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燕
一
走進(jìn)廣西桂中地區(qū)北部壯鄉(xiāng)山寨,村周邊到處是芭芒。世代在這居住的覃大哥說,看見芭芒就有著一種自然的親近。芭芒極賤,但生命力極強(qiáng),極具韌性。嶺南的黃泥土、紅泥土不論干旱瘠薄、豐腴肥美,它們同樣生長得歡實迅速。哪怕石頭縫隙一小抔泥土,都能把根扎下來,地上的草被火燒了、牛吃了、鐮刀割了,只要草根在,甚至根被鋤頭挖斷,它都能再長出嫩芽、綿延一片。最初的山嶺總是芭芒率先生長,經(jīng)過幾年的肥力積累,然后樹木開始扎根。芭芒實際站在比樹木、比山頭更高的高度。
春天來臨,最先鉆出地面的是火燒地上的芭芒草。秋天燒荒的草灰,為它們鋪上一層營養(yǎng)充足的暖被。當(dāng)驚蟄的雷聲滾過,天空云海飽滿的乳汁簌簌滴落,山野濕潤。小草探出嬌嫩的葉片,在尚存涼意的春風(fēng)中搖頭低吟。最初的葉片是鵝黃的,與身旁深綠渾厚的樹林形成鮮明對比。在遠(yuǎn)處眺望,四面山嶺的綠色一道深、一道淺、一道凝、一道亮。而生活在這一方水土以覃大哥為代表的一方人,他們極具芭芒的頑強(qiáng)、堅韌。
覃大哥的房子建在那高高的山上,離天很近。那房子有著壯族明顯的特點(diǎn),沿著墻腳,總要填起來,做一級長長的坎梯,這就是階沿。有了階沿,就不用擔(dān)心墻腳會銷蝕。下雨的時候,地上有了積水,有了雞蛋樣的一個個水泡,那雞蛋樣的水泡流過來,遇到階沿攔住了,又一個個靠著階沿流走了。下再大的雨,墻也不會浸濕,屋里的地面也很干燥,不用擔(dān)心那還堆在地上的一堆小山似的谷子上了潮。
房子蓋起來,剛安上白色的木門、木窗,新墻一片黃潤還來不及粉刷,階沿就要砌起來了。先是做墻似的,用石頭圍著墻做一道護(hù)坎,然后就在里面填上泥土,再用一個拍耙把填進(jìn)去的松土夯實。拍耙是用木墩做的,像巨人的一只腳,人們往往是在等著吃飯的間歇,一點(diǎn)兒時間做不了別的活兒,就拿著拍耙去拍階沿的新土。
階沿圍著墻,并不寬,也就是屋檐遮擋的那一點(diǎn)兒空間。下雨的時候,從檐上瓦溝里落下的雨,剛好滴在階沿坎的外面。
階沿上還印著一個個腳掌似的拍耙的印跡,人們就忙著搬進(jìn)新房了。墻壁也還是一層蠟黃,窗子和門,白白的木質(zhì)也還沒上漆,但是已貼上了紅色的對聯(lián),這新砌的階沿與新房及房主人覃大哥一道,在迎接鄉(xiāng)親們的賀喜了。一陣陣鞭炮噼里啪啦,飛來的鮮紅紙屑,梅花似的散落在階沿坎上,這是對新壘的階沿坎最好的裝點(diǎn)。為躲避鞭炮,捂著耳朵跳上階沿坎的孩子,一個個腳印也印在拍得平整的階沿坎上。接著,手腳麻利的覃大嫂把幾個婦女燒水弄飯的爐子、放茶壺的凳子、幾把椅子和其他一切在屋里被嫌占地方的東西,全都擺在階沿坎上。在新房開門納客的時候,階沿坎也開始了跟它的主人同樣繁忙的命運(yùn)。
每次覃大哥、覃大嫂勞動之后,鋤頭、鐵鍬、釬擔(dān)、犁耙……用過的農(nóng)具放在階沿坎上,油菜、稻禾、豆秸……收割的莊稼也放在階沿坎上。它是一個露天展臺和貯藏室。只要看一看那沾在農(nóng)具上的泥土,就知道主人在做些什么農(nóng)活;只要看一看那碼在上面的莊稼,就知道主人是懷著豐收的喜悅,還是凝結(jié)著淡淡的歉收的憂愁。
下雨的時候,階沿成了雞鴨們的避難所。一只母雞蹲在階沿坎上,張開了翅膀,一只只小雞偎在母雞的翅膀下,嘰嘰地叫著,伸出頭來望著那沖下階沿坎去的雨簾。這時,如果覃大嫂在家,就會扯起嗓子喊:“覃小弟,你快點(diǎn)回來,不見下雨了嗎?”覃小弟邊回答“哦”邊伸出手掌,小鴨子似的站在階沿坎上,用長喙承接那階沿外的雨。從檐上瓦溝流下的雨水,把階沿下面的泥巴甚至青石沖出了一個個的凹坑。水滴石穿,階沿坎見證了太多的歲月風(fēng)雨。
砌階沿的石條,成了放學(xué)回家孩子覃小弟的書桌,覃小弟趴在那階沿坎上做作業(yè)。而那一條狗,也趴在階沿坎上,望著路過的人,不時冒出幾聲吼叫,肯定是有生人從門前路過。突然從屋角的階沿坎上躍起一只雞來,大聲地叫著離開雞窩,翅膀從雞窩里撲打出的幾根稻草,閃映著傍晚黃澄澄的夕陽的光輝,蜻蜓似的在空中飄蕩。
勞動之后的覃大哥坐在階沿坎上,沐浴黃澄澄的夕陽的光輝,不時吸一口煙。不知什么時候,皺褶開始爬上他的臉頰,淡淡的煙霧繚繞臉頰上的溝壑,夕陽下有了滄桑的感覺。那平整的階沿坎也起了泡,地上變得高低不平。望著伏案做作業(yè)的覃小弟,凳子已歪向一邊。覃大哥站起來撿一片瓦礫,將歪斜的凳腳墊正,并意味深長地看著覃小弟。相信時間會讓覃小弟明白父親眼光的含意。
“吃飯啰!”覃大嫂的一聲召喚,父子倆的目光一對,溫暖就在眼中蕩漾開來。
二
屋檐下的墻壁釘著許多的釘子。覃大哥站在板凳上,招呼覃大嫂把收獲的莊稼掛上,常常是一捆黃色的苞谷,一串紅色的辣椒,或者用線串著的一串串曬干的豇豆、四季豆,用篾條串成一個個花環(huán)樣的蘿卜條,幾袋子裝在塑料袋里的蔬菜的種子。不小心,板凳有點(diǎn)打晃,覃大嫂一聲驚叫,趕忙扶住。覃大哥還有點(diǎn)滿不在乎,“本來我沒有事,你一喊反倒嚇到我了?!薄昂眯臒o好報,好柴燒爛灶。”覃大嫂一臉的委屈。一看天氣不對,覃大哥趕快轉(zhuǎn)笑臉、賠小心,“怪我,怪我。今天晚上我煮飯、洗碗?!薄罢l要你洗,貓?zhí)蛩频摹!瘪笊┼恋馈?/p>
來了客,實在沒有其他的菜肴招待了,覃大嫂就用一根頂叉,仰著頭,把掛在墻上的干貨取下來。陽光照在墻上,也照在掛在墻上的苞谷、辣椒以及那些枯黃色的干菜上。伸出墻的一排屋檐,將投在粉白的墻壁上的日光切了一條陰影,而那些一捆一串的苞谷辣椒,也在墻上投下一團(tuán)團(tuán)的影子。于是這些黃色、紅色,以及其他掛在墻上的五顏六色的塑料袋,就像浮雕似的立在這面墻上。一只鳥站在苞谷上低頭啄食,一聲輕微的聲音,一顆苞谷米劃著一路金線,順著墻掉下來,像是滴下一滴陽光。
屋檐下的墻上,成了勤快的覃大哥、覃大嫂展示色彩豐富卻并不富裕生活的地方。
為了方便晾掛東西,覃大哥在屋檐下吊上一根竹竿,一頭系在一根檁木上,很像簡陋的學(xué)校里的那根單杠。不過這根單杠很高,吊在大門的上面。平時這根單杠是空曠的,上面什么也沒有,只有風(fēng)吹得它一擺一擺。在覃小弟的目光里,會疑心是不是有看不見的精靈在那里打著秋千。偶爾會有一只喜鵲,飛到這根竹竿上,急切地叫著。這時便有拿著升子準(zhǔn)備去米缸舀米的覃大嫂,從大門里探出頭來,心想這又是哪個客會來呢,而這米卻是要多舀些了。年關(guān)到,年豬殺了,這竹竿熱鬧起來。上面掛滿了一條條的豬肉、一串串的香腸,來的客人仰首一望,不免要發(fā)出一陣羨慕的贊嘆。覃小弟更是寫一個字都要抬起頭來望一眼,好像作業(yè)的答案就在那竹竿上。
是的,覃小弟的人生答案就在那竹竿上。
傍晚,天色漸漸地暗下來。墻上,還有那吊在檐下的竹竿上的一切,都褪去了它們的顏色,也變得昏暗而模糊了。一團(tuán)團(tuán)的,像是附在檐下的巢穴。飛出去又飛回來的一兩只鳥,不停地繞著屋檐上下翻飛,似乎在尋找它們的歸巢。有從野地里提著一簍豬草回家的孩子,見了翻飛在檐下的輕盈的鳥,心想這不正是昨夜模糊而靈動著的夢嗎?
此時,屋內(nèi)已響起勞作一天的覃大哥的鼾聲,以及覃小弟夢見美味的磨牙聲。
三
覃大哥房子外面的田邊有石圍砌。尤其是冬天,山上已沒有什么綠葉,更不見什么青草,山坳里的那一片田更成了饑餓的牛們關(guān)注的對象。勤快的覃大嫂給了菜園一園豐腴的油菜,蒼翠的菜秧,全成了一望便忍不住要拔腿而去的欲望。
為了防止牛吃莊稼帶來的糾紛,有田的田邊就砌了一道長長的石墻。
像細(xì)心種植莊稼一樣,人們一絲不茍地圍砌這道圍墻。依著山勢而筑,山坳高低不平,圍墻也蜿蜒迤邐。圍墻是用巖石砌的,一片片,一層層,每一層排列整齊的巖石都是一條蜿蜒的曲線,層層的曲線疊加在一起,就成了一道裊繞而去的圍墻。圍墻那一道道裊繞的曲線,就是它凝固的年輪。
圍墻確乎很古老了。風(fēng)吹日曬,圍墻上的塊塊巖石已成了灰色,如同天空一樣色澤蒼茫。惜地如金的覃大哥、覃大嫂們,會在它的墻根下種上一些南瓜冬瓜,讓瓜蔓莖藤爬上去。秋來的時候,一個個紅紅的老南瓜便像一路的燈籠坐在圍墻上。一年又一年,圍墻上枯萎了一層又一層的莖藤,就像縫補(bǔ)了一道又一道針線。人們在田里勞動,一群趕上山坡的牛從田邊經(jīng)過,不再擔(dān)心它們會頭一揚(yáng),一腳踏進(jìn)田來。從圍墻里看過去,只見一個個牛頭帶著光滑的脊背平著圍墻浪似的滑過去。
田里的油菜割了,田要耕;田里的苞谷收了,田要種。每到耕種的季節(jié),人們就會拉開墻門,讓牛走進(jìn)圍墻里面的世界。這個時候,人們放心地讓它啃食丟棄在田頭的稻草,或是堆在田邊的紅苕葉。但更多的時候,是牛拉著犁,又在圍墻里翻涌出一道道黃色的波瀾,季節(jié)的生命又再次誕生。牛耕種著季節(jié),圍墻保護(hù)著季節(jié)順利成長。季節(jié)在圍墻里輪回,變換著四時不同的顏色,只有圍墻一成不變,在灰色的藍(lán)天下,蜿蜒成半山一條灰白的云帶。
有時山洪暴發(fā),從山頂撲下來的一條惡龍似的水,會將圍墻沖坍。躥進(jìn)圍墻的洪水將田沖出一條槽,苞谷苗沖倒了一片,露出的禾苗根須和田底里新鮮的黃土,像割裂的一道道傷口。這時覃大哥的父親就會再找來巖石砌上去,新砌的巖石顏色鮮潤,像一塊傷疤。然而不知什么時候,時間就會像消除人們的痛苦似的消除這道傷疤,你就再找不出哪里是新砌的巖石了,那些圍墻早已渾然一體。痛苦不會拿出來示人,而會永遠(yuǎn)被自己埋葬。
圍墻也有它的臉,那就是墻門。墻門十分簡陋,就用幾根木棍釘在一起,上面的一根橫欄,由于長久的撫摸已變得光亮。牛進(jìn)出被碰擦,會讓粗糙的門欄上沾著幾根牛毛。覃大哥的老父親在門欄上寫一行很粗糙的字,過去一看,那是在提醒進(jìn)出田園的人們要“隨手關(guān)門”,否則就會讓牛產(chǎn)生誤會,進(jìn)去吃了莊稼。為了防止野物的入侵,上面還別著幾根荊棘,露著一行行如牙般尖銳的刺。
然而就是這扇簡陋的門,路過的牛們頭一低,就可聽見圍墻里的莊稼四季成長的消息。
四
用了幾個月時間,覃大哥帶領(lǐng)村民終于在山里水源林建好了大水池。從此,每天清晨人們一睜開眼睛,就會看見用破開的竹子連成的水枧在屋前屋后,像一條條的青龍盤踞在小村里。連接處裝上水龍頭,從此山里人用上了簡易自來水。山上的大水池,維系著竹管道的水流量,維系著村里人的日常生活,維系著一方一切有生命的事物所在。
自從有了大水池,有了簡易的自來水,人們用水便可足不出戶了。但男人還是會到水池邊去打水,也有女人會來這里洗菜。大水池旁邊是個小水池,大水池的水常常會溢出到小水池。洗菜的女人會在小水池邊用一個木耙在竹簍里捅進(jìn)捅出,簍里切碎的白菜似白色的蝴蝶,從簍子的邊緣撲出去,隨著水波一蕩一蕩地散去。還有小女孩來這里洗衣,從水池里提起一串串白花花的水花,又啪啪掉進(jìn)水池里。牛們也會來喝水,如果是夏天,還會幾步搶進(jìn)水柜,埋下頭去,伸出頭來的時候,噗噗地從鼻子里噴出兩股清涼的水柱來,山上的生命因此而匯集在一起。這時有人唱起山歌:
種田要種彎彎田,一彎彎到妹門前。
半夜三更來看水,一看田水二來連。
坡上水池架竹枧,清水流到妹門前,
哥想變成長流水,直接流進(jìn)妹心田。
韭菜無鹽莫打湯,旱田無水莫插秧。
妹你無心莫哄我,莫來哄哥枉思量。
見哥心好妹才連,不是貪圖哥有錢。
煮個苦瓜來送飯,無油無鹽也清甜。
山歌,在快樂中,以歌傳情成就了又一對年輕人。田里撒下了種子,水池發(fā)揮了大作用。竹子做的水管道直接落進(jìn)了田里。莊稼苗長出來了,水順著竹管道流向了油菜田或者禾田里。水池仿佛有固定的水源,常常會自然而然地自足。它的來源有一部分便是那蒼茫的藍(lán)天。烏云四起,狂風(fēng)大作,雷鳴電閃,驟雨鋪天蓋地,天空中的鳥在倉皇地尋找避難之所的時候,便是水池準(zhǔn)備飽餐之時。雨點(diǎn)打著樹葉,又匯成奔涌的山水,撲向堰塘那張開裂已久的懷抱。
一方水土,養(yǎng)活了人、家禽野獸、果蔬草木。
五
“沒有蓋過房子的男人不算真正的壯家人?!睂τ谏w過房子覃大哥總有一種終于過來人的感慨。覃大哥建房恪守壯族人的習(xí)慣,內(nèi)部結(jié)構(gòu)是木頭的,神龕放在整個房子的中軸線上。前廳用來舉行慶典和社交活動,兩邊廂房住人,后廳為生活區(qū)。屋內(nèi)的生活以火塘為中心,每日三餐都在火塘邊進(jìn)行。覃大哥的房子仿如他的性格,沉穩(wěn)內(nèi)向,外表文靜、謙和、禮讓,但極其頑強(qiáng),有一種不露鋒芒的銳氣和韌勁。覃大哥吃苦耐勞,卻是封閉而保守。覃大哥、覃大嫂如祖祖輩輩生活在房子里的先人,壯語是他們傳承下來的母語,并祖祖輩輩在母語中生存,又在母語中死去。覃大哥、覃大嫂他們傳承了母語也傳承了壯族的文明:無論如何的貧困,有客自遠(yuǎn)方而來,必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給客人以最好的食宿,對客人中的長者和新客尤其熱情。用餐時須等最年長的老人入席后才能開飯,長輩未動的菜,晚輩不得先吃。給長輩和客人端茶、盛飯,必須雙手捧給,而且不能從客人面前遞,也不能從背后遞給長輩。先吃完的要逐個對長輩、客人說“慢吃”再離席。晚輩不能落在全桌人之后吃完飯。路遇老人,男的要稱“阿公”,女的則稱“阿婆”……
平凡而又普通的覃大哥,無論處在什么樣的環(huán)境下,都在依此寫著母語傳承下的世代文明……
站在山下仰望覃大哥、覃大嫂,他們在勞作的間隙偶爾拄著鋤頭歇息,似乎只要手一伸,就會觸摸到藍(lán)而柔軟的天空。而勞作過后的覃大嫂望著快要落山的日頭,眼前的覃大哥變得青春活潑起來。他們倆依偎在夕陽的草垛下,“那個日頭像只金瓜(即南瓜)?!薄澳阆氩幌胍??”“難道你還能把它摘下來?”“為了你我什么事都能做。”覃大哥站起來,爬上草垛伸出手,誰知腳下一滑跌了下來。覃大嫂騎在他身上,邊胳肢邊說道:“看你能、看你能”。那清脆的笑聲把漫天的星星吸引著探出頭來,把他們包圍。那一顆顆剖開的石榴子般鮮潤晶瑩的星子,如果他們想要,也會一摘就摘一大把來。
更老的房子零星地長在光禿而裸著許多巖石,或是長滿了青枝綠葉隔斷了人們視線的山坡上。只要山上有田,即或是貧瘠的梯田抑或荒涼的山坳,就不難找到房子的蹤跡。它們的主人有著因整日勞作而無暇顧及的衣冠不整的形象,以及沾著汗水和草屑的有些骯臟的臉,見了生人就會露出拘謹(jǐn)而誠實的笑容。
就是這一張張黝黑滄桑的臉,卻讓那一塊塊田地?zé)o比生動活潑。
如何荒蕪的黃土地,在覃大哥、覃大嫂雙手中,到春天也會滾著一坡油菜花的金黃,夏天涌著一片稻禾的翠綠。流轉(zhuǎn)的季節(jié)在這一塊坡田上呈現(xiàn)不同的色彩,而那離田不遠(yuǎn)處,一幢坐落在山坳間低矮的房子,守護(hù)的模樣永遠(yuǎn)是一張不露聲色的平靜的臉。
不知是有了這塊田才有了這幢房,還是因為有了這幢房子才有這塊田,這連覃大哥的老父親都不知道,就像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F(xiàn)在,房子就像是山坡上長出的物件,和田地同樣古老。茂盛的季節(jié)走過了收獲,沿坡而起的藍(lán)天下,鋪上山頂?shù)氖且黄S土的沉默:玉米伸張的枯葉在秋風(fēng)中飄動;還留著秸樁的廂田,廂田里長出的一盤不知名的野草,一只覓食的螞蟻站在小草的頂端晃動著兩只茫然的觸角。田地恢復(fù)于和房子一樣黃色的寧靜。喧囂是短暫的,平靜才是永恒的。
這丘陵地帶,多數(shù)不是連片群聚的房屋,常見的是散落著的單家獨(dú)戶,在起伏的山間,如同孓然掉隊的部族。在離群索居的沉默中,這些房子騎在山坡上,和連綿的山脈一同起伏。
覃大哥原來的老房子靜立在田旁,簡陋而質(zhì)樸。墻面斑駁,窗戶狹小,屋檐下的階沿坎上,永遠(yuǎn)堆放著犁耙、板車架、糞筐、鋤頭及一些沾著泥土與歲月的農(nóng)具,一副清貧而不息勞作的景象。在覃大哥的記憶中,如果說這守在田旁的房子還有一些活潑鮮亮的顏色,那是在叔叔娶嬸子的時候?;野档膲Ρ诜鬯⒁恍?,露出了一片耀眼的粉白,像人穿上了一件奪目的新衣,貼上的紅對聯(lián)似壯家衣服繡上的花邊。幫忙的親戚、鄰居川流不息,覃大叔靦腆地坐在那等他的新娘進(jìn)屋。覃大哥和一幫小朋友興高采烈地跑進(jìn)跑出,不時匯報:“新娘到田垌了?!薄靶履锷掀铝恕!卑殡S著孩子歡快的叫聲,就有山歌唱起:
雙雙紅燭照華堂,照見一對美鴛鴦;
天上七仙配七子,人間淑女配賢郎。
錫壺擺在八仙臺,手拿錫壺把酒篩;
夫妻換杯和氣酒,百年團(tuán)圓又和諧。
富貴燈花兩朵開,夫妻二人提攏來;
今日提燈吉星照,又添丁來又添財。
夫妻雙雙拜祖堂,拜完祖堂入洞房;
今日洞房花燭夜,鸞鳳和鳴百世昌。
搞得覃大叔急切而又拘束地扯著衣角。旁邊的大嫂和嬸子們都在笑話他。隨著時光流逝,年關(guān)的氣氛會如白雪漸漸消融,娶進(jìn)門的女人也如田里過季的莊稼不再光鮮。過了一年兩年,那面粉刷過的墻壁,搬遷的農(nóng)具將它碰起了幾條槽,春天的土蜂將它鉆了幾眼孔,瓦上的漏雨在上面爬了幾條蚓痕,濺起的雨水更將墻腳點(diǎn)成了一片五花臉。于是房子又回復(fù)到它往日的面目,灰暗而又陳舊。
春天到來,布滿小孔大眼的土墻上,固然有爬出墻孔的土蜂飛繞著金線,讓它不至于太寂寞,但是在喧鬧的季節(jié)里,蔥茂的枝葉和綻放的鮮花圍繞的這一幢幢土房仍是副守望者肅穆緘默的模樣?;野蹬c陳舊,并不代表生命的停歇和枯萎。覃大哥的父母總是在屋角的空地植上桃李、枇杷樹、板栗樹,感受四季的征候。當(dāng)春天到來的時候,一株暴灼的桃花,一樹栗樹的嫩芽,便在土房蒼老枯黃的墻根下安然開放。人們的新生活因為平淡陳舊的背景更加踏實穩(wěn)重。
如果放眼都是貧瘠的巖石,田旁的房子就更簡陋了。沒有土,沒有泥,整個墻壁都是用一塊塊的巖石片砌起來的,周邊蓋的也是一片如鱗的巖塊。摸著那些砌成墻壁的巖石,就像撫摸一個個堆砌起來的平淡無奇的日子。
在這平淡無奇的房子里,住的就是這些離天很近說著以壯話為母語的人。這些人似乎都是一個樣子,整日都是一副忙碌的身影:低頭背著一大捆柴草,四面虬張的柴草便淹沒了他的身影,似乎有長了腳似的大草堆在緩緩移動,分不清那負(fù)著移動的柴草的是男是女?;蚴桥ω熘^背著一年的收獲,背稻禾,一袋大米,沉重的糧食壓彎了他們的腰。常見的是忙碌而沉重的背影,極少看見他們的臉龐。如果想仔細(xì)看一看山里的人們,就去望一望那鋪展在天空下的田地,守護(hù)在田地旁的土房,黃色的泥土就是他們的臉龐。
春天是一坡油菜花的金黃,夏天是一坡稻禾的翠綠,這一坡的田地成了一方天地美麗的臉龐,而那田旁的房子和建在房子下的豬牛圈,就是讓它四季美麗的心臟。到了秋天,田旁的屋場上就會堆曬一地的稻禾草,還有顆顆黃潤堅實的苞谷米。會讓人想到,在漆黑的夜晚,這些苞谷米準(zhǔn)會像星星一樣閃光。
六
山歌時不時在山間回蕩,覃大哥說:我們這的壯族一直有“一家挖地,百家相幫”的習(xí)俗,因為單家獨(dú)戶,勞力有限,不能大面積開荒造林,因此,要想大面積開荒造林,就得需鄰里鄉(xiāng)親的支持,打鑼挖地就是這樣興起來的。挖地那天,主家請來既會打鑼又會即興編唱山歌的師傅,在工地打鑼唱歌鼓舞士氣,推進(jìn)挖地進(jìn)度,擴(kuò)大戰(zhàn)果。這時勞動場景就成了歌海,有山歌傳來:
螞蟻牽線長又長,挖地的人來四方,
扛把鋤頭三斤半,齊心協(xié)力墾山荒。
金鼓一敲響咚咚,挖地猶如打沖鋒,
老年賽過黃忠將,后生猛如趙子龍。
一聲鼓來一聲鑼,眾人挖地南山坡,
鋤頭挖斷幾多把,后生個個打赤膊。
下米挖到午時邊,又想茶來又想煙,
主家茶米眼也到,叫聲大伙歇困先。
鑼鼓一響又開工,四處山頭擺長龍,
鋤頭落地山打顫,泥土翻起地皮紅。
聲聲鑼鼓聲聲喧,挖地挖地日西偏,
想拉日頭莫落嶺,可惜沒有繩來牽。
金鼓停音鑼停聲,感謝鄉(xiāng)親父老們,
今日勞累辛苦了,回家路上慢慢行。
告別覃大哥走出山寨,山歌聲漸行漸遠(yuǎn)中給予了一種力量。亙古不變的桂中壯族鄉(xiāng)土,生活著壯民族的祖祖輩輩。那流傳已久的壯族山歌,那傳承世代的民俗,那離天很近的房子,那房檐下的階沿,那方人賴以生存的山坡水池,那長長的石圍墻……是壯族亙古不變的生活元素,它寫著壯族人的智慧、勤勞、質(zhì)樸。以覃大哥為代表的一方人,他們的一生,在沿著祖輩生活的軌跡生生不息……
責(zé)任編輯 韋 露
點(diǎn)評:《亙古不變的壯族鄉(xiāng)土》有濃郁的民族風(fēng)情,涵蓋了壯族鮮明的民族文化元素。覃大哥、覃大嫂等繼承了壯族血脈中勤勞、頑強(qiáng)、隱忍、堅韌不屈的民族性格,在這方水土安身立命,勞作不息,艱難的生存中依然有著樸素的詩意。每個場景都蘊(yùn)含著豐富的鄉(xiāng)村細(xì)節(jié),通過一幀幀鮮活的畫面,為我們緩緩鋪開一幅壯族鄉(xiāng)村生活的真實畫卷。(韋 露)
→ 張 燕 筆名鵲兒。來賓市作家協(xié)會理事,西部散文學(xué)會會員。作品曾發(fā)表于區(qū)內(nèi)外各級刊物,魯迅文學(xué)院第四屆西南區(qū)青年作家班學(xué)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