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在《三俠五義》序言中寫道:“包龍圖—包拯—也是一個箭垛式的人物。古來有許多精巧的折獄故事,或載在史書,或流傳民間,一般人不知道他們的來歷,這些故事遂容易堆在一兩個人的身上。在這些偵探式的清官之中,民間的傳說不知怎樣選出了宋朝的包拯來做一個箭垛,把許多折獄的奇案都射在他身上。包龍圖遂成了中國的歇洛克·福爾摩斯了?!?/p>
胡適所言的確是事實,包公這個人物匯集了很多的斷案折獄的故事,是一個“箭垛式的人物”,但是,作為“箭垛”的包公不是一朝一日完成的,也不是一個朝代完成的,而是經(jīng)歷了一個世代累積的過程。正是通過世代累積的造型,包公才成為中國家喻戶曉的人物。
元:清廉正直 ?為民做主
元代雜劇中有包公戲21種,現(xiàn)存11種。元代包公題材之所以興盛,有著社會的和文藝趣味的雙重原因。
在元代,一方面,漢人、南人(漢人、南人之分,以宋、金疆域為斷)地位低下,政治待遇不平等;另一方面,吏治非常腐敗,官員大肆搜刮百姓,或者在斷理官司時借機盤剝,進(jìn)而導(dǎo)致冤案疊出。因此,百姓迫切希望有包公這樣的清官為他們做主理冤。
同時,元代城市經(jīng)濟活躍繁榮,據(jù)馬可·波羅的記載,元代的大都和蘇州、杭州,都是繁華都市,市民需要通俗文藝娛樂自己,于是出現(xiàn)了各種文藝樣式匯集的瓦舍勾欄。市民對于通俗文藝的審美趣味不同于文人士大夫,他們對于公案故事很感興趣,所以當(dāng)時說唱文學(xué)里就有“說公案”一類。新興的元雜劇中的公案戲也適合他們的審美興趣。
元代包公形象有自己的特點:清廉正直,為民做主。如《蝴蝶夢》《陳州糶米》等作品中的包公,都同情弱者,站在下層社會老百姓一邊,與權(quán)豪勢要乃至顯貴重臣做斗爭,并富有斗爭經(jīng)驗和斷案智慧。
關(guān)漢卿的雜劇《魯齋郎》寫了一個包公處斬魯齋郎的故事。劇中的魯齋郎是位權(quán)豪勢要,雖無官職,卻“嫌官小不做”,因為有皇帝可依恃,惡行累累,卻無人能制服。他先是搶奪了銀匠李四的妻子,后又看上鄭州六案都孔目(宋時管理簿籍的官吏)張珪貌美的妻子,將她強行占有,并把玩膩的李四妻子賞給了張珪,害得李、張兩家妻離子散。包公雖然“官封龍圖閣待制,正授開封府尹”,卻不能直接將魯齋郎斬于市曹,只好運用智巧,把“魯齋郎”的名字減去筆畫,寫成“魚齊即”,模糊上奏皇帝,獲判“斬”字。將魯齋郎斬首之后,包公又添上筆畫,寫成“魯齋郎”上奏,皇帝也只好無奈地認(rèn)同了魯齋郎被斬首的事實。
李潛夫的雜劇《灰欄記》中,包公從人情物理推斷出爭奪兒子的真假母親,更具有東方智慧的意義。在《盆兒鬼》《神奴兒大鬧開封府》等作品中,包公已具有“日斷陽,夜斷陰”的本領(lǐng)。這些作品雖然不乏迷信色彩,但卻是生產(chǎn)力不夠發(fā)達(dá)、偵破疑難案件的水平比較低的條件下的必然想象,包公被神化的過程蘊含著老百姓的理想和期望。
明:富民間智慧 ?故事大繁榮
明代的包公故事比元代的更為豐富。現(xiàn)存的作品有成化說唱詞話中的八種包公故事刊本,短篇小說集《百家公案》《龍圖公案》,中篇小說《五鼠鬧東京》等。明代的包公戲共10種,現(xiàn)存6種,另有留存一出的《包公坐水牢》。
明代是包公故事大繁榮的階段,民間藝人編撰了大量新的包公故事,流傳至今的“貍貓換太子”“包公鍘陳世美”“包公的身世”等故事都在明代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其流傳的特點有三:一是走向市井和民間。如果說元代的包公戲出自專業(yè)的雜劇作家,尚有文人色彩,那么明代的包公故事絕大部分出自民間藝人和出版商之手,表現(xiàn)出鮮明的民間色彩。二是傳播形式多樣化。在元代,包公故事只是元雜劇的題材;到了明代,戲曲、小說、說唱文學(xué)里都有包公題材的作品。三是新編故事大量出現(xiàn)。例如,在元雜劇里,包公的身世故事很簡單,到明代就有了極大的豐富。有的故事如“五鼠鬧東京”在清代則被吸收到《包公案》(即《三俠五義》)中。
明代包公形象也有了新的特點,身世更加傳奇化和神化。如說唱詞話《包待制出身源流》中記述,包公出生時相貌非常丑陋,致使父母把他丟棄,幸賴長嫂將他撿回并撫養(yǎng)成人,又請先生教他讀書。他參加科舉考試后,因為懼怕父母責(zé)怪,趕快回家割麥子,卻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考中。被任命為定遠(yuǎn)縣知縣,公差來迎接他上任時,他還在田里割麥子。他不僅能“日斷陽,夜斷陰”,而且有了“桃木棒”“桃木枷”,專用于斷理陰間的案子。
明代包公斗爭對手地位更高,斗爭精神更堅決。他的對手不再像元雜劇里的權(quán)豪勢要,而是如曹國舅、溫丞相、趙王之類的皇親國戚、達(dá)官顯貴。另一方面,他也因為斷出皇太后的冤案,從而有了李太后的扶持。其斷案方式更加富有民間色彩的智慧,包公真正成為“東方的歇洛克·福爾摩斯”。如《龍圖公案》中的《三娘子》的故事,被現(xiàn)代法學(xué)研究者引為犯罪心理學(xué)的例證。趙信與周義是生意合伙人,兩人相約往京城買布,定下了艄公張潮的船只。次日一早,趙信先到渡口,張潮見他帶有銀兩,遂將他謀害致死,又假裝在船中熟睡。周義到船,久候趙信,不見到來,乃命張潮前去喊叫。張潮至趙家門口連叫數(shù)聲“三娘子”,自然再不見趙信蹤影。周義謹(jǐn)慎,到縣衙報案,誰知被知縣指為與趙信妻子通奸謀害趙信的兇手。幸遇包公巡行至此,從“敲門便叫三娘子,定知房內(nèi)已無夫”的心理破綻,抓住了差點漏網(wǎng)的真兇張潮,使這樁冤案終得辨明。
清:篇幅宏大 ?俠義莊重
清代的包公故事仍然在不斷豐富,但也呈現(xiàn)出比較復(fù)雜的情形。這一時期文人作家創(chuàng)作的包公戲有《正昭陽》《雙釘案》等,小說則有《三俠五義》《萬花樓演義》等,至于京劇和地方戲中的包公戲則更多。
清代流傳的包公故事篇幅更加宏大,如《三俠五義》為長篇小說。這部小說本來是道光年間說書藝人石玉昆說《包公案》,當(dāng)時有文人將他說的內(nèi)容筆錄下來,改名為《龍圖耳錄》,再后來書名又改為《三俠五義》,成為一部非常有影響的長篇小說,內(nèi)容上更加豐富龐雜。如《三俠五義》在清官故事中糅入了俠客義士的故事,《萬花樓演義》中糅入了狄青的故事,它們都不像明代的包公故事那樣單純。隨著地方戲的興起,包公故事成為各個地方戲劇中的題材,由于地方戲遍及各地,包公故事也隨之得到更為廣泛的流傳。
清代包公形象同樣呈現(xiàn)了新的時代特點。包公是清官與俠客義士的結(jié)合,這充分體現(xiàn)在《三俠五義》中;還是忠奸斗爭中的忠臣,這在《三俠五義》《萬花樓演義》中都有描寫。包公的性格不再像元、明兩代的故事中那樣很有“人情味”和民間智慧,而變得非常沉穩(wěn)莊重。
總之,包公故事經(jīng)歷了由簡單到豐富的發(fā)展過程,如胡適所說的“箭垛”和“滾雪球”。包公形象也經(jīng)歷了從簡單到豐富的發(fā)展過程,同時,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其形象內(nèi)涵各有不同。包公故事的豐富和發(fā)展主要是通俗文藝家的功勞,包公形象的造型是在民間完成的。
朱萬曙,中國人民大學(xué)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