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作梗
寂靜有遙遠的回聲
寂靜也有遙遠的回聲,就像下在
內(nèi)心的一場雨,一定對應著多年前某個
陰郁的黃昏或早晨?!3J沁@樣:
當大火被撲滅,是灰燼,
用慢慢冷下來的寂靜,
說出了曾經(jīng)的熾焰?!疤热舨辉尘x鄉(xiāng),
誰會知道故鄉(xiāng)也會成為遠方?”
聒噪的寂靜!當我無意中翻檢舊信或
舊物,它就從往事中簌簌掉落,
粘在我的手指上,如琢如磨,
使我如此凝神地關注某個早已不在的
人或物。—它是一壇靜水,
但懷揣著永不放棄的動蕩;是石頭,
渴望被敲擊出火。
喧囂算什么?頂多是水面麇集的蚊子、
石頭暫時的沉默。唯有喧囂過后的寂靜,
才是萬事萬物的顯影劑?!?/p>
誰沒有被月光沉淀的體驗?誰不曾
被回憶劫持,獨自走進一座午后的樹林?
寂靜安排了每一次心靈的盛會,
又把人從別處拽回來,
投給火熱的生活。“我內(nèi)心有一座
焚燒寂靜的熔爐,但常常又被死亡澆熄?!?/p>
因為死亡是一個反彈的皮球,它不時
反彈回來,令我們發(fā)熱的大腦降溫。
燈光里的揚州之夜
站在綴滿草坪和籬笆的燈光里,
第一次,我發(fā)現(xiàn)夜的構成起了變化。
樹葉層次分明,從低到高,
仿佛有一條上浮的光譜;—
而不遠處停建的樓盤,將大地攏在一起,
看上去像是一個倒置的星空。
有人散步而來—就好像在一扇
透明的門里走進走出,
看得見身影,但看不見臉。
—性別在此時趨向于精確的無形;
而如果背對運河,我的影子就會
在河面上拖出去更遠。
河里淌流著燈影,但沒有了槳聲。
一層層加固的護欄,仿佛把河水圈養(yǎng)在
柵欄里。偶爾,橋上疾馳
而過的車輛將光噴射到河上,
那巨大的水的反光便會把我站立的
位置,朝前或向后移動好幾米。
鳥鳴銷匿了,蟲吟更加沸盈,
燈光踩上去仿佛有輕微的振動;
埋在土里的音樂,若有似無地飄出,
給水邊的魚蝦帶來一種清淺的
逸樂;我包融在這春夜里,又好像被
無限地孤立出來,—
遠處寺廟如墨,水流無聲。
我把經(jīng)驗縫在……
我把我的經(jīng)驗縫在一切過往的
認知上,就像蜜蜂把蜜縫在蜂桶中;
未知的物事有蜜蜂在蜇,
但尚未釀成蜜。
然而,思維的蜂桶總是趕不上飛翔的
花朵。當風吹歪了認知,當更多的
田野被四月驅趕,
經(jīng)驗變得手足無措,
我不得不將之推倒重來。
—我不得不重新塑一個菩薩,
以應付內(nèi)心更多的祈求。過往的口袋
太小,總是裝不下日新月異的生活,
而要想釀出更多的新蜜,
必須把火涂在唇上。
必須把舊我擯棄,在蜂桶里更新
釀蜜的軟件,才能將大地捆縛在身上,
贏取更多悲辛的眷顧。而既成的
經(jīng)驗,也將在這悲辛的擊打下,
如蟬蛻殼。所有的叩頭只為了卸下
肉身的負擔,勞作也是如此。
無名的愉悅
一到春天,我就有一種無名的愉悅。
這種愉悅使我看上去,非常像是從別處
投放到塵世的一塊跳動的光斑。
正如“我悲傷我就跳舞”一樣,
我跳動是因為我愉悅。
然而我掌控不了這跳動,更駕馭不了
這跳動。五花八門的跳動中,
我的心蓬松開來,
宛若一塊生日蛋糕?!?/p>
我向每一陣拂過臉頰的風問好。
我致敬—對那塊剛被我搬到陽光下的
陰濕之地。我甚至將我的祝福友好地
送給我的敵人,謹祝他健康長壽。
我的愉悅沒頭沒腦,沒心沒肺。
我的愉悅是蒲公英的愉悅,就那樣
輕悄悄地飛離“本我”;一層柔軟的暈眩,
仿佛沒有重量的跳動,
飄到哪兒都是歡樂的音符。
一到春天,我就被一種無名的愉悅捆縛。
唯有走出庭戶—去到大自然中,
藉用斑斕的跳動松綁,
才有望拆卸這無形的繩索,
將我從窒悶的愉悅中解救出來。
鵝卵石
鵝卵石有光滑的局限性。
它不可能變成魚、浮萍或水邊的云杉,
也不能進化為霧天的垂釣者。
它幾乎只能作為一塊石頭,和投水者、
失事的船只、落日一起,
沉埋在水底。
—它幾乎只能是自己的一個寓言,
懷揣著永恒的被打撈之夢,
將鋒利的棱角藏掖心里,
在一輪又一輪水的擊打下,
修煉為一個大沉默。
它幾乎只能被各種實有之物的倒影撕扯,
像一座從內(nèi)部關閉的寺廟,
抱持一種搖晃的平衡,
摸著自己堅硬的名字趕路。
它幾乎只能……不!當水退去,
當河床像一個真相顯露,
那些船只、投水者、落日已了無蹤影,
唯有它們像河水的塊根暴凸出來,
從未腐爛,以不被消泯的存在,
記錄下了水底漫長而動蕩的
隱姓埋名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