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嵐 博士,加拿大籍。現(xiàn)執(zhí)教于美國高校,業(yè)余寫作,已發(fā)表各類體裁作品逾百萬字,短篇小說、散文、詩歌曾先后多次獲獎,代表作品被收入海外華文文學選本數(shù)十種。出版有短篇小說集《故事中的女人》,長篇小說《合歡牡丹》。編著“新世紀海外女作家叢書”十二冊。現(xiàn)為北美中文作家協(xié)會副會長兼外聯(lián)部主任,加拿大華文學會副主任委員,海外女作家協(xié)會終身會員。
下雨了。在加州這個常年缺水的地方,春雨真的貴如油。
走出大門,迎面是我熟悉的早春田野的蓬勃氣息。房前屋后,我家的葡萄園中,齊腰高的金芬黛老藤成行成排地舉著新葉,一直連接到遠處的山腰線。
我披上雨衣,戴好帆布手套,繞到前院的花圃,心里惦記著一定要趕快把昨天剩下的活兒干完,在花床的碎木屑上鋪好那些鵝卵石。
鵝卵石的顏色深淺不一,最小的一個也有三五磅。把它們一個個搬到花床上,很費時間,也需要一點兒力氣。弗蘭克讓我等他回來再鋪,其實用不著。這點兒活兒難不倒一個老退伍軍人,別看我今年已經九十多歲了。
弗蘭克今天到舊金山國際機場接客人,天還沒亮就開車走了。他是我唯一的孩子,說起來四十多歲的人了,有個固定的女朋友,卻拖著遲遲不結婚。我也沒問過他究竟怎么打算。他有他的想法,我不必干涉太多,無論他做什么,我只要盡我的能力支持他就可以了。
比如他說,今天從紐約飛來的貴客都是中國人,我就想,如果讓客人們一進院子,立刻看見幾分東方情調,他們肯定會很高興。他們高興了,和我兒子合作的可能性就更大些,不是嗎?所以我先在后院花圃通往葡萄園的小徑上架了一座小小的園藝木拱橋,又去買回來這些鵝卵石。他們東方人的庭院里都用石頭遮蓋花床,也總是有小木橋,這一點,早在七十年前我就知道了。
七十年前,我隨美國海軍部隊駐扎在香港。
香港,我深吸了一口氣。即使下著雨,羅玳谷的空氣也是清亮、透明的,翠綠中帶一絲粉紅色,就像那些剛剛萌發(fā)的嫩葡萄葉芽兒。香港的味道完全不一樣,天晴天雨都挾裹著海腥味兒、咸魚味兒,黏稠厚重的潮濕。那種異國的、亞熱帶的味道,撲上身來就悶出滿頭滿臉的汗,洗多少次澡都沒用,還是覺得熱。
所以我那時總說她:“你把頭發(fā)扎起來不行嗎?或者盤上去?要不然干脆剪短算了!”
那么長、那么黑、那么厚的一頭長發(fā),成天披著,我看著都嫌熱,偏偏她就是不肯妥協(xié):“不行,不行!就是要這樣披著才漂亮呢!”
她說英文的口音很重,幾乎每一個音節(jié)都用升調,聽起來總像是語法不規(guī)則的疑問句。剛開始我很不習慣,很快也就無所謂了,她是一個乖巧、懂事的女人,盡管在頭發(fā)這件事情上堅決不聽我的話。披散著長頭發(fā)就漂亮了?我很不以為然,可她們確實個個都那樣,就像好萊塢的老電影《蘇絲黃的世界》里的那個女主角蘇絲黃一樣,她們都披散著長長短短的黑發(fā),說著總像是疑問句的港式英文。
她們都有一個好聽的英文名字,也和“蘇絲”一樣:玫瑰、瑪麗、南希、琳達……她的名字叫伊芙。伊芙。她抓著我的雙臂站在面前,半歪著腦袋仰視我,翹翹的小鼻頭,扁平的鼻梁,一雙眼眶深陷的大黑眼睛,一個字一個字很認真地說:“我等你回來?!?/p>
唉。伊芙算不上很美麗,也不是我的第一個女人,更不是最后一個……可是她和香港的一切,那些帶著東方的、亞熱帶悶熱潮濕的記憶,就像那些金芬黛葡萄的老藤,經歷過蚜蟲病的侵襲、禁酒令的摧殘,頑強地存活下來,還要年年結果。
“老爹!”弗蘭克的小越野車開進停車道,他揚著聲音叫?!袄系覀兊目腿说搅?!”
我答應著,直起腰,向他們走過去。
弗蘭克跳下車,為客人開車門,一邊介紹:“這是劉董事長,這是小李?!蹦嵌麻L看上去有六十來歲,小李年輕些,兩個人都是整整齊齊的西服革履。我迎上前去和他們握手,歡迎他們到來。
弗蘭克和我一樣,也是行伍出身。去年退役以后,考了個政府的經銷執(zhí)照,代理我們附近十幾家酒莊出產的葡萄酒。他雄心勃勃,不僅想要幫助這些酒莊占領更多的美國市場份額,還要把他們的酒推向世界。弗蘭克的計劃得到市政府有關部門的大力支持,今天這幾位客人是農業(yè)局幫他聯(lián)系上的。我真心希望他們能幫弗蘭克把我們羅玳的葡萄酒銷售到中國去。
不是有三位客人嗎?我剛要問,后座車門從另一邊打開,一個女子跳下來,繞過車尾,和我打招呼:“您好!我叫百合?!?/p>
她穿天青色白條紋襯衫,一條淺灰藍色牛仔褲,在幾個男人近旁,襯著高高的黑色車身,越發(fā)顯得個頭嬌小。
我禮貌性地擁抱一下她的肩膀:“歡迎來到羅玳谷!”
“謝謝,要給您添麻煩了?!彼龥_著我笑,半仰著圓圓的臉。亮晶晶的黑眼睛,翹翹的小鼻子,扁平的鼻梁,蜜糖色的笑容。
世界突然停頓了一秒。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在這么近的距離里,見到過這種典型的、中國姑娘的笑容了。
“先進屋吧,外面下雨,進屋慢慢聊!”弗蘭克幫他們提著行李,催促大家進去。他為了讓客人們深度了解羅玳谷的葡萄酒和酒莊,才沒有給他們訂酒店,特地領他們住到家里來。反正自從他母親去世以后,偌大一棟房子里就我和他兩個人。
我再次和三位客人碰面,已經是黃昏時分。
“我們剛才去華孜酒莊品酒去了。今天晚上彼得夫婦要請客人們吃飯。老爹,你也一起去,不用張羅了。”弗蘭克告訴我。
華孜酒莊在我們這一帶規(guī)模最大,實力也最強,如今輪到他們家大小子彼得當家了。彼得和弗蘭克從小一起長大,現(xiàn)在自然變成生意上的好搭檔。
“噢,”我答應著,從客廳的沙發(fā)里站起來,問劉董事長:“這時候,東岸的時間已經是晚上了。你們昨晚連夜飛過來,現(xiàn)在會不會覺得累?”
“還好,中午睡了一會兒才出去的?!眲⒍麻L回答。
百合在一旁說:“我們幾個人一來,打攪您了吧,約克先生?!彼叺囊痪^短發(fā)彎到臉頰,小小地一鉤鉤上去,像一個倒置了的問號。
“不用客氣,叫我亨利好了,”我說?!澳銈兪歉ヌm克的朋友,應該把這兒當成你們自己的家,隨意一些?!?/p>
她的英文很流利,發(fā)音清楚準確,舉手投足之間充滿自信,顯然受過良好的教育。而伊芙……伊芙并沒有念過什么書,她是一個小漁村里漁民家的孩子。
“華孜酒莊的紅酒很不錯,我看并不輸給那帕谷?!蹦樕蠋еⅤ傅膭⒍麻L說。
“可提起加州紅酒,人人只知道那帕谷?!毙±钜舱f。
弗蘭克點頭:“其實那帕谷的葡萄年產量只有我們的三分之一,他們那邊的大酒莊每年派人來收購我們這里的葡萄。要論葡萄的質量、釀酒的技術和酒款的數(shù)量和質量,我們這邊真不差。羅玳谷的人吃虧在太老實,不懂得搞宣傳、做市場!”
見他們開始談生意,我不便插話,走進廚房打開冰箱,打算給他們準備一些水果。百合隨后跟進來,問:“亨利,我可以幫忙做些什么?”
“你把這個洗了吧?!蔽疫f給她一盒草莓。問道:“你家在中國什么地方?”
“在南方一個小城市?!彼硨χ遥蜷_水龍頭。短發(fā)下面,后頸柔和的線條沿著小小的肩膀延伸,套著一件桃紅色的短袖棉布衫。
“噢,中國南部——離香港很近嗎?”
“也不算很近。怎么,您去過香港嗎?”她說著,手上的動作利落熟練。
“我在香港住過一段時間。不過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她轉過臉來,沖著我笑,毫無心機的樣子:“很久很久是多久?”
我不由得暗自嘆了一口氣:“七十年前吧?!?/p>
“七十年前?”她吐一吐舌頭。“那時候我這個人還不知道在哪兒呢!”說完,她拿著洗干凈的草莓到客廳去了。
伊芙也是這樣的,一邊說話,一邊手腳不停。因為她勤快,所以我那間小公寓總是很整潔,部隊上那幫家伙經常去。每次他們走后都留下滿地的煙頭和啤酒瓶子,結果伊芙只有更加手腳不停地收拾??伤龔牟槐г?,一張圓圓的臉上成天笑瞇瞇的:“我不累!做家務呢,不是給別人干活兒!”
倒也是實話。當年她在“芳桃苑”陪酒,身體累是小事兒,美國大兵們不是個個都像我們這樣有教養(yǎng)、懂禮貌的,比如那一年美軍訪港戰(zhàn)艦抵達的當天晚上。
我和杰克他們陪著新來的士兵們去“芳桃苑”喝酒。這些身強力壯、荷爾蒙旺盛的士兵們在茫茫大海上憋了那么久,上了岸進入這個著名的“蘇絲黃的世界”,摟著吧女們猜枚、賭骰子,喝著喝著就喝高了。其中一個家伙把她拉進懷里,掏出幾張鈔票在她面前晃,口齒不清地叫:“喝!喝了這些錢都是你的!”
“對對!我們這兒也給!你喝!快喝呀!”滿桌的士兵跟著往中間的桌子上胡亂拍下深綠色的鈔票,亂糟糟地狂叫起哄。
我看不下去,卻被杰克按住了,提醒我不要多管閑事。這是在“芳桃苑”以及附近整個街區(qū)所有的酒吧里經常上演的鬧劇,并不新鮮??梢淋疆敃r已經喝了不少,酒色從額頭一直漲紅到腰間——她腰間系著的黑色滾白蕾絲花邊小短裙,是她身上全部的布料。她和其他的吧女一樣,上身都是裸露的。
伊芙一只手把著滿滿一杯紅酒,另一只手費力地試圖躲閃壓在她身上的重量,臉上更加費力地維持著謙卑的微笑,眼睛的視線在酒杯和鈔票之間游移:“真的不能喝了,罰我唱首歌吧?隨你們點一首?”
借酒裝瘋的那家伙不依不饒,奪過她手上的酒杯,揪起她的頭就要把那杯酒往她嘴里灌。我實在忍無可忍,暴喝一聲,用力把她從那一群醉漢當中拖了出來。
杰克后來說,我當時也喝多了,否則不會在那種場合為一個沒有太多交情的吧女強出頭。就算是吧。伊芙雖然算是“芳桃苑”老資格的吧女,年紀也不過才二十多,比我妹妹還小。我們都知道她家里窮,八個兄弟姐妹,她是老大。她每個月的薪水扣除自己吃飯的錢,余下的一分不少地寄回家里。是,她需要錢,可她已經很賣力很辛苦了,任何人都沒有權力在她匍匐的、裸露的脊背上再踏上一只腳。
那天晚上的事情是個引子,后來總被杰克他們拿來調侃,我半推半就幾回,伊芙就離開“芳桃苑”跟了我。我每月寄出給她家里的錢,伊芙對我充滿感激。和我在一起,她是快樂的吧。
其實駐守在香港的那幾年,如果沒有她朝夕相伴,我的日子恐怕也會很難過。
華孜酒莊設在Scalini Fedeli的晚宴很熱鬧。政府部門的、其他酒莊的、媒體的,我們本地和外地來的客人坐了滿滿三大桌。桌上擺滿了各家酒莊不同牌子、不同口味的葡萄酒,紅的白的綠的粉紅的,逐一被打開來品嘗。
羅玳谷的人都泡在葡萄酒里長大,飯桌上卻不勸酒,更不拼酒。劉董事長和小李很客氣,盡管大家一再告訴他們,不喜歡喝的酒直接倒掉,他們還是每次都把自己面前的杯子喝干——無論如何不能失了禮數(shù),寧可委屈自己也要顧全別人的顏面,這是典型的東方人的做派。
百合是女士,大家對她格外照顧,每一輪倒酒只給她的杯里加一點點。她的酒量看起來有限,和伊芙根本不能比。不過她的味覺出奇地靈敏,每次只要淺淺抿一小口,就能準確說出口感是沉厚、豐潤、清冽或者是甘澀、辛辣、濃郁,非常老到。談笑應對之間左右逢源,看得出來是個見慣大場面的人。
她和伊芙是完完全全不一樣的。除了每一個東方女子都有的蜜糖色皮膚、扁平的鼻梁和翹翹的小鼻子,她們兩個人沒有太多共同點??刹恢獮槭裁矗业囊暰€不由自主地跟著她移動,牽扯出久遠的、伊芙的影子,在她的動作、神態(tài)和笑聲里,越來越清晰。
那時候,每天早晨她都比我先起床。我一睜開眼睛,聽到的是街上單層電車駛過的鈴聲,和她在廚房給我準備早餐、鍋碗瓢盆的碰撞聲。空氣里飄散著食物的香味,咸魚雞粒粥,或者豆?jié){、油條,或者是牛奶、雞蛋加火腿。
那種感覺很溫馨,很心安理得,有時候甚至會讓我舍不得起床。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是我作為一個男人,這一輩子最幸福的時光吧,如果我曾經幸福過的話。
百合過來給我敬酒,笑吟吟地問:“當年,您在香港待了多久?”
“1946年初,我結婚沒多久就跟著部隊去駐防。三年多以后退役回來,從我父母手里接管葡萄園,就沒再去過了?!?/p>
我那個好太太,在我離開那幾年里并沒有守住寂寞。等我發(fā)現(xiàn)她的秘密,弗蘭克已快要出生,孩子肯定是無辜的,我看著人群中弗蘭克的身影。即便沒有他的存在,我當時也不能怎么樣。我們這里的人直到現(xiàn)在還保守得要命,更不要說在那個年代,離婚是我連想都不敢想的事。
“那個時候的香港什么樣子?”眼前的中國女子繼續(xù)好奇地追問?!澳悄髞碓偃ミ^嗎?”
“沒再去過了,”我暗自嘆息,“那個時候的香港啊……”
于是我開始向她描述20世紀40年代的香港。留聲機里的“玫瑰玫瑰我愛你”,上海女人的旗袍,還有香噴噴的明爐燒鴨和印度人的咖喱飯。在香港出生長大的劉董事長也湊過來,加入我們的閑聊,說他小時候見過港島梅道的有軌電車、荷里活道的防空洞,他和他的小朋友們圍著美國大兵要花生醬和奶油巧克力……
如果伊芙還在人世,到現(xiàn)在也是九十多歲的老太婆了。
“老爹!你必須嘗嘗這個!”弗蘭克給我遞過來一杯酒,這是我們鄰居Collins為紀念他們家族移民美國一百五十周年特制的酒款——“愛爾蘭風情”。據(jù)說一半用橡木桶,一半用不銹鋼桶發(fā)酵制成,碧綠透亮的液體,泛著黑胡椒和迷迭香混合的辛香。喝一口,明明不是常見的葡萄酒色,舌尖上卻翻滾著習慣了的葡萄酒滋味,捎帶一點兒生澀,一點兒辛辣,怪異地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正如我此刻的心情。
散了席回到家里,我把那盒老錄影帶放進機子里,坐在小沙發(fā)上看。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蘇絲黃的世界》,十一歲就出來討生活,沒機會念一天書的蘇絲黃,披著黑色長發(fā),穿著上海旗袍,講一口港式英文,掠過20世紀60年代香港的天星小輪、天星碼頭、中環(huán)、灣仔六國飯店、香港仔避風塘……
電視屏幕的畫面上,愛上了美國畫家的蘇絲黃不肯再接客,被一個酒鬼痛打。嘴角流著血,她卻喜滋滋地跑去酒吧對著她的姐妹們自欺欺人:畫家愛我愛得不行,他懷疑我有別的男人,就把我打成這樣……她驕傲地仰起她的小下巴:哎!不知道你們什么時候會被愛你的男人們打呢?!
唉。我從來沒有打過伊芙。我站起身來走到床頭,拉開了床頭柜的小抽屜。
抽屜深處有個檀木雕花的小盒子,里面深藍色的絲絨上躺著一枚用紅色絲帶系著的圓形方孔錢。表面被磨得極其光滑,那些漢字的筆畫都模糊了,邊上還有一個小小的、月牙形的缺口。
伊芙仰著臉向我微笑:“這是‘乾隆通寶’,我外婆留給我的,說‘乾隆錢,萬萬年’,戴在身上可以辟邪保平安?!彼谄鹉_尖,把這個一直掛在她自己胸前的物件套上了我的脖子,厚重潮濕的海風撩起她的黑發(fā),飄到我肩頭。那天早晨,是伊芙搬過來和我同住之后,我第一次上潛艇,她執(zhí)意送我到碼頭。
“我等你回來?!币老》路?,我又聽到了她那港式英文的呢喃。我垂下頭,撫摸著那枚銅錢,那上面殘留著伊芙的,當然也有我的體溫。
當時二次大戰(zhàn)雖然已經結束,但太平洋上并不很太平。我們每一次出任務總要十天半個月,伊芙堅持次次送我到碼頭?!拔业饶慊貋怼?,恐怕是她對我說過的所有話里,重復頻率最高的一句。她這句話,凝結在銅錢里,仿佛一道溫暖的保證,讓我在幽深不見天日的海底相信,有了她等候的執(zhí)著,有了銅錢的靈性,我就一定會平平安安地上岸。
我們的潛艇出去巡航,通常事先都不通知要去哪里,可最后那一次,目的地是明確的。當伊芙像往常一樣去送我,像往常那樣說,她等我回去,我已經知道自己將一去不返。我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情,是在她的枕頭底下留了一筆錢。一旦她發(fā)現(xiàn)我不辭而別,肯定會傷心難過一陣子,不過日子總還是要過,時間會幫助她把我忘記,我心里這樣想著,轉身登上潛艇,并沒有回頭看。
生活很現(xiàn)實,婚姻、家庭、家族的責任都很現(xiàn)實。我的現(xiàn)實在羅玳谷陽光明媚的葡萄園里,不在太平洋那一邊亞熱帶的天空下。我,一個堂堂的美國海軍少尉,有婦之夫,怎么可以帶著一個黃皮膚的、出身低賤又沒念過書的香港女人回美國?!
返美的途中,我從脖子上摘下這枚銅錢,收進了檀木盒。當年的隊伍中,決定將香港的一切永遠留在香港的,遠不止我一個人。
或許,這枚銅錢真的有靈性??傊?guī)е恢睙o病無災,平平安安,活到了這把年紀。
次日早晨,我比平時起床晚了些。走出屋子,只見三位客人坐在前院的小涼亭里聊天。劉董事長揚聲招呼我:“早啊,亨利!我們正在猜你這個莊園有多大!”
“啊,三十五英畝,在我們這周圍,算是規(guī)模很小的,”我回答,一邊向葡萄園張望?!霸趺矗ヌm克還沒起床?”
“早起來了!他陪我們吃過早餐才出去的,”小李說著,又問我,“您種的葡萄都是什么品種?您和弗蘭克好像并不自己釀酒?”
“這些葡萄,全都是金芬黛,還是我父母種下的,平均年齡都比我還要大十幾歲呢。采摘的時候,全得用人工,”我順勢也坐下來?!拔壹?guī)纵吶硕贾皇欠N葡萄,沒人會釀酒。說來也奇怪啊,我們家都沒人想起來去學釀酒?!?/p>
他們也都笑起來,百合說:“有好葡萄不一定能釀出好酒,不過要想釀出好酒,必須得有好葡萄。這里的人都這么說?!?/p>
“可是,”小李還是有些疑惑,“通常葡萄藤過五十以后就沒有優(yōu)質產出了啊,這些藤百年高齡,留來還有什么用?”小李疑惑。
“哈哈!金芬黛不是普通品種,老藤的產量低,但質量特別好,”我忍不住得意地哈哈笑。“金芬黛是加州的氣候、陽光、土質聯(lián)手孕育出來的異數(shù)?!?/p>
“難怪這里都叫‘老藤’金芬黛,真是夠老的??!”劉董事長感慨著,提議:“走走!去葡萄園里看看!趁著現(xiàn)在光線正好,拍幾張照片,回頭制作廣告材料要用到的?!?/p>
“好啊,我正要去除草、掐芽呢!”我領著他們到工具房中拿了草帽戴上,百合興奮地嚷嚷:“給我一把鋤頭!你們去拍照,我要去除草!”
小李大笑,右手向著葡萄園在半空里劃一個大大的半圓:“三十五英畝的地呢,小姐!你一雙手,一把鋤頭,除什么草啊,頂多只能葬花!”
我也笑,把停在園中的除草機指給他們看:“我們不用手,也不用鋤頭,開上那個大家伙就行了!”
我?guī)е俸献硝r紅色龐大的除草機,開動起來。機器轟隆隆行進的速度很慢,她不斷俯身看地里的雜草被連根翻起:“這機器倒是真管用!一周開一次足夠了吧?”
“差不多。”我說。
“澆水有滴灌系統(tǒng)自動調節(jié),除草、施肥又用機器,打理這個葡萄園也不大費事嘛!”她的頭向后一仰,身量在這個大鐵疙瘩里顯得更纖小?!懊绹r民可比我們中國的農民悠閑得多!”
“還好吧,這個季節(jié)比較麻煩些?!蔽胰滩蛔⌒?,心里懷疑這個典型城市姑娘對中國農民的了解程度?!巴恋氐姆柿τ邢?,一株藤產出的葡萄不能太多,初春必須及時把藤上的新芽掐掉一點,這是無法用機器操作的?!?/p>
“啊,都是人工……采摘季節(jié)也還得用人工,”她點頭沉吟,“難怪美國葡萄酒價位高?!?/p>
“沒有價格優(yōu)勢。銷往中國能有競爭力嗎?”我問她。這是我最關心的問題。
“會有的。那么大的市場,只要我們用心做,”她轉過身來看著我,很篤定的語氣?!澳谙愀圻€有朋友嗎?如果有的話,不是也可以幫忙?”
朋友?我搖頭。我的目光越過綠色的田野,抵達藍天深處,伊芙的身影在云影里晃啊晃,依然披散著長長的頭發(fā)。
1949年底,我們這一批人撤回美國,我和杰克都在其中。但杰克并沒有退役,而是升任中尉銜留在軍中,一直干到大校才退役。六年前,他從華盛頓飛過來,參加弗蘭克母親的葬禮。在墓地里看著棺木落葬,他拍拍我的肩膀,輕聲說:“節(jié)哀!以后的日子好好過?!?/p>
唉。我嘆息:“她心里早就沒有我了。愿她的靈魂得安息?!?/p>
“怎么回事兒?!這些年沒見你說過啊?!苯芸怂蓝⒅?,十分驚訝。
“又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兒,有什么好說的。”我苦笑,低下頭。
“早知如此……唉!我就不需要顧忌那么多,應該告訴你——”他遲疑片刻,推一把我的肩膀,壓低聲音說:“我后來在香港又見到過伊芙?!?/p>
伊芙!到那一刻為止,我已經幾十年沒聽見人提起過這個名字了。輪到我吃驚地盯著他,問:“見到她怎樣?你把話說清楚!”
1966年,美國對越戰(zhàn)爭的高峰期間,杰克隨所屬部隊從越南戰(zhàn)場退到香港“休整”三個月。他們在香港的活動范圍和我們當年一樣,還在灣仔、尖沙咀一帶?!跋麓牡诙煳揖鸵姷揭淋搅?,是我去找她的,就在你們原來住的地方!”杰克說?!八P下了那個臨街的小雜貨店,生意還不錯。樓上你原來租的那套公寓,她分期付款,買下來了。”
我像是中了一槍,胸口頓時炸開一個血窟窿。一時間竟然不知道痛,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只愣愣地瞪著杰克,感覺自己的鮮血從傷口汩汩不斷地流出來。
“她在那一帶很有名,因為她見到美國兵就打聽你的下落,”杰克繼續(xù)說。接著沉默了好一會兒,又說,“1966年,你退役回到美國已經十幾年了。她還是一個人,還披著頭發(fā),說要等到你正式娶她的那一天才盤起來?!?/p>
這才是她一直披散著長發(fā)的真正理由。我的胸口開始痛,比中了槍還痛?!澳呛髞砟兀楷F(xiàn)在呢?”
“休整期結束之后,我們重返越南戰(zhàn)場,后來我也沒再和她聯(lián)系,覺得你也許不需要知道她的消息。這種‘蘇絲黃’的故事那么多,我們當中有幾個把她們帶回來的?”
像我這樣將她們干脆徹底拋棄的人不止一個,似乎我就可以不用愧疚了,杰克企圖安慰我。當年我頭也不回,踏上甲板返回美國那一刻,也是這樣想的??墒恰F(xiàn)在,現(xiàn)在我知道自己錯了。
現(xiàn)在,香港的伊芙還活著嗎?我抬頭望著一絲云影也沒有、無盡的藍天,喃喃地說:“我是一個有罪的人。在這幾十年漫長的歲月里,我甚至連想都不敢想起香港,怎么還有勇氣再去?”
坐在我身邊的百合嚇了一跳,轉頭看著我,一雙黑眼睛在草帽邊沿的陰影下睜得又圓又大:“亨利,你說什么?!”
我把除草機在遍野的葡萄藤中停下,示意她一起下去:“你想聽故事嗎?一個連弗蘭克也不知道的故事?一個真實的‘蘇絲黃’的故事。”
羅玳谷的初春上午,迎面而來的微風溫暖和煦。金芬黛老藤齊腰高,成行成排地頂著一層新葉的嫩綠色,站在地里,一眼望不到頭。
百合和我在地頭并排坐下,陪我一點點撿起那些失落了大半個世紀的記憶。伊芙。到今天我不知道她是否還在人世,但我可以肯定,她的長發(fā)始終都披著,在那么潮濕悶熱的亞熱帶的香港。
百合用雙手抱著弓起的膝蓋,時不時順手掐下葡萄藤上的一片葉芽,卻不扔掉,拿在手里晃呀晃,順勢就晃進了嘴里。兩排細細的白牙輕輕咬,如品酒一樣品那葉子的味道。
她是第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坐在我家這個百年老葡萄園地里,有著蜜糖色皮膚的中國女子。
當天吃過晚飯,客人們就要離開了。
弗蘭克把他們的行李裝上車,我和他們一一握手道別。輪到百合,我遞給她一個小小的盒子:“留作紀念吧,很高興認識你?!?/p>
“‘乾隆通寶’,是那枚銅錢!”百合接過盒子打開,抬起明澈的、清亮的眼睛注視著我?!罢覀€時間再去看一看吧,香港現(xiàn)在很不一樣了。”
“好,你來給我當向導?!蔽倚ζ饋?。
“我們的葡萄酒不是要進上海的嗎?怎么又成了去香港?”弗蘭克從小吉普車后面一直喊過來?!袄系?!你和美麗的女士們總是習慣性地搞秘密約定嗎?”
“嗯!香港有這全世界最愛我的女人!”我也喊出來,終于不用顧忌了。
百合撲上來給我一個大大的擁抱:“以后,我們不僅要去香港,還要去中國內地很多很多地方!”她用力晃一晃手中的小盒子,加重語氣強調:“我們,我們一起去!”
不明就里的弗蘭克哈哈笑著走過來,拉百合的衣袖:“還真打算不帶我???真狠心!好了好了!老爹再可愛,你現(xiàn)在也要先跟我走了!”
“是啊是啊,以后還有大把機會再來的?!眲⒍麻L也在一旁笑。
是,他們的確該上車了。我用力握住百合的手:“如果有一天,你遇上了一個很愛你的人,千萬不要辜負他。”
她鄭重地點點頭,拍拍我的后背,輕聲說:“再見,亨利!多保重!”
我站在前院,看著弗蘭克的小吉普車載著他們駛出車道,繞過自家的、鄰居家的葡萄園,開上公路,終于被林木掩映而去。她走了,那個有著黑色眼睛、蜜糖色皮膚的中國女子,以后不見得還有機會再見到。她那么年輕,將來她會把那枚銅錢帶到哪里?——不管在哪里,也總比我收在這里離香港更近些吧?
葡萄新生的葉片浮上一層燦爛的、明晃晃的橙紅,滾動伊芙遙遠的笑聲,碎碎念著:“乾隆錢,萬萬年!”夕陽無限好,空氣里是我熟悉了一輩子的羅玳山谷里的田野氣息。
責任編輯? ? 李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