看雨后的黑白天空和大地,原來還有一對鳥兒與她同看。現(xiàn)在,留下一只鳥兒與她同看。云幕低垂的茫茫天幕下,不要說一對鳥,一只鳥,一個人,就是一群鳥,一群人,看上去都是孤零零的。
那只斑鳩同她一樣,不怕孤獨。
先前是兩只,一分鐘后是一只,時間流逝得真快。
真的是轉(zhuǎn)瞬即逝!
她不知道兩只斑鳩是從哪里飛來的。云霧幻化的?一對斑鳩,一只斑鳩,都似一個夢境。路燈也是天幕下的一個夢境。天空和大地是一個夢境。她自己,也是一個夢境。
所見的已經(jīng)流逝,此刻,黯淡的路燈桿上,什么也沒有。
那只孤零零的斑鳩,什么時候飛走的?
她沒看見它們什么時候飛來,也沒看見它們什么時候飛走。之后飛走的那只,去云霧里追隨另一只了?
她再次將目光轉(zhuǎn)向西天,天際背后,她知道有眾多綿延起伏的群山。此時,西天茫茫。
她想起《城堡》里的開頭——真是經(jīng)典的開頭??!——卡夫卡與K夢游到一個村子,這段經(jīng)典的開頭是這樣的:
K到村子的時候,已經(jīng)是后半夜了。村子深深地陷在雪地里,城堡所在的那個山岡籠罩在霧靄和夜色里看不見了,連一星兒顯示出有一座城堡屹立在那兒的亮光也看不見,K站在一座從大路通向村子的木橋上,對著他頭上那一片空洞虛無的幻景,凝視了好一會兒。
此刻,她也像K一樣,對著頭上空洞虛無的天空,眺望著云霧籠罩的西天,望不見一星兒可以顯示綿延群山的痕跡。但她知道,一脈脈群山起伏著,隱藏在天際背后,看得見看不見,那些群山,一直在西天綿延。
對于她來說,它們是一個遙遠的夢。
是天空和大地共同創(chuàng)造的一個夢境。
她凝視灰茫茫的天際,想,說不定云遮霧繞的山頂上,有座她看不見的城堡。
她又想,不,不是城堡,是南山。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云遮霧繞的山頂上,有座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