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馬蘭花開二十一

2019-09-10 17:14羅南
廣西文學(xué) 2019年11期
關(guān)鍵詞:二姐姐姐母親

→ 羅南 廣西凌云人,有散文、小說散發(fā)在《花城》《作家》《廣西文學(xué)》《美文》等刊物,有作品入選多種選本,散文集《穿過圩場》獲第八屆廣西文藝創(chuàng)作銅鼓獎。

二姐不如意的時候就會聲討我,她總喜歡提往事。她說,你小時候,我背你上學(xué),你一哭,老師就叫我出去。我背著你,在操場上轉(zhuǎn)。你總是哭,我便總是在操場上轉(zhuǎn)。你小時候特別愛哭。

——關(guān)于這些,我一點(diǎn)兒記憶都沒有了。我的記憶更多的是家門前那片空地,白天的時候,那里常??諢o一人。我獨(dú)自坐在門檻上,漫無邊際地發(fā)呆。丫字形的馬路在我眼前不遠(yuǎn)處,岔向另一個方向,我知道往左是學(xué)校,往右是一個名叫沙里的鄉(xiāng)鎮(zhèn)。父親常去那里趕圩,他賣老鼠藥。我清晰記得他有一只黑色的人造革掛包,拉鏈壞了,父親用麻線纏繞成扣搭,訂上兩顆黑色的紐扣。我不知道父親的包哪兒來的,也許是從某一處垃圾堆里撿來的——垃圾堆里常常有一些稀罕的東西,我就曾撿到一個缺了胳膊的漂亮洋娃娃。父親將老鼠藥放到包的最里層,依次才是肚里塞滿稻草的老鼠和一把把老鼠尾巴,它們?nèi)粫竦每莅T難看?!@些全都是父親的戰(zhàn)績,他驕傲地把它們擺放在攤位上,趕圩的人一看,就知道他的老鼠藥很厲害了。

父親趕沙里圩,也趕伶站圩,或朝里圩。凌云縣有十個鄉(xiāng)鎮(zhèn),父親一個圩一個圩地趕下去,掛包里的老鼠藥就變成零零散散的紙幣或硬幣。我們家的米缸常常是空的,母親需要錢買很多很多的米。

每天清晨,天還沒亮透,父親就挎著包,走出家門了。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聽到門吱地打開,又吱地關(guān)上。父親擠在一輛拖拉機(jī)上,人很多,就像母親在秋天里從山上背回來的玉米,一棒緊挨一棒,層層壘插在背篼里。我和五姐特別喜歡翻父親的包,老鼠藥賣得好的時候,就會從那里面翻出幾個好吃的芭蕉或甜瓜來。這樣的日子真叫人快樂。直到有一天,父親乘坐的拖拉機(jī)翻下路坎,和他同車的六堂哥被車壓在胸口,再也不會醒來。——六堂哥賣煙絲,他也趕圩,翻下路坎那年,他十九歲。家里一片慌亂。小嬸嬸哭得撕心裂肺。父親沉默了好幾個圩日,又?jǐn)D坐在拖拉機(jī)上,像往常一樣,一個圩一個圩地趕下去。

馬路對面是一片菜地,半人來高的石圍墻,攀爬著許多帶刺的植物,它們會開一種小小的好看的紅花。山邏街的孩子都不去碰這種花。山邏街的老人說,觸摸過花的手再去揉眼睛,就會變成瞎子。

弓著背,身材矮小的湯家婆婆從街頭走下來,她的小腳顫顫,卻每一步搖得飛快。我們小孩子都害怕湯家婆婆,她罵人太厲害,哪個小孩子不小心冒犯到她,她能一路惡罵著追趕到家里來,就算躲進(jìn)床底也無濟(jì)于事,她會拿一根長長的竹竿,不停往床底來回?fù)]掃。小孩子在床底騰挪身子,不論躲到哪里,都會被竹竿打中,最后痛得受不了,只好乖乖鉆出來讓她罵。

獨(dú)自走在路上的湯家婆婆是那樣的孱弱,她單薄得甚至一陣風(fēng)都能刮跑。她熟練地打開菜園用荊棘做成的門,進(jìn)去掐一把菜,然后再慢悠悠地走回街頭去。

我坐在門檻上,看著湯家婆婆的背影消失在路的拐轉(zhuǎn)處,丫字形的馬路便又寂寥起來。一頭拖著長長奶子的花母豬大模大樣地走過來,它的身后跟著一群長得和它一模一樣的花豬仔,它們從我眼前走過,在一堆垃圾里亂拱。幾只大黃狗你追我趕,從馬路另一頭飛快跑過來,消失在路的盡頭。我不知道它們從哪里來,又到哪里去。

我百無聊賴地等待傍晚來臨。我喜歡傍晚。那時候,姐姐哥哥們從學(xué)?;貋砹?,母親從山上回來了,父親從圩場回來了,我們家便熱鬧起來。姐姐和她的玩伴,在門前的空地上畫方格,玩跳房子的游戲,母親和巴修還有一群鄰居坐在另一頭,交頭接耳說著別人家的閑話。螢火蟲三三兩兩飛過,一群孩子跑到馬路中間,快樂地尖叫著躍身撲捉。他們提著用作業(yè)簿折疊成的燈籠,螢火蟲被困在窄小的紙空間里,閃爍著綠瑩瑩的光。哥哥已經(jīng)讀小學(xué)五年級了,他得意揚(yáng)揚(yáng)地說,古時候,有個讀書很用功的人,晚上沒有燈的時候,就是用這種辦法看書的。

哥哥懂得很多稀奇古怪的事,全是從書本上看來的。不捉螢火蟲的時候,他和姐姐趴在火油燈下寫字。那些包有好看書皮的課本,非常惹眼地?cái)傇陲堊郎?。我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終于沒忍住,抓起筆,胡亂在書上畫橫線豎線,他們便尖叫著,朝我頭上重重拍來巴掌。我便也尖叫著,大聲哭。父親遠(yuǎn)遠(yuǎn)地看過來,母親遠(yuǎn)遠(yuǎn)地看過來,不咸不淡地吼罵幾聲,低頭繼續(xù)剝手中的玉米棒。我們弄不清被吼的是誰,便都心安理得地認(rèn)定,父母吼的是對方。屋子里再次安靜下來,只剩下鉛筆劃過寫字本沙沙的聲音。

大的姐姐有很多秘密。她們談?wù)撋竭壗值哪星嗄昱嗄陼r,總要攆走我和五姐。她們不讓我們聽。小孩子的嘴巴漏風(fēng),會把她們的秘密傳出去。我們還是偷聽到,二姐戀愛了,對象是伍。

我喜歡伍。他在糖煙酒公司工作。那間光線昏暗的房子,人還沒跨過門檻,就已被糖果餅干的味道裹挾。伍站在高高的柜臺后面,看見小孩子走進(jìn)來,只遠(yuǎn)遠(yuǎn)瞟過來一眼。小孩子大多不買東西,他們蹲在地上,眼睛像篩子,四處尋找水果糖的糖衣,——這些糖衣,對裁開來,就可以折成一曲一折的長鏈子,掛在門窗上當(dāng)簾子,有人走過,用手撩開,那些糖衣鏈子便五顏六色地旋轉(zhuǎn)著,像美好的夢。小孩子更喜歡的,其實(shí)還是站在巨大的玻璃瓶前,盯著那些花花綠綠的糖果吞口水。伍有一頭微鬈的短發(fā),說一口軟糯的桂柳話。山邏街從來沒有姓伍的人。

知道二姐的秘密后,再次見到伍,便無端端覺得,他瞟過來的目光里,流淌著熱滾滾的黏稠的東西。其實(shí)伍的眼睛里什么也沒有,是我自己想出來的。羅家那么多姐妹,伍看都看不過來,怎會知道那個流著黃鼻涕,整天不開口說一句話的臟小孩是誰呢。二姐的笑容倒是明顯的不同,她呼呼地踩著縫紉機(jī),有時候就會停下來,莫名其妙地傻笑一陣。二姐會裁縫。大的姐姐們都會裁縫,她們有一雙巧手,做得出山邏街最漂亮的衣服。

我天天盼著伍迎娶二姐。二姐卻失戀了。她蜷著身子蹲在火塘旁,像一只懼怕寒冷的貓?;鹛晾锶紵幕?,在深夜里漸漸熄滅,最后變成灰燼。二姐蹲在冰冷的黑暗里,勾著頭,一動不動。家里的人從她身旁進(jìn)進(jìn)出出,每個人都把心懸起來,不敢跟她說話。二姐的心是空的,這個家便也空了。

關(guān)于這些,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看見那條裙子,那些花瓣一樣層層疊疊的裙擺,被二姐從縫紉機(jī)里踩出來。當(dāng)她剪斷最后一根線,將裙子在我眼前抖開,我便被那抹鮮艷的紅晃痛了眼睛。

那塊料子,是貨郎從很遠(yuǎn)的地方帶到山邏街來的。山邏街每隔一段長長的日子,就會突然出現(xiàn)一兩個遙不知處的外鄉(xiāng)人,他們帶來山邏街從來沒有過的東西。我還記得,那些光滑的布料,大紅大綠地從貨郎的手臂柔軟地懸下來,陽光閃閃爍爍地落在上面,山邏街婦人們的眼,便再也無法挪開。

我從沒見過這么漂亮的裙子。我敢肯定,山邏街的人都沒見過這么漂亮的裙子。后來才知道,那是給伍姐姐的孩子縫制的。伍只有一個姐姐,他曾無數(shù)次在二姐面前提到她。伍與姐姐的感情很深。只可惜,自那以后,二姐再也縫制不出這樣漂亮的裙子。

從山邏街到凌云縣城,有蜿蜒一條長長的路,要坐在汽車?yán)?,顛簸很長時間。二姐帶著裙子,忐忑不安地見到了伍的家人。——伍帶二姐去見家人了。伍想讓二姐變成他的家人。相愛著的人總會想到天長地久。

二姐眉眼溫順,輕言慢語的樣子很討伍父母喜歡。這樣的喜歡是短暫的,他們的熱情在問清二姐的身份后戛然而止。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原來人的身上貼有很多標(biāo)簽,這些將會在人生無數(shù)個表格里出現(xiàn)的標(biāo)簽,像一塊抹擦不掉的陰影,橫亙在一個人與另一個人之間。伍的非農(nóng)業(yè)戶口和二姐的農(nóng)業(yè)戶口之間是鴻溝。伍無法跨越,二姐也無法跨越?!菚r光能倒流,——除非很多年前,二姐沒有背著我,在別人都坐在教室里聽課的時候,獨(dú)自在操場上晃來蕩去。

蹲在火塘旁的二姐沒有了魂兒,她的眼睛再也看不見我們,她的耳朵再也聽不到我們。她勾著頭,一言不發(fā)地蹲在黑暗里,像一只懼怕寒冷的貓。

母親拿著雞蛋和紙錢,在一個傍晚,穿過長長的街道,走到街頭去找神婆燒胎。在山邏街,那些丟失的魂兒的秘密,全都被花母娘娘藏在雞蛋里。神婆念動咒符,將雞蛋放到火旁,雞蛋嘣地裂開。神婆看一眼深淺曲折的裂紋,就知道誰的魂兒遇到了誰,又被誰丟到哪里去。

我不知道,二姐的魂兒是否被神婆找回來了。從火塘邊醒過來,二姐的身上就長出了刺。她的目光有刺,聲音有刺。讓她不順眼的東西,似乎在一夜之間全長了出來,鋪滿我們家的每一個角落。

母親和巴修聊起山邏街的往事時,我總以為很遙遠(yuǎn),那都是我出生之前發(fā)生的事了。可當(dāng)故事中的人,趕著一群暮歸的鴨子,或是背著山一樣高的柴火,從我們家門前走過,他們笑盈盈地和母親打招呼,笑盈盈地?fù)釗嵛业念^,那些遙遠(yuǎn)的往事,便又一次從他們身上長出來,鮮活地伸到我眼前。我一直都在故事中。山邏街的每一個人都在故事中。

街頭。街尾。山邏街的人在談?wù)撟约汉蛣e人時,總喜歡這樣劃分。其實(shí)不過是同一棵大樹抽發(fā)出來的枝丫,街頭和街尾,親親戚戚,盤根錯節(jié)了千百年,早就很難分得清彼與此??山诸^街尾究竟還是不一樣的,街頭的人總會嫌棄街尾的人太懶,而街尾的人卻嫌棄街頭的人太精。懶的,像蛇;精的,像油螞蚱。街頭街尾的人喜歡這樣打著對方的比喻。

姐姐們常和湯家婆婆吵架。也許是瓜蔓攀爬過地界的事,也許是夜間稻田放水的事,記不清了。在山邏街,幾句閑言碎語,甚至一個眼神,都能吵上三天兩天。母親嘴笨,不會吵架,姐姐們就替她,把山邏街所有屬于羅家的架都吵遍了。

羅家女孩子多,從大伯伯家到小叔叔家,一擺出來就是十一個高矮不等的女孩子。大的姐姐,叉著腰站在馬路上,和湯家婆婆街頭街尾地吵過來吵過去。三姐和八堂姐吵得最兇,她們四兩嘴八兩牙,吵得湯家婆婆臉泛青。架吵完了,親戚照樣走,家里米缸空得一粒不剩的時候,母親仍然讓姐姐們拿著空口袋,走到街頭借米。姐姐們不情不愿,卻也不得不硬著頭皮走上街頭,下次再吵架的時候,便會更兇。小叔叔坐在火塘邊喝酒,幾盅廉價的木薯酒下肚后,就會笑嘻嘻地說,人窮志短,馬瘦毛長。

山邏街已經(jīng)有些不一樣了,也許是因?yàn)闄C(jī)器的轟鳴聲。湯家婆婆家的碾米機(jī),讓山邏街的人幾乎想不起碓的存在。

母親背著剛剛打下來的谷子,弓著身往街頭走。碾米機(jī)房前,早排有長長的隊(duì)。母親把谷子放到別人家的谷子后面,便坐到一堆婦人中聊天。轟隆隆的碾米聲,割切得她們的聲音支離破碎。湯家婆婆的大孫子和小孫子手腳忙碌,米塵飛揚(yáng)中,他們半瞇著眼,微張的嘴讓原先就已癡的門牙顯得更癡。湯家的孩子都長著尖突的嘴、細(xì)長的眼、往外暴起的門牙,分明是湯家婆婆一個模子倒出來的。

不久,街頭的肖家、歐家、田家也有了碾米機(jī),湯家婆婆家又有了榨油機(jī)、壓粉機(jī)。他們家甚至還有制雪條的機(jī)器。五分錢一根雪條,在一個體型龐大的機(jī)器里,成排成箱地生產(chǎn)出來,饞得小孩子從早到晚想往他們家跑。

此起彼伏的機(jī)器聲,讓山邏街變得繁忙起來。傍晚的時候,母親再也沒有坐到家門前,與鄰居們閑閑地聊天了。她從湯家領(lǐng)回剛從機(jī)器壓下來,還結(jié)成一團(tuán)一團(tuán)的米粉,坐到火油燈下搓,——這些結(jié)成團(tuán)的米粉,還得用手把它們搓分離,變成絲絲縷縷,各不相連,才能掛到竹竿上晾曬。湯家沒有那么多手,只好花錢雇羅家的手。我們一家人圍坐到一起,邊搓邊聊天,大的姐姐便會提起湯家婆婆的小孫子,笑話他尖突的嘴能掛起二兩火油。

姐姐們長得周正,她們喜歡穿很窄的衣服,讓腰和胸顯出來。被火鉗燙出彎度的劉海,顯示出一副執(zhí)意與整個山邏街決裂的不屑。姐姐們嫌棄湯家婆婆的孫子,卻也知道自己被別人嫌棄著,——山邏街的婦人背地里議論,找兒媳決不找羅家姑娘,那家人養(yǎng)的女兒,整天只會打扮。姐姐們滿不在乎,她們受的白眼,壘堆起來怕有幾座山高了。白眼多了,便也沒有了殺傷力,就像身上的虱子多了,一點(diǎn)兒也感覺不到癢。母親很憂傷,她想不明白,為什么她養(yǎng)的孩子,與別人家的不一樣。

有一天,街頭突然響起鑼鼓聲,原來湯家當(dāng)上了萬元戶,政府領(lǐng)導(dǎo)給他們家送大紅花來了。山邏街沸騰了好長一段時間。只有羅家波瀾不驚,——我們離萬元戶太遠(yuǎn)了,幾家人擠住在一起的茅草房,已經(jīng)傾斜得太厲害。

茅草房很老了。祖父建起它的時候,還很年輕?,F(xiàn)在,祖父不在了,住在茅草房里的人,從一家變成了三家。像一棵樹,從自己身體里,分離出很多棵樹。祖父從自己身體里,分離出四伯父、小叔叔和我父親。而祖父的孩子,又分離出更多的孩子。只有茅草房還是原來的,它只是傾斜得太厲害了。

一天中午,一根橫木塌下來,砸到三姐身上,她煞白著臉尖聲大叫。好在只是一根楠竹,它的另一頭還掛在梁上。那一晚,父親和母親躺在床上,窸窸窣窣說了一夜話。四伯父和小叔叔打算推倒茅草房,建磚瓦房,可是父親沒有錢。父母的聲音很低,像蚊子,在黑暗中,嗡嗡嗡,我迷迷糊糊睡著了。

鄰家嬸子在一個傍晚走進(jìn)我們家,湯家小孫子看中三姐,托她做媒來了。母親有些意外。她當(dāng)然不會忘記,姐姐們在火油燈下,損湯家小孫子時的刻薄。

結(jié)親這樣的大事,母親做不了主。她從來就作不了她女兒的主。母親把這事告訴三姐,她滿以為,她那挑剔的三女兒會用尖銳的聲音,惡狠狠地嘲諷一番。不承想,三姐沒作半點(diǎn)猶豫,便應(yīng)承了下來。其他幾個姐姐收攏驚詫的嘴,從此再沒提湯家小孫子那突起的嘴。

湯家很快下聘禮,拿走三姐的生辰八字。暗藏有三姐前世今生所有秘密的八字,被他們牢牢地鎖進(jìn)箱底,這讓他們很放松,一個女孩子的命運(yùn),已經(jīng)被他們死死地握在手里了,就像煮在鍋里的鴨子,就像折了翅膀的鳥兒。這門婚事綿綿長長地訂了很多年。有一天,一個大巴司機(jī)走進(jìn)我們家門,他從百色市來。好幾個月前,大巴司機(jī)偶爾來到山邏街,偶爾見到三姐,便一發(fā)不可收地喜歡上三姐。這次,他是來向三姐提親的。湯家突然意識到危機(jī)的存在,原來鎖住一個人的生辰八字,再也不會像老一輩人那樣,就能死死鎖住一個人的一生。如今的女孩子更像魚,線放得太長,魚遲早會脫鉤。

湯家開始頻頻催婚,強(qiáng)硬地定下一個很近的吉日,把三姐娶進(jìn)了家門。幾年后,三姐生下一個男孩子和一個女孩子,湯家婆婆的暴牙,總算被羅家的基因稀釋不見了。

盡管我回憶不起,二姐背著我在操場上轉(zhuǎn)的情景,卻也知道那一定是真的。我還曾在三姐、四姐的背上待過。山邏街孩子的童年,大多是在姐姐們的背上度過的。

我的記憶,大約是在四歲時長出來的。那時候,我已經(jīng)從姐姐們的背上下來了。在山邏街,四歲的孩子是可以被放養(yǎng)的,他們像小狗,能自個兒出去玩,也能自個兒找回家來。我終究比別的孩子笨,離開姐姐們的背,我的世界復(fù)又陷入混沌。我整天坐在門檻上,一旦離開,便會失去方向。

巴修又一次把我送回家來。我捂著眼,一路號啕大哭。

那天晚上,我獨(dú)自在街頭游蕩,走到一個地方,便突然魔怔了。黑暗中,一束束好看的光,驀地從地上長出來,又驀地消失不見。我興奮得心怦怦亂跳,拔開腿就跑,在光源處,看見湯家叔叔蹲在地上,一張臉藏進(jìn)面罩里。他將一根細(xì)長的灰條兒伸出去,光便從手端長出來,變成好看的花。我蹲下身子,眼不眨地盯著那些花,產(chǎn)生,消失,再產(chǎn)生,再消失。

我不知道時間。直到我眼睛生痛。越來越痛。光的花像是爬進(jìn)我眼睛里,恣意生長,占據(jù)所有的空間。我睜不開眼。我的眼珠子似乎要掉出來,或是陷進(jìn)去。它們在燃燒,想要掙脫我,離開我。我很害怕,捂住眼睛,哇地哭出聲來。

巴修不知道從哪里鉆出來,她也許是剛好路過??匆娢椅嫜劭蓿@叫著說,天老爺呀,這孩子的眼睛,怕不是瞎了吧!

父親差五姐跑去找四伯父。四伯父來的時候,手里捏著一把已被捶成泥的散血丹,敷到我雙眼上。一股冰涼快速潛進(jìn)我眼睛里。那些四處攀爬、熊熊燃燒的光花迅速熄滅,熄滅。我的眼珠子從很遠(yuǎn)的地方,慢慢潛回來,重新回到原來的位置。四伯父是山邏街有名的郎中,他知道一雙被電焊灼傷的眼睛怎樣對付。

那年九月,父親突然決定,提前把我送進(jìn)學(xué)校。也許,對于我的笨拙,他已經(jīng)沒有信心了。我一次次迷路,一次次被巴修送回來,讓他很無奈。

五姐帶著我往學(xué)校走。五姐說,等下老師問你幾歲,你要說七歲。老師讓你摸耳朵,你的手要往后腦伸。五姐每說一句話,都要把眼睛往我臉上剜。她不放心我,她早就厭煩我的遲鈍。

書包干癟,斜斜地從我肩上掛下來,貼在屁股后,一路悄無聲息。這是哥哥的舊書包,他已經(jīng)讀初中了。哥哥說,等老師發(fā)下新書,他還會送我他的舊鉛筆盒,我的書包就會鼓起來,走路的時候,就會不停拍打我的屁股,“啪啪啪”,“啪啪啪”。

我以為老師會問一大串問題,其實(shí)并沒有。他只是將眼睛從我頭頂灼燒到我腳尖,最后停留在我臉上。他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果然是,你幾歲啦?我心頭猛然一陣狂跳,那個老早就卡在喉嚨間,憋得我快要窒息的數(shù)字,此時卻不肯從我嘴里走出來。七歲。五姐在一旁說。她的眼睛又往我臉上剜了。我低頭看鞋尖,沒忍住,淚水從眼里掉出來。七歲。我在心里默念。我背得熟溜的數(shù)字,在最關(guān)鍵的時刻卻在我嘴里艱難打結(jié),——它實(shí)在是太羞怯了,根本無法坦然面對任何一個陌生人。很多年后,當(dāng)我變成少年、青年、中年,我面對陌生人時,仍能感覺到舌頭擰進(jìn)身體深處,在沒有人看到的地方,艱難打結(jié)。我心的某一處角落里,一直躲著一個羞澀怯懦的孩子,她從來不肯長大。

那天早上,我站在老師面前,努力把手臂往腦后繞,企圖讓指尖碰到耳的輪廓。我是那么緊張,害怕老師發(fā)現(xiàn)我在作弊。可老師并不看我,他低著頭,在本子上“沙沙沙”地寫字。他說,好了,明天按時來學(xué)校。

我就這么輕易地?fù)碛幸粋€年齡。讀書的年齡。七歲。我的另一個年齡被藏在心底,在后來漫長的日子里,被父親淡忘,被母親淡忘,被所有的人淡忘。我常常在一個年齡與另一個年齡之間猶豫,不知道哪一個才是真實(shí)的自己。

我的世界,混沌的東西開始有了形狀,我第一次知道,原來,數(shù)字可以捕捉看不見的東西,比如時間。我記住了這一年,1983年。

那年九月,我始終沒聽到書包拍打屁股的聲音。老師沒發(fā)新書給我,他讓我坐到五姐身旁,姐妹倆共用一本課本。我不知道為什么別的孩子有新書,而我沒有。五姐沒問,父親和母親都沒問,似乎那是一件理所當(dāng)然的事。

老師在黑板上寫aoe,她用一種好聽的聲音教我們念。五姐似乎很容易就能聽懂老師的語言,而我卻還需要一長段時間。那種語言,在山邏街,完全來自另一個陣營,那是丫字街旁逸出來的街道,不屬于街頭,也不屬于街尾,它只屬于機(jī)關(guān)單位,或是山邏街人稱之為“布哈”的漢族人。據(jù)說他們的祖先從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來,他們的肩膀挑著擔(dān)子,擔(dān)子一頭是年幼的兒子,另一頭是祖宗靈牌。他們來到山邏街,不說走,也不說不走,就這么一直停留下來。他們稱自己是“客人”,稱山邏街人是“本地”。一百多年過去,他們早如一根攀爬過地界的藤蔓,長出根須,抽出枝條,開出花,結(jié)出果,可他們?nèi)匀环Q自己是“客人”,稱山邏街人是“本地”。

我仍然時常發(fā)呆,獨(dú)自蹲在草叢間,或是坐在教室里。五姐和伙伴們在操場上跳皮筋,她們身形躍動,輕盈得像蝴蝶。每個人嘴里,隨著跳躍的節(jié)奏,快活地唱,馬蘭花開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我遠(yuǎn)遠(yuǎn)看著,心像一只小兔,快活地跟著唱。五姐不喜歡我,她的眼睛像刀,遠(yuǎn)遠(yuǎn)剜過來,就能割斷我想要跟上她的腳步。

1983年在我記憶里,還下了一場大雪。雪是夜里下的,我們都沒看見雪落下來的樣子。鋪在我和五姐眼底的,是靜止得無比張揚(yáng)的白。在山邏街老人們的記憶里,這樣的雪極少見。

我顫著凍紫的唇,和五姐走在路上,刺人的風(fēng)不斷從衣服破洞穿過。我很難受,頭痛得厲害。五姐越走越快,她不時回頭拿眼剜我,催我快走。最后不耐煩了,蹲下身子,惡狠狠地說,快來,我背你。我趴在五姐背上,白慘慘的雪在我眼底飛快旋轉(zhuǎn),我感覺屁股一暖,知道自己尿褲子了,嚇得全身繃緊。垂下頭,看見五姐踩在一洼渾黃的積水里,破的水鞋張開口子,水不斷往里灌。我的腳長長地懸下來,幾乎快碰到地面了,五姐每走幾步,便使勁提提我的屁股。她嫌棄地說,妹,你又尿褲子了。

我沒忍住,眼淚掉了下來。似乎不是因?yàn)槲?,還有更多,我一時也說不清楚的東西。我突然發(fā)現(xiàn),五姐那么兇,我卻如此依賴她。

山邏街的年,是從臘月二十三開始的。母親送完灶王,年的味道便再也藏不住,活潑潑地從每一種物件彌漫出來。大人小孩的過年新衣,一件接一件,越來越密地被姐姐們從縫紉機(jī)里踩出來。五姐只看了一眼,便開始抽抽搭搭地哭。她嫌棄那件新衣服。和我一模一樣的新衣服。那是同一匹布剪下來的,二姐將布料對折,一剪刀就裁出兩件一模一樣的衣服來。五姐很不滿意,她早就討厭和我穿同樣的衣服,剪同樣的頭發(fā)了。

除夕夜,大人小孩洗凈身子,拿出新衣,準(zhǔn)備熬到天亮,就穿著走出家門。大年初一是個顯擺的日子,每個人都要穿上新衣新褲,在丫字形的街道上走來走去。五姐坐在火塘旁哭,她的聲音綿長,似乎有足夠的耐心,要把整個年哭完。全家人的心被她哭得長出了草。那年大年初一,五姐是穿著舊衣服過的,也就是從這一年開始,五姐獲得了自由,她可以做自己的主,選擇與我不一樣的衣服,剪不一樣的頭發(fā)。

時間仿佛是靜止的,在我和五姐之間。只有山邏街越來越擁擠了。不知什么時候,圩場多了很多外地人,他們操著天南地北的口音,大聲吆喝著賣狗皮膏,賣跌打藥。居然還有賣老鼠藥的,他們的攤位上,同樣擺著一把把老鼠尾巴,和肚里塞滿稻草的老鼠。父親很生氣,向每一個走過他攤位前的顧客宣揚(yáng),那些外地人賣的全是假藥。

我和五姐都盼著圩日。熱鬧的聲浪,從我們還沒睜開眼,就從馬路那邊不斷傳來。住在峒場里的漢族人瑤族人,一大早趕著馬、挑著豬,從我們家門前走過,他們高聲大氣地和母親打招呼,把馬樁深深打進(jìn)我們家門前的空地上,幾匹肥壯的馬便被固定在那里,一邊啃食青草,一邊拉下熱氣騰騰的糞便。

圩日的一切都是鬧騰的,讓人的心安定不下來。那一早的課便上得很是敷衍,放學(xué)后,我和五姐快步穿過熙攘的人群,來到父親的攤位前。父親把老鼠和老鼠尾巴丟給我們,便背著手,在圩場里亂轉(zhuǎn)。父親需要我和五姐來換班,這樣,他才能脫身前去考察同行,誰家的老鼠藥賣得好,或賣得不好,回來后,他都要嘮叨半天。

穿制服的收稅人走過來,看見兩個小孩子,問,你們家的大人呢?見我們搖搖頭,便把票收起來,走到別的攤位前。來買老鼠藥的顧客走過來,看見兩個小孩子,掃了幾眼老鼠和老鼠尾巴,也走開了。等父親回來,我們把這些告訴他,他便時而慶幸,時而惋惜。

我和五姐都不太喜歡守父親的攤,那里太沉悶了,左右兩旁,全都是賣酒曲和賣中草藥的男人,攤主與攤主之間,一個不搭一個的腔。我們更喜歡守母親的攤。有一段時間,母親賣糍粑,又有一段時間,母親賣面條和粉絲。她的左右兩旁,永遠(yuǎn)是巴修和婭番,她們和母親一樣,一陣子賣糍粑,一陣子賣面條和粉絲。我和五姐坐在她們中間,聽她們聊山邏街的婆婆媳婦、男人女人。四鄰八鄉(xiāng)來趕圩的人,挨挨擠擠,從我們眼前走過去,走過來。圩場那些油炸粑的味道、煎龍鳳的味道、狗肉稀飯的味道,便跟著他們,在我們鼻子底,飄過去,飄過來。

在那個男孩子來到山邏街之前,理發(fā)只是一件很隨便的事。三兩個老年男人扛著一把椅子,在圩場盡頭,一面鏡子、一把推子、一把梳子就可以打理全山邏街男人的頭。女人的頭發(fā)是無須修剪的,它們可以恣意生長,直到被主人編成辮子,傻愣愣地吊在身后,或纏到額頭上。

是那個男孩子讓理發(fā)變得隆重起來的。那間發(fā)廊就開在街中心的大榕樹旁,我和五姐上學(xué)放學(xué),從大榕樹下走過時,總?cè)滩蛔∨ゎ^看一眼。那間窄小的發(fā)廊里,男青年女青年擠坐在沙發(fā)上,每個人的頭上都卷起一層波浪。他們的身后,一墻的明星畫報(bào),同樣卷起一頭波浪。

山邏街的波浪,越來越密集,像被勁風(fēng)吹倒一地的玉米。只有二姐還是原來的樣子,粗黑的大辮子,直挺挺地吊在身后。與其他幾個姐姐的張揚(yáng)不同,二姐更愿意把自己藏起來,太惹眼的裝扮會讓她渾身不自在。二姐固執(zhí),這一點(diǎn)隨父親,二姐羞澀,這一點(diǎn)隨母親。一個傍晚,二姐突然頂著一頭波浪回來,在家人驚訝的目光中,匆匆忙忙穿過堂屋,踅進(jìn)房間里。也許就是從那一天開始,二姐戀愛了。

那個男孩子走進(jìn)我們家的時候,母親顯得憂心忡忡。他實(shí)在太打眼了,全身上下流動著不安分的氣息。母親看了一眼二姐,欲言又止。這些年,二姐一直不戀愛,母親便一直提心吊膽,好不容易等到一個男孩子走進(jìn)家門。她害怕一開口,二姐的婚事就這么永遠(yuǎn)懸下去。

男孩子比二姐小三歲。也許是三歲的差距,讓男孩子覺得很吃虧,他常挑剔二姐的不足。不描眉,不涂唇,不穿高跟鞋。她幾個妹妹的時尚風(fēng)情,二姐一點(diǎn)兒也沒學(xué)會。二姐低眉淺笑。她不敢動氣。她按照男孩子喜歡的樣子,小心翼翼地裝扮自己。每次看到二姐穿著尖細(xì)的高跟鞋,堅(jiān)韌地行走在路上時,我總感覺到特別累,仿佛是我,而不是二姐,將一雙平足,拼命堆擠在鞋的狹小空間里。

五姐一直與我同桌,從小學(xué)到初中,九年時間里,她有很多理由離開我,可不知道為什么,她沒提,我也沒提,似乎那是一件理所當(dāng)然的事。初中畢業(yè)后,五姐去供銷社上班,我去讀師范學(xué)校。每個月,五姐都會寄五十元給我,那時候,她的工資是六十元。

五姐很少給我寫信。只有一次,她夢到仍然和我同桌,醒來,覺得自己還是喜歡學(xué)校更多些,而在這之前,她一直以為自己不喜歡學(xué)校。于是,便寫信告訴我。那天,我站在校園的林蔭下,紅艷艷的三角梅從我頭頂攀過。我讀著信,眼前是五姐被老師罰站的倔強(qiáng)樣子。五姐經(jīng)常被老師罰,中午不趴在學(xué)校的課桌上午睡,課間開小差,跟男同學(xué)打鬧,或上課遲到,老師都罰她站到講臺旁,木頭一般杵在那里。全班五十幾雙眼睛,每每都得越過她,才能到達(dá)黑板。五姐笑嘻嘻的,一副無所謂的賴皮樣子。

所有的人都認(rèn)為五姐不喜歡讀書,包括我,我們都只習(xí)慣她的頑劣。五姐的信,讓我的心迅速坍塌出一個大坑,紅艷艷的三角梅在我眼前變得模糊不清。

一直盤算著,等我也掙了工資,就不讓父親賣老鼠藥了。事實(shí)上,父親的老鼠藥一直賣到他臨終前。父親喜歡別人夸他的老鼠藥厲害,別人一直夸,他便一直賣下去。

七十八歲那年,春節(jié)剛過完不久,父親就去世了。父親走得太突然,沒來得及告訴我們,剩下的老鼠藥怎么辦。哥哥清理了好幾天,把那些老鼠藥裝進(jìn)一個大袋子,一包一包,全都送了出去。

責(zé)任編輯? ?馮艷冰

特邀編輯? ?陸輝艷

猜你喜歡
二姐姐姐母親
二姐
苦澀的甜蜜
給母親的信
認(rèn)識“黑”字
開車
悲慘世界
巧手姐姐
送給母親的貼心好禮
娜子姐姐信箱
二姐
闸北区| 金塔县| 沙河市| 平阳县| 青阳县| 岳普湖县| 衡山县| 汽车| 四平市| 屯昌县| 叶城县| 永济市| 江陵县| 乌兰浩特市| 明星| 大同市| 南安市| 伊川县| 寻乌县| 延吉市| 蒙自县| 巴里| 无极县| 东丰县| 黑山县| 广西| 襄樊市| 湘西| 沁阳市| 织金县| 东乌珠穆沁旗| 台北市| 常宁市| 广河县| 启东市| 土默特左旗| 通江县| 巴林左旗| 盘山县| 白沙| 武功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