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小華
中國“傷痕美術(shù)”與“四川畫派”創(chuàng)始人之一,“超級大型繪畫”領(lǐng)軍者,四川省油畫學(xué)會會長?,F(xiàn)為西南民族大學(xué)藝術(shù)學(xué)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名譽院長,特邀擔(dān)任教育部“長江學(xué)者獎勵計劃”評審專家。
1978年,創(chuàng)作油畫《為什么》首開“傷痕美術(shù)”先河,成為中國現(xiàn)代美術(shù)史頗具劃時代意義的經(jīng)典之作,該畫與另一代表作《我愛油田》同時入選全國美展、雙獲銀獎并為中國美術(shù)館收藏。1981年,創(chuàng)作巨幅油畫《趕火車》,被譽為油畫的“清明上河圖”,于1999年榮獲美國亞太藝術(shù)研究院“20世紀藝術(shù)貢獻獎勛章”。油畫《暖冬》曾獲美國“CAC第89屆藝術(shù)大獎賽金獎”,同時期以水彩水墨手法繪制多部連環(huán)畫出版發(fā)表并獲獎,其作品廣為歐美、亞太各地博物館、畫廊及個人所收藏。2016年,完成國家重大歷史題材:魔幻創(chuàng)世巨作《周易·占筮》,獲得第八屆“巴蜀文藝獎”特殊榮譽獎,被中國國家博物館收藏。
2013年春,忽然接到馮遠先生至北京的來電,談及“中華文明歷史題材美術(shù)創(chuàng)作工程”,希望我能參加,隨后受到組委會的正式邀請,并要求作者能盡早確定題材,“請抓緊挑選好的題材!”工作人員善意提醒。
我沒急著選題,而是等到了“工程”150件題材中的最后一件:《周易·占筮》。這與“謙讓”無關(guān),我想:中華文明歷史五千年,就在那里,作為題材,孰好?孰差?既然都好、也都不易,急何乎?其實,我并非“淡定”,每遇大創(chuàng)作來臨,總有緊張不安,甚或有不知所措、聽隨“天意”的宿命感。
我繪畫四十余年,雖創(chuàng)作近代歷史畫不斷,但從未觸碰過古代題材,這或許是我不安、不自信的理由? 的確,從上個世紀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伊始,沿當代現(xiàn)實題材一路至今,“古人”顯然不在我的興趣與所關(guān)注的范圍。
究其文化的原因,美術(shù)史論從宋元以降,士大夫文人們就對工匠型的繪畫所鄙視與不齒,這些都會造成對古代歷史題材藝術(shù)創(chuàng)作價值認識的偏頗。
不急,自然輪至末尾——最后一個被“中華文明歷史題材美術(shù)創(chuàng)作工程”參與畫家認領(lǐng)、簽約的題材是:《周易·占筮》,為什么?想想看:此題既非神話傳說故事,又非歷史人物與歷史事件,它根本就是一個“思想體系”! “思想”怎么畫?當然難!難怪無人愿選。
其實,所有的歷史畫要畫好,都不容易!既已獲得《周易》題材,索性首先搞懂:何為“周易”?
自幼于我淺薄的認知中,《周易》是與算命、占卜、八卦連體:神兮兮、玄乎乎。
請教學(xué)者,自然高大上有“道理”,但同樣云里霧里,還是神兮兮、玄乎乎。
文字史料一本正經(jīng):《周易》是中華民族哲學(xué)思想之源,它包含了:對立統(tǒng)一、陰陽互根、陽逆陰順、此消彼長、物極必反等規(guī)律,并由此千年沉淀形成了:自強不息、厚德載物、居安思危、樂天知足等中華文化的基本精神特征及核心——和諧意識。
《周易》被譽為“群經(jīng)之首,大道之源”是“彌綸天地之學(xué)”,其精髓乃揭示出宇宙萬物之陰陽哲學(xué)思想:無極生太極,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演八卦,八八六十四卦……
所謂“八卦”:乾、坤、震、巽、坎、離、艮、兌。
從字里行間,理清“八卦”之“象”,忽現(xiàn)“形”跡乾、坤(天、地);震、巽(雷、風(fēng));坎、離(水、火);艮、兌(山、澤)。
八卦五行:乾、兌(金);震、巽(木);坤、艮(土);離(火);坎(水)。
八卦旺衰:乾、兌旺于(秋),衰于(冬);震、巽旺于(春),衰于(夏);坤、艮旺于(四季)……
盡管,《周易》為最原始的“形象思維”能“通神明之德”“類萬物之情”; 上古圣人仰觀天文、俯察地理;再有姬昌被紂囚拘,遂體察天道人倫,陰陽消息之理而演“易”;“八卦”略顯跡“象”,但仍然云里霧里。還是“理性”文字,還是太抽象的“思想”,著急!畫畫的就像情竇初放,四處窺探成人世界的小男孩,著急要“看”的是形!是看得見的“色”與“像”!
再尋前人所繪相關(guān)《周易》圖像,寥寥無幾卻又五花八門,不知何故,所涉此題,除少數(shù)似神似人的白須老者像,就是“太極八卦圖”及天書般的文字與圖符?!胺枴边@東西真厲害!一旦制造出來用上,就難以脫擺且泛濫成災(zāi),如患“依賴癥”被手機套牢的現(xiàn)代人。
真可謂:易演天地之象,彖陰陽之變,成素樸之典。知者謂之“然乎其然”,不知者謂之“玄之又玄”……
畫《周易》真就如此之難嗎?想想西方宗教藝術(shù):上帝、諸神、耶穌那么難的神話傳說故事,都被他們弄得有聲有色,出了那么多驚天動地的圖畫、雕像,傳頌了數(shù)千年。中國的歷史、圣人圣事及神話傳說就那么難表現(xiàn)?到底是曾經(jīng)有過而被歷代之亂所毀?(但從未有此記載);還是歷史上的藝術(shù)家愚笨而無能?(不是有眾多才情卓越的能工巧匠?)那究竟是什么原因?何種忌諱?讓如此輝煌、自信的中華文明在“圖像歷史”面前黯然失色?當然,這不是我要去關(guān)心、追問與考證的問題。對我而言,最重要的還是:畫什么?怎么畫?盡快落實草圖!
《周易·占筮》第一稿,在思維混亂與各方的催促下,匆匆登場。初稿設(shè)計為正方圖形,我與最初的合作者意圖:以反常規(guī)的觀看方式,上下左右不分,乾坤顛倒呈現(xiàn),東西南北互動,春夏秋冬輪回;中心為“太極八卦圖”,再加上三個圣人為代表:伏羲、姬昌(周文王)、孔子。
本以為幾近“完美”的“四方五位”式構(gòu)圖,無懈可擊。但第一個回合,就被否定在北京的首場評審中!“此圖成為周易之圖解,歷史畫不主張圖解式表現(xiàn),建議重新構(gòu)圖” 根據(jù)專家的“修改指導(dǎo)意見”:“應(yīng)突出文王拘被關(guān)押而演《周易》,體現(xiàn)周文王在獄中研究思考演化完善《易》的情節(jié)?!?評審“結(jié)果”:不是“修改”是“重新構(gòu)圖”—— 等于“槍斃”!
此“指導(dǎo)意見”可有明示:“寫實情節(jié)”為新構(gòu)圖之意? 為此,作者當真專程前往河南湯陰羑里城(傳為周文王囚禁地)考察。返回后,除了更加混亂的人造“旅游文化”,就是“周公景點”四處可見、無處不在的“太極八卦圖”!無奈,還得按照專家的“建議”試著以“寫實”的意圖,悉數(shù)易稿,折騰反復(fù),終于自我否絕!失望至極、痛苦至極。
忽而一日,奇夢驚世!夢中:人影朦朧,呼風(fēng)喚雨,雷鳴電掣,山崩地裂,瞬間閃光劃破天際,出現(xiàn)一輪黑色的太陽與明月同輝!我被驚出冷汗,醒來如獲至寶,速記其境,恍若天啟!
后來得知:此夢偶合古籍《竹書紀年》中所載“天再旦”之傳說。何為“天再旦”?—— 一種奇異的天象,卯時日全食也。意謂“兩次天亮”,古人有“變天”“改朝換代”之意。 雖說 “華夏文明”五千年,但除了確知的公元前841年為“西周共和元年”外,對之前的包括(周)懿王元年,及整個夏商周的確切年表無人道清。據(jù)悉,上世紀“九五”國家重點項目“夏商周斷代工程”研究當口,萬難巧遇西部新疆1997年3月9日凌晨發(fā)生了史稱“天再旦”現(xiàn)象。按科學(xué)家解析,此機率為1000年一回。于是迷惑千年古籍中的9個字:“懿王元年天再旦于鄭”真相大白而告破:公元前899年為(周)懿王元年!
或許,此處提及國家“夏商周斷代工程”的“研究成果”,有些牽強附會?但“巧合”的是:我的夢境與史記、科考都同時指向那輪“黑色太陽”!我非正襟著述的《周易》學(xué)究,更非精通“八卦”的占士,而看重的是:所有尋獲的,哪怕是一丁點“形”息,都會喜出望外。畫畫人,求之難得的就是這點兒“形”與“像”!至于其他“占數(shù)”“思想”,再高深莫測,玄乎奇奧,都只是畫作之外的閑余之談。
其實,“周公解夢”亦是中華古代文化遺產(chǎn),著力研究人的潛意識?!皦粽肌币惨坝^天地之會,辨陰陽之氣”?!皦粑幕庇诿耖g甚為流傳,并能從“夢”中預(yù)測吉兇。
更不可思議的是:此夢,竟出自我生日之晨!吾友驚呼:文王托夢!無疑,夢景的提示,催生視覺圖像的呈現(xiàn),對奠定構(gòu)思美學(xué),意義非凡!亦顛覆世人逢《周易》 必“標配”太極八卦圖的“怪圈”!
虛幻的夢境,如上天賜予的神奇畫面!令困惑郁悶中的我驟然頓悟,驚出望外!《周易·占筮》的構(gòu)圖,從此斬獲重大突破。
當然,欲求盡善,還需對《周易》有更深透的思考與理解,還有超凡的想象力。作為美術(shù)創(chuàng)作,在破解《周易》主題中,為免陷于浩繁的《易經(jīng)》文本,我秉尋思索的終極方向是:宇宙自然、天地萬物——冥想:文王是在何時何地、何種境界中“演繹”《 周易》?從而于人類的精神家園開天辟地“創(chuàng)世紀”?
除了“托夢”之福,再加奇思幻想,還要解決此前被忽略的另一個重要元素:“占筮”——即背后諸如:蓍草、文王(形象,表情,姿態(tài)……)及拿捏蓍草之手式的意涵等一系列“細節(jié)”問題。更感激專家們在最后時刻的提議:將文王服裝改為黑白兩色,頓時解開了糾纏我多年的“服飾”困局!
其間又讀阿城《洛書河圖》,驚見:“陰陽自然河圖”初出遠古彝人“黑白龍蛇圖”!而所謂“太極圖”則晚至明清時代才被規(guī)范、精致化流傳至今。想想看:在表現(xiàn)商周主題的作品中,竟顯示明清朝代的圖案,豈不荒誕無知?
人類文明起源,美術(shù)先于文字;中華文明,文字勝于圖像;我們自幼便知:“華夏文明偉大、輝煌而燦爛?!薄稍谀睦??誰見過?仔細想:都在文字里,在傳說中,我們憾缺的是一部能“看”見的中華“圖像歷史”!——這或許就是為什么今天國家要用重金大血本,歷時五年打造“中華文明歷史題材美術(shù)創(chuàng)作工程”的緣故,這是一種遲來的,但必須的“彌補”。
八十年前,蔡元培先生,就提出“以美育代宗教”的宏愿。陳丹青也質(zhì)疑今天的“國學(xué)熱”——其中包括了美術(shù)和文物嗎?
油畫《周易·占筮》,按照中國國家博物館的特殊尺寸要求:510cm×380cm。歷時三年余,作者幾度其稿,苦心求索,再經(jīng)數(shù)次評審,畫作成型。全面鋪開油畫創(chuàng)作是2016年的盛夏,在接到“中華文明歷史題材美術(shù)創(chuàng)作工程”組委會的“終審修改意見”文件之后,此時距 “工程”預(yù)定結(jié)束日期僅剩不到兩個月!我不曾預(yù)見在此異常緊迫的時間里,自己還能奇跡般的完成巨作?但吾獨自亢奮,幾乎裸體于酷暑中,揮汗攀爬,登高作畫,默數(shù)每日的進度,看著“文王”“易景”的不斷顯現(xiàn),心情是愉悅的、快樂的!
最終,油畫《周易·占筮》的畫面:采用異形的直立穹頂式構(gòu)圖,以上古時代周文王姬昌“大人”為主體,手執(zhí)筮草,仰望星空,占卦乾坤,天人合一;背景宏大而奇幻:明暗混沌的蒼穹,萬籟星空,日月同輝,黑日(日食)白月(滿月)——以奇異的天象自然詮釋出一幅原始的陰陽“太極”“河圖”!畫面深處:電閃雷鳴,龍卷海嘯,火山噴發(fā),大地重生,彩虹乍現(xiàn)。另有:春夏秋冬,奇花異草,萬物生長,演示出天與人、自然與社會的玄妙關(guān)系——整個畫面呈現(xiàn)魔幻現(xiàn)實之景觀。
吾生日周公托夢,顯文王拘而演易。顛覆百年太極圖,演繹魔幻創(chuàng)世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