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海萍
在她去世前半年的一天,說不清是出于惻隱還是懦弱,總之,是一種強勁的力量,它促使我?guī)е鴥鹤踊氐侥莻€我生活了十三年,但卻始終不能愛上的村莊。因為不愛,所以,我盡可不受譴責地省略掉它的名字。那兒埋葬著我十余年的青春,是一片蕩漾著痛楚與掙扎的死水湖。
白露乍過,薄涼微侵,靜謐的天空突然顯得高遠、深邈,它以一副祥和而博達的姿態(tài)俯瞰人間。夕陽的余暉給這即將陷入寂寥的樓群增添了幾許凝重和滄桑。雜草和月季完全失卻了活力和光澤,它們衰敗的枝杈使人傷感;幾個泛黃且遍布皺紋的絲瓜在晚風的驅(qū)逐下微微顫抖著身體;有三五成群的閑婦邁著悠閑的步子打發(fā)時光,她們邊走邊竊竊私語。
我們的腳步乍一落上第一層樓的臺階,狗的尖細的歡叫聲和激越的撲騰聲便清晰地傳來。它的記性好得讓人意外和感動。我知道,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和一條年輕健壯的博美犬住在二層西門。老人是我前夫的母親,差不多七十歲了?,F(xiàn)在,她像半截正在腐爛的木頭躺在臥室的大床上,或者,僵硬地坐在客廳的圈椅里打盹兒。她是個虔誠的基督徒,每年圣誕節(jié),這個以吝嗇出名的老太太都會拿出二百塊錢捐給教會,要知道,她每月只能領(lǐng)取六十塊錢的補助。在她被疾病打倒之前,常風雨無阻地到教堂聚會,即使在我由于生產(chǎn)而急需照顧的那些日子。她仍癡迷于“我們?nèi)沼玫娘嬍吃从谥鞯亩髻n”。不止一次,在給她端上飯菜之后,我盯著她壞壞地問:“要感謝誰?”她看看我,略顯肥胖的臉上迅速掀起一抹羞赧,之后,她小聲低語:“感謝主。”
“媽媽,你聽,它知道咱們回來了!”
“是??!它總是這么有靈性!”
打開房門的瞬間,博美犬“妞妞”像個瘋子一樣撲上來。它總是這樣,即使你下樓不到五分鐘折回來,它也會這么瘋狂地表達愛意和思念。兒子蹲下,用手輕輕撫摸它光潔、纖細的長毛,它則不安分地吐著鮮紅的小舌頭尋覓他的臉親吻……
“媽媽,你看它!”兒子一邊嗔怪“妞妞”的過分熱情,一邊左右扭著臉躲避。
“哈哈,它簡直像你的小情人兒!”
潔凈的地面上橫七豎八地躺著一些竹板涼席的碎片,關(guān)于“妞妞”撕咬竹板涼席的嗜好,兒子的父親已經(jīng)通過電話告知過。我當時明確表態(tài):“讓它啃吧,反正這個竹板涼席早已派不上用場。何況,你讓一只活蹦亂跳的狗兒拿什么消遣呢?”現(xiàn)在,看著這一地碎竹片,我突然憐憫起這個無辜的小生命。主人們都在外忙碌,它孤零零地陷落在這所空蕩、寂靜、毫無生氣的房子里,只一個常年躺在床上熟睡的老人和它作伴。當然,一起生存在這個房子的,還有陽臺上的朱頂紅和茅廁里的潮蟲、螞蟻。但它們不諳孤獨滋味,或者,它們沒有愁苦、病痛和恐懼。
老人能夠起身迎接我們,但她沒有,她直挺挺地躺在透窗而入的一團白光里。那團光無限輕,似乎又無限重,它已經(jīng)不能為她帶來光明。聽到有腳步聲,她的眼珠轉(zhuǎn)動了幾下,并未扭頭。我和她兒子結(jié)婚時,她身體尚好,只是肥胖,但肥胖還沒對她的精神和健康造成影響。她對兒子結(jié)婚這件事漫不經(jīng)心,既不肯拿出多年積蓄的幾分之一,也不肯滿心歡喜地拾掇新房,更不肯給予我們一字半句真誠的希冀和祝福。那時,我充分體恤她兒子的難處,就連婚戒都沒買,并且還自作主張把彩禮報到最低,然后和他一起朝朋友們借錢……那時,對自由和奮斗的美好憧憬完全占據(jù)了我的內(nèi)心,我完全不能預見兩種家庭的差別,也不能預見自己即將開始“籠中鳥”的悲劇人生。
“還好嗎?老太太!”我沖她笑了笑。
老人并不吭聲,只是呆呆地看著我,眼珠一動不動地盯著我,那樣子像端詳一個陌生人。她的眼角被糊狀的乳黃色眼屎堆滿,眼神黯淡無光;稀疏的花白頭發(fā)凌亂而倔強地支棱著;臉頰比兩個月前愈顯消瘦,皺紋密集,使一張臉看起來像一小片蛛網(wǎng)……一個人要是執(zhí)意蒼老起來,誰能阻擋得住呢?
“知道我是誰嗎?”
“知道,你是我兒媳婦?!崩先寺曇粜O了,但并不吃力。她并沒有因為我的到來而表露出些許意外和歡愉。
“想我們了嗎?”
“想了。”
“你兒子呢?”
“不知道?!?/p>
“你女兒呢?”
“剛走?!?/p>
“尿濕了嗎?”
“沒?!?/p>
…………
如果我有興趣這樣問下去,她就會一直這樣不緊不慢地答下去。我突然發(fā)現(xiàn)她身下的褥子已經(jīng)洇濕,雖然光線暗淡,但洇濕部分的顏色深了許多。我習慣性地用手摸了摸——真涼!
“起來吧,尿濕了?!蔽覜]必要再對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粗聲粗氣,之前,我曾用刻薄語言沖她大吼小叫,那是我的罪,我承認。雖然我的罪源于她的罪。
“不濕。”老人伸出干癟如柴的右手胡亂地朝身下的褥子抓摸后喃喃自語,她喃喃自語的時候像個孩子,無助又茫然。
“真的濕了,我還能騙你嗎?”我又耐心地說了一句。
老人開始微微欠身,試圖掙扎著坐起來。她在一場大病之后變得格外慵懶,盡管能夠憑借自己的力量起身,但只要身邊有人,她就會放棄努力。這于她十分不利。但她顯然不在乎這些,即使她不情愿早日見到心心念念的主耶穌,她也不屑于使自己的任何一個零部件得到合理的鍛煉。
老人整天一動不動地躺著,并不介意誰來不來看望,也不介意褲子里的屎尿有沒有人收拾,更不介意博美犬“妞妞”是否餓著肚子?!版ゆぁ币呀?jīng)是陪伴她最久的活物了,但她并不關(guān)心它,甚至,她厭惡它清澈的眼睛和討好的叫聲。有時候,“妞妞”會將小爪子搭在床鋪上等待她的撫摸,但這樣的愿望往往落空,它根本不懂她的絕望和陰暗。像她這樣的人,即使在身體健康的時候都不會對一條狗表現(xiàn)出熱情和愛。何況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病魔纏身。每逢“妞妞”將小爪子搭在床鋪上等待她撫摸的時候,她會惡狠狠地打它的腦袋。它并不躲閃,以為她只是做個架勢罷了。但落到它腦袋上的巴掌格外實在,以至于它根本不能相信這樣的力量會來自一個病懨懨的老太太。在多次挨打之后,它再也不主動到她跟前賣弄熱情。
“脫掉吧,咱們換一條干凈的?!蔽野巡惶岷偷穆曇魭佅蛩KH欢鵁o助地盯著我,妄圖從我這兒得到力量。但顯然,我沒有朝她伸出援手。
她只好緩緩地坐起來,瘦弱的身子像一坨隨時倒塌的稀泥。她究竟是怎樣在兩年時間內(nèi)減掉滿身贅肉且瘦得不成人形?這實在令人匪夷所思。她的飯量相比往日有增無減,活動量相比往日大大減少,但體重卻在這夜以繼日的昏睡中悄然蒸發(fā)了。
“為啥要脫?”她突然大聲問我,聽起來有些憤怒,就好像遭受了戲弄一般。
“因為褲子濕了,被你尿濕了!真不明白你為什么老往褲子里尿尿呢?你明明能下床走動,可為什么老往褲子里尿!”我不由地多說了兩句。這十來年,我從來沒有像愛自己的母親一樣愛過眼前這個女人,從她的中年到老年,從她的飛揚跋扈到弱如風燭。
“濕了嗎?”她同時用兩只手在褥子上抓摸,“沒濕啊,好好的,沒濕。”她怔怔地看著我,仿佛急切地等待我的肯定。
“脫。”這個字幾乎是從我的嗓子眼兒壓迫出來的,我覺得我的耐心和善意在剎那間被撕成碎片,一些惡的成分在霍霍地生長。
也許是我的聲音太過奇特,畢竟有憤怒和無奈的成分在里面,“妞妞”搖著尾巴循聲而來,徑直跑到我跟前伸出小舌頭舔了舔我的手,在發(fā)現(xiàn)并無異常之后又跑開了。
“怎么了,媽媽?奶奶又尿褲子了嗎?”兒子急忙跑過來,順手拿掉我斜挎在身上的背包,“您有活兒干了!嘿嘿?!彼燥@拘謹?shù)卣驹谀莾海瑢⒛抗馔断蚨嗳瘴匆姷哪棠?。對于孫子的出現(xiàn),老人并未表現(xiàn)出驚喜和熱情,甚至,她都沒有呼喚他的小名,也沒有招手讓他過去。
兒子帶著“妞妞”去了客廳,我聽到從“妞妞”的嗓子里發(fā)出一種尖細而怪異的聲音,我知道它在向昔日的小主人表達思念和愛意。
“脫掉?”老人面無表情地看了我一眼。這次沒等我繼續(xù)下命令便乖乖地開始了脫的動作。她的雙手已經(jīng)不能準確地發(fā)力,即使她思維清楚,但指揮雙手準確無誤地活動已然費事。她一點一點往下褪那條由于洇濕而澀滯的單褲,很費力,但最終還是脫將下來。
“這還算是一個女人的身體嗎?”我的心剎那間痛得劇烈抽搐。老人的胸部及以上部位由于上衣的遮攔我不能看到,但凹陷的腹部及附著在松塌塌腹肌上的大片黑斑醒目地裸露在我的眼前,兩條蜷縮著的大腿瘦巴、干枯,像稍一用力就會折斷的干柴棒,要知道,它們曾經(jīng)像白玉般豐潤動人吶!可怕的歲月和病魔毫不客氣地摧毀了一切。
老人終于在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后將褲子脫掉,像丟棄廢物一樣把它扔在地板上。若是幾年前,一定會有大顆粒的汗珠簌簌滾落。但現(xiàn)在,沒有一滴汗。我想,她果真進入了衰竭期,距離面見耶穌的日子不遠矣。我一直對她不冷不熱,儼然一個客氣的親戚。即使在我還是她兒媳的時候,我也只是例行公事般照應她的一日三餐。有時候,她明明知道飯已上桌,卻并不利索地起床;有時候,我明明看到她已經(jīng)欠起上半身,但稍過些時候再看,她又四平八穩(wěn)地躺了下來。這樣,我的怒氣便迅速淤積,于是,我便用手掌朝她屁股上拍幾下。“干嗎打我?”她用眼睛瞪我?!澳愕降灼鸩黄??”我扯著嗓子問?!捌稹!彼哦哙轮_始起身。其實,我應該拉她一把,幫她穿上鞋子,帶她到餐廳,扶著她在圈椅里坐穩(wěn),把筷子遞到她手里,把碗朝她推一推……但我很少這么做,多數(shù)時候,我像個冷靜又絕情的旁觀者觀摩她笨拙的“表演”,任由她孤零零一個人對抗衰老、病痛和孤獨。
我把尿濕的褲子拿到衛(wèi)生間沖洗。為她刷洗被屎尿污染的衣褲已然成為習慣。濃重的尿騷味升騰起來,霎時,我被這久違的味道感染,心也跟著柔軟起來?;叵脒@十余年時光,即使我包攬一切家務,即使我善待她所有的親戚,即使我偶爾給她買衣服和鞋子,我仍然感覺心有愧疚。因為這看似飽滿的溫情和愛意并非出自我的本心,而完全源于責任和良知。其實,這和施舍并無二致,老人心知肚明。但她顯然習慣了被動地接受。老人逐漸變得寡言、漠然、遲鈍,即使兩個親女兒逗她,她也愛答不理。她終日默默無聞地躺著,任由透窗而入的陽光明滅,或者移動。她全然忽略了活著本身,而只顧妄自活著。
我?guī)е鴥鹤与x開時,輕微的打鼾聲已經(jīng)在狹小的房間響起。她睡著了。之前,她還健康的那些年,她的打鼾聲格外高亢,抑揚頓挫地拉著調(diào)子,而現(xiàn)在,它們衰弱得使人傷感。自從被高血壓、腦溢血、宮頸癌等各種疾病糾纏上之后,睡覺就變成她證明自己活著的主要方式。只是活著,沒有任何內(nèi)容。她懼怕死亡,盡管她深信自己死后靈魂能夠得救,能夠和耶穌及信徒們生活在那沒有饑餓、病痛、欺詐等一切罪惡的美好國度。在死亡面前,她仍然表現(xiàn)出了一個凡人的拒絕和恐懼。最后那段日子,她知道能夠維系她生命延續(xù)的不是耶穌,而是食物和藥品,為此,在吃藥和吃飯上,她表現(xiàn)得英勇無畏。但我知道,她距離那最后的棲息地越來越近,并且,她可能不知不覺加快了前進的速度……
第二年初夏的一天,我忽然接到孩子父親的電話,他沙啞著嗓子說:“過來吧,老太太不行了?!碑斘亿s到她床前,那一副比之前更為枯槁的身體把我嚇壞了。她的臉呈現(xiàn)出可怕的暗黃色,閉著的眼睛深陷進密集的皺紋里,顴骨突出,嘴巴微張,鼻息微弱。那一刻,一股沉重而酸楚的氣流在我胸腔里翻滾,撞擊著我的五臟。我哭了,第一次為這個并不愛戴的女人流下了傷痛的淚水。我像是她晚歸的不孝女兒坐在床邊陪著她,一刻也不敢離開。但她一直沒有睜開眼睛看我,她安靜地躺在那兒,不痛苦,不悲傷,不恐懼。正午時分,透窗而入的陽光照著她的上半身,她的雙腿劇烈地抽搐了幾下,牙關(guān)緊咬……她永遠地去了,在我的注視下。那一刻,我再一次哭了,為一個生命的隕落,也為這最后也是最徹底的訣別。
如果我知道她會在第二年初夏就永絕于人世,我想,我會在最后一次探望她時表現(xiàn)得更溫和一些,或者,我會經(jīng)常帶著兒子去看她,為她日漸干涸的生命增添一絲暖意。如此,我就不會在每每想起她時,心生悵恨和悔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