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谷豐
一
鄧爾雅花巨資買下綠綺臺琴的時候,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后世的俗人,會把“收藏”兩個漢字與他的購琴聯(lián)系起來。
在后人的想象中,綠綺臺琴“唐武德二年”的制作時代和宮廷血統(tǒng)以及“嶺南四大名琴”之一的聲譽,一定可以囤積居奇,讓它的身價插上升值的翅膀。在如今這個物欲橫流,所有的精神和物質(zhì)都可以用貨幣交換的時代,收藏,是人類最好的生財之道。
所有的文獻,都沒有綠綺臺琴身價的記錄,鄧爾雅的巨資,始終是后人猜測的一個謎。《鄧爾雅評傳》(陳莉著,廣東人民出版社2017年12月出版)在記錄這個發(fā)生在1914年8月東莞可園的情節(jié)之時,也只有“鄧爾雅毅然以千金購下,希望琴以傳人,人以傳琴”的簡單描述。
沒有價格的器物,才能潛藏巨大的價值,這些隱藏在交易深處的商業(yè)原理,是精明投機者的發(fā)財秘籍。后人的眼光落在綠綺臺古琴身上的時候,許多人都忽略了鄧爾雅一介書生的身份和傳統(tǒng)文人的精神氣節(jié)。
得到綠綺臺琴之后,鄧爾雅視如珍寶,他的欣喜和珍愛,多次通過他的詩文表露。我從《雙琴歌題鄺湛若遺像》《紀得綠綺臺琴》《綠綺臺記》《綠綺臺琴史》《綠綺古琴拓本》等詩文以及為綠綺臺所得篆刻的系列印章中,看到了鄧爾雅內(nèi)心的崇敬和笑容。鄧爾雅的《綠綺臺記》,拂去了歲月時光的塵埃,讓后人看到了一介書生耗費巨資購琴的真相:
明季鄺湛若先生蓄古琴二:曰南風,宋理宗物;曰綠綺臺,唐制而明武宗物也。出入必與俱。庚寅廣州再陷,先生抱琴殉國,王漁洋有《抱琴歌》及“海雪畸人死抱琴”之句,海雪先生所居堂名也。初武宗以綠綺臺賜劉某,先生得之于劉家,至是騎兵取鬻于市,歸善葉猶龍(佚其名,以祖蔭錦官衛(wèi)指揮同知)見而嘆曰:“噫嘻,是御琴也!”解百金贖歸?!^歸馬平楊氏,楊氏世善琴,隨將軍果氏來粵,寄籍番禺,其裔字子遂者,值咸豐戊午之夜,以琴托其友,友私質(zhì)諸吾邑張氏可園。光緒壬寅,余識子遂于潘氏緝雅堂,子遂述此事,相與痛惜久之。又十余年,張氏益式微,琴亦殘甚,室壁蠹蝕,每以為憾。余知張氏子孫不能守,謀得見之,首尾小毀,安弦試彈,已病痹。甲寅八月,始以廉值有之,摩挲再四,斷紋致密,土花暈碧,深入質(zhì)理,背鐫分書“綠綺臺”三字,真書“大唐武德二年制”七小字?!俪删嘟褚磺俣嗄辏m不復(fù)能御,然無弦見稱于靖節(jié),焦尾見賞于中郎,物以人重,固有然者,非經(jīng)海雪之收藏,安知不泯然與塵劫而俱盡也。
購琴的真相,就是鄧爾雅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七十多年之后,我以一個局外人的身份推測,如果此琴不曾為鄺湛若擁有,綠綺臺琴的價值,在鄧爾雅眼中,將會大打折扣。即使此琴年代悠久,盡管它出身高貴,它在珍藏意義上的光芒,將會黯然失色。鄧爾雅沒有任何掩飾,他旗幟鮮明地用“物以人重”作了購買綠綺臺琴的理由。在他心中,綠綺臺琴就是鄺湛若的化身,就是“海雪畸人死抱琴”這句詩的最好詮釋。
二
鄺湛若在鄧爾雅心中的重量,可以用泰山來比擬。
鄺湛若,名鄺露,號海雪。我對鄺露的了解,來自陌生的粵劇舞臺?!短焐嫌聍梓搿泛汀逗鳌罚菑V東南海人鄺露在粵劇舞臺上的演繹。在粵劇舞臺上,鄺露用灑脫浪漫、傳奇色彩和忠貞不屈塑造了一個詩人與英雄的光輝形象。由于鄺露落拓不羈,情感豐富,通曉兵法、騎馬、擊劍、射箭等多般武藝,喜愛收藏和文物鑒賞,精于駢文,書法自成一格,又出任過南明唐王時期的中書舍人和出使廣州,一生充滿故事,所以最易成為舞臺上的戲劇形象。
戲劇是藝術(shù)的演繹和塑造,現(xiàn)實生活中的鄺露,除了詩人、書法家的身份之外,還是一個品格高尚的琴人。在鄺露的平生珍愛中,有兩張名琴,一張為今藏山東省博物館的宋琴南風,另一張為1914年鄧爾雅用巨資購買的唐琴綠綺臺。
南風曾是宋理宗趙昀的內(nèi)府珍品,綠綺臺則為明武宗朱厚燳所有。帝王宮廷的高貴血統(tǒng),讓兩張古琴價值連城,名揚天下。
天下所有的名琴,除了高貴的出身和皇家血統(tǒng)之外,無不經(jīng)歷曲折,命運坎坷。南風和綠綺臺如何歷經(jīng)磨難艱險落到鄺露手中,由于時光的久遠已難以考證,但當鄺露成為新的主人之后,它們的經(jīng)歷就逐漸清晰。傳奇,是天下所有名琴的必然經(jīng)歷和命運。
古代的琴人,對古琴的珍愛,形同性命。在文獻的記載中,出生于書香之家的鄺露,琴不離身,“出游必攜二琴”。在鄺露那里,琴是生命的一部分,一個愛國者的生命中,可以沒有金錢物質(zhì),卻不能缺失寄托心志的七弦琴。因此,當敵人兵臨城下,面對死神的時候,鄺露用生命實踐了他對琴的承諾,人在琴在,琴亡人亡。
永歷四年(清順治七年,1650年),鄺露奉使還廣州,遇清兵圍城。他把妻兒送回家鄉(xiāng),只身還城,與守城將士死守達十個月之久。是年十一月,西門外城主將范承恩通敵,導致廣州城陷。此時,鄺露已將生死置之度外,恢復(fù)名士風度,身披幅巾,抱琴外出,適與敵騎相遇。敵軍以刀刃相逼,他狂笑道:“此何物?可相戲耶?”敵軍亦隨之失笑。然后,他慢步折回住所海雪堂,端坐廳上,將自己生平收藏懷素真跡和寶劍等文物,盡數(shù)環(huán)列身邊。撫摩著心愛的古琴,邊奏邊歌,將生死置之度外,絕食,最后抱琴而亡,死時年僅四十七歲。
“抱琴而亡”,是人類死亡最莊嚴的形式。它的悲壯和崇高,超過了戰(zhàn)場上所有的血腥?!氨俣觥保m然沒有敵方的尸體,倒下的是正義,但卻是人類氣節(jié)的最直接體現(xiàn)?!氨俣觥彼膫€漢字,升華了一種古老樂器的精神內(nèi)涵,將人類的肉體生命與器物的靈魂融為一體。
鄧爾雅不在鄺露抱琴殉國的現(xiàn)場,但他穿越數(shù)百年的漫漫時光,看到了一個詩人的愛國氣節(jié),聽到了七根絲弦在人的指上發(fā)出的鏜鎝之聲。在一個散文寫作者七十多年之后的想象中,鄧爾雅對鄺露的崇敬,對古琴的理解和熱愛,從此開始。
在鄧爾雅的心里,世界上所有價值連城的器物,只有古琴沒有銅臭的氣味,那是一種不能褻瀆的天地精靈,從七根絲弦上發(fā)出的聲音,都是天籟之音。
三
鄧爾雅從東莞張氏后人手中購得綠綺臺琴的時候,他的心情一定錯綜復(fù)雜,百感交集。時光流逝了七十多年,如今的人,隔著一個時代,已經(jīng)無法看到一個人的內(nèi)心世界和聽見一張琴的天籟之音。
我愿意將七弦琴看成是樂器的始祖。在我的臆想中,沒有一種樂器比七弦古琴更久遠,更沒有任何一種樂器比古琴更能穿透人心,在人世間留下不朽的故事。
由于古琴的出現(xiàn),人世間才會產(chǎn)生“知音”這樣千古不朽的名詞,才會出現(xiàn)伯牙、鐘子期、聶政、公明儀、蔡文姬、嵇康、阮咸等流傳后世的名字,才會讓伯牙摔琴謝知音、聶政學琴報父仇、公明儀調(diào)弦對黃牛、蔡邕訪友聞殺音、完顏璟雷氏琴殉葬、樂古春艷遇得古琴等故事從弦上走下來,與后世相遇。
古琴歷史悠久,它出現(xiàn)的年代,有多種說法,但都與“古老”這個詞關(guān)聯(lián)。人世間沒有一種樂器像古琴這樣,用七根弦串聯(lián)起伏羲、神農(nóng)、黃帝、堯、舜、禹等這些遠古時代的圣賢。
在沒有音樂的混沌時代,第一個凝集樂音,再用材料和絲弦再現(xiàn)天籟之音的人,一定是人世間的天才,他是神派來人間傳播福音的使者,所以,伏羲的出生,只能是圣靈感孕的結(jié)果。伏羲從風流動的聲音中,感悟并制定了音律。
在古琴沒有發(fā)明之前,世界上最美妙的聲音都是野性的,自然的,無法捕捉的,偉大的伏羲,第一個將風一般不可捉摸的美妙聲音收進一個由桐木和絲弦組成的魔盒之中,然后在手指上跳躍展示。
清人徐祺認同伏羲發(fā)明古琴,用絲弦感通萬物,在《五知齋琴譜·上古琴論》中,他用文字展示了一件樂器的來路:
琴這種樂器,創(chuàng)始于伏羲,成形于黃帝,取法天地之象,暗含天下妙道,內(nèi)蘊天地間靈氣,能發(fā)出九十多種聲音。起初是五弦的形制,后來在周文王和周武王時,增加了兩根弦,是用來暗合君臣之間恩德的。琴的含義遠大,琴的聲音純正,琴的氣象和緩,琴的形體微小,如果能夠領(lǐng)會其中的意趣,就能感通萬物。(殷偉《中國琴史演義》,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9月出版)
古琴之后的樂器,鐘磬簧笙,絲竹管弦,五花八門,沒有人能夠數(shù)清人世間能夠稱得上樂器的發(fā)聲物,無論它們形體如何變化,形狀如何創(chuàng)新,演奏方法如何花哨,制作材料如何高端,表演場所如何轉(zhuǎn)移,它們都是古琴的子孫。單純的音樂可以悅耳,但是無法通靈,更不可能將一個世界濃縮于匣中,儲存于弦上。古人將七根弦上的聲音,接通了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內(nèi)涵,接通了天地宇宙。
古琴發(fā)明于創(chuàng)世之神,它的誕生,一開始就注入了貴族的血統(tǒng),所以,古代的帝王君臣都精通琴藝。世間的君臣,人類的道德,都包容在弦上。伏羲以“琴”命名的樂器,用“禁”的含義規(guī)范了人世間的倫理,即禁止淫邪放縱的感情,蓄養(yǎng)古雅純正的志向,引導人們通曉仁義,修身養(yǎng)性,返璞歸真,和自然融為一體。伏羲面對群臣,詮釋了古琴與治世的要義:
寡人今削木為琴,上方渾圓取形于天,下方方正效法大地;長三尺六寸五分,模仿周天三百六十五度,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寬六寸,和天地六合相比附;有上下,借指天地之間氣息的往來。琴底的上面叫池,下面叫沼,池暗指水,是平的,沼借指水的暗流,上面平靜,下面也跟隨平靜。前端廣大,后端狹小,借喻尊卑之間有差異。龍池長八寸,會通八風;鳳沼長四寸,和合四時。琴上的弦有五條,來配備五音,和五行相合。大弦是琴中的君主,緩而幽隱;小弦是臣子,清廉方正而不錯亂。五音之中,宮是君、商是臣、角是民、徵是事、羽是物,五音純正,就天下和平,百姓安寧,彈奏琴就會通神明的大德,與合天地的至和。
這段引自《中國琴史演義》中的文字,不可能是作者的現(xiàn)場耳聞和記錄,后人的現(xiàn)代漢語翻譯,遵從了真實準確的原則,再現(xiàn)了古琴發(fā)展史上最重要最生動的場景。
在后人的推測和想象中,群臣茅塞頓開,感受到了古琴無窮的奧妙,君臣對話,讓一種樂器登上了哲學與人倫的最高峰。在伏羲的號令中,工匠們上山,砍伐桐木,精心制成樣板,頒發(fā)天下。天下百姓,遂按圖索驥,從此古琴繁衍,世代不息。人類最靈巧的手指,第一次在弦上縱躍翻飛,閃躲騰挪,曲盡世間奧妙。鄭覲文先生的《中國音樂史》記錄古琴指法四百多種,正是手的功能的最好展示和指法的發(fā)展與繁衍。古琴指法,“屬于左手者有五十二種,屬于右手者有五十種,更有古指法五十種,再加以輕重化法(如一挑有圈指彈出者,有豎指彈出者,有彎指輕彈者),細分之有四百多種,一法有一法之特點。自古音樂從未有若此之繁復(fù)者”。
古琴的漫長歷史,從伏羲始祖開篇,從此蔓延不絕。后人通過文字看到的號鐘、繞梁、綠綺、焦尾和齊桓公、楚莊王、司馬相如、蔡邕等名詞,都是琴的經(jīng)典,都是不朽的故事。
鄧爾雅不是琴家,但他是一個深諳琴理的文人,他知道,一張琴,就是一個世界,一張琴,從做成之后的首音到焦尾之時的弦絕,就是一個琴人的一生。所以,1914年8月,他從可園主人張敬修的后人手中購下綠綺臺琴的時候,心中無以名狀,他輕輕地撫摸綠綺臺琴,立即感受到了鄺露的體溫。
四
鄧爾雅心中山一般偉岸的鄺露,遠不是綠綺臺琴最早的主人。對于千年歷史來說,綠綺臺琴之于鄺露,也不過是短暫的寄托,是它漫長路途中的一處驛站。
世界上所有的名琴,都有非凡的出身。中國古代的帝王,都是古琴的知音,凡是世上最好的樂器,他們都要收入宮中。綠綺臺琴作為世上的珍稀,必然有高貴的出身。我在所有文獻中見到的綠綺臺,都是一張髹黑漆仲尼式的皇家面孔,通體細密的牛毛紋,折射出一千三百多年的歲月滄桑,“綠綺臺”三個漢字,用隸書體刻在琴底頸部,龍池右側(cè)則是“大唐武德二年制”七個楷體字。
歲月滄桑,時光漫長,已經(jīng)無人知道綠綺臺琴出自何人之手。綠綺臺琴問世的唐朝,正是制琴名家輩出的盛世,京城路氏、樊氏,江南張越、沈鐐,蜀中雷儼、雷威、雷霄、雷迅、雷玨、雷文、雷會、雷遲,無不大名鼎鼎,出自他們手中的古琴,價值連城。所有的琴家,都以得到一張名琴而自豪得意??梢詳喽?,綠綺臺琴如不是出自制琴名家之手,明武宗斷不會將它藏入宮中。
世上的每一張名琴,都有各自不同的命運。出身高貴,并非注定一生鐘鳴鼎食,榮華富貴。綠綺臺琴命運坎坷,是一千三百多年前制作它的工匠和擁有它的明武宗朱厚燳所沒有想到的。九泉之下的主人,如果知道他的珍愛流落民間,一定心如刀絞,痛不欲生。
屈大均在《廣東新語》中記錄了綠綺臺琴和它的行蹤。綠綺臺與春雷、秋波、天蚃一起,被譽為嶺南四大名琴。明武宋朱厚燳將琴賜與劉姓大臣。從劉姓大臣到鄺露之間,是一段漫長的光陰,這段歷史可惜被歲月堙埋了,我無法找到其中的關(guān)聯(lián)脈絡(luò)?,F(xiàn)有的文獻,只是記載了琴歸鄺露之后的蹤跡,此前的經(jīng)歷遭遇,已經(jīng)成了一個難以破譯的謎。
世事難料。所有的研究者,都只能在劉姓大臣到鄺露之間留下空白,文獻也只能用“明末散出民間”來敷衍后世。
鄺露殉國,綠綺臺落入了清軍之手。這個不知道姓名的清兵,不知道這張琴的來歷和價值,只是謀劃著如何將鄺露的平生之愛兌換成銀子。于是,一個愛財?shù)氖勘?,抱著綠綺臺琴,來到了街市。
對于一張價值連城的古琴來說,這個清兵僅僅是個愛財?shù)男∪?,他無法看出“綠綺臺”三個字的奧秘,更不可能知道“大唐武德二年制”的價值,他眼中只有銀子。萬幸的是,綠綺臺古琴沒有埋沒,它無意中遇到了知音。
許多文獻在敘述這個重要轉(zhuǎn)折時,異口同聲地描述:
琴被清兵所搶,售于市上,為歸善(今惠陽)人葉文龍以百金所得。(百度詞條)
湛若既殉難,綠綺臺為馬兵所得,以鬻于市。(屈大均)
初武宗以綠綺臺賜劉某,先生(鄺露)得之于劉家,至是騎兵取鬻于市。(鄧爾雅)
這是一個沒有爭議的情節(jié),也是一個不可忽略的過程,可惜的是,后人在以可園綠綺樓為背景的寫作中,屢屢忽略了綠綺臺琴從清兵至葉文龍過渡的重要過程,即使曾與綠綺臺琴密切相關(guān)的嶺南四大名園之一的東莞可園,在編輯出版可園的圖書中,也有意無意地隱匿了這個戲劇性的情節(jié)。后人的粗疏,總是撿了芝麻,丟了西瓜,所以,再近的歷史,也常常面目模糊,云山霧罩。
一張名琴的波折,并沒有在此終止,只要世道坎坷,綠綺臺琴就免不了流離失所。歸善人葉龍文,是一個慧眼識珠的人,他在熱鬧的街市上看到了那個擺賣名琴的清兵。歷史常常忽略細節(jié),在史無記載的地方,我能夠想象得到葉龍文(亦有文獻寫為葉猶龍)見到綠綺臺琴時的驚異和狂喜,此時的葉龍文,肯定心跳加速,他開始懷疑自己的眼睛,當他定下心來,仔仔細細打量那張琴之后,才相信了這個意外和驚喜。我見到的所有文獻,在記錄一個人的歡欣時,僅僅用了“見而嘆曰:‘噫嘻,是御琴也’”一筆帶過。
慧眼識珠的葉龍文,肯定不是等閑之輩。鄧爾雅在《綠綺臺記》中注明為“佚其名,以祖蔭錦官衛(wèi)指揮同知”,只有具有書香官職背景之人,才有可能認識一張琴的真實面目。
歷朝歷代,都有造假之物。只不過我生活的這個時代由于世風日下銅臭熏天,造假尤烈,以至有偽鈔、假飲料、假酒乃至假冒的官員等前所未有之事。
抗金名將岳飛的孫子岳珂,在其記載遺聞軼事的《桯史》一書中,就揭露過古琴造假。由于此事為岳珂親歷,所以為后世人信服。
南宋嘉定三年(1210年),有一士人攜一張名為冰清的古琴,來到酷愛鑒藏古琴的北京官員李奉寧家,用傳家寶的名義讓主人當即心動,愛不釋手。冰清古琴形制奇特,通體斷紋鱗波,刻有晉陵子的銘文,又有“大歷三年三月三日上底蜀郡雷氏斫”和“貞元十一年七月八日再修,士雄記”的落款。
李府家中上下賓客,都認為此琴為唐代古物,稀世之珍,不可多得。還有人引經(jīng)據(jù)典,搬出《澠水燕談》中有關(guān)冰清古琴的記載,證實此琴出自唐代制琴名師雷氏之手。
就在主人即將花巨資交易古琴之時,岳珂站了出來,他力排眾議,以避諱和鳳沼孔眼無法探筆寫字的理由,讓所有人醍醐灌頂,茅塞頓開。岳珂認為,本朝仁宗皇帝趙禎即位以來,當避諱“貞”字,古琴的鳳沼中的“貞”字從卜從貝,而且貝字有意缺筆,少了旁點。四百多年前的唐人,如何知道為宋朝的皇帝避諱?
在古琴的歷史上,岳珂火眼金睛識破偽琴的故事,至今為后世的琴家樂道,也記住了《桯史》中的警告:“今都人多售贗物,人或贊媺,隨輒取贏焉?;蛲饺↓垟嗾咧Q譽以為近厚,此與攫晝何異,蓋其蔽風也?!?/p>
葉龍文的眼光沒有辜負綠綺臺名琴,他當?shù)闷稹盎垩垡娬妗边@個出自佛教經(jīng)典《無量壽經(jīng)》中的詞語的褒揚,他沒有絲毫猶豫,當即“解百金贖歸”。
從殺人的清兵手中來到有鑒賞能力的文人懷抱,對于災(zāi)難中的綠綺臺琴來說,絕對是一件幸事。我在文獻中看到了接下來的歡娛和悲傷場面:
暇日招諸名流泛舟西湖(葉遭國變,不復(fù)仕進,筑泌園于惠州之西湖),命客彈之,于是屈翁山、梁藥亭、陳獨漉、今釋諸子皆流涕,為賦長歌。
時光流逝,后人已無法聽到綠綺臺琴在惠州西湖上的凄傷之音,也不可能考證出彈奏的曲調(diào),但從座中諸子的聲名影響來看,綠綺臺琴遇到了最好的知音。
屈翁山,即番禺屈大均,嶺南三大家之一。
梁藥亭,為南海梁佩蘭的號,嶺南三大家和嶺南七子之一。
陳獨漉,即順德陳恭伊,其父為南明抗清英雄,嶺南三忠之首。與屈翁山、梁藥亭齊名。
今釋,廣東丹霞別傳寺名僧。
應(yīng)葉龍文之邀游覽西湖欣賞名琴的四個人,有一個共同的身份:詩人。這些力主抗清名氣高潔的嶺南名流,動情流淚之后,為綠綺臺琴潑墨揮毫,作長歌賦。
五
可園,是一座讓東莞人感到自豪的園林。作為與順德清暉園、佛山梁園和番禺余蔭山房并稱的嶺南名園,它讓我無數(shù)次走進那片蜃樓懸閣,廊廡縈回,疊山曲水的清代建筑。每次進入可園,必到之處就是綠綺樓。每當天陰雨暗,游人寥落的時候,我總是在可園的每一塊磚瓦上聽到琴聲。細心揣摩,既有《高山》《流水》的美妙,又有《胡笳十八拍》的幽憤,更有《廣陵散》的壯烈。那些深入到了建筑內(nèi)部的古琴聲,總會在知音來臨的時候,幽幽地復(fù)活。我總是認為,可園雖然樓閣眾多,那片一樓五亭、六閣、十九廳、十五房的組合建筑,如果沒有綠綺樓,將會黯然失色,將會失去精神。
我曾經(jīng)認為,具有一千三百多年歷史的唐代古琴綠綺臺,歷經(jīng)磨難之后,被葉龍文收藏,當是最好的結(jié)局。然而,沒有眼睛能夠看得見千里之外的山河,也沒有預(yù)言家占卜到綠綺臺琴未來的命運。
綠綺臺琴與可園的緣分,其實是古琴的磨難與波折。綠綺臺琴是如何從葉龍文處流落,最終被馬平楊氏所得,后人的所有解釋,都附會于鄧爾雅的《綠綺臺記》:
繼歸馬平楊氏,楊氏世善琴,隨將軍果氏來粵,寄籍番禺,其裔字子遂者,值咸豐戊午之役,以琴托其友,友私質(zhì)諸吾邑張氏可園。
鄧爾雅及后來者的文章,均沒有交代綠綺臺為何歸于馬平楊氏,馬平楊氏如何從葉龍文處得到名琴。歷史的粗疏之處,常常有故事發(fā)生,可惜的是,所有的情節(jié)和細節(jié),都被歲月埋葬了,無處掘墓,無人考古。
廣東古琴研究會副會長莫尚德先生在《廣東古琴史話》一文中用白話翻譯了鄧爾雅的《綠綺臺記》,認為“以后琴歸馬平楊氏,他們世代都彈琴,隨果將軍來粵,寄籍番禺,值咸豐戊午(1858年)有兵災(zāi),楊氏子孫名子遂的把琴托朋友保存,朋友卻私自把琴典質(zhì)給東莞張氏可園”。
《鄧爾雅評傳》在交代這一線索時,雖然簡潔,卻更為清晰:后來此琴由葉龍文后人保存了數(shù)代。太平天國時期,此琴落入平縣楊氏家中,楊氏后裔將此琴交付東莞朋友陳氏保管,而朋友私自押在東莞張氏當鋪。時當鋪主人,乃明末抗清名將張家玉后人。深知此琴的重要性,于是張敬修當以重金,陳氏無力贖回。
張敬修與可園,是東莞的一個傳奇。
東莞人張敬修為唐代宰相張九齡弟張九皋的后代。這個曾在廣西、廣東平息匪亂,在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中抗擊過英軍的武將,一生中任過潯州知府、右江兵備道、廣西按察使、江西按察使、署理布政使,由于在戰(zhàn)場上負傷,便萌生了在家鄉(xiāng)建園體憩養(yǎng)病的想法。張敬修雖是武將出身,卻一身文人氣質(zhì),琴、棋、書、畫、均是他的喜好,所以,建成之后的可園,成了梅、蘭、竹、菊的精舍,成了畫家居巢、居廉創(chuàng)作授徒之所,成了嶺南畫派的濫觴之地。
從某種意義來說,可園主人張敬修,是綠綺臺琴的知音。
那個違背楊氏信任與囑托,私自將綠綺臺抵押的人,是綠綺臺的災(zāi)難,所幸的是,他遇到了張敬修??蓤@博物館原館長王紅星先生認為:“張敬修收藏綠綺臺琴,應(yīng)凝聚了身為一員武將的張敬修追崇英雄忠貞不屈的思緒”。(《東莞可園》,華南理工大學出版社2011年8月出版)
我從王紅星先生文章中“咸豐八年(1858年),張敬修輾轉(zhuǎn)得到綠綺臺琴。張敬修專門在可園中命名一樓為‘綠綺樓’,以寶藏之”的敘述中看到了張敬修的欣喜和珍惜。
在可園一樓五亭六閣十九廳十五房的古典格局中,綠綺樓并不是最高的建筑,也沒有最氣派的設(shè)計,有關(guān)資料中“此樓按照古制陜而修曲,修建而成,歇山頂,青磚砌筑墻體。內(nèi)側(cè)沿樓設(shè)廊道,廊道設(shè)風雨檻窗。人依廊欄,石山佇立,紫荊淡雅,石榴花開,龍眼蒼翠,廊榭環(huán)繞,花木扶疏,竹影參差。隨曲廊移步,景隨步移”的世俗描述僅僅是一種外相,并沒有讓它鶴立雞群,唯有綠綺臺,用千古的琴聲,使它奇峰峻拔,一覽眾山。
綠綺臺琴,以貴賓的身份,隆重地置放于綠綺樓的中心位置。綠綺臺琴到來的那天,綠綺樓里的紅木桌椅、雕花門扇和絲綢布幔乃至桯幾上的精致景德鎮(zhèn)瓷器,都成了陪襯,不僅如此,可園中的所有樓閣亭榭和花草樹木,都一齊向這張來自遙遠唐朝的古琴致敬。我想,綠綺臺琴輾轉(zhuǎn)來到東莞,從此成了張敬修可園的鎮(zhèn)園之寶。
由于綠綺臺琴的到來,可園光彩煥發(fā),可園曾經(jīng)的光芒,都被一張稀世古琴掩蓋了,張敬修的客人一時蜂擁而至,幾乎踏破了堅硬的石質(zhì)門檻。風骨之士鄺露的遺物綠綺臺古琴,成了可園的中心,成為嶺南風流文士們口頭不絕的談資。
張敬修以當鋪主人的身份,得到了無價之寶綠綺臺琴,他在可園綠綺樓中一遍遍撫摸古琴的時候,只有欣喜涌上心頭,他不會想到,堅硬的磚瓦,也有衰敗的時光。
可園幽深,所有的建筑和花草樹木,均掩藏了張敬修曾經(jīng)的當鋪主人身份和他用重金當琴,讓陳氏無力贖回的手段和心機。
六
綠綺臺琴在張敬修可園的綠綺樓上吸引文人騷客們擊節(jié)贊嘆的時候,鄧爾雅,正是座上的一個客人。
文獻只記載了“鄧爾雅與可園張家素有交往,對于鄺露高風亮節(jié),鄧爾雅一直深為欽佩”的事實,卻沒有人知道,在綠綺樓上欣賞名琴古聲的時候,鄧爾雅有沒有過“江州司馬青衫濕”的心境。與白居易詩里的琵琶相比,古琴顯然更久遠,更多經(jīng)典故事。
鄧爾雅在可園欣賞綠綺臺琴的時候,總是想起抱琴殉國的英雄鄺露,他從未想過,綠綺樓上的綠綺臺琴,還會有易主的時候,他更沒有想過的是,有朝一日,自己會成為這張名琴的新主人。那個時候,建園的張敬修已經(jīng)不在人世,可園也隨著張敬修的離去而逐漸暗淡。
綠綺臺琴和可園,是相互依存的關(guān)系,它們的存在,如同車的兩個輪子,形似鳥的一對翅膀。鄧爾雅親眼見證了可園的興盛和式微,那座嶺南著名的私家園林,和那張鄺露曾經(jīng)擁有過的古琴,構(gòu)成了血緣般的榮辱關(guān)聯(lián)。
在關(guān)于綠綺臺古琴一節(jié)中,《鄧爾雅評傳》有“民國初年,張家逐漸中落,要靠變賣家藏度日”的描述。九泉之下的張敬修,已經(jīng)不能為他始建的園林力挽狂瀾了。
一座園林的衰落,同時也是一張古琴式微的開始。
1914年,是綠綺臺琴命運的又一次轉(zhuǎn)折。同年8月,鄧爾雅聽到了可園后人變賣家藏的消息。一絲憂慮,開始從夜深人靜的時刻彌漫,逐漸占據(jù)了他的心。鄧爾雅想到的是,當一個世家不能以他們擅長的書畫謀生的時候,家財?shù)纳⑹В斒遣豢杀苊獾慕Y(jié)果,鄧爾雅想到了綠綺臺古琴……
鄧爾雅用“探訪”開啟了他與綠綺臺古琴的緣分?!多嚑栄旁u傳》如此記載了一張名琴的易主:
1914年8月,當聽說張氏子孫在變賣家藏度日,鄧爾雅就預(yù)知此綠綺臺琴必不能守,遂前往探訪,只見綠綺臺琴的尾巴已經(jīng)損壞,琴身已被蟲蟻所蝕,不禁悲從心生。鄧爾雅毅然以千金購下,希望琴以傳人,人以傳琴。
綠綺臺古琴,當它以珍稀寶貝的身份易主時,新的主人一定充滿了喜悅,那個從鄺露的尸體上奪得古琴的清兵如此,那個辜負楊氏重托,私自質(zhì)押古琴的未名者更未能逃脫,可園主人張敬修得到古琴,以寶藏之,亦不免得意,只有鄧爾雅,念英雄鄺露,購殉國遺物,雖是殘琴,已經(jīng)絕響,卻無絲毫遺憾。
鄧爾雅得到綠綺臺琴之后的心情,通過一個篆刻名家最擅長的方式體現(xiàn)。他用堅硬的石頭,記錄了這個瞬間。我在文獻中看到了鄧爾雅作于一百年前的印“綠綺臺”,并留下了“摩挲再,斷紋致密,土花暈碧,深入質(zhì)理,背鐫分書‘綠綺臺’三字真書,‘大唐武德二年制’七小部,十四年八月得鄺湛若藏唐琴綠臺”的邊款文字。在鄧爾雅心目中,唐琴綠綺臺只為英雄鄺露留名,其他的擁有者都是過客與陪襯,可以忽略。
鄧爾雅出身書香門第,幼承家學,善小學,精鑒賞,工詩文,篆刻書畫俱精,門人弟子眾多,被研究者稱為“金石印人,文字學人,書畫奇人”。因為鄺露的緣故,綠綺臺琴被鄧爾雅賦予了傳奇色彩和愛國氣節(jié),一張古琴,超越了器物的屬性升華為人與精神的象征。
在一個金石印人眼里,文字可以說話,石頭最有溫度,鄧爾雅一生中,用詩詞、文章、印石、拓片等多種方式為綠綺臺琴樹碑立傳,遠遠超過了對一件器物的熱愛,只有從歷史中逃難出來的琴家,才能看到古琴背后的人物,那是人的風骨和氣節(jié)。
《鄧爾雅詩稿》中,隨處可見到綠綺臺的影子,鄧爾雅刻刀走過的石頭上,多是與古琴關(guān)聯(lián)的文字。后人在《雙琴歌題鄺湛若遺像》等詩中讀到“雙琴南風、綠綺,出亦琴,人亦琴,海雪之堂二雅文心,今我見琴如畸人,急弦亮節(jié)難為音,自然有奇氣,自然有奇意,人間不能名,希聲聞上帝”這樣發(fā)自心靈深處的文字時,如何能夠無動于衷?
我在黃脆的文獻中,見到過鄧爾雅分贈給章太炎、西神祠丈、高旭、張其淦、蘇曼殊、容庚、容肇祖等人的綠綺臺古琴拓本,當受贈者讀到拓本上的附詩時,立即就看到了一張古琴和一個古琴收藏者的情懷。
名士名琴亡未亡,巋然若見魯靈光。
畸人亦有凌云作,古調(diào)如聞海雪堂。
愿學謫仙懷猶抱,親窺赤疋境難忘。
先生往矣流風水,余韻而今極繞梁。
容肇祖是鄧爾雅的外甥,由于血緣親情的關(guān)系,面對綠綺臺琴拓片,他比旁人更加準確深入地理解舅舅的內(nèi)心情感和精神寄托。在寫于1944年的自傳中,這個中山大學的歷史學教授,回憶了鄧爾雅與綠綺臺琴的往事:
1920年(民國九年庚申)我23歲。我在廣東高師三年級。這年,我與四舅母表妹蘭微結(jié)婚。我翻譯莫泊桑的《余妻之墓》投《小說月報》發(fā)表。鄧爾雅四舅獲得綠綺臺,我得有綠綺臺琴拓本,題詞云:“風入桐秋,月窺簾寂,綠綺梧桐庭院。奏罷南風,抱殘嶠雅,飄零土花斑點。廣陵散,宮聲往,畸人剩幽怨。水山遠,暗情移,爨桐無恙,弦未上,焦尾早經(jīng)淚染。問古調(diào)誰彈,坐空齋銀燭重剪。想牙琴鄧牧,后世子云難見。
容肇祖教授眼中的綠綺臺琴,已經(jīng)不再風華正茂,暮歲之琴,像人一樣風燭殘年,琴面斑駁,空無一弦,面對滄桑世事,只能啞口噤聲。但是,容肇祖知道一張殘琴對于一個讀書人的價值和寄托。
飽經(jīng)磨難顛沛流離的綠綺臺古琴,終于以一副啞琴的滄桑在鄧爾雅那里得到了最溫暖的安置。
1929年,是綠綺臺古琴一生中最靜好的歲月。這年5月,鄧爾雅用鬻印賣字的收入,在香港九龍大埔買下了一塊地,為綠綺臺琴筑一個溫暖的小巢。三個月之后,小屋建成,鄧爾雅命名為“綠綺園”。
綠綺園與綠綺樓,一字之別,都是東莞人為千年古琴量身定制的,也是鄧爾雅與張敬修對英雄鄺露的敬慕。這個情節(jié),記錄在《鄧爾雅年表》中:
在香港新界大埔購地筑“綠綺園”,貯藏綠綺臺琴,以表敬慕鄺湛若之高風亮節(jié)。八月綠綺園落成。崔師貫來訪,作“尋鄧爾雅新居,觀鄺海雪舊藏綠綺臺琴,為賦此解,依梅溪元兒體”。
鄧爾雅筑綠綺園,只是為了給綠綺臺尋找一個安全穩(wěn)固的住所。那個時候的綠綺臺古琴,已經(jīng)喪失了發(fā)聲的功能,它無法恢復(fù)到葉龍文的那個時代,讓文人雅士在山水之間吟詠抒情。
由于交流困難,聾啞之人一般深居簡出,在不可避免的社交場合,只以手勢表達一個人的內(nèi)心和情感。綠綺園中的綠綺臺琴,由于不能歌唱,也只能以沉默的方式深藏不露,它拒絕拋頭露面,顯露風頭。
真正的知音,只有面對一張無弦的啞琴時才能檢驗。綠綺園里的鄧爾雅,當他沐浴焚香,虔誠地觸摸一張古琴時,總是能夠聽到《高山》《流水》的聲音,千年之前的人物,從琴的深處一個個走出來,與綠綺園的主人相會、相交。
在古琴漫長的歷史上,綠綺臺絕不是第一張無弦的古琴。
清代張隨的《無弦琴賦》,是我讀到的關(guān)于無弦古琴的最早文字。《無弦琴賦》的主人公,是不為五斗米折腰的東晉偉大詩人陶淵明。
因為沒有記載,陶淵明琴桌上的那張琴顯然不是名琴,而且,淡于功名,只在鄉(xiāng)村隴畝間躬耕的布衣,也無力成為名琴的擁有者。陶淵明的古琴沒有絲弦,也沒有用于音階標記的徽。每有客人走進籬墻,叩開柴扉,詩人便用家釀?wù)写>坪ǘ鸁嶂畷r,五柳先生每每取過琴來,醉眼朦朧地虛按一曲。
閉目陶醉的詩人,早已看出了朋友們的詫異與不解。后來的《晉書》,也認為陶淵明“性不解音”,所謂的無弦空彈,只是故弄玄虛。
我在五柳先生的《與子儼等疏》中,找到了駁斥《晉書》的證據(jù):
少學琴書,偶愛閑靜,正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見樹木交蔭,時鳥變聲,亦復(fù)然有喜。嘗言五六月中北窗下臥,遇涼風暫至,自謂是羲皇上人。
陶淵明詩中,提及琴處甚多,“息交游閑業(yè),臥起弄書琴”,“今日天氣佳,清吹與鳴彈”,“弱齡寄事外,委懷連琴書”,“清琴橫床,濁酒半壺”,連《歸去來兮辭》中,也有“樂琴書以清憂”的句子。所以,在陶淵明那里,無弦勝過有弦,無聲勝過有聲,《幽蘭》雖然沒有聲響,卻如庭園的花草一樣芬芳,《流水》還沒有彈奏,卻似屋后的小溪潺潺流過。
綠綺臺琴弦絕于可園,一張一千三百多年歷史的名琴,見過了太多的歲月生死,彈盡了天下所有的琴曲,它的衰敗,是器物的宿命。綠綺臺弦斷之日,便是它的啞聲之時。此后的歲月里,名琴化為鐵石,只有鄧爾雅,在綠綺園的夜深中,能夠聽到《廣陵散》的絕響。
自古至今的琴家名單上,找不到“鄧爾雅”這個名字,竊以為,鄧爾雅是一個真正懂琴的人,他是綠綺臺的知音,他以一介隱士的姿態(tài),深藏在七弦之后。所以,哲人老子說:“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這句出自《道德經(jīng)》的千古名言是綠綺臺琴最早的注腳,后來李白的“大音自世曲,但奏無弦琴”,“抱情時弄月,取意任無弦”,陸龜蒙“壚中有酒文園會,琴上無弦靖節(jié)家”,司空圖“五柳先生自識徽,無言共笑手空揮”,蘇東坡“若言琴上有琴聲,放在匣中何不鳴;若言聲在指頭上,何不于君指上聽”的詩和歐陽修“若有心自釋,無弦可也”的主張,更是為綠綺臺與鄧爾雅的結(jié)緣做了最有力的辯護。
七
古琴,是世界上唯一設(shè)置了密碼的神秘樂器。在一個發(fā)聲物體眾多,絲弦簧管均可速成的快餐時代,人類離高雅七弦的距離越來越遠,那些由阿拉伯數(shù)字組成的密碼,只能用在金錢財富的防線上。
我在東莞居住的二十多年里,無數(shù)次進入過可園,在沒有認識綠綺樓和鄧爾雅之前,我只是可園的一個過客,那些古舊的青磚黑瓦,遮蔽了我的眼睛,隔絕了一張古琴的天簌之音。
在所有能夠用美來形容的發(fā)聲體中,只有古琴,才是樂器的化石。由于時光的古老,我們無緣見到曾祖父、曾祖母以上的長輩。對于吉他、長號、口琴、手風琴、管風琴、排笙等現(xiàn)代樂器來說,古琴,是它們遙遠的祖先。
我曾經(jīng)被七根細若游絲的弦和桐木板隔絕在聲音之外,我與古琴的緣分,直到老年才沖破那道堅固的籬墻。查阜西,是掩護我逃出禁錮耳朵的電網(wǎng)高墻進入音樂世界的引路人。兩年前,我在海天出版社1991年出版的《修水縣志》上,見到了這個令人尊敬的義寧先賢,他以古琴大師的身份為我解惑。
查阜西的故里,離我知青時代的下放地不遠。在那個鄙薄知識和文化的混亂年代,我們這些所謂的讀書人,無一人知道漫江公社的來蘇大隊,竟然是大名鼎鼎的古琴大師查阜西的籍貫。
查阜西一生致力古琴研究,民國二十五年的時候,即在蘇州創(chuàng)立今虞琴社,主編《今虞琴刊》。20世紀40年代,查先生赴美講學,傳授古老的中國琴藝,一時轟動國際琴壇。
兩年前我返鄉(xiāng)時,專門去漫江尋找一個古琴大師的足跡,空手而歸,毫無所獲。對一個為古琴而生的人的追尋,只能來自紙上。當我在黃脆的文獻中看到查阜西先生的《現(xiàn)代古琴曲傳譜解題匯編》《存見古琴曲譜輯》《古指法輯覽》《歷代琴人傳》等琴學著作時,立刻產(chǎn)生了高山仰止的崇敬。尤其是那部被琴學界譽為中國古琴學百科全書的《琴典集成》,讓一個琴外之人五體投地。
查阜西先生的貢獻在于,將七根古老的琴弦推陳出新,將虞山派的傳統(tǒng)風格發(fā)揚光大,形成了個人清越、雅樸、富有韻味的藝術(shù)特征,復(fù)蘇了瀕臨滅絕的古琴音樂。
天下所有的名琴,盡在查阜西的掌握之中。鄧爾雅的綠綺臺古琴,雖然不再續(xù)弦,但遠在北方的查阜西先生,依然還能聽到抱鄺露琴殉國時的悲壯聲音。這個與吳景略、管平湖齊名的古琴大師,最早在西方的學術(shù)圣殿里找到了中國古琴的足跡,當他提著錄音機走遍中國內(nèi)地,收藏起古琴的所有聲音之后,他眺望到了與內(nèi)地一河之隔的香港大埔的綠綺園,雖然無法近距離地與鄧爾雅交談,和綠綺臺握手,卻深為理解一張名琴的歸宿。在查阜西的心目中,絕弦之后的綠綺臺琴,再也不可能重復(fù)國難當頭時的抱琴殉國,也不會再現(xiàn)惠州西湖泛舟時名人悲欣流淚的雅集了。鄧爾雅和查阜西,是兩個不曾相識的文人,他們所居之地,相隔數(shù)千公里,只是一張古琴,將兩人的精神連在了一起。
1929年的綠綺臺琴,靜靜地安放在鄧爾雅精心構(gòu)筑的綠綺園中。綠綺臺琴一生中最安詳?shù)淖藨B(tài),就是弦絕之后的面孔。綠綺臺琴告別了可園時期門庭若市的熱鬧,也失去了泛舟湖上的文人雅趣。于無聲處聽驚雷,是對現(xiàn)實生活一種夸張的描述,對于有生命的古琴來說,“弦外之音”則是一個更準確的成語。能夠發(fā)生弦外之音的古琴是七弦的精靈,它已經(jīng)超越弦上發(fā)音的規(guī)律,而能夠聽出弦外之音的人,則是月夜里的樵夫。人世間許多不可能的事情,卻在古琴深處發(fā)生,古人用了許多后人熟悉的詩句,描述了古琴的神奇:
莊周高論伯牙琴,閑夜思量淚滿襟。(羅隱《重過隨州故兵部李侍郎恩知因長句》)
借問人間愁寂意,伯牙弦絕已無聲。(薛濤《寄張元夫》)
聞?wù)f蕭郎逐逝川,伯牙因此絕清弦。(溫庭筠《哭王元祐》)
知音既已死,良匠亦未生。 (邵謁《贈鄭殷處士》)
真正的古琴,只與知音結(jié)緣,所以,伯牙摔琴謝知音的故事,流傳千年不朽。只是不辨音樂的耳朵,永遠無法揭曉古琴與其他樂器的區(qū)別。
鄧爾雅的詩文,許多都與古琴有關(guān)。他在《綠綺臺琴》一詩中,就有“崇禎甲申毅宗烈皇帝御便殿鼓琴忽七弦俱斷”的說明,而在《聽琴師楊子遂先生彈琴》中,更有“群聰難索解,聾者獨知音”的獨特見解。鄧爾雅從未以琴師揚名,卻對古琴的理解深入到了骨髓,七弦的本質(zhì),被他用中醫(yī)般的敏感手指,輕輕地觸探到了脈搏的跳動。
古琴與其他樂器的本質(zhì)區(qū)別,在于面對對象的不同。古琴只向彈奏者敞開內(nèi)心,古琴美妙的聲音,彈奏者往往是唯一的聽眾,在虛靜中,彈奏者聽見的是自己的心靈之音,而其他樂器,用聲音取悅他人,聽眾以及歡呼喝彩的掌聲多寡,則是對樂器和演奏者的最高獎賞。
古琴的美妙之處,還在于與其他樂器彈奏的差異。當中國的民族樂器和外國的西洋樂器在教材上指引技法的時候,統(tǒng)一、規(guī)范必然是書上的教條,而傳統(tǒng)的古琴譜上,只標明左手按弦和右手彈奏的指法,音名、節(jié)奏則隱匿無痕,不同的演奏者按照各自的理解處理琴曲,演奏者和創(chuàng)作者身份的交叉變換,使琴曲在古典的意境中復(fù)活,變化多端,生機無限。所以,有論者認為,古琴具有不可再現(xiàn)的當下性,或許正是“琴”字底下那個“今”想體現(xiàn)的妙義。
鄧爾雅終生浸淫在書畫篆刻藝術(shù)中,他用觸類旁通的靈感覺悟打通了個人心靈通往古琴境界的秘密孔道。他在《綠綺臺記》中回憶了自己于光緒壬寅年(1902年)在潘氏緝疋堂與馬平楊子遂暢談古琴藝術(shù)和綠綺臺琴流離命運的往事,為綠綺臺的未來和綠綺園埋下了伏筆。
崔岱遠先生在《京范兒》一書中真實地表達了古琴的境界,這些描述,正是鄧爾雅、查阜西追求的人生方式。在真正的琴家那里,琴只是修養(yǎng)和雅玩,不是職業(yè),也不是謀生手段,更不是在歌舞場里出賣的藝術(shù)?!扒偃酥辉诟杏|極深時才會去彈琴,他們的琴藝也只是獻給能理解他的人,而不能去變成錢?!?/p>
彈琴是一種境界,聽琴同樣是一種境界。彈琴和聽琴都是極講究的事情,而精于此道的人也都是內(nèi)心高貴的人。他們或許現(xiàn)在很窮,但他們永遠也擺脫不了精神貴族的派頭和文人的影子。他們深信“一簞食,一瓢飲,人也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權(quán)貴們請他們彈琴也必得在相互尊重的氛圍下大家一起玩兒。即使有些饋贈,也不能明碼標價。若真是有了標價,那琴家也就真不樂意彈了。而所謂的雅集,也只限于三五知己。要是有陌生人在場,是不會輕易彈的。必得先坐下喝茶攀談,若是投機,再擺琴,焚香,彈奏。若不對路子,也就找個托詞婉言謝絕了。因為琴聲是無處逃心的。琴者的情緒、心思,乃至氣質(zhì)、品性,會聽的人全聽得出來。誰又肯輕易對陌生人拋露心聲呢?
八
鄧爾雅和鄺露,都是綠綺臺琴的貴人。遇上一個貴人,是一張名琴的幸運。對于綠綺臺琴來說,最好的貴人,并不能保它一生無憂,而是竭盡全力愛護它,在它遇難之時,奮不顧身。鄧爾雅,作為綠綺臺琴的貴人,更是在大難來臨之時,兩次讓綠綺臺琴化險為夷。那兩次危難場面,均記錄在《鄧爾雅年表》中。
1920年,是綠綺臺琴與鄧爾雅結(jié)緣的第七個年頭,沒有任何征兆,預(yù)示綠綺臺琴的第一場災(zāi)難。楊寶霖先生在《鄧爾雅的〈綠綺園詩集〉》一文中有簡略記敘:“是時粵中政變頻繁,爾雅廣州寓所遭兵火,書畫焚燒殆盡,幸綠綺臺琴無恙。1922年,爾雅攜眷避地香港?!保ā度莞菡刈鎸W記》,廣東人民出版社2004年8月出版)1920年的兵燹,對于鄧爾雅來說,是一次重大損失,而對于綠綺臺琴,則只是一次虛驚,或者一次災(zāi)難的預(yù)演。楊寶霖先生的記敘雖然簡略,卻透露了鄧爾雅未來行動的某些信息。兩年之后,鄧爾雅帶著家眷離開廣州轉(zhuǎn)往香港,躲避亂世,更多的是出于綠綺臺琴的安全。
一個將古琴作為自己生命組成部分的人,選擇香港避居,當是他視琴如命的必然邏輯。從鄧爾雅用象牙縮刻一對綠綺臺琴作為女兒嫁妝的行動中,所有人都可以看出綠綺臺琴之于他的價值和意義。所以,“1929年,鄧爾雅以治印、賣字所得,積資買地于九龍大埔,構(gòu)小園,名為綠綺園,以中貯綠綺臺琴”,就成了一個文人的選擇。
鄧爾雅用詩表達了他為綠綺臺琴建筑暖巢的心情:
宋時廬墓錦為田,累葉猶容近祖先。
堂窄高吟暖嵐氣,島荒長物富春天。
剩殘山水非生客,勾股梅枝入夢圓。
床左囊琴雖弗御,不妨高舉契無弦。
此詩之前還有八句。除了為綠綺臺筑室告成紀念之外,鄧爾雅還為能夠近守位于元朗葵涌的祖墓而欣慰。
八十多年過去,綠綺園成了紙上描述的建筑,后人無法通過實物看到那座寄托了鄧爾雅心血的房屋。1937年7月的颶風,是一切人工建筑的殺手,綠綺園不幸葬身在風暴中。從誕生到消失,綠綺園,只在香港大埔存活了六年。
1937年颶風的威力,沒有視頻資料記錄那些恐怖的現(xiàn)場,在文獻的記載中,鄧爾雅的綠綺園屋頂被吹跑,只剩下四堵墻壁,藏書盡毀。在風災(zāi)面前,鄧爾雅的心碎成了一堆瓦礫,但是,奇跡卻也在廢墟中出現(xiàn),他視同性命的綠綺臺琴,安然無恙。
“奇跡”,都是無法用語言解釋的現(xiàn)象,在幸運面前,鄧爾雅沒有感恩上帝、佛祖、菩薩、鬼神等通靈的偶像,他認定的只是一張名琴的氣節(jié),那是一個抱琴殉國者英魂的護佑。
風災(zāi)之后,鄧爾雅立即遷居九龍,他要為綠綺臺尋找一個更安全的家。冥冥中,他得到了來自鄺露的暗示。他用《丁丑七月颶風大步小園藏書被毀感賦》表達了綠綺臺琴劫后幸存的慶幸。
綠綺臺琴,在鄧爾雅心中,已經(jīng)成為抱琴殉國的抗清英雄鄺露的化身。對一個英雄的崇敬,通過一張古琴折射,鄧爾雅的高尚之舉,同樣得到了朋友的尊敬。
曾經(jīng)在惠州西湖游船上參加過葉龍文召集的嶺南名家雅集的丹霞別傳寺和尚今釋,在聆聽過綠綺臺的聲音之后,精心創(chuàng)作并手書了長詩《綠綺臺琴歌》。鄧爾雅的好友潘至中,在廣州的書肆中見到這幅墨寶,知道了綠綺琴藏于鄧爾雅處,當即買下長卷。后來鄧爾雅來潘至中家中探訪,看到《綠綺臺琴歌》欣喜不已,當他讀到“南社風俊鄧先生,求琴飛涕哀蟲蟻。莫道無弦曷若彈,望海筑園惟景止”等詩句時,感慨唏噓。
鄺露當年,擁有兩琴。在鄺露的心愛之物中,綠綺臺和南風,是一雙同胞兄弟。鄺露殉國之后,手足分離,血肉撕裂,鄧爾雅能夠感受到古琴的疼痛。如今的綠綺臺,成了琴的孤兒,再也無人知道南風的生死下落。
綠綺臺琴,還有另外一重意義上的琴緣。在所有的琴史文獻中,綠綺臺還和春雷、秋波、天蚃并列為嶺南四大名琴。嶺南四大名琴,在琴的家族中,就是一母所生的同胞手足。鄧爾雅在綠綺園寂寞的長夜里與孤獨的綠綺臺琴沉默相對的時候,常常想起春雷、秋波、天蚃,卻不知它們流落在何方。
鄧爾雅從未想過,綠綺臺和秋波、天蚃,會有團聚的一天。
1940年,廣東的一些文化精英被日本侵略軍的戰(zhàn)火趕到了香港,許多珍貴文物也隨著它們的主人,來到了這個暫時安全的地方。綠綺臺和秋波、天蚃相會的因緣,就在這個時候產(chǎn)生。在中華文化協(xié)進會的倡導下,鄧爾雅帶著心愛的綠綺臺琴,參加了在香港大學馮平山圖書館舉辦的廣東文物展覽會,綠綺臺和秋波、天蚃,一同在這個藝術(shù)氛圍濃郁的展覽館中相會,接受無數(shù)觀眾驚喜的目光。著名的嶺南四大名琴,除了春雷缺席之外,其他三琴,在文化的圣殿里,享受了千載難逢的榮耀。而此時的唐代名琴春雷,被張大千帶到了萬里之外的異國巴西,它缺席了這場古琴的盛會。
古琴,不僅是一種樂器,更是一種由木頭、絲弦和精神組成的生命體,愛琴之人,則是它們的天使和護法。只是由于人的壽命短暫,古琴終不免易主更弦,但是它們的故事,總是和人融為一體。
鄧爾雅七十二歲高齡時病逝于香港。在最后的日子里,綠綺臺琴靜靜地陪在病榻旁邊,鄧爾雅時時撫摸,依依不舍。他以一種異于常人的方式,與綠綺臺琴告別。
五年之后,香港大公報舉辦了一次隆重的廣東名家書畫展,鄧爾雅的兒子將父親所藏綠綺臺琴和今釋和尚的書法長卷《綠綺臺琴歌》展出,引起了文物界和藝術(shù)界的轟動。已經(jīng)蝕于蟲蟻而喑啞多年的綠綺臺琴,又一次復(fù)活,讓人看到了殉國的烈士和英雄的氣節(jié)。
九
關(guān)于綠綺臺琴的下落,有多種線索。陳莉女士認為“此琴由其后人捐贈廣州博物館”的說法似乎更讓我信服。
我不是琴人,只是出于一個東莞市民的情感和寫作者的需要想看一眼那張鄺露殉國時在現(xiàn)場見證的古琴,想觸摸一下鄧爾雅先生留在琴上的余溫??墒强蓤@的綠綺樓上,只剩一個空閣,不見了綠綺臺的影子。
惆悵,是可園,也是所有游客無法避免的遺憾。
我在燈下為鄧爾雅和綠綺臺琴絞盡腦汁的時候,一條信息和視頻跨越千山萬水到達身邊,古琴的鄉(xiāng)音將我?guī)Щ氐搅肆x寧,在故鄉(xiāng)的舞臺上,游子終于見到了查阜西先生,聽到了一個古琴大師遙遠的聲音。有史以來,這是義寧首次以古琴的名義,為一個被忽略了的先賢正名。在查阜西古琴藝術(shù)座談會上,來自全國各地的古琴藝術(shù)家和古琴研究學者,一致肯定了查阜西先生“傳統(tǒng)琴學的總結(jié)者和現(xiàn)代琴學的奠基者”的地位?!安楦肺髟诠徘僭煸勆鲜亲顬榻艹龅模瑳]有查先生就沒有我們這一代琴人對古琴的延續(xù)”的評價,讓一張古琴穿透百年時光,在義寧的幕阜大山中水落石出。
這場遲到的古琴盛宴的高潮,是一臺名為古琴經(jīng)典的音樂會,在富麗堂皇的大劇院舞臺上演奏的《梅花三弄》《離騷》《廣陵散》《漁樵問答》《流水》《烏夜啼》《陽關(guān)三疊》,雖然古意盎然,但卻沒有了空靈的意蘊。在古琴時代,所有經(jīng)典的琴曲都是在面對知音和個人內(nèi)心的情境下完成,月夜、空山、幽篁、冷雨、古渡、斷橋……這些自然界中的景致,在琴聲里化作了永恒的意境,真正的琴人,不會在權(quán)貴和金錢面前低頭,真正的古琴,不會在鬧市和俗人面前發(fā)聲。
我不相信華麗的現(xiàn)代化劇場是古琴開言的最好場所,我懷疑最懂音樂的耳朵,也未必能在五光十色的舞臺上領(lǐng)悟到高山的巍峨,聽見山泉飛流的聲響,知音不在,琴弦再也不會突然崩斷。在八百里幕阜大山中,在遼闊的義寧故土上,最適合古琴彈奏的場所,應(yīng)該是偏僻幽靜的漫江來蘇,能夠成為古琴知音的聽眾,應(yīng)該是那些勤勞樸實的鄉(xiāng)人。一個游子對權(quán)力宣傳的不敬,本質(zhì)是對藝術(shù)和大師的景仰。
古琴的身體上,找不到裝飾的金屬,但七弦的聲音,卻全是骨頭。典故“雪夜訪戴”中的戴逵,以琴為修身之道,而不作藝人之技,多次拒絕大宰武陵王司馬晞彈奏古琴的邀請,在司馬晞的糾纏之下,戴逵摔碎古琴,留下了“碎琴不為王門伶”“別鶴凄涼指法存,戴逵能恥近王門”的千古佳話。
從遙遠的故鄉(xiāng)義寧回到東莞,能夠為我洗去一身疲憊的當是音樂。我踩著清朝的青磚登上可園的綠綺樓。為綠綺臺而來的人,只會得到失望??蓤@的管理者們讓綠綺臺琴回歸的設(shè)想一次次破滅之后,只好請一個王姓琴人仿制了一張綠綺臺琴。那張后人斫制的古琴,以替身的姿態(tài),虛擬在古舊的歲月中。
真正的綠綺臺古琴,只能在歲月深處寂寞,沒有人看得穿它的心思。幸好琴事頻繁,愛琴之人,總能在新聞中得到慰藉。
2018年8月8日,號稱古琴拍賣價格之最的古琴松石間意,將離開北京的保利藝術(shù)博物館,不遠千里來到南粵,在肇慶慶祝廣東省第十五屆運動會。這張898歲的古琴,由于宋徽宗的御制和乾隆的御銘,在古琴拍賣史上以1.3664億元獨占鰲頭,創(chuàng)造了世界古琴和世界樂器的拍賣紀錄。
在《羊城晚報》看到這則消息的同時,我立即聯(lián)想起了鄧爾雅的綠綺臺琴,想起了查阜西盡一生心血搜集的一百多首古琴曲。每一張名琴,都有著不同的命運遭際,在特殊的器物后面,活著的都是人物。
焚琴煮鶴,是漢語中最令人恐懼的一個成語。這個在李商隱《雜纂》中與清泉濯足,花上曬褲、背山起樓、對花啜茶、松下喝道并列的煞風景之舉,卻令我想起殘暴的秦始皇和十年浩劫。拿琴當柴燒,把鶴煮了吃,只是人類失去了理智之后的瘋狂。綠綺臺琴一生中,有過戰(zhàn)火的歷險,有過風災(zāi)的考驗,所幸它都一一逃脫,沒有成為焚琴的悲劇。
一千多年前,就有人用詩歌見了古琴的命運。唐朝趙博在《琴歌》中看見了世道光陰:
綠琴制自桐孫枝,十年窗下無人知。
清聲不與眾樂雜,所以屈受塵埃欺。
七弦脆斷蟲絲朽,辨別不曾逢好手。
琴聲若似琵琶聲,賣與時人應(yīng)已久。
玉徽冷落無光彩,堪恨鐘期不相待。
一張名琴,無論出身如何高貴,無論血緣如何正統(tǒng),總免不了斷弦、蒙塵、爛尾,直至腐朽。從物質(zhì)層面來說,沒有一個人的壽命是古琴的對手,但千年過后,琴不復(fù)存在,但琴背后的人物,卻在歲月的塵埃中站立起來,栩栩如生。
責編:梁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