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影,著名作家、詩人、美食家。代表作有長篇小說《好兒女花》《饑餓的女兒》《K一英國情人》《上海王》《米米朵拉》等。現(xiàn)居北京。
六部長篇被譯成三十多種文字在歐美、以色列、澳大利亞、日本、韓國和越南等國出版。她的許多作品被改編成影視作品。2005年獲意大利“羅馬文學獎”。2009年被重慶市民選為重慶城市形象推廣大使。2014年出版其首部少兒奇幻小說《奧當女孩》,并入選當年“華文好書”十大童書。并在后續(xù)2014年至2016年中接連出版了《里婭傳奇》《新月當空》《馬蘭花開》三部“神奇少年桑桑系列”童書,2018年,最新出版此系列的收官之作《彩虹之心》
女性生命成長與家庭社會生態(tài)博弈
王紅旗:整體看你的自傳體小說,《饑餓的女兒》《好兒女花》以及近年的長篇童話系列,應該都是書寫“母親與自己”的歷史,也是你在從一個女孩成長成一個女人、一個母親的生命體驗過程中,真正理解了母親與母愛,以“不再迷失自己”的“新我”,找到因愛而出走與回歸的“原點”——家。進而指向母親與子女之間相互的愛與關懷的傳承延展,對人類社會的文化價值。
請談談你創(chuàng)作《饑餓的女兒》《好兒女花》時,對“家與家園”的思考?
虹影:我在《饑餓的女兒》里表達的是“我現(xiàn)在唯一能夠證明我自己的,就是我是個優(yōu)秀的作家”。而十八歲時,我想,我不吭聲,熬過今天,度過明天,我就有后天,我只要活下來,我就肯定有一天會比現(xiàn)在過得更好。就是有那種狠勁兒在里面,我不會屈服,我知道在整個一生當中這一切都是暫時的,我想我咬著牙就可以頂過去。
因為,“饑餓”是那個年代的特殊“病癥”,性饑餓,食物饑餓,精神饑餓。即使現(xiàn)在也存在這三重饑餓。像一個動物一樣不停地去“打獵”的性饑餓,不是我談到的性,因為沒有享受到生命的快樂,還是饑餓的。精神饑餓,你看現(xiàn)在幾個人可以靜下心來讀書,為何報紙網站都在搞讀書活動,就是全世界都有了讀書危機。以前我一個星期可以讀兩三本文學書,現(xiàn)在我的閱讀速度降低,我愿意在網上讀各種非文學書。那其他的非文化人讀書就更少,年輕人有閱讀障礙,這方面實際上還是饑餓的。
說到家與家園,家格局小一些,是親情,家園格局大多了,是關系到更多屬于國家與歷史的東西,一個人的成長離不開這二者。而我在這二者里,是失落的。我是一個流寓者,我用所創(chuàng)造的文學世界來“尋找”故鄉(xiāng)。
王紅旗:我是否可以這樣理解:《饑餓的女兒》扉頁上寫著“獻給母親”,主角是女兒,是“六六”獻給母親的“黑暗里的愛”?!逗脙号ā缝轫撋蠈懼敖o我的女兒SYBIL”,主角是母親“小桃紅”,是在母親逝世回家后,人到中年做了母親的女兒“六妹”與母親的靈魂對話。《米米朵拉》既是獻給“母親”,也是獻給“女兒”的書。如果說,《饑餓的女兒》講述的是“六六”的三重饑餓,童年的創(chuàng)傷記憶,那么,《好兒女花》里“六妹”對著母親遺體的吶喊:“母親,我依然是你饑餓的女兒?。 边@歇斯底里的吶喊,是“六妹”“愛的饑餓”與“精神饑餓”,因為“六妹”的婚姻走到了盡頭。
《米米朵拉》《神奇少年桑桑系列》講述的則是,母親彌留之際的心愿:“若有來生,我與她成為母女,我會把這一輩子不曾給過她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給她?!雹倥c我的夢境:“小蝌蚪對大蝌蚪說,真好,前一世你是我的女兒,這一世你是我的母親!我們倆永遠在一起,永不分離。我醒了,清楚地記得那蝌蚪的聲音,和母親一模一樣,她的臉,當然也和母親相同?!雹诤隙橐唬酌锥淅c桑桑,在尋母過程中渴望母愛與父愛的“靈魂饑餓”,是生命永恒存在的“饑餓”,而由此完成你對父親的懺悔與心祭。
1997年發(fā)表的《饑餓的女兒》的結尾,“六六”在北京游行隊伍中快靠近天安門廣場的時候,“我看見一個小女孩在南方那座山城的長江邊,在暗沉沉的雨云下飛快地奔跑。那是五歲半的我,我一邊跑,一邊想,盡管我不認識路,但只要我順著長江往下游跑,就一定能找到在江邊造船廠做搬運工的母親……”“一陣口琴聲……這時從滔滔不息的江水上越過來,傳到我的耳邊,就像在母親子宮里一樣清晰。我掛滿雨水的臉露出了笑容?!雹?/p>
然而,在2009年《饑餓的女兒》修訂版的補充說明里,你寫到“我…‘飄然脫體”,“仿佛一回頭,看見那個五歲的小女孩走過天井,去打開院子厚重的木門,她回過頭,她想看見的正是現(xiàn)在的我”④。在你完成《好兒女花》的寫作之后,你把“饑餓”的災難,升華為一種生命的精神財富,再次開始了母與女的心靈對話。這樣“母愛的輪回傳承”的主題,對女性精神生命的成長,對民族國家的文化自覺的反思批判,是否就有了一種特殊的意義?
虹影:苦難記憶是我所書寫的主題,但如何上升到苦難意識,才是我真正想表達的。中國幾千年來,人如鋼鐵,面對經過的一切,少有懺悔,你提到的這兩本書,包括我另外的一些作品如《孔雀的叫喊》及《阿難:我的印度之行》都是在這方面給人警示的。
現(xiàn)在中國單親母親越來越多,這是很大的變化。記得十幾年前我到英國時,發(fā)現(xiàn)到處都是單身母親,政府給她們福利、優(yōu)厚的待遇,照顧她們和孩子。社會對她們沒有歧視。這在以前的中國是不可能的,但是現(xiàn)在單親母親越來越多。比如說新浪網有一個記者開了一個博客,很火,她沒有丈夫,自己帶一個女兒,就是一個女人可以靠自己經濟來養(yǎng)活一個小孩兒。
現(xiàn)在會有一批人是這樣的,她愛孩子,我要孩子,但是我不管男人是誰。這也是女權主義的思想:我不管精子來自于何方,但是這個孩子是我的。這是很新的女性經驗。
王紅旗:《饑餓的女兒》是以一個家庭“饑餓”的苦難,揭示那段中國歷史的“急轉彎處”,個人與社會共振的“黑暗”涅槃。尤其是,長江南岸城市貧民區(qū)有著極其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那里的人們要面對自己承受的“饑餓”災難,“不死地生活在一種死亡之中”。但這里就是你的家,你出生的地方。
我仿佛能夠體會到你深入骨髓的痛,也能真切看到一個弱小的“六六”,面對巨大的外部世界時的無助與恐懼。在那種孤立與倔強的反抗之路上,卻找不到方向。因為與母親之間“饑餓”的隔膜,當時母親沉默與堅忍的反抗并不能給她澄明的啟示。但是血緣是會有感知的,在無意識下母女兩種截然不同的方式形成一種博弈的合力,以“身在此山中”的寂然與夜行,生發(fā)出人格精神的閃爍之光,照亮陽光燦爛的褶皺里的黑暗陰影,喚醒那些因患“饑餓”恐懼癥而絕望失語的人群,重建希望的新生活。
然而,你不惜把母親與“我”都獻祭出來,撕破母親與“我”的婚姻真相,找到“我看見了母親身上的印記,我自己身上的印記”⑤。并和母親一起從“罪成肉身”到“肉身成道”的輪回博弈過程中,誕生出一個“原本就是根本”的母愛永在的“家”。請談談<饑餓的女兒》《好兒女花》,在塑造與“饑餓”災難環(huán)境博弈的母親、女兒“六六”“六妹”時,從真實的生活里提取了哪些有表現(xiàn)力的“元事件”?
虹影:一切按照當年發(fā)生的事件寫,那就是我的自傳,百分之百,照實寫來。
王紅旗:母親因為內心有愛,她活在孩子們的希望里。年邁忘事的母親最不能忘懷的記憶是:“還有一次母親在輪渡口站了一天,說是等小孫,小孫與她約好要帶食物給她的六個孩子吃,鬧饑荒,都餓死人,不等到小孫,回家孩子們怎么辦?” 母親最大的希望寄托在“我”的幸福里,觸動我最深的細節(jié),一是母親的好友王壤壤的講述,母親對我的婚姻“清澈如鏡”的判斷:“我”的這個男人會成為“我”命中的一劫,那時我卻全然不理會。二是母親彌留之際囑托王嬢嬢轉交給我的“一大疊透明的塑料袋,里面竟然是關于我的報道的簡報,還有我的照片”。這里面儲存了多少母親的愛!這些細節(jié)刻畫出了母親飽含生命之愛的博弈力量,“母親可以習慣災難,忍受災難,甚至有時是逆著這個可怕的世界干,可是她不能對她的親生兒女做任何讓他們不高興的事”⑥。這是“找回那個打不垮、毀不掉的自我”的根源,因為這正是母親遺傳于“我”的“她的印記”。
請談談“六六”“六妹”與母親身上相似的“印記”,“六六”的悲劇,是母親悲劇的延續(xù)嗎?原因是什么?
虹影:私生女這個身份,無論在過去的中國還是現(xiàn)在的中國,都是遭人蔑視的,臉上帶著恥辱的紅字。在20世紀60年代,要生存下來更是難上加難。你想想,1962年我出生,那時候是大饑荒,我的母親,一輩子到死,因為有我這個私生女而受盡了折磨。如果在今天的英國,一個私生女沒有什么新奇的,單身母親,還會得到社會福利。所以那些人根本就沒有指責我的權利,我為什么不說?為什么會害羞?我為此而驕傲,因為我有這樣的母親,她敢愛一個人,敢把我生下來,而且抵住一切社會上所有的壓力,把我養(yǎng)大成人。這兩本書里面詳細地寫了我與母親的關系,如果我們不是生活在中國,母親的悲劇就不會是悲劇,那么我所經歷的一切也多少會有些不同。那是血液里的不被這個社會認同,同時我們與生俱來的逆行、骨子里的反叛,讓我們成為我們。
新女性主義的性別觀與現(xiàn)實關懷
王紅旗:至今記得,《好兒女花》剛出版時,我邀請你到我們首都師范大學,給部分碩博士生做文學講座,仍然有同學問,你的創(chuàng)作是否受到西方女性主義的影響,你說“這都是我自己的親歷經驗”。
我讀那段你“寫在前面”的話:“整個童年,我?guī)缀醵荚诤烷w樓傾斜的屋頂上污漬形成的圖案對話,傾聽堂屋那些黑暗中的蝙蝠拍打墻瓦的聲響,我找不到未來的路,看不見光,好像有人把上閣樓的梯子移走,我下不了地,懸在半空,除了擔心,就是害怕,我長久地迷失自己?!雹咭幌伦佑职盐?guī)нM《饑餓的女兒》所描寫的“六六”生活的環(huán)境,在學校,我的鑒定一年比一年遭,放學后,走在常發(fā)生女性被強奸案的路上,會遭遇神似強奸犯的中年男人的跟蹤。在家庭里,因是母親婚外情的“私生女”,被視如“多余的人”,被囚禁在家的“囚室”里的閣樓上。但是,她能夠與污漬形成的圖案對話,雖長久地迷失自己卻不會絕望,也許會在黑暗里積蓄力量。請談談你當初構思這個“閣樓”意象,對“六六”“六妹”精神生命成長,甚至是出走,起到怎樣的作用?
虹影:我家有一個閣樓,沒有構思,它是我們兄弟姐妹生存的空間,“活下去”這個信念是從小種下的。這是信念產生的地方,你看清了身處的世界和自己的命運,只有我要離開它,我做到了。
王紅旗:《米米朵拉》《神奇少年桑桑系列》里的父親形象,是否可以理解為你與生父和養(yǎng)父的愛與和解?桑桑的父親,因為把“吃的”都給了“我”和母親,餓得身體虛弱,夜航時船觸礁沉到了江里。父親說:“孩子啊,知道嗎?有一個人愛你勝過世上的一切,他的肉身不得不離開你,但并沒有真正離開,他一直在看著你,關懷你。”
表面上看是講人要如何對待離別與死亡,與你在《好兒女花》里,對生前從未叫過“爸爸”的生父,夢里卻喊著爸爸請求原諒。養(yǎng)父至死都不曾說過“六妹”不是他親生的,一直都在用心保護著這個母親和別的男人生下的女兒,也讓“六妹”終于明白了什么是愛,怎樣去愛。但是,父親形象在你的作品里,為什么有時是清晰的,有時是模糊的,甚至是在遙遠的“另一個世界”?
虹影:我是一個失父的孩子,我的成長,可以說到現(xiàn)在,我也不能說我長大了。我每一次回首,每一次看父親,發(fā)現(xiàn)自己對這個世界的看法不同,在某種程度上他代表世界。
王紅旗:無論是《饑餓的女兒》描寫如“囚室”的家,周圍布滿陰魂的鬼鬼祟祟的濕漉漉街道,苔蘚如鬼怪的毛發(fā)一般披掛下來的石墻,還是《好兒女花》里,生死與時空的輪回,夢境和現(xiàn)實的轉換,以及長篇童話里多重平行世界的演進、切換與穿越,連桑桑去救母親的石鏡,都是女媧補天石所造,具有神力,這些詭秘莫測的情節(jié)推進、場景氛圍營造,是否與你出生在巴蜀之地,從小接受信巫好鬼、多神崇拜與崇道哲學的楚文化有關?
虹影:是的,長江上游的巫術之地,給了我文學的想象力,更多的是巴文化,尤其是神話傳說,在我心里扎下根來,因為有了那一切,我不得不感謝上天把我拋在重慶南岸野貓溪的六號院子,很像意大利最早的、最好的電影導演皮埃爾 保羅 帕索里尼描寫的那種生活背景,很窮,但是在貧窮地區(qū)的普通百姓很愛生活。像他的《一千零一夜》,看似像嘲諷的寓言故事,也似乎是對無善無惡的市井描繪,卻是把最初的惡作劇上升到了對生命本身的歌頌和贊美。
我生活在那樣貧窮的地方,直接間接得到了很多方面的經驗,說來也是一筆財富。在長江上游重慶這么一個地方,巫術和迷信盛行,人們相信的程度很厲害。記得我小時候,大家生了病,從來不去醫(yī)院,除非要死了,非得開刀不可,才去醫(yī)院。我們抓來中藥自己煮制,喝藥湯,我們請巫婆來跳神唱歌,驅魔去病。
很奇怪迷信在我們家鄉(xiāng)那里,凡事都得有個說法。比如筷子掉在了地上,我們不會先撿起來,而會先說筷子落地買田買地。這樣說了,才吉利。到端午節(jié),一定要喝雄黃酒,要包粽子,把艾葉、熏草掛在自家門前驅鬼。中秋節(jié)得吃月餅喝菊花茶,懷念已逝去的親人和朋友。然后,所有的這一切,抵過了黑暗、苦難,抵過了這個世界的傷害,這些東西遠遠比我書里面描寫的那些痛苦的經歷,在我的記憶里面要深刻得多。
我想說的是,我在那樣沒希望的地方長大,卻始終沒有成為一個內心很黑暗的人,而成為一個講故事的人,成為一個詩人,始終把著自己往光的那面走,就是因為有文學這樣一個特別美的女神,在始終引導著我。
王紅旗:古代楚地女巫與女神一體,巫性與神性作為一種文化血緣的基因,成就了你作品的獨特風格,使《饑餓的女兒》《好兒女花》和長篇童話系列文本,能夠以精神性的互文共生而彼此同存。作品中的母親只為尋找一生中的至愛,一次次走上叛逆之路,最終發(fā)現(xiàn)生命的至愛是自己的女兒。“六六”“六妹”的叛逆,是缺失家人的疼愛、情人的真愛與自我的關愛,從而自我放逐而出走,但是,她面對這個恐懼的世界,汲取母親“溫柔而暴烈,是女子遠行之必要”⑧的生存智慧,在“經歷這么多生命與情感的死亡,我好想擁抱一個孩子……”“我對母親說,這一次我只想找個愛人,而不是一個父親。失去母親后,我終于長大了。”⑨
奇妙的是,母親去世七個月后“我”生下了女兒,她的父親就守護在我身邊,女兒和母親一樣都屬豬,她的臉好像我的母親。我情不自禁地再次回想《米米朵拉》,一個小女孩在山城洪水暴發(fā)后“尋母”的深層寓意。小說里的情節(jié)與現(xiàn)實生活的真實融合在一起,再次將“我”的家庭故事,延展為一個當代人類面臨的人與人、家與國、人與自然之間的關懷隱喻。你對海外生存、在地生活與本土文化根脈的承繼,經歷了多元文化的“內在切換”,顯示出以新的女性主義精神,從更高精神境界,尋找個體人的生命與人類社會未來希望的“母性原動力”。 你是否認為女性人本的母愛關懷,才是宇宙生命全息的完美體現(xiàn)?請談談你的性別觀,以及未來的創(chuàng)作計劃。
虹影:女性主義這一詞,其實就是相對于男性主義而言,沒有誰說他是一個男性主義作家。因為不必要,本來他就是男性主義,本來他們就是男權,整個社會的主流者、掌權者,無論在中國還是在國外,當權人大都是男性。因此對我們而言,女性主義就被他們稱為女性主義,其實是一個明目張膽地欺負:你們是女性主義者。所以在我的前面套一個什么稱呼,隨便是什么形容詞,我都習慣了。
男性主義不管他們是作家、經紀人、出版商,還是其他各種各樣的人,他們談到女性時都是持居高臨下的態(tài)度。關于我的小說《K—英國情人》,記得我以前的英國經紀人說,你寫戰(zhàn)爭怎么可能?你怎么可以寫英國的布魯斯布瑞圈子?他拒絕賣這本書的版權。其實這也是一個性別歧視,因為他不相信,一個中國女性作家可以寫。作家就是作家,不應分性別。
王紅旗:這個性別是針對“社會性別”而言。你的“上海三部曲”里的《上海王》《上海之死》,也完全是女權主義的。你在談到《上海之死》時說,此書更多地反映了人在國難當頭之時個人命運的渺小。一個好的小說家,可以虛構歷史,也可以創(chuàng)造歷史。而歷史往往是由大人物起主導作用的,大人物流芳百世,小人物則更多是邊緣的,他們進入不了歷史的中心。我的書就是關心小人物的命運?!趹?zhàn)亂時,情形就更可怕了,男女之間的情感更是微不足道,但就是那時,男女之情的珍貴,才值得書寫。你以小人物的生存命運,不僅折射出社會大風云,而且彰顯出你對歷史的自審與反思,以女性的生活方式改寫了男權歷史。
《K—英國情人》更是指向“后性解放”的女性主義性愛審美。20世紀30年代,男女主人公裘利安與閔,作為東西方文化的代碼,華人女性閔以母親教會的“房中術”秘訣,降服了來中國做革命志愿者的裘利安。這個“因性而愛”“欲愛不能”而死亡的悲劇,不僅表達了中國知識女性在傳統(tǒng)婚姻家庭里,長期遭受情愛與性愛壓抑的狀況與反抗,而且撕開了自由知識分子追求自由平等的革命理想與愛情的真相。
虹影:在《K—英國情人》里,西方男人不僅對中國文化是有隔閡的,在床上也是不像中國女性那樣無保留地享受,把自己的生命都給對方,他只是把愛情給出來。這個小說是特別宣揚女性主義,就是從根子上把西方的男人踩到了腳下。所以西方人讀了這個東西是特別不高興的,德國和英國的讀者,他們很多都罵我說你怎么可以說我們不行呢?
王紅旗:在20世紀末,某些色情小說往往高揚西方男人的雄性,而你反戈一擊,把中國女性的性愛藝術推到文學的前沿,當然是有性政治的目的。其實,有時候女作家的女性意識、性別視角是在有意識與潛意識之間流動的,而且往往是從性別出發(fā)而試圖達到超性別的文化理想。
虹影:很早以前,我就說自己是超性別寫作。小說《K—英國情人》寫了戰(zhàn)爭,不亞于任何一個男作家。之后這本書經過許多曲折,最后出版。英國經紀人可以在世界很多地方的書店或機場看到這本書,現(xiàn)在已經翻譯成30種語言。
我剛寫完一個女性主義的小說《燕燕的羅馬婚禮》,可以說是我的兩本自傳的變奏,講兩個在重慶南岸成長的女性,于羅馬相遇后,面對命運的思考和重新選擇。
王紅旗:正是當代社會從性別轉化為社會性別的文化和權力建構,在世界范圍內性別生態(tài)不平等、不平衡成為全球問題,而且東西方封建男權主義的遺存與變異,對女性顯性與隱性的歧視更加新奇難辨。女性主義文學創(chuàng)作,以女性人本之愛意識的覺醒,建構了一種人類精神與自然生態(tài)的性別關懷,在承認性別差異存在的多元化思考中探尋平等與和解,可以喚醒一種理想:一個充滿希望的和平世界。因此,有著推動人類文明與人性進化的雙重價值。
前些日子聽說你正在拍電影,真誠希望你的新作《燕燕的羅馬婚禮》與電影早日同步問世。
①②⑤⑥⑦⑧⑨虹影:《好兒女花》,江蘇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10頁,第230頁,“寫在前面”,第210頁,“寫在前面”,第1頁,第228頁。
③④虹影:《饑餓的女兒》,新加坡青年書局與香港明報月刊出版社聯(lián)合出版,2009年版,第331頁,第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