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諒
在家門口的美發(fā)廳理發(fā),我常常找小桂。找他理發(fā),可以聊閑天,可以閉目養(yǎng)神,唯獨不用聊理發(fā)的種種,比如我要求什么樣式,或是他要推銷什么年卡套餐護發(fā)水。他就把我當成一個實驗品,每次理完都給我一個驚喜。又或者,我太容易驚喜。
小桂是個東北男人,初中時父母雙亡。他不像大多數男生迷戀武俠,而是迷上了瓊瑤,時時悲花傷春得不能自拔,成績下降,初三畢業(yè)的時候,只能考職高了。他是“85后”,喜歡的對象是呂秀菱。他覺得呂秀菱不如林青霞名氣大是因為發(fā)型土,所以就讀了美發(fā)的職高。人生的轉折,不過就是這樣輕描淡寫。
小桂覺得剪發(fā)是一件很折磨人的事情。一個好的發(fā)型,過不了幾天,就會變了樣。當那個人頂著亂糟糟的頭發(fā)卷土重來,就感覺一個月前所有的努力都白費了。他說,其實他特別討厭老客戶,因為一個人一年就要剪12遍,太乏味了。所以,結賬之后,他從不跟人說再見,也怕別人跟他說再見,只是微笑致意。
他不喜歡剪刀,更喜歡剃刀。他喜歡剪完發(fā)后,用剃刀刮后頸頭發(fā)下端的毛茬兒的勁爽感覺。不管人家有沒有要求,他都會徑直地那樣做,即便是經常遭受別人的異議。
他覺得用剃刀在人的脖頸間或停留或穿梭的兩分鐘,是理發(fā)過程中最刺激最享受的時刻。他覺得他們的生命都在自己手中,特別是有時刮到下巴到喉結那段身體最柔軟之處時。
此刻,他成了120秒的“上帝”,隨時掌握著別人的命運。就像他最愛看的諜戰(zhàn)劇中,那些臥底的理發(fā)師給敵人的喉管致命一擊的動作,他不覺得血腥,而更多的是瀟灑甚至優(yōu)雅。
不推銷、不愿說再見、想當兩分鐘“上帝”的小桂,生意還可以。但是,他始終是個一般的剪發(fā)師,因為他沒有給店里帶來更多收益。他多次跟我說,他不想當理發(fā)師了,因為只能最多掌控人生命中的兩分鐘,他要當服裝設計師、室內設計師。不,他想當最夢幻的基因設計師。
我說,不管是誰,在基因設計師這個位置上,都是很危險的角色。因為他相當于在每個人脖子前都放了一把隱形的剃刀。既要刮胡子,又要保證安全,他永遠不能保證自己給每個人的剃刀和脖子的距離都那么合適。他很容易有心理疾病,他必須戰(zhàn)戰(zhàn)兢兢,他得有多大的心臟。他說,我就喜歡這種優(yōu)越感。
他說,哥,今天人少,我就把你當成一個樹洞了。我和原來的女友,曾經在同一個店。女友和一個常來理發(fā)的人在一起了,我是我們店最后一個知道的。最讓人無法忍受的是,我知道后,她不知道我知道了,還拉著那個人讓我給他剪,說我技術好。當我拿起刮刀的時候,真的想給他脖子一抹。但是,當時來了個電話,是個老客戶,說她孩子明天有個演出,半小時后要來我這兒理個發(fā),預約一下。那一刻,我感覺我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一點存在的價值,就沒有下得去手。理完那個孩子,我就從那家店蒸發(fā)了。
突然有一天,他說,我想通了。我也去讓人理發(fā),當別人把冷冰冰的刀放在我脖子上的時候,我突然有一種開始懺悔的感覺,反思我這一天、一個月甚至更長時間有沒有做過不妥、不對甚至齷齪的事,自己像在被審判一樣。所以,我覺得我拿刀這兩分鐘,并不只是短短的120秒,有可能讓別人也想起了自己的一生。如果我這120秒的時間能讓別人冷靜一下,想些什么,也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