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華誠
住到山里去,或者哪怕到山里去住一夜兩夜,如今都好像是一種時尚了。譬如說,到莫干山去住一晚,就遠比到上海去住一晚更潮。
當然莫干山從來都是潮的。八十年前或者一百年前,你要去莫干山,也許是到山腳下的莫干山車站,或者叫庾村車站,下了車。你穿著長風(fēng)衣,戴一頂禮帽,有點兒像剛剛從海飛的諜戰(zhàn)劇《麻雀》劇組走出來的樣子。你到這個車站來,說不定是想跟某個人秘密接頭。
庾村車站,建于民國十八年,次年的七月,浙江省公路局在杭州城站,開通了一趟專車,是從城站火車站到莫干山車站的,頻繁往返??梢姡菚r候莫干山就很潮,就有很多潮人進山、出山、進山、出山,其中不乏各種膚色的外國人。
一百多年前,就有外國傳教士來到莫干山了。鴉片戰(zhàn)爭結(jié)束,清廷簽下一系列不平等條約,允許外國人在開放口岸自由居住、購買土地,傳教士紛紛來到中國。
光緒十七至二十年(1891~1894年)間,有美國傳教士,從杭州沿運河到莫干山游玩,被莫干山的景致深深吸引,后來又有傳教士上山租房子住下來。大概是因為住得太舒服了,忍不住要曬一下,他們又撰文在外文報紙上發(fā)表。由此,莫干山不脛而紅,說中國有四大避暑勝地,廬山、北戴河、雞公山、莫干山。
莫干山“紅”了以后,上山的外國人越來越多,買地,造房,占山而居。有一個數(shù)字,1924年,外國人已購莫干山地1940畝。到1926年,外國人在山上建屋極多,已建的154座別墅中,外國人占了八成。
那些個遙遠的夜晚,山上昏暗的燈火,一盞一盞亮起來。不知道那些外國人,會不會在某一些夜晚,像我們一樣邀集數(shù)位友人聚飲,講笑話,這樣的時候,身處異國他鄉(xiāng)的漂泊之感,會不會得到某種程度的緩解。
我讀一份舊報紙,看到幾年前——確切地說,是2015年,有一個老外,到莫干山尋蹤。
老外瑞典人,名叫倫格伯,來尋他爺爺?shù)嫩?。他爺爺是建筑師?0世紀初諸多到莫干山買地建房的外國人之一。
那時,中國社會到底是有些動蕩不安,倫先生的爺爺在中國混得不錯,不知怎么就得了消息,花了600美金到莫干山上買了一塊地。原來是要建個別墅,在山上度假避暑什么的,事不湊巧,別墅還沒開始建,辛亥革命就爆發(fā)了,沒多久,清朝亡了,兵荒馬亂,房子到底是沒造成,他爺爺只好回了瑞典。
這一去,山高水長。然而那一份在莫干山買地的契證,保存得好好的。數(shù)十年后,倫先生的爺爺老了,去世前把它交給了倫先生的爸爸,倫先生的爸爸后來老了,又交給了倫先生。倫先生拿著這一份地契,覺得沉甸甸的,在將近一百年的時間之后,他也白發(fā)蒼蒼,終于等到了一個機會,遂漂洋過海,跋山涉水,來到了莫干山。
啊——就是這么一座山!
來到莫干山,我想倫先生一定看到了些什么,一定也這么地感嘆了一句吧。
只是,后來還發(fā)生了什么,報紙上沒有講。
說不定,他真的在莫干山上住了一宿?;蛘撸瑤姿?。
這樣幾宿之后,他回瑞典去,帶著某種失落的情緒也好,或者一些滿足也好,都沒有關(guān)系了。畢竟,惦記了百年的事情,終于塵埃落定,算是一樁心事得以了結(jié)。跨越三代人,與一座山的故事,也可以畫上一個句號。
倫先生不知道的是,1928年,莫干山管理局成立,頒布了一些條例,規(guī)定莫干山的一切事宜,歸局管理,“西人嗣后不得在山上置產(chǎn),欲出售房屋僅許售于華人”,那些已購山地的,也須丈量核實,按時征租納稅?!叭缬羞`抗,當封其屋?!?/p>
從那時開始,莫干山上的外國人紛紛拋售了房子,或者連地也賣掉了。山谷,流水,房子,幾經(jīng)轉(zhuǎn)手,大抵回歸到中國人的手中。
到了40年代,莫干山就成了民國政府達官貴人的世外桃源。
再往后,1949年5月,武康解放,解放軍進駐莫干山,令人歡欣鼓舞。
我們在莫干山住一夜,也是因為莫干山現(xiàn)在很“紅”。
“紅”的是莫干山的民宿——從南非人高天成租下幾幢泥房子,搞了一個“裸心谷”之后,陸續(xù)有瑞典、韓國、荷蘭等地外國友人來此租房,開辦了二三十家“洋家樂”,此后又有許多民宿開起來,可以說是,遍地開花。
當然,莫干山民宿的“紅”,不在于“洋”,而在于“貴”。這樣說吧,民宿一千元起價那是客氣的,動輒三五千元一晚比比皆是。世上的事情,就是這么奇怪,你越是貴,越是有人趨之若鶩。
這幾年,莫干山的民宿真是開了一家又一家,開成了“現(xiàn)象級”。
譬如,我們住的“三秋”,主人鮑洪權(quán),也是有故事的人。此人二十多歲進入報社當記者,做采訪,幾年后轉(zhuǎn)行,進入藝術(shù)品拍賣公司,從事自己喜歡的行業(yè),并以此謀生與創(chuàng)業(yè)。十多年前,他看到南非人高天成在莫干山做了一個“裸心谷”,他便也去看了,看了,就有一粒小小的種子在心底埋下了,他直覺到,那也許就是他想過的生活。
鮑洪權(quán)的老家,就在這片山坡上,舊房子里爺爺出生,父親出生,他也在此出生。若干年后,鏡頭一轉(zhuǎn),早已在城市闖蕩出一片天地的他,卻想著回去了。鮑主人說,“這里是我自己家,歡迎來坐坐?!?/p>
我想,有老家的人,都是幸福的。有故鄉(xiāng)的人,都是奢侈的。而這,大概也可以算作去莫干山住一晚最重要的理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