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一嘉
[重慶市預警信息發(fā)布中心]重慶市氣象臺2019年6月22日發(fā)布重要氣象信息:受切變線影響,我市夜間到明天白天會有大雨到特大暴雨天氣過程。請市民高度關注此次天氣過程,做好防范,并及時轉發(fā)預警信息。
李蘭消失那天也是6月22日,太陽光將直射北回歸線,只不過沒有暴雨。她如一道影子,在逼近6月22日這一天正午,越來越短,直至消失。刺眼的太陽光,明晃晃的,想要侵蝕陳皮久生活的所有角落,但總有一部分是照射不到的,那就是他生命中神秘的李蘭。
據李蘭說,她的父親把一輛拋錨的現代SUV散熱器里的水喝完后,在絕望中熬過三天,渴死在了新疆巴音布魯克戈壁灘。被人發(fā)現的時候,風干得像冬天才能吃到的那種紙皮核桃。至于為什么是“絕望的”,李蘭說,那一刻她正參加高考數學,突然感到一陣絕望,事后證明這個絕望不是空穴來風,她以極低的分數證明了父女情深,“這大概就是感同身受”,李蘭如是說。
而“我的母親”,李蘭用很戲劇化的腔調說,她則死在距離巴音布魯克三千六百三十七公里的一個河南水庫里。法醫(yī)說她母親是溺水而亡。與父親不同的是,母親最后的面容發(fā)白發(fā)脹,像剛成熟的核桃仁。李蘭還把報道母親自殺的新聞剪下來,放進一條燈芯絨褲子的屁股兜里。她說屁股用力最均勻,不論是坐,還是蹲,都不會把折好的報紙搞得皺巴巴的。
陳皮久其實不信這個故事,他相信李蘭跟別人講的時候,會是另一個版本。但他還是想問:你是哪一年參加高考?
李蘭挑起了眉毛,質問道,03年,怎么,想算我年齡?
沒,你在我心里永遠十八歲,我只是想到那一年有個叫楊博的人,偷了高考卷子,全國緊急啟用B卷,數學難度陡增,所有人考得好像都不好。
那年還非典了呢。李蘭狠勁兒吸了口煙,彈掉煙灰才繼續(xù)說,我就煩你這種思考問題的方式,所以,咱倆不能在一起。
陳皮久直起身子,本來想說“雖然不能在一起,但可以睡在一起”,但為了不激怒李蘭,他靠著床板認真地說:你那個新聞剪報還在不?
李蘭嘆了口氣,說:你知道那個報紙,是機械木漿做的,里面特別多木質素和雜質,汗水浸久了會發(fā)黃,干了就變脆,最后都成了碎末。但我還記得報紙上的話:夫妻二人相距三千公里,一人脫水而逝,一人溺水而亡,路雖遙而情動人,事發(fā)指而命可嘆,時間都在凌晨,皆無人目擊。
二十五歲的時候,陳皮久用一支枯澀的鋼筆給李蘭寫了一封信。在信里,他邀請李蘭一起去吃燒烤。李蘭欣然前往。在那家可以說是寒酸的燒烤攤上,陳皮久交代了自己的家庭背景,說了自己的職業(yè)規(guī)劃,談了未來的人生理想,最后說,可以為了李蘭把戶口遷到重慶。李蘭不置可否,突然問他,你會騎自行車嗎?
陳皮久點點頭。李蘭說,那好,我不會,但我有輛自行車,捷安特的,很輕,你帶我好不好?
李蘭的那輛車確實很輕,黑色橫梁,騎起來一點兒聲響都沒有。陳皮久懷疑她是從黑市上買來的,但他沒問。陳皮久一抬腿,跨了上去,猶豫地問她:你坐前面還是后面?李蘭一裹裙子,坐在橫梁上,說,走吧。
陳皮久騎得很快。不是因為緊張,也不是因為興奮,而是李蘭總是扭來扭去,車子無法保持平衡。不一會兒,陳皮久的脖子上就滲出了汗,細密的汗珠讓他很癢。讓他癢的不只有汗珠,李蘭的裙子也在擾動的氣流中拂在他腿上,隔著褲腿,隔著裙擺,又仿佛什么也沒有隔。在陳皮久二十五歲的這個夏天,他第一次感受到身體里爆裂出一陣綿遠的戰(zhàn)栗。這讓他恐懼,也讓他滿足。他不顧一切地向前蹬,李蘭顯然也感受到陳皮久的失常,為了防止自己從車上摔下來,兩只手緊緊握著車把。這讓陳皮久的車失去了方向,終于在一個丁字路口,整輛車側翻在一個經久不壞的郵筒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凹痕。陳皮久稱,那是青春的傷痕。
李蘭終于還是消失在他的生活里。
陳皮久坐在小酒館昏暗角落??吹酱巴馊缬彤嫲沆o止?jié)L動的云層席卷過來,有那么一個瞬間,他覺得很有安全感。這樣的天氣,最適合來這里,既不會引人注目,又能安靜地思考問題。更多的時候,他會在這里寫小說。以至于這里的服務員都和他熟到可以預留座位。其中有一個名叫趙育才的調酒師,經常找他閑聊。值得注意的是,趙育才從來不讓別人稱呼他為趙育才,他覺得這個名字不符合一個調酒師的身份,要叫就叫Kennedy。陳皮久叫不出來,總是把Kennedy叫成甘乃迪,好像在叫一種小眾的碳酸飲料。不過,很多年之后陳皮久才會知道,比起那個難叫的名字,趙育才調的酒才叫難喝。只不過當時的他并不懂喝酒,飲入喉頭的那種翻江倒海,會讓他錯以為是一種品質的保證。當他把這段經歷講給李蘭的時候,她笑著說:你怎么喝酒還能喝出一種吃臭豆腐的感覺,越臭越好吃?
此時,有個女人在一張單人座上看書。她身穿淡藍色連衣裙,一手托著腮,另一只手壓著書。這讓他想到了李蘭。他像是得了失憶癥,努力從回憶中捕捉只言片語時,總會出現尖厲的幻聽,那是火車壓碎金屬的聲音,一切都在尖厲中變得徒勞。在同樣失眠的一個夜晚,他陪李蘭站在一座橋的中央。在車水馬龍的轟鳴中,李蘭神采飛揚地講著什么,但他一句也聽不到。
“我們往前走走好嗎?”
李蘭什么也沒聽到。她瞪著眼睛,仿佛很享受此時此刻:兩個人什么都說了,但什么也不用聽到。
“你考慮過死后的事情嗎?”終于走出轟鳴,李蘭突然問?!熬褪窃趺窗才旁岫Y?!?/p>
這個問題困擾陳皮久很長時間。他搖搖頭,表示自己連婚禮都沒考慮過。
“婚禮是一種程序,你可以隨時安排,但是葬禮就不一樣了。你不覺得我們應該為那些突然降臨的事情做一點打算嗎?
“我還是火葬吧?!边@好像是一個不需要選擇的答案。
“我有個嬸嬸就是火化的,我已經想不起她長什么樣子。但我記得骨灰盒特別沉,我不知道是盒子本身的重量,還是骨灰的重量。我媽說嬸嬸生前是個好人,好人的骨灰就很沉?!彼f這些的時候,冷靜中帶著點兒傾訴的興奮,像是第一次從超市買杜蕾斯?!叭绻梢赃x擇,我想把葬禮辦的無聲無息,沒有哀樂,沒有告別,也沒什么人來,最好能把我喜歡的東西和我火化在一起。哎,可惜死亡總是一件又突然又難堪的事,葬禮是不是跟陳列館差不多呀!”
“你喜歡什么呢?”陳皮久意識到他應該問一個這樣的問題。但他再也沒想起李蘭的答案。
李蘭消失的那天晚上,他也像這樣坐在街角的小酒館里要了一杯又一杯,好像要把這一晚延長又延長,不愿回到屋子里面對現實。酒吧里有幾個洋人,說著陳皮久聽不懂的話。要是李蘭在,就可以把他們所說的翻譯過來,作為這一晚的點綴。偷聽別人講話,這是他們倆經久不息的樂趣。有一次,還是在赫爾辛基的時候,冰天雪地的兩個人正準備找一家便利店取暖。恰巧遇到一位日本老頭問路,先是日語后是英語,筆直的身姿帶著僵硬的禮貌。陳皮久一句沒聽懂,還是李蘭,三言兩句換了一個日本老頭的鞠躬?!澳憧梢园?,還能聽懂日本人說英語!”
李蘭狡黠地一笑,挽起陳皮久的胳膊靠了上去。說不清是為什么,赫爾辛基的冬天竟然有了童話的味道。
那晚,房東請他們吃牛排,邊吃邊欣賞雪景。房東是個老太太,熱情得像一只閃燈的陀螺。在李蘭的一再拒絕下,老太太還是給他們倆點燃了一支蠟燭。撲朔的燭光映照在客廳,陳皮久發(fā)現一張房東老太太和老伴的合照。照片里,老太太挽著丈夫的胳膊,背景是一望無際的大海,翻卷的浪花堆成一條線,遠處隱約著水墨般的山崖,橫穿過他們的腰間。陳皮久仔細看了看,照片里的老太太最多四十歲?!澳阏f,她老伴呢?怎么一直沒見?”
“還是不問了吧,萬一引起她不必要的傷感,而我們又沒做好傾聽的準備,好像對她來說不夠尊重?!崩钐m望著燭光?!澳阏f,我們老了,誰先去世呢?”
整個天空都暗了下來,酒吧好像心有靈犀,就在陳皮久覺得有點兒悶熱時,突然開啟了空調。他卻覺得有什么在搖動他,使得渾身發(fā)癢。他不知道是醉了,還是酒精過敏。又點了兩杯冰咖啡。當天夜里,一半是酒精作祟,渾身擰巴,一半咖啡作怪,心跳過快。他的腦子極為清醒,身體極為疲憊,像無數個李蘭走后的夜晚一樣。以他的經驗,再撐一會兒,就會精神煥發(fā)。
“你們是什么時候認識的呢?”甘乃迪學著電影里的調酒師,用一種沙啞的腔調套取買醉人的故事。
與李蘭相識的那天,他匆忙趕到一個機場,要去不遠又不近的城市跟客戶簽一份合同。經過安檢,走向登機口,身邊全是肅穆的乘客,天南海北的安靜,距離登機口越近越安靜。陳皮久辦理完登機手續(xù),就在機場大廳的書店閑逛。逛書店是他保持生活品質的一個指標。書店里大多都是財經類的書籍,他隨手翻閱一本,發(fā)現這個世界上有那么多掙錢的方法是他所不需要的。他心里一陣安慰,又換了一本都市小說來看。其實他很久沒讀過書了。他只是喜歡這樣行走在書店的感覺。他定了定神,想要努力看明白書里一個精致的女人是如何把拜金主義精英化的。
這時,機場廣播響起,繁瑣的禮貌用語過后,聲明陳皮久的航班延誤,時間未定。他還沒從失望中蘇醒,就看到身旁一個姑娘戳在書架旁,嘆了一口氣。此時,兩人眼神相遇,顯然都是因為剛才的機場廣播而感到沮喪。陳皮久閃開眼神,繼續(xù)盯著那個精致的女主角。
“你也是剛才那班飛機嗎?”她拉著一個辦公手提箱。
“是啊,你怎么看出來的?”雖然明知故問,但陳皮久不知道該說什么。
這個姑娘長得像一臺辦公室里的電腦,簡單而有秩序。她的眼神里帶著同病相憐的興奮。這姑娘就是后來的李蘭,說起話來像竹子破裂的聲音,每一個字都清晰得讓人覺得揪心。
“人在失望狀態(tài)下最想尋找同病相憐的人,而你,剛才不是在看我嗎?”李蘭接著剛才的問題。
陳皮久覺得她一本正經說話的方式很可愛。“那你不是也看我了嗎?”
“對啊,所以我看到你眼神避開,我就主動過來打招呼了?!彼樕嫌悬c兒滿不在乎。
之后,他們坐在候機廳的咖啡館,看著窗外趕飛機的人,盡管步伐匆匆,雖此刻咫尺,一會兒卻又天各一方。他看著李蘭,心想,我們算是認識了嗎?
“老甘,你有女朋友嗎?”
“哪兒的話,城市的寂寞需要調酒師來配制,寂寞是他品質的保證?!?/p>
“到底是有,還是沒有?。俊?/p>
“在和一個姑娘耍朋友,還沒正式談?!?/p>
世界上總是有那么一類人,對待生活浮皮潦草,甚至有點兒無恥得理直氣壯,但描述生活境況時卻又精致無比。這比那些認真生活卻又異常呆滯的人有趣多了。他們無法接受超出常規(guī)的觀念。曾經,陳皮久自認為是一個有趣的人。直到遇見李蘭,他發(fā)現他的有趣只是百無聊賴中的點綴,而李蘭則傾覆了他所有的百無聊賴。
外面飄起了小雨,不少行至半途的情侶都涌進酒吧,雙雙兩兩,在昏暗中親密無比。陳皮久思考著,為什么沒有“一個”人進來呢?他準備問這個問題,但脫口而出的一瞬間,卻改了。
“老甘,這個酒吧開了有好多年了吧?我記得還沒遇到李蘭的時候就在。只是一直沒進來過?!?/p>
甘乃迪此時正握著鴕鳥蛋狀的銀色器皿上下搖著,根本沒聽到他的問題。
“你們的酒吧很神奇,充滿了失意和潦倒,幻滅和靜謐的氛圍,但我第一次來,就覺得滿足,甚至會感到洶涌澎湃的安全感。不論外面的經濟多么不景氣,還是工作多么不如意,我在這里都得到了很多安慰?!?/p>
甘乃迪拿出一個奇怪的三角玻璃杯,往里面倒入一股淡綠色的液體?!斑@杯你嘗嘗,是用我的寂寞調制的新品。好喝的話,我打算命名它為‘無家可歸’?!?/p>
陳皮久端著酒杯,讓他困惑的不是酒,而是酒杯。這樣一個器皿,真的是用來喝酒的?他皺著眉,擺出一副很認真品酒的樣子。說實話,雞尾酒有什么好品的。那淡綠色的液體像某種輻射物蔓延在舌頭上,炸起一個又一個氣泡。這讓陳皮久想到了可口可樂,但更像是液態(tài)的跳跳糖。
“看你便秘的表情,是不是欣賞不來這種味道?”甘乃迪手上不停,又開始新的化學實驗。
陳皮久說到底是個善良的人,一種雞尾酒喝出跳跳糖的感覺,其實是失敗的。但他還是說:“我喝出了一種童年的味道。仿佛昔日重來,一切都蒙上了琥珀色,嗯,和淡綠色?!?/p>
“童年的味道?童年什么味道?我只記得童年都是尿床以后的味道?!标惼ぞ寐牫隽烁誓说锨那牡牡靡?。
與李蘭機場一別后,足有一年沒有消息。李蘭有沒有想起機場偶遇的陳皮久,陳皮久不曉得。但陳皮久卻以為自己把李蘭忘了。機場,世界上再沒有別的地方會比機場更不確定和不穩(wěn)定了。在機場相識,幾乎就等同于一次性消費,我們相見,我們再見,我們不需要再見。盡管如此,他還是要了李蘭的微信,像他要每一個姑娘的微信一樣,理由非常官方,“新的小說付梓出版時,送給她這位飛機延誤的患難朋友”。這句話他只說對了三分之一。首先,他的小說因為性愛描寫太多而被砍。其次,自此一別,再沒聯系,也沒了聯系的理由,所以,也談不上是“朋友”。唯一確定的就是“飛機延誤”。他甚至有點兒遺憾飛機為什么不延誤得更久一些,最好讓他們改簽,座位可以選在一起,飛到天上繼續(xù)地上未完成的聊天。
又是一個陽光和北回歸線糾纏的日子。李蘭突然發(fā)來一條微信。微信上是一張很大的“圩”字的照片,附上一句:“這個字你會讀嗎?”
陳皮久看著這一行字,就知道她問的是“圩”。他打開語音,想直接發(fā)一句話過去,拿捏了幾遍語氣,就猶豫了,總覺得達不到輕松調侃的樣子。最終還是在手機上點了幾下。
“一看你就是不會,來,讓我嘴把嘴教你,這個字念:烏~誒~維~”
陳皮久盯著這一行字,自己念了兩遍,覺得太過輕浮,又改了一遍。
“讀‘維’,二聲?!?/p>
“嗖”的一聲發(fā)出去后,他久久地盯著對話框。李蘭的名字一會兒變成“正在輸入文字”,一會兒又恢復成“李蘭”。他在想,李蘭是在回復他的信息嗎?李蘭到底會說什么呢?會不會是他回答得太過簡略,讓李蘭都沒有了回復的必要。他又讀了一遍自己的話,四個字,四個標點符號,嚴謹得像是一道數學題。是的,世界上大多數人都是討厭數學題的。他覺得自己好傻,一次玩笑再過分都是可以收場的,但嚴肅的面孔只會帶來結束。
對話框再一次變成“正在輸入文字”,他告訴自己,再回復就要輕松一些??墒牵罢谳斎胛淖帧庇忠淮蜗Я?。陳皮久覺得這是現代科技的惡作劇。他能理解這項無傷大雅的功能是為了模擬正常的交流狀態(tài),但是,網絡時代,回復就是回復,不回復就是不回復,不應該存在中間狀態(tài),或者說,怎么還會有“回復著”就突然不回復了。他決定變被動為主動,調動自己因情緒波動而所剩不多的理智,編輯了新的一條。
“你是在南京嗎?”幾乎是同時,李蘭的信息來了。
“哈哈,你怎么知道?”
“人類在日常生活中遇到‘圩’字的機會不多,南京吳圩機場就是最常見的一個。”
“Cool!不過,我不在機場,我是在集市上看到的。”
“你去那邊干什么呢?”
“南京有個音樂節(jié),我和朋友來看演出?!?/p>
“來南京也不跟我說?”
“啊,你在南京嗎?”
“哈哈,不在?!边@是陳皮久總結出來的一個策略,適當造成交流的波折會加速兩個人的關系。
但李蘭似乎沒看到這句,而是直接問:“你吃過‘mojito鯖魚’嗎?我跟你講,非常好吃!朗姆酒和薄荷葉子調成mojito,澆在切成細條的鯖魚上,鯖魚下面鋪著碎冰,蘸著檸檬汁嘬一口,特別清爽?!?/p>
“我感覺魚都是一個味道哎,都不如紅燒來得舒服。”
“鯖魚是很有營養(yǎng)的小動物,怎么能紅燒呢?要不要一起去吃鯖魚呀?我請你。”
陳皮久看著來自李蘭的邀請,心下猶豫,答應了,是不是就要趕去南京?不答應,剛才堆積的氛圍就轟然破滅。他為了嚴謹起見,打開百度搜索什么是“莫吉托鯖魚”。
“鯖魚不是在北歐吃才正宗嗎?”陳皮久把新鮮的知識轉化成疑惑發(fā)給她。
“對啊,一起去芬蘭。”
“芬蘭?哪里?”
“赫爾辛基?!崩钐m附著文字發(fā)來一個微笑的表情。
“老甘,你吃過mojito鯖魚嗎?”陳皮久的舌頭已經在酒精的浸潤下僵硬起來。
“我吃沒吃過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說什么。如果你想吃,我可以嘗試著做一份mojito冷面?!彼f著接過一位客人的杯子,在吧臺下面的水槽中沖拭。
“老甘,你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動物是根據溫度而改變性別的嗎?二十八度以上是雄性,28度以下是雌性。還有很多動物堅持孤雌繁殖,一個雌性就可以繁衍一個族群。你想想,它們應該都不會有尋找戀人的痛苦,是不是?人類太渺小了,因為生理機制上的缺陷而受制于感情,如果人也能孤雄繁殖,或是孤雌繁殖,痛苦寂寞就會少很多了吧?”
“痛苦寂寞少不少我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來酒吧的人應該會少很多。順便說一句,‘孤雌繁殖’是一個主謂短語,中心語是繁殖。作為一個現代人類,尋找伴侶,更多的是精神需求吧。為了繁殖才去找伴侶,也太‘原教旨主義’了?!壁w育才漫不經心地擦拭著一個高腳杯。店里的人在布魯斯音樂的映襯下安靜地喝東西。酒吧的彩色花窗已經掛上了雨珠,滴滴匯聚,流向窗臺。
“老甘,如果你穿得不像個酒保,我還真以為你是個大學教授。為什么可以這么冷靜呢?”
趙育才擦完杯子,舉起來在燈光下審視,燈光透過杯子照在他的臉上折射出多種顏色?!澳憧?,酒吧就是人間,人們來這里調節(jié)情緒。世界上有六大基酒,白蘭地、威士忌、金酒、伏特加、朗姆酒、特吉拉,就像一個人的喜怒哀樂嗔癡怨。懂得生活的人,都不會直接喝基酒,而是搭配著各種飲料,要從簡單的情緒中喝出復雜的享受。那些直接喝基酒的,想的簡單,要的簡單,走的也簡單?!壁w育才說完,轉過身去,從高處拿下一瓶還剩三分之一的伏特加,繼續(xù)說:“當然,直接點基酒會更便宜。但是,那樣的話,人們的喜怒哀樂嗔癡怨就會更廉價。你知道調酒的迷人之處在哪兒嗎?不是說調酒的人迷人,而是調出來的酒,它具有一種含混的形式美感。說白了,就是復雜,混沌和神秘?!钡融w育才說完這些,陳皮久已經忘了自己剛才問的問題。在他的記憶里,趙育才當調酒師之前好像在南方賣沙發(fā)。很多重慶人特意飛到那邊定制一種很便宜的沙發(fā),久而久之,趙育才認識了現在的合伙人。據趙育才自己講,沙發(fā)不是消耗品,沒有那種長期博弈的人情味兒。賣好賣壞都沒什么回頭客,三年兩年做下去,人情淡薄。所以,他跟合伙人一合計,開了一家書店?!爸牢魑鞲??對,用的加繆的典故,是不是很小資?我們不一樣,我就想瀟灑點兒,最好能表現中產階級審美趣味,選來選去,既要都市迷醉,又要江湖情長,一拍板,就叫‘落拓書酒館’,落拓不羈嘛。萬萬沒想到,重慶話一念出來,就成了‘駱駝書酒館’,怎么聽都像是賣燒烤的。沒幾個月就經營不下去了。書店嘛,是一個城市的名片。你啥時候需要過名片?我們狠了狠心,把書處理給幾個中學搞團建,領導們開心得要死。這家店我們可是一口氣盤了兩年,又狠了狠心,內部基本沒有再動,就歸置了幾張桌子,這,就是如今的酒吧了?!壁w育才最愛講這段,以至于他知道該在哪個地方停頓一下,好讓聽眾有所回味。一旦快要結束的時候,他就會追上一句:“要不,為了落拓不羈,長埋于此的書店,點一杯VirginMary?”
那陣子李蘭還沒消失,經常帶著陳皮久來酒吧找趙育才閑聊。趙育才那會兒剛剛起好英文名字。不過,李蘭還是喜歡叫他“老趙”:“老趙,他來一杯CubaLibre,我來一瓶勇闖天涯!”趙育才往往會義正詞嚴地跟她講:“不要老趙老趙的叫,明明一個消費主義時代的調酒師,被你叫出了工業(yè)革命退潮后門房老大爺的感覺。還有,哪兒來的勇闖天涯,只有嘉士伯?!?/p>
陳皮久忘了他后來為什么不賣沙發(fā)了,想要再問,又覺得沒什么必要。于是點點頭,酸弱地站起身,穿過走廊,來到廁所。一排小便池空空蕩蕩,窗外的風像被抽風機抽進屋子,一道道吹得他尿意涌起。仿佛有人在他的膀胱里點著一根引信,但那呲呲啦啦的引信一直燃燒不到盡頭。有那么一陣子,他懷疑自己的前列腺嚴重鈣化,否則上廁所的時候怎么會那么痛苦?明明尿出來的是液體,可那感覺像是出來一道燒紅的鐵絲。暴雨敲擊在廁所的玻璃窗上,窗戶沒有支撐,為難得左右搖擺。這讓他想起一家赫爾辛基碼頭的火鍋店。那時候天寒地凍,他和李蘭從住處往海邊走,以為會找到一家吃海鮮的館子,沒想到在靠近碼頭的地方,開著一家寫有中文的火鍋店。這家火鍋店的擺設布置相當獨特,所有桌子都是花木雕紋,椅子上墊著暗紅絲綢軟墊。老板的頭皮剃得锃亮,套著一條紅底黃紋的袍子,卻又露出整只右臂,手腕上掛滿了形狀不一的手串。這讓陳皮久覺得像是進了某座寺廟。更匪夷所思的是,隔開桌子的屏風上畫滿了佛教故事,李蘭偷偷問他:“這里該不會只讓吃素吧?”顧慮是多余的,老板自己介紹自己是當地為數不多的居士。陳皮久嘖嘖稱奇。覺得世間萬物的距離有時候很遠,有時候很近。比如這個老板,如果紋上一條花臂,那就是魯智深。
當時的陳皮久還沒開始寫小說,對于腦海中的胡思亂想并沒有約束,直到很多年后他對李蘭再也記不起只言片語時,才會后悔當時流連外物的時間太多了。他憑著讀過一些沙皇時代的小說,看過幾部法國新浪潮的電影,心中樹立起一個飄緲的審美標準。但不知為什么,每當李蘭靠在椅背上,點著手里的煙,在大雪覆蓋的碼頭火鍋店里靜默的時候,他就只想安靜,平時的高談闊論都成了等待。他倆就像兩尊雕塑,圍著火鍋,神情嚴肅?;疱伒甑睦习迨莻€成都人,時不時過來向他們推銷火鍋底料,“在這兒的中國人都吃這個,家鄉(xiāng)的底料,故鄉(xiāng)的味道。人在異鄉(xiāng)為異客,一包底料倍思親。怕辣?沒得事,我這兒有清湯的。沒味?沒得事,微辣麻辣香辣都有的。你買兩包回去嘗嘗,我可以給你免了鍋底錢。外國人來吃,我都不說我鍋底收過錢。中國人嘛,支持中國人,怎么樣,你看男朋友已經躍躍欲試了?!崩习逶谡f這些的時候,李蘭一直禮貌性地點頭,并向老板露出贊賞的眼神。直到最后一句,她卻笑著搖了搖頭。老板理解的意思是她不想買火鍋底料。但陳皮久理解的意思是,這不是她男朋友。
“還加菜嗎?”老板換了一個問題。
李蘭搖搖頭,像是繼續(xù)剛才的動作。
“啪”的一聲,老板把火關了。撇著嘴說:“鍋里也沒啥菜了,燃料挺貴的。”
“老板,你為什么會在赫爾辛基開家火鍋店呢?”李蘭突然問。
“成都太熱了?!崩习遛D身而去。
陳皮久和李蘭走出火鍋店,沿著碼頭散步。這是他們飯后常有的活動。那里流冰遍浮,在深藍色的海面上碰撞出清脆卻又深遠的聲音。
“你喝過瑪格麗特嗎?”李蘭摟著他的胳膊問。
“瑪格麗特?”在陳皮久的認知譜系中,和瑪格麗特沾邊的有《飄》的作者,《情人》的作者以及布爾加科夫的作品———《大師與瑪格麗特》。但李蘭在這里說的,顯然是一種飲料,于是便搖搖頭。
“啊,好可惜。那是一款雞尾酒。你看這些浮在海面上的冰,好像瑪格麗特?!?/p>
海風像冰錐一樣刺在臉上,李蘭說她想跳進海里,問陳皮久要不要一起。陳皮久像是報復她一樣,繼續(xù)搖了搖頭。李蘭哈哈大笑,說他認真起來的樣子很好笑?!澳憧茨沁叄 崩钐m指著遠處曲折海岸線的盡頭,大霧中好像浮著一座山崖?!拔衣牱繓|老奶奶說,那個山崖有個觀景臺,站在上面可以看到鯨群翻滾跳躍,激起一層層銀色的巨浪。很久以前,在一個月光將大海照得亮白無邊的晚上,有幾艘捕鯨船在那里圍攏逼捕,就在大家以為今晚有大豐收時,一頭巨大的藍鯨撞了過來……很多人在那一晚沒有回到自己的家。你說,老奶奶的丈夫會不會就在那艘船上?”霧氣從山崖那邊彌漫過來,一時間能見度降到極低。陳皮久緊緊拉著她的手,擔心她消失在霧里。
之后,他倆背對著大西洋向城市中心的廣場走去。李蘭之前在這里的埃斯普納迪市集給他買過一頂毛線帽子,這讓本就駝背走路的陳皮久更像燒了一輩子鍋爐的老工人。李蘭說,他不應該出現在這樣一個大雪覆蓋的地方,而應該推著一輛小三輪,行走在長白山腳下。
“你知道嗎?賣帽子的人用蹩腳的英文講了一個凄慘的故事。他說這個廣場是為了紀念沙皇尼古拉一世而建,就在廣場中心還有一個紀念碑。當初建造那個紀念碑的時候,天寒地凍,為了趕工期,很多人就把附近的海狗當成食物??墒牵9肥钱數氐氖ノ?,紀念碑落成的那天,磚縫里突然冒出很多鮮血。你看腳下的土壤,據說就是那時候染紅的耶!”
“紅色……難道不是因為土里的鐵化合物和鋁化合物比較多嗎?”
赫爾辛基的冬天,夜晚很漫長,漫長到讓陳皮久對時間的感覺開始模糊。他先是眼睛干澀,看不清道路,再然后是耳朵轟鳴,聽不清李蘭的聲音。他隔著手套,拉著李蘭,感覺李蘭的力氣越來越大,他就快要拉不住了。暈黃的路燈下,兩個人的影子漸長漸弱,忽然又漸短漸清。每走一段路,影子都在拉長、變暗,緩緩通向遠方。李蘭突然親向他額頭,然后說:“你是不是發(fā)燒了?怎么那么燙?!?/p>
再一次把陳皮久“燙傷”,就是在廁所了。
“你這趟廁所去得可夠久。要不要我給你調一杯清熱解毒的酒?”
“你有收到短信說今晚有暴雨嗎?”
“有啊,收到的是短信,其實是人類對自己孤獨狀態(tài)的一種群體性呼應?!?/p>
“就像我失戀了,總是來同一個酒吧,坐同一個位置,跟同一個調酒師聊天。你說,我想引起別人注意,還是不想引起別人注意?”陳皮久說這些話的時候帶著些調侃。
“我覺得你是在假裝等人?!?/p>
暴雨下得很密集,噼里啪啦打著地面,激起厚厚的一層水霧。街面上流淌的雨水,砸落而起的泡沫,震蕩開來的水紋,還有車輛緩慢駛過時映照出的光線,模糊而離散。他覺得自從遇到李蘭,生活就像眼前的場景。不,剛剛遇到李蘭,他以為生活會像一輛綠皮火車,不論去哪兒,不論多慢,起碼總是在向著陌生的地方駛去。而如今卻不同了,李蘭帶給他很多,很多徒勞的不確定的人生。他想起每次洗完澡時,洗臉池上方的鏡子均勻地布滿水汽??呻S著水汽加重,總有一滴積蓄已久,順勢而下,劃開一道清晰的鏡面。人總是無法拒絕好奇心的誘惑,非要抵住手掌把鏡子上均勻的水汽擦拭干凈。但也就從那一刻開始,不論怎么擦拭,鏡子上總會掛滿水花。李蘭就是最初的那一滴,帶來了無比清晰透徹的生活景象,但那一滴走后,留下的就是陳皮久持久而反復的困惑。
“你有沒有考慮過不洗澡?”趙育才捏住一只杯子,朝杯壁哈了一口氣,在水汽蒸發(fā)前,很快用布子擦拭干凈?!安幌丛瑁筒粫兴魵?,沒有水蒸氣,鏡子就會一直清晰,你也不會手賤非要擦拭干凈。話說,你還和前女友們保持聯系嗎?”
“這倒沒有。”陳皮久還沒從水汽的形而上學思考中緩過神來。
“那你為什么要對李蘭念念不忘呢?”
“她對我來說不一樣?!?/p>
“嗯,這對你那些不再聯系的前女友們來說,是不是不太公平?你把她們放在一個很長的時間段中去考察,自然會得出人走茶涼后的淡然。李蘭是個新人,你也得給她一個在歷史長河中掙扎的機會。說不定,也泯然眾前女友矣?!标惼ぞ猛蝗话l(fā)現,他之所以喜歡找趙育才聊天,就是因為他總能把一種獨斷式的語言說出巫婆念咒語般的儀式感。
“你知道我最喜歡你什么嗎?就是你把一切都說得輕描淡寫,但事實上又真的不值一提。你本科讀的是哲學嗎?”
“不好意思,我讀的是教育,pedagogy。”
“你明白什么是‘愛’嗎?”陳皮久看著酒吧里因暴雨而滿面愁苦的人們。
“陳老師,這個世界上,沒有什么比理智更能讓人失去本能的了。那你先告訴我,愛,是理智,還是本能?”
陳皮久不置可否,因為他知道,任何問題一旦通向本質化,就會帶來比問題更嚴重的問題。就好像李蘭從來沒問過他:“你愛我嗎?”這個問題一旦問出來,陳皮久需要解決的就不僅僅是一個“愛”或“不愛”了。那說明兩個人之間出了某些問題,嚴重到需要回溯到一個本質化的問題來解決?!澳銗圻^嗎?”
“當然愛過。我愛得死去活來那陣子,沙發(fā)賣得飛起,這就是愛的力量。不過,我猜你想問的是,李蘭有沒有愛過你。其實,這個重要嗎?”甘乃迪說著指了指在座的客人,有的喧囂,有的安靜,有的密聲閑聊,有的各玩手機?!澳憧此麄?,有誰會真的在乎今晚跟誰在一個酒吧躲雨嗎?只有你,把和她在一起的經歷,當成獨有的私藏品,翻來覆去地把玩,翻來覆去地咂摸,你會發(fā)現,私藏品就在你把玩咂摸的過程中漸漸模糊。我問你,關于李蘭,你又真的知道些什么呢?”
“什么意思?”陳皮久困惑地看著他。
“唉,李蘭的父母,你還記得嗎?”
“記得啊,‘一人脫水而逝,一人溺水而亡,路雖遙而情動人,事發(fā)指而命可嘆’?!?/p>
“對啊,你還能記這么清楚。這么對仗的句子,是她在酒吧聽我講的。”
這個酒吧位于解放碑,正門對著一座古寺。每天都可以聽到和尚們晨誦晚唱。平時的客人很少,只有零星的網紅會來這里拍照修片發(fā)布視頻。今晚遇上大雨,盡管人多,每個都落落寡合,走進酒吧的人聳頭耷腦,慍慍難安。趙育才忙完了一個又一個,終于為陳皮久調制了一杯藍色瑪格麗特。他端起杯子,想起大西洋的流冰遍浮?!凹泳凭藛??”“可以不加?!彼攘艘豢?,冰塊很多,檸檬很少,牙齒打戰(zhàn)。
陳皮久隔著掛滿水珠的杯子看對面的古寺,發(fā)現暴雨已經停歇。在解放碑氤氳的燈火中,古寺的歇山頂上遍披流光,紛呈異彩。兩只褐色的鴟吻雕塑背對著蹲在檐脊兩端,對這戛然而止的暴雨顯露出著不滿。趙育才,也就是甘乃迪,看了看表說:“你看,預報說好的要下一整晚暴雨,沒到十二點就停了,太沒有安全感了?!?/p>
“是啊,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說完,他看著那杯瑪格麗特,再等一會兒,冰塊也要融化了。李蘭現在對他來說就是一杯冰塊,無法阻止的融化,洶涌澎湃的流失。他一飲而盡,檸檬的味道越來越淡。
今晚,在地球的另一面,大西洋的某片海域,太陽光將離北回歸線而去,那消失的影子又會慢慢變長。對陳皮久來說,這僅僅只過了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