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高原的夏天短暫而美麗。進入6月,南方、中原已經在盛夏的炙烤中酷熱難耐,高原的夏天卻依然在季節(jié)的門口徘徊不前。剛剛走出冬春的寒冷與清涼,人們有些不耐煩了,特別是那些急著要穿上飄逸的花裙子的女孩兒們開始埋怨了,“夏天到底來不來?。俊蔽以谖⑿排笥讶锟吹揭粋€女孩兒如此質問著,表達著自己焦急又無奈的心情,卻又不知這質問是沖著誰發(fā)出的。而就在這磨人的等待中,高原的夏天好像忽然得到了準入許可,一夜之間,抑或說是在一日之間就涌入了高原,占據了高原:逶迤的草原,昨日還是一片“草色遙看近卻無”的樣子,而今卻已是一碧無垠。野花們肆意地綻放著,一片片一叢叢地把草原原本的綠色修改涂染得姹紫嫣紅。野花們的亢奮和激越,甚至會讓人有些不好意思——其實,它們深知高原夏季的短暫,要在很短的時間里完成從開花到結果的全部過程,于是,它們就把自己天真爛漫、情竇初開、談情說愛、婚嫁生子、養(yǎng)兒育女,甚至天倫之樂、頤養(yǎng)天年、壽終正寢等這一系列人生的美好與苦難,一股腦兒地展現了出來,它們抓緊時間,趕在高原的秋寒到來之前,演繹著自己精彩的一生,在人們表象的視野里,便也呈現出了一幅“幸福的花兒競相開放”的大美景致,聲勢浩大。
也是因為高原的夏天短暫又美麗,不論是官方還是民間,把所有的節(jié)日和喜慶都集中到了這個季節(jié),最明顯的例子,也許就是南方的“三月三”在這里變成了“六月六”。到了這一天,高原的人們不分民族,紛紛涌向山頭或林間,把自己掩映在碧野與繁花之間,開口高唱,一時間,歌聲此起彼伏,你方唱罷我登場。而他們所唱的歌謠,被他們叫做“花兒”,他們唱“花兒”時的那一份亢奮與激越,也堪比高原上野花們趕場一樣肆意綻放的樣子。
官方的各種活動,便穿插在民間的節(jié)日與喜慶之中,活動頻繁,一場接一場,到了夏末秋初,還沒有結束的意思。在這個季節(jié),受邀參加各種活動,也成了常態(tài)。
8月中旬,我接到好幾家活動的邀請,且在時間上相互重合——高原的夏季已近尾聲,大家都趕著這最后的也是最美的時光的尾聲?;顒佑胁菰愸R,有情歌競唱,還有唐卡展陳。在我的想象里,所有這些活動,首先是季節(jié)的美意,是它給剛剛經歷了冬寒春涼的高原人提供了舞臺,讓人們有了一次展示自己技藝的絕好時機;其次,也是人們與自然的一次比拼吧——大自然以鳥語花香把這個季節(jié)點綴得聲色絕美,人們享用著自然的賜予,卻也不甘寂寞,便也加入其中,為大自然增添了一份人文的聲音與色彩。
分身乏術,正在猶豫到底去參加哪一個的活動的時候,卻又收到了一份特殊的邀請——“飲水思源,三江源探秘”公益活動。我毫不猶豫,決定謝絕其他邀請,去赴這場三江源的邀約。
如此,便有了這次令人難以忘懷的三江源之行。
活動是由三江源生態(tài)保護基金會發(fā)起的,參加活動的人們來自不同省區(qū)、社會各界,有富商大賈,有文人墨客,有教授學者,組織者把人們分成三組,分赴長江、黃河、瀾滄江源頭。我作為青海本土人,又曾經從事新聞工作,三江源頭我都曾去過,去得最多的,是黃河源頭。就在去年,我還跟隨幾位《格薩爾》研究專家,去過一次黃河源,并且一直走到了地處玉樹曲麻萊縣麻多鄉(xiāng)的黃河上源約古宗列。
約古宗列,是黃河母親的母親。那是一股清泉,悄然從大山的一隅噴涌出來,在大山上無聲無息地蜿蜒著,讓人無法相信,養(yǎng)育了中華民族的滔滔黃河,在她的源頭部分,居然如此細小、羸弱。但細心一想,這又是多么正常,就像一個偉人,他也曾在母親的懷抱里嗷嗷待哺,他也曾有過蹣跚學步的童年。這里的黃河,便是她的孩童期,我們所看到的,便是她在母親的襁褓里嬌小的樣子。
那一次,我定定站在約古宗列清泉邊,長久向著它行注目禮,我看到了它的稚嫩和天真,那樣的無憂無慮,它還不知道它將擔當的重任,它隨意而任性地流淌著,誰也看不出,當它有一天初為人母,便是那樣袒胸露乳地斜臥在大地上,任她的子孫吸吮著她的乳汁。她不知道,她會有那么多的子女,那么多人呼喚她母親。那一天,我還用手捧起源頭清泉里清洌無比的泉水,深深喝了一口。我心里想,這甘甜的泉水,不是黃河母親的乳汁,而是她的母親——約古宗列的乳汁。
見識過黃河源頭,所以這一次,在內心里還是隱隱希望能夠去長江或者瀾滄江源頭。待我前去報到時,才知道我被分到了黃河探源組,雖然心里微微有些遺憾,但還是欣然接受了組織方的安排。
我知道三江源每時每刻都是新的,即便是多次去過,當你再次來到這里,依然會看到一個全新的三江源,陽光、天氣、風雨……這些不確定因素每時每刻都在點綴塑造著不一樣的三江源。
我也知道,大自然深諳美的意義,它懂得美一定不是輕而易舉就可以得到的,因此,它把大美青海的精華部分收藏在了高寒缺氧的三江源區(qū),并以令人仰望的海拔高度把這里的美麗高高托舉起來。大自然也只遴選守候著它的原住民和那些不畏海拔與嚴寒的勇敢者,以及那些與它有緣的少數人走近它,看到它珍存在這里的美景。
在行走之前,我就給自己預設了一個目標:目光向內,關注細節(jié)。就是說,此次行走,我將不像以往一樣,讓自己的目光迷失在山川江河、藍天白云這樣的大美之中,而是去留心一些細節(jié),比如一只飛過的鳥,一朵綻放的花。為此,我特地帶了兩部照相機,準備了用來“打鳥”的長焦鏡頭。
探秘三江源的行走,就這樣開始了。
2
探源活動的第一站到了貴德縣,離縣城不遠有一個小山村,傍依著黃河岸畔,這個村,從曾經的一個貧困村成為了如今的旅游村。走進村里,滿目碧綠,掩映在碧綠之中的村舍依然是曾經的泥墻土屋,就像是清貧人家出落的姑娘,穿著樸素,帶著些許的忐忑和謙卑,卻掩蓋不住由內而外投射出的美。如今,這個小村落憑借著村里幽靜的風光、綠色的美食,以及傳承至今的古拙的民俗,吸引了許多的游客。這個村子叫松巴,我知道這個名字與歷史記載中的古老民族蘇毗有著一定的淵源,但又不甚明了,于是主動與駐扎該村的一位縣上領導取得聯系,想在日后得閑時再來一探究竟——探秘三江源,一開始就遇上了需要探究的事,于我,這似乎是一種提示,提示我要用發(fā)現的眼光去打量這一路的所見,去發(fā)覺掩藏其間的美。
夜宿貴德縣城,當喧囂隱去,偶爾傳來的犬吠聲反而拉長了夜的寧靜。
清晨醒來,戳亮了手機一看,時間剛剛過了6點,卻神清氣爽,并沒有早醒的感覺。于是便決定起床到外面走走。
我就是在酒店后面的一座小果園里看到了那只紅尾鴝。
果園很小,散亂地種植著一些梨樹,樹上的果實也少,枝葉之間偶爾掛著幾只當地特產長把梨。據說,近年來長把梨出現嚴重退化,不但產量減少,果肉也變得粗硬干澀,讓人難以下咽。但人們并沒有放棄去種植它,因為如今,它成了花開季節(jié)的一種觀賞植物了——貴德縣每年都要舉辦梨花節(jié),便是由此而來。長把梨原本甘甜多汁,如今卻酸澀難吃,這種現象,從植物學的角度去看,是對人類的一種背叛。據說,被人類馴化的植物并不甘心被人類長期食用——它們長出果實,原本也不是為了讓人類食用的,而是為了哺育后代,繁衍子孫。所以,它們依然努力著逃脫人類,重返荒野,成為一種自由的野生物種。長把梨變得讓人不能食用,這種“反叛”,也許就是讓自己回歸自然的一種“返祖行為”吧。
晨光暗淡,昨夜的犬吠聲依然在某處忽然空洞地響起,這讓我有些緊張,我一邊謹防著野犬可能的襲擾,一邊小心地向一棵棵果樹走去,希望能夠發(fā)現一些什么。那只紅尾鴝忽然從我近處的一棵樹上撲棱著翅膀,飛到了離我稍遠的另一棵樹上,讓我不由得驚慌了一下,我的目光立刻跟蹤到了它,并從它發(fā)出的一聲鳴叫中立刻認出了它來。
我停下來,靜靜地看著它,它也靜靜地蹲在一根樹枝上,悄無聲息,不時地翹一下細長的尾巴。相信它也是在看著我。我們就這樣四目相對了許久,它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飛離了它爪下的枝丫,向著暗淡的晨光飛向了遠方。
英國著名探險家特里斯坦·古利認為,從進化論的角度講,人類最為感興趣的東西只有兩樣,即捕食者或獵物,也就是威脅和機會。人類的感官在處理日常接踵而來的各種繁雜信息的時候,最為關注的也是這兩樣。這位探險家進而論及人類的眼睛,他說:捕食者和獵物都會移動,所以我們在任何場合中最先注意到移動的物體,之后便會發(fā)現更加細微的線索。此刻我忽然想起了這位探險家的這句話,不禁啞然一笑——我此刻的行為,多么像他所言,一邊防備著可能的危險,一邊又希望著看到什么啊。人的一生,似乎也是這樣,一邊防備著捕食者出乎意料的襲擊,一邊又渴望著一只獵物撞上自己的槍口。
這只紅尾鴝成為了我眼睛的獵物。
紅尾鴝在青海廣泛分布,計有褐紅尾鴝、北紅尾鴝、紅腹紅尾鴝、藍額紅尾鴝等多個品種。這種鳥十分勤快,似乎是草原鳥禽中起得最早的鳥兒。記得小時候,我去上學,每天要走五六公里的路,到了清晨6點時,母親便開始催促我起床。后來我發(fā)現,每天早上,母親就要喊我起床時,我首先便聽到了紅尾鴝的鳴叫聲。這只勤勞的鳥兒,已經開始工作了。在小學四年級的作文里,我便寫下過這樣一段話:每天早上,當我懶得起床的時候,就聽到窗外一只火焰燕——這是青海漢語方言對紅尾鴝的叫法——歡快的鳴叫聲,它催促我趕快起床,也鼓勵我趕快去學校好好學習。
把紅尾鴝叫做火焰燕,顯然是因為紅尾鴝的顏色,而把它誤認為是燕子,可能是因為紅尾鴝降落在一處時,有著和燕子一樣不斷抖動尾部的習慣。無獨有偶,環(huán)青海湖地區(qū)草原上的牧民,也用同樣的經驗和想象命名了紅尾鴝,他們把紅尾鴝叫做“喜尼策”,意思是被火燒焦的鳥兒。這個名字十分形象,且來源于牧民們熟悉的生活。紅尾鴝有著橙紅色的腹部和尾羽,整個背部則是黑褐色,間雜著灰白色,看上去就像是一團燃燒著的干牛糞:橙紅色是熊熊的火焰,黑褐色是即將要燃燒且熱量十足的部分,而灰白色,則是邊緣燃燒殆盡的灰燼。牧民們熟悉爐灶里牛糞燃燒的火焰,或許,紅尾鴝的色彩讓他們聯想到了自己平日里庸常的生活。
而在貴德地區(qū),當地藏族則把紅尾鴝叫做“喜萬德”,“喜”是鳥兒之意,而“萬德”在安多藏語方言中特指小沙彌,意思就是,像小沙彌一樣的鳥。在藏地,出家的小沙彌,身穿褐紅色的袈裟,把自己整個兒裹擁在袈裟里,頭部和四肢卻裸露在外面。因為剛剛出家,他們還沒學會出家人的沉穩(wěn)和莊重,四處跑來跑去,還真的像一只紅尾鴝。這一命名,緊貼大地,讓庸常的生活升華到了生活一樣庸常的信仰里。
在青海青南藏區(qū),紅尾鴝還有一個名字,叫“喜沃瑪”,意思是新娘鳥,這是因為,每每到了求偶季節(jié),紅尾鴝身上的羽毛就會變得艷麗無比,就像是待嫁的新娘換上了新裝——藏族牧民不但深諳生活與信仰之道,對大自然的觀察也細致入微,了如指掌,他們就用這樣的知識,命名著他們的世界。
在藏地,這樣的例子似乎很多。
黃頭鹡鸰、黃鹡鸰和白鹡鸰是三江源地區(qū)及環(huán)青海湖地區(qū)常見的鳥兒,分布廣泛。牧民們把黃頭鹡鸰或黃鹡鸰叫“智喜”,而把白鹡鸰叫“沃喜”。在這樣的命名里,也隱含著牧民們深刻的生活經驗和想象。
“智喜”,意思是牛初乳般的鳥兒。牛初乳,是母牛產下小牛犢后的頭一兩天所產的牛奶,產量很低,與普通牛奶明顯不同,呈淡黃色,且鮮亮無比,有著濃稠的黏性。據說,牛初乳是母牛為了讓自己的小牛犢在新生環(huán)境下抵抗外來病毒及細菌感染而合成的天然抗體,含有豐富的營養(yǎng)物質、免疫因子和生長因子,牛初乳因此而金貴。而被叫做“智喜”的黃頭鹡鸰或黃鹡鸰,平時也很少見,較為稀有。
記得小時候,放牧在草原,每每看到誰家的母牦牛產下了小牛犢,便偷偷約上三五伙伴,找一塊有凹坑的石頭作為容器,去擠剛剛做了母親的母牦牛的初乳,再用牛糞生火,把石頭架在牛糞火上燒烤,牛初乳被烤成一張餅狀的東西,小伙伴們便開始搶著分食。那種絕美的味道,至今還在舌尖上。
“沃喜”,意思是白牛奶鳥。這樣的命名,除了白鹡鸰羽毛的顏色外,另一個原因,則是它比起黃頭鹡鸰或黃鹡鸰來更為常見,就像是白牛奶一樣,比牛初乳產量高很多,因此在牧民的生活中也稀松平常。
天色漸漸亮了起來,當我回身走向房間時,聽到了那只紅尾鴝啁啾的鳴叫聲。這讓我想起了不久前在西寧,朋友帶我去參觀青藏高原生物標本館的情景。這家標本館,在西北高原生物研究所院內,平時不對外開放,朋友知道我平時喜歡花鳥,便通過熟人引領,進入了這家標本館。
在標本館里,當我看到那些鳥兒的標本時,心里卻有一種不適感。它們被剝奪了生命,小小的身軀里填充著東西,裝上了再也看不見東西的所謂“義眼”,或置于墻角,或掛在墻面,它們永遠失去了作為鳥兒最為重要的技能:飛翔與鳴唱,也永遠失去了自己的生境。
我就像逃離一般走出了標本館,朋友看著我有些意外,問我是怎么回事,我搪塞說,尿急,要上廁所。
從標本館出來,就在生物研究所外墻的角落里,卻意外地見到了一只紅尾鴝,它似乎并沒意識到它要降落的地方會有人經過,當它落在一根我們可以平視的鐵絲繩上之后,才發(fā)現有人離它只有咫尺之遙。我的朋友先我發(fā)現了它,便急忙喊我快看,當我的目光落在這只小鳥身上時,我發(fā)現了它眼中的警惕與驚恐。那一刻,它似乎忘記了飛離,愣怔著,一動不動,甚至忘記了它平時的標志性動作:不斷上下擺動尾巴。
我和朋友停下腳步,看著那只紅尾鴝,幾十秒過去,它這才展翅飛走了。
剛從標本館出來,就見到這樣一幕,我對這個情景印象深刻,我甚至認為這其中包含著某種預示。
后來有一天,我讀到英國鳥類學家、散文家赫德遜筆下的一篇散文,題目是《最佳狀態(tài)下的鳥類》,令我驚訝的是,在這篇散文里,他描寫了當他看到在一家博物館里被做成標本的鳥兒們小小的尸體后的厭惡和失望,他甚至講了一個故事,對標本這種東西的存在表達了他深刻的懷疑。這個故事是這樣的:某處有一座教堂,這座設計獨特、外觀十分漂亮的建筑卻沒有窗戶,教堂內部因此漆黑一片,以至于來做禱告的人都彼此看不見對方。為了解除教堂里的黑暗,神父便雇傭了一名老農,讓這位老農每天拿著一只袋子,把外面的陽光裝入袋子,再背進教堂,“他蹣跚地走到教堂墓地中央站住不動,抓住袋子的口,伸出胳膊打開,約有五分鐘,接著用一個突然的動作把袋口封上,可是依舊緊攥著,匆匆回到教堂……”那位老農每天重復著這樣的舉動,試圖讓背入的陽光照亮教堂內部。
這個故事是決絕的、偏激的,完全否定了標本可能的作用。他認為,把鳥兒做成標本,就像是那位農夫裝在口袋里帶到教堂里的“陽光”,是毫無作用也毫無意義的。他繼而斷言,最佳狀態(tài)下的鳥兒永遠屬于自然,為此他還不厭其煩地舉出各種例子,證明他的看法。他這樣寫下了有一天他看到一群銀喉長尾山雀時的情景:十二只銀喉長尾山雀正在以它們通常散漫的方式飛行或滑翔到了我觀望著的灌木,一只接著一只……披著淡白色夾著玫瑰色和灰色的羽毛,尾巴長而優(yōu)美,頭部小而圓像鸚鵡似的小鳥,棲息在垂懸的深紅色柔荑花花間,有的剛好安靜地歇落在水面之上,其他的則四處跳動,偶爾吊在細瘦的枝梢,在下方的河面上倒映出來,河水和陽光給予了這幅景觀一種仿佛童話般的魅力,幾乎是夢幻似的特色。
依照赫德遜先生的說法,觀看鳥兒,必須要到大自然之中,只有大自然中的它們才是鮮活的、自由的,大自然賜予的每一個美好瞬間都沒有重復性,而這樣的美好,在博物館、標本館是看不到的。他的話也的確不無道理。然而,當我們把這樣的觀點放置在三江源區(qū),卻也讓我們陷入了矛盾和糾結之中。伴隨著三江源國家公園的建立,這里的保護段位大大提升,如今這里幾乎處于關閉狀態(tài),人類即將完全撤離這里,把這里的一切交給這里的鳥獸花草,我們不再打擾它們的生活。
這將是三江源的最佳狀態(tài),但這樣的最佳狀態(tài)是孤獨的,是拒絕人們去欣賞的。
3
從黃河源區(qū)回來,我對跟隨我們一起參與了此次活動的組織者說,在此次的各種邀約中,我做出了最為正確的選擇,再一次領略了黃河源區(qū)的壯美,以不同的視野,從細節(jié)上看到了更多的美好。三江源之行,每一次走進,其實都是第一次,因為它呈現出來的萬千景觀,一只鳥,一朵花,每一次都是不一樣的。三江源之行,每一次走進,也許就是最后一次,因為機遇難得、路途遙遠,加上,人與自然定下的和諧共生的契約,將來,我們不再輕易走進它……
我想起了此行去三江源,在黃河源區(qū)看到的情景。有一天,在去往扎陵湖、鄂陵湖的路途中,我看到在粗通的馬路兩側的電線桿上,落著許多大鵟。有關專家說,這些電線桿的高度,恰好適合它們蹲坐在上面,觀察地上的獵物,一旦看到獵物進入了它們的“射程”,它們便會立刻啟動飛行程序,撲向獵物。但它們對我們的車輛視而不見,這是因為它們已經知道進入這里的人們不會傷害它們。出于好奇,我讓司機師傅停下車,拿出照相機對準了其中的一只大鵟,這時候,司機師傅問我:你是不是想拍到它起飛的樣子?出于貪婪和好奇,我慣性地點了一下頭,司機師傅便按響了汽車喇叭……此刻,當我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我要向那只受驚的大鵟說聲對不起。我由于緊張,并沒有拍下你起飛的樣子,即便拍到了,我也不會示人。
我還發(fā)現,作為猛禽的大鵟,并不在意落在它身邊的戴勝鳥,它們之間為何不是弱肉強食的生物鏈關系,為何可以相安無事、和睦相處?我想知道其中的答案。
從三江源區(qū)回來,才剛剛一月有余的樣子,我卻時時會想起它。想起這些,其實是對三江源的思念,對三江源的思念是永遠的。
最近讀到英國探險家特里斯坦·古利曾寫的一篇題為《如何在池塘中看見太平洋》的文章,在這篇文章里,他詳細描述了在他家門前的池塘里看到水的漣漪在一塊石頭周圍反射和彎曲的情形,繼而他想象那塊平時用作踏腳的石頭是浩瀚太平洋中的一座島嶼,而當輕風吹過,在它周圍形成的漣漪,是太平洋中浩蕩的涌浪,石頭下風區(qū)平靜的池水,則是太平洋中在島嶼阻擋下,形成的無浪區(qū)。如此,他從他家的池塘里看到了太平洋。其實,這樣的觀察與想象并非空穴來風,那些優(yōu)秀的航海家和水手正是像特里斯坦·古利先生一樣觀察海面上看似毫無規(guī)律的水波和涌浪,發(fā)現航船前方的島嶼甚至掩藏在水面下的暗礁。對他們來說,海面上繁復無序的各種水紋,其實是一張指明了航向的海洋地圖。
或許,這是與鳥類學家、散文家赫德遜先生截然不同的觀念,他或許能夠教會我們從展陳著三江源區(qū)各種花草和鳥類標本的博物館、標本館里去看到三江源,但這顯然需要知識的支撐,需要想象力,從而獲得見一斑而窺全豹的能力。
作者簡介:龍仁青,1967年3月生于青海湖畔。1990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及翻譯。先后在《人民文學》《十月》《章恰爾》等漢藏文報刊發(fā)表原創(chuàng)、翻譯作品約300萬字,多次入選各種選刊類雜志及年度選本。出版有文學作品20部。并發(fā)表有部分影視、音樂、攝影作品。作品曾獲中國漢語文學“女評委”大獎、第五屆魯迅文學獎提名、青海省《格薩爾》史詩研究成果獎等。中國作協會員、青海省作協副主席、青海省《格薩爾》工作專家委員會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