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遙
1
蘇無名第一次來到公孫五娘的家,很難想到這個蹴鞠技藝高超的少年女郎會住在這樣的房子里。
房子位于長安城南。在長安城里有一句話,叫作“東貴西富,南虛北實”,因為當(dāng)今大唐天子常住東邊的興慶宮,官宦貴族愛和皇帝親近,也都住在周圍,是為“東貴”,西邊卻聚集著西域諸國質(zhì)子和商人,傳了好幾代,皆是殷實富豪,因此叫“西富”,至于“南虛北實”,是說京城人都愛靠著北邊住,南部諸坊住人較少,因此這里的屋舍簡陋得多。
“不過即使簡陋,像這樣貧寒的住處,也不多見啊。”蘇無名心中這樣嘀咕,“還真是有人住高樓,有人在深溝,有人光萬丈,有人一身銹。”
公孫五娘家的房子,嚴(yán)格來說,幾乎算不上房舍,不過是一道石橋下的窩棚而已,唯有門窗俱全,告訴行人,此處尚有人居。
房子不大,但收拾得尚還齊整,粗略分成了三間,用紙制格扇做了隔斷。入門的一間,迎面是一鋪土榻,上面擺了張矮幾和一個小柜,剩下的便只有角落還有個衣架,看上去顯得頗為寒酸。
蘇無名一年間,來往公孫五娘家已經(jīng)多次,如今,他在這頗為簡陋的屋子里,像在自己家中一樣施施然跪坐了下來,眼見外頭簾子一動,正是主人公孫五娘端了漿水進(jìn)來,口中喊著:“舅舅且坐,五娘慢待了。”
屋舍采光不好,隨著簾子掀起,一縷正午陽光也被攜帶了進(jìn)來。借著亮光,公孫五娘一張英氣的俏臉,出現(xiàn)在蘇無名面前。
蘇無名抬頭時,可以看見逆光之下,公孫五娘臉上的細(xì)細(xì)茸毛和一雙粗粗的刀眉,襯著笑容,宜喜宜嗔。
蘇無名覺得心中一動,口中卻說:“五娘,你的雙眉如刀,太直太正,這樣不好,會壓得你的眼界不開,容易傷神,如果可以改,就改一改。”
公孫五娘長大手腳,并不贏弱,俯身將漿水放在土榻間的案幾上,笑著說:“這眉毛生就如此,理它作甚。倒是這一年多來,若不是舅舅多方照拂,只憑我和阿娘做針線活計,這日子恐更加難過了。”
蘇無名沉吟了一下,問:“五娘,阿姐去哪兒了?”
“阿娘今日往西市送縫補(bǔ)后的衣衫,尚未歸來?!?/p>
“哦,我適才從西市而來,給你們帶了些米。又想阿姐和五娘還未用飯,就從胡肆之中買來了饆饠。阿姐未在,五娘就快些吃吧!”說著話,蘇無名將身畔食盒打開,正是一份櫻桃饆饠。
饆饠是胡人之食,在長安城甚是流行。公孫五娘接過食盒,低頭看時,卻是好大一盤用羊油胡蘿卜炒的米飯,其上散落幾顆茜色櫻桃,雖是炒熟的,顏色味道都與新鮮的無異,飯里混雜著櫻桃的甜香,味道獨特。
公孫五娘斂衽為禮:“多謝舅舅,前幾日家中的米,就是舅舅送來,不然家中就斷炊了。今日又帶來了米和饆饠,五娘不知如何感激才好?!?/p>
蘇無名說:“我既然稱呼你阿娘為阿姐,你就是我的甥女,些許小事,又何必多言?!?/p>
公孫五娘雙眉一展,眼珠滴溜一轉(zhuǎn),回過身,從土榻邊的小柜中,拿出一樣事物,握在掌中,遞到蘇無名面前,嘻嘻一笑,說:“五娘送舅舅一物,他處所無?!?/p>
蘇無名定睛看時,公孫五娘攤開修長的手掌,上面有一個個頭不大、圓滾滾的金色果子。蘇無名接過,拿在手中端詳了一下,訝異說:“五娘,這是蘇州進(jìn)貢新產(chǎn)的洞庭橘?。课以卺跽幸娺^,聽說除了朝中大臣得皇帝恩賜幾只之外,京城他處根本見不到。你從何處而得?”
公孫五娘嘿嘿一樂:“一位朋友從皇宮中帶出來,舅舅收著便是。”
蘇無名按下心中的驚訝,放下洞庭橘,說:“五娘先用飯吧。”
公孫五娘搖了搖頭,說:“我還是等阿娘回來一起吃?!?/p>
蘇無名又勸了幾句,公孫五娘只是搖首,也就罷了。蘇無名又問:“五娘近日可曾蹴鞠?”
公孫五娘點頭:“前日曾去。”又說:“如不是蹴鞠,我還識不得舅舅呢!”
2
蘇無名,儒州士人,家住清夷水畔,為人謹(jǐn)慎,自幼苦讀,詩文俱佳,亦通劍術(shù),前年作別妻兒,西來長安,本也想干謁京師大佬,仿效當(dāng)年的陳子昂、今日的王維,能夠出人頭地,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京師居,大不易”。本朝自太宗時已開始科考,可錄取考生,主要依靠其平日聲名、家世、地位等,甚至完全不看考卷,未曾開考,名次已定。蘇無名出身并非世家子弟,他主動上門向高官投遞詩文,進(jìn)行“謁卷”,反被人嘲諷,次數(shù)一多,也就漸漸絕了仕進(jìn)之心。
無奈之下,蘇無名投在岐王家中當(dāng)了一名門客,又在長安結(jié)識了些任俠少年。這些少年,個個會挽幾朵劍花,人人能作幾首歪詩,白日賭博,夜晚幽會,頗有李太白的風(fēng)流。蘇無名瞅著有趣,就在長安城住過了年,一晃到了暮春時節(jié)。
這一日,長安城迎來場春雨,緊一陣,緩一陣,直下到半夜才漸漸停了。太陽升起,透亮的槐樹葉子襯著爐餅鋪子開爐的陣陣白氣,燒出的柴香,好不清新。一朵蒲公英嬌怯怯開在草地上,嫩黃的花瓣,晶瑩的雨珠,惹人憐愛。
見此雨后春光,蘇無名忍耐不住,起身出門,從長安西市一直逛到了東市。那長安東市被劃分成九塊,他從西南角進(jìn)去,喝了一碗涼茶,又去饆饠肆吃了一盤饆饠,晃蕩著去東南角的雜耍行。這一塊兒算是東市最熱鬧好玩的地方了,有賣樂器的,有販古董的,更有許多百戲表演。
蘇無名一個場子接一個場子地轉(zhuǎn)著,那傀儡戲、玩角力的已屬尋常,還有的場子訓(xùn)練了青蛙唱歌,叫蒼蠅演練陣法,甚至有道士從胳膊上種出了甜瓜的……不知不覺間,他已在東市盤桓了大半天,眼見天色漸漸暗了,在西天中升起許多彩霞,紅彤彤的,圍觀百戲的人們漸漸散去,只剩下蘇無名孤零零站在東市里。
蘇無名凝望著眼前微微流動的煙火,想著剛才的熱鬧,不禁嘆了口氣。他頗覺得無趣,這一刻,他想起了遠(yuǎn)在儒州的父母雙親,心中感嘆:“我當(dāng)年拼命讀書學(xué)劍,只為了將來,來長安才知道,自己沒了將來,只剩下胡混!”
當(dāng)他滿懷雄心來到長安時,這個地方卻每天都在磨煉他。蘇無名覺得自己就像一只挨打的狗一樣,不斷地接受著教訓(xùn)。
想得多了,一個人有點悲從中來,凝望虛空處,不禁怔在了晚風(fēng)當(dāng)中。
正在此時,蘇無名忽然聽得背后有一聲大喊“小心!”他茫然抬頭,卻見天上一個黑影,朝著他直砸下來,他“啊”一聲喊,雖想躲避,奈何站得久了,腿腳酸麻。眼見黑影就要砸在他頭上,忽然之間,從他身邊躥出一條人影,那人左腳一踢,已將那物事踢飛,接著凌空一個翻身,已將那東西兜在腳上。
蘇無名此時才看清,黑影是一個鞠球。那人腳上勾著了球,卻不忙往回送,而是像興致起了一般,一番拐躡搭蹬,將那球在腳上玩得有生命似的,直把蘇無名看得瞠目結(jié)舌。
蘇無名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救了他的是一個少年女郎。
這個女郎身材苗條剛健,衣衫卻奇怪,像是不知從哪里找來的一件襤褸的男式衫袍,袖子上還有破洞。她的長發(fā)在耳邊綰成兩個椎髻,濃眉疏朗,大眼精神,嘴角掛著一絲懶洋洋的微笑。
女孩子愛美,女郎雖然看起來困窘,臉上也還是抹了點顏色,那顏色卻非時世妝樣,而是烏膏涂唇,濃墨畫就兩道刀眉,眉宇間一股勃勃的英氣。
蘇無名一見這女郎,涌起一股似曾相識之感,頓時玩心大起。他猛搶幾步,徑直過來搶球。烏唇女郎頑皮,將左足一抬,便把球頂在了頭上,蘇無名喝一聲:“好個佛頂珠!”凌空躍起,一個“拐子流星”,將球搶回自己足下。二人來來往往,雖是蹴鞠,也如舞蹈一般,煞是好看。
玩了半晌,烏唇女郎忽然一記“轉(zhuǎn)乾坤”,將球送回蘇無名身邊,笑言:“不玩了,你拿去!”
蘇無名接過了球,也不多話,右足輕送,一個“燕歸巢”,鞠球高高飛起,直落回了旁邊的宅子里,聽到宅子中一陣大嘩。
蘇無名回首看時,見那女郎一雙木屐,踢踢踏踏漸漸去遠(yuǎn)了。蘇無名忽然想起了什么,哎喲一聲,跳了起來,朝著她直追過去。
女郎在前面走,蘇無名在后面跟,轉(zhuǎn)過一道街角,又轉(zhuǎn)過一道街角,出了東市,進(jìn)了勝業(yè)坊,女郎下了一道小石橋,卻忽然失了蹤跡。
石橋下是黃渠的潏水,水邊有一棵老柳樹,千絲萬縷,將一輪月亮攪得如冰紋壺一般。蘇無名橋前橋后找了好久,卻尋不到女郎,只得悵然站著,過了好久,才怏怏往回走,可是一轉(zhuǎn)身,卻發(fā)現(xiàn)女郎正站在柳樹下瞪著他,問:“喂,你跟著我做什么?”
蘇無名一愣,忍不住紅了臉,說:“你……住在哪里?怎地突然不見了?”
女郎不以為意,微微一笑,說:“你想知道我住哪兒嗎?我和阿娘就住在橋底下?!闭f著往橋下一指,蘇無名才發(fā)現(xiàn)橋下蘆葦旁有一個窩棚,他“啊”了一聲,忍不住說:“住在這兒可不好,容易風(fēng)寒入骨!”
女郎眼光一凝:“你是誰???”
“儒州士人蘇無名,游學(xué)京師,并非壞人。敢問小娘子如何稱呼?”
女郎伸手拂了拂臉上披散下來的發(fā)絲:“你便是壞人,難道我還怕你嗎?我叫公孫五娘?!彼戳丝刺K無名,見蘇無名年過三旬,須髯齊整,只是鬢邊竟然有了星霜之色。
公孫五娘說:“倒是巧了,我家阿娘便是姓蘇?!?/p>
蘇無名急忙深施一禮:“令堂便是阿姐了?!?/p>
公孫五娘哈哈一笑:“那我豈不是要叫你舅舅?頭次見面你就來攀認(rèn)親戚嗎?”
3
蘇無名心中清楚,這個晚上不是自己第一次見到公孫五娘。
蘇無名寓居京城已有一年,與長安城里的游俠少年混久了,也結(jié)交下不少富商巨賈,其中與他最投契之人,號稱京城第一豪富,住在光德坊,不知他本名是什么,外號叫作“潘鶻硉”,旁人尊稱一聲“潘將軍”。
長安方言,鶻硉就是糊涂。蘇無名初次聽聞,很是奇怪,哪里有人被稱作“糊涂”的呢?
潘鶻硉是布販子出身,整個長安西市、東市泰半的絲緞布匹,都是來自他家。傳說他家的繅匹,能把整個南山裹起來,再繞著長安城城墻圍一圈還有余。
這樣的說法,蘇無名是不信的,不過潘鶻硉的生意的確很大,但也的確是個看起來極為平常的人,相貌甚至有些憨蠢,不似豪商,倒像街口賣胡餅的小販。
蘇無名初次見潘鶻硉,發(fā)現(xiàn)這個人雖然豪富,卻不奢靡,敬酒便喝,布菜便吃,酒至酣處,還擊箸高唱起來:“白蓮如美人,半日舞一曲。樂不樂,足不足,怎教我不愛山青愛水綠!”一條破鑼嗓子,直飛入云,倒是痛快淋漓,毫無自矜之意,令蘇無名大為心折,感到這個人很是純真。
一次在“白鼻”酒肆言談,眼花耳熱后,在座眾人皆問:“潘將軍,里坊間都說你得了一顆寶珠,是珠子給你招財進(jìn)寶呢,是也不是?”
潘鶻硉忸怩一笑:“原來你們也聽說了?”話停在這里,回身去找酒壺。酒肆里的一名粗眉毛的歌伎看到,急忙給潘鶻硉斟了一杯酒,看著他慢慢喝了下去。
眾人等了半晌,見他不言不語,便催促說:“潘將軍,你倒是說啊!”
潘鶻硉有了點酒意,又被人催得急了,便將酒杯頓在桌上,說:“諸位,確實有一個胡僧給過我一顆寶珠?!?/p>
眾人慢慢張開了嘴,凝神細(xì)聽,只見潘鶻硉用手轉(zhuǎn)著酒杯,緩緩說:“那還是我在揚州的時候——你們也曉得,胡人進(jìn)京,都要經(jīng)過揚州,所以揚州的胡人不比長安少?!?/p>
只是胡人中也有貴有賤,潘鶻硉在揚州所遇的胡僧,不巧正是一個又臭又臟、病得半死的乞丐。
潘鶻硉家本貧賤,不過江上的船家而已,平日打魚為生。一日,潘鶻硉下水摸魚,不知不覺已經(jīng)游了好遠(yuǎn),忽然在岸邊看到一個小窩棚,里面躺著一個波斯人。
潘鶻硉游到他身邊,見波斯人顴骨高聳,皮膚蠟黃,看起來可是只有出氣沒有進(jìn)氣了。他見胡僧可憐,便將他挪到了船上,給他灌了點米粥,又去買了點藥。只可惜,胡僧病入膏肓,過了幾天,眼見沒救了。
胡僧頗為感激潘鶻硉,說:“我是個僧人,天地之中,無牽無掛。只是沒料想在臨死前,遇到了你這個唐家兒郎,卻有好心腸……”說到這里,胡僧不停喘氣,一只手拉著潘鶻硉,另一只手卻指了指自己胸前。
潘鶻硉伸手在胡僧胸前一摸,卻摸到了繩子掛的一顆珠子。胡僧雙目不閉,只管瞅著潘鶻硉。潘鶻硉心想,這人怎么到死還放不下這顆珠子呢?便說:“你放心,你要是活了便回家去,你要是死了,我就連珠子帶你一起葬了,好不好?”
豈料胡僧搖了搖頭,說:“不好,不好,這乃是一顆寶珠,我要送你,可以保佑你諸愿順?biāo)臁!?/p>
潘鶻硉不肯,說:“我救你不是為了什么寶珠,這是你的,我不要。”
胡僧卻非要潘鶻硉戴上寶珠,兩人掙扎了好一番,潘鶻硉為了讓胡僧安心,便收下了。見潘鶻硉收了,胡僧才安靜了下來,拉著他的手,含笑看著他,瞑目而逝。
潘鶻硉的故事說到這里,停了下來,身旁粗眉歌伎好奇地望了他一眼,又給他斟了一杯酒。
潘鶻硉仰頭一飲而盡,又說:“坊間傳聞,原不可信,不過說來也怪,有了這顆寶珠后,我賣魚便得大錢,送水便得賞銀,一來二去,漸漸積攢了點小本,開始買賣布匹,也不知怎么就發(fā)財了?!?/p>
眾人更是驚異,都吵著要看潘鶻硉的寶珠,潘鶻硉卻始終推辭不肯。一場喧鬧過后,眾人笑罵一陣,在白鼻一哄而散。
此事過后三日,潘鶻硉惶然找到蘇無名,說頸下戴的寶珠不見了。潘鶻硉極為驚異,屋門未破,其他物件也一件不失,獨獨少了這顆珠子。
蘇無名性格謹(jǐn)慎,每發(fā)一言,無不中的,潘鶻硉平時很是敬佩蘇無名,此事一出,他第一個想到的人,便是蘇無名。
蘇無名也很奇怪,說:“這決不是尋常的盜賊所偷。我想法子替你找找看,是不是能找到就難說了。”
春雨初晴之日,蘇無名在勝業(yè)坊北街,偶遇公孫五娘。公孫五娘出色的蹴鞠本領(lǐng),蘊含著精妙的武功底子,尤其是五娘那一雙英氣的刀眉,頗為引人注目。
蘇無名恍然。
當(dāng)日,在白鼻酒肆里,眾人都在惦念潘鶻硉和他脖子上掛著的寶珠,獨有蘇無名注意到,為潘鶻硉斟酒的歌伎,正有著一雙粗粗的刀眉。
蘇無名想,這個親戚還是真要攀上一攀。
4
這一年的秋天,來得格外的早。
七月半的時候,天地間仍如流火一般。過得幾天,忽然刮起了北風(fēng)。八月十五的月亮又大又圓,但已當(dāng)?shù)闷稹昂隆倍?。那年京城附近旱了幾個月,小兒女們紛紛在門口擺上一個瓦罐,插上楊柳,再在罐里放一只蜥蜴,喊著:“蜥蜴蜥蜴,興云吐霧。降雨滂沱,放汝歸去。”哪曉得雨未下,北風(fēng)卻帶來了厚重的烏云。到得九月初,終南山上已經(jīng)下了第一場雪了。
蘇無名腳下的落葉發(fā)出了“咯吱”的響聲,他沿著黃渠一路向北,走不多久,便來到了晉昌坊大慈恩寺。
蘇無名與公孫五娘今日有約,踐約之處,便是這大慈恩寺。
昨日,蘇無名又?jǐn)y了酒食,前往公孫五娘住處,酒酣之際,蘇無名故意問:“舅舅有件心事想和甥女說說,不知可以嗎?”
公孫五娘的刀眉輕剔:“深感平日里舅舅的照顧,五娘無以為報,只要力量能及得上的,怎會不應(yīng)呢?”
蘇無名見公孫五娘并未拒絕,便說:“光德坊的潘鶻硉丟失了一顆寶珠,五娘久在閭巷,不知有否聽到什么信息?”
公孫五娘微微一笑:“我怎會知曉?”
蘇無名聽她語氣有些松動,便說:“潘鶻硉與我私交甚好,若五娘你能想法子覓到這顆寶珠,我當(dāng)讓潘鶻硉以財帛重重酬謝?!?/p>
公孫五娘猶疑一下,說:“此事舅舅不可跟別人說起。五娘曾和朋友們打賭鬧著玩,將潘鶻硉的寶珠取來,誰讓他在酒肆說那個故事,那么奇異,卻又珍如拱璧,不肯示人。我忍不住,便想拿來看看?!闭f著話,公孫五娘掩嘴吃吃地笑了。
“你果真就是當(dāng)日白鼻酒肆里的歌伎?”蘇無名覺得當(dāng)初的懷疑得到了證實,忍不住扶案坐了起來。
“是啊,當(dāng)日酒肆的朋友喚我去充數(shù),扮作歌伎,也是一時好玩,不料卻聽到了潘鶻硉的一段故事?!?/p>
蘇無名點了點頭,卻聽公孫五娘說:“這寶珠我看也無奇異之處,只不過在陽光下色彩斑斕些罷了。我又不是真的要了,終會去歸還的,只不過一直沒空兒罷了。既然如此,明日傍晚,舅舅到大慈恩寺的塔院去等我,我知道有人會把寶珠寄放在那里?!闭f罷,又是頑皮一笑。
大慈恩寺是長安城著名大寺,本是前朝修建,到本朝高宗皇帝年間,為紀(jì)念母親文德皇后,加修了許多僧院,是以稱為慈恩,此時已占據(jù)半坊之地。
從寺外看去,殿堂廟宇,重復(fù)深邃,高臺飛閣,蔓延連亙,寺西更有一座極大的磚塔,高聳入云,巍峨壯觀。
蘇無名甫入山門,抬眼便見一座極雄偉的佛殿,佛殿前有一塊寬敞平地。本朝風(fēng)俗,寺中多有此類廣場,作俗講及樂舞小戲之用,不僅娛樂世俗人等,亦可供養(yǎng)西方極樂世界之菩薩佛陀。廣場正中,植著好大一棵桫欏樹,枝葉繁茂,足足遮蔽了半個戲場。
大慈恩寺占地甚廣,饒是蘇無名沒有耽擱,也走了足有兩炷香的工夫,才來到慈恩塔腳下。慈恩塔是永徽三年高僧玄奘所建,原是玄奘存放佛經(jīng)用的,足有七層高,像要連接著蒼穹一般。蘇無名拾階而上,漸漸便如走在了白云里,待走到最上一層時,里面只供著一尊菩薩,卻不見公孫五娘。
蘇無名心中驚疑,幾步走到窗邊,探頭遠(yuǎn)望,看下面密密麻麻,如蜂窩一般搭著幾百座僧寮,與前院莊嚴(yán)肅穆的佛殿相比,顯得十分凌亂。
正在此時,廟內(nèi)忽然鐘鼓齊鳴,聲音渾厚,似乎驚醒了一陣東風(fēng),吹得塔頂?shù)蔫F馬丁零當(dāng)啷響了起來。秋風(fēng)一陣一陣地猛了,卷著地上的落葉直往塔頂飛來,有一片葉子堪堪打在蘇無名的臉上。蘇無名拂去臉上落葉,無意抬頭,卻見慈恩塔塔頂之上掛著一顆珠子,在夕陽照耀下,流光溢彩。
蘇無名心中一喜:“莫非這就是潘鶻硉的寶珠?”
正在蘇無名想去塔頂取珠之時,猛然聽到塔外一聲輕笑:“舅舅到了嗎?”
蘇無名凝神一望,卻見塔外相輪之上,掠過一個身影,捷如猿猴,快如飛鳥,已躍上塔頂,轉(zhuǎn)瞬之間,落于屋內(nèi)。
這一刻,蘇無名看得分明,身影正是公孫五娘!
公孫五娘手握寶珠,在手中拋了幾拋,遞給蘇無名,笑著說:“請舅舅拿去還他,財帛什么的,不必提了?!?/p>
蘇無名正要答話,公孫五娘騰身而起,從塔窗躍出,仿佛一只大鳥,在塔身間幾個起落,行云流水般落在地面上,轉(zhuǎn)回身向蘇無名招了招手,然后向寺外走去。待蘇無名追出慈恩塔,公孫五娘已經(jīng)蹤影杳然了。
5
蘇無名來到潘鶻硉在光德坊的宅邸時,暮色四合,寒氣氤氳,潘鶻硉正在一個人自斟自飲,食案上只有四色新鮮菜蔬,手中的瑪瑙牛角杯注滿了琥珀色的酒液,周圍并無小廝伺候,一副施施然的樣子,自得其樂。見蘇無名進(jìn)來,潘鶻硉也不說話,在案上的另一只牛角杯中倒?jié)M了酒,示意蘇無名坐下。
蘇無名也不客氣,跪坐榻上,端起牛角杯,仰首飲下,說:“葡萄釀?”
潘鶻硉點點頭:“正是。”
“可有冰魚?”
潘鶻硉打開案上的食盒,盤中堆放的正是層層冰塊,雕刻作小魚形狀,晶瑩剔透。蘇無名倒?jié)M了酒,又取過冰魚,投入酒中,不一會兒,酒杯中生出了絲絲涼意,沁人心脾。
蘇無名又飲了一杯酒,激靈靈打了個寒噤,也不多話,將懷中寶珠取出,輕輕放在案上,說:“可是此物?”
潘鶻硉瞥了一眼,照常飲酒,只是應(yīng)了聲:“不錯?!?/p>
“坊間傳言,說你有了這顆寶珠,諸愿順?biāo)?,所以生意才越做越大,積累起偌大資產(chǎn)。你上次在白鼻酒肆中,大講這顆寶珠的來歷,言說你有了這顆珠子后,運氣大漲,現(xiàn)在寶珠失而復(fù)得,為何毫無驚喜之意?” 蘇無名皺眉問。
潘鶻硉嘆息一聲:“你信一顆珠子就可以給人帶來幸運嗎?”
蘇無名沉思半晌,搖了搖頭:“我不信。我在長安這幾年,明白了一個道理,凡是沒有真正確認(rèn)的東西,絕不能把它當(dāng)成真的予以接受?!?/p>
“是呀,我也不信,可世間人信。”潘鶻硉神色落寞地說,“我出身不過是江上一個窮打魚的,若要取富貴,談何容易。要做生意,何來本錢?要做大生意,又有何人肯輕信于你?乞丐不會嫉妒百萬富翁,卻肯定會嫉妒比它乞討多的乞丐。所以,世間人都?xì)J羨那些世家子弟,而摒棄他的同類。我攀不上高官顯宦,也只能假作經(jīng)歷,取信于人。”
“你所說故事,盡是假的嗎?”蘇無名緊盯住潘鶻硉。
潘鶻硉又倒了杯酒,卻沒有喝,只是拿著酒杯,出神地望著酒面,良久才說:“我所救胡僧不假,寶珠之事卻是胡編的。有了寶珠的故事,大家才相信我有神靈保佑,賒賬欠貨也無人與我計較。我進(jìn)的貨物漸漸都賣出去了,大家都說是那胡僧的寶珠保佑,我自己想,要真有什么珠子管用,我也不賣布,就去撿珠子了?!?/p>
蘇無名有些著惱:“那你為何還讓我去為你尋珠?”
潘鶻硉:“一旦涉及回憶,我們都會逃避。我其實無時無刻不在愚弄自己,故事說多了,連我自己都信了,所以珠子丟了,我是真的很怕。放眼長安城,我能信任的人不多,所以也只能拜托你了?!?/p>
蘇無名怫然不悅:“好了,珠子已經(jīng)尋回,你快收起來吧。”
潘鶻硉放下手中的牛角酒杯,伸手從頸下取出一顆珠子:“你看,此珠如何?”
蘇無名定睛一看,又瞅了瞅案上的珠子,竟然一模一樣!
潘鶻硉嘆息了一聲:“晚了,這顆珠子已經(jīng)無用。昨日我已經(jīng)放出消息,說所失去的寶珠,乃是贗品,真正的寶珠一直被我珍藏在暗處,并未丟失?!?/p>
蘇無名嘿然冷笑:“到底哪一個才是真的?”
潘鶻硉眨眨眼睛:“真的還是假的,重要嗎?世人認(rèn)為它是真的,就是真的,認(rèn)為它是假的,也就是假的。人生不過是一場規(guī)模龐大的博戲,我們贏得到手的,才會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p>
他拿起案上的寶珠,拋給了蘇無名:“這顆珠子送你了,不論真假,還值不少錢。”
蘇無名將面前的酒一飲而盡,拿著寶珠,起身便走,沒走幾步,回身瞪著潘鶻硉:“你把真相告訴了我,就不怕我說出去?”
潘鶻硉笑了:“你不會說出去的,其實我們本質(zhì)上是一類人。你蘇無名才具過人,文武雙全,只不過因為出身寒門,無人舉薦,就要投身于岐王宅內(nèi)當(dāng)門客,你所差者,也就是這一顆寶珠而已。”
蘇無名聽罷,一言未發(fā),轉(zhuǎn)身揚長而去。
6
“我的人生,差的僅僅是一顆寶珠嗎?”
站在公孫五娘家的門前,蘇無名始終提不起勇氣去拍門。他望著手里的寶珠,心里想:“從前我在儒州時,心里總有那么股子勁兒,來長安城才兩年卻沒了。我多想變回當(dāng)初的自己,哪怕只有一瞬,能夠成為站在儒州街頭,那個擁有單純希望、充滿朝氣的讀書人,可惜時光,帶著明顯的惡意從我身上流過,讓我覺得每一刻都是如此漫長?!?/p>
自怨自艾一陣,望著眼前公孫五娘的家,徘徊良久,蘇無名遽然一?。骸拔疫€不如五娘??!五娘這樣的好本領(lǐng),困于陋巷,平日以針線縫補(bǔ)度日,偶爾連買米的錢都沒有,困頓風(fēng)塵,既無怨懟之心,更無為盜之念,偶有所為,不過是幾只橘子而已,純粹是孩子氣的游戲之心。”
蘇無名想起公孫五娘一派天真爛漫、活潑可喜的樣子,胸中涌起無限的歉疚之情,想想自己處心積慮接近公孫五娘,卻得到五娘真誠相待,頓覺有愧于心。
他猛然間提掌拍門,聲音清脆,不料屋中卻悄無聲息。
蘇無名大為訝異,平日此時,就算公孫五娘母親不在,五娘卻是要在家做女紅的。蘇無名口中喊著:“阿姐,五娘。”推開門,邁步走入屋中,只見四壁依舊,紙制格扇仍在,當(dāng)初公孫五娘給他拿洞庭橘的小柜子卻沒有了。
蘇無名在橋下房舍接連等候了數(shù)日,始終不見公孫五娘母女倆回來。蘇無名知道,人去室空,公孫五娘和母親早已不在了。
蘇無名呆望著橋下流動的河水,想起公孫五娘襤褸的衣衫、精彩的蹴鞠、從慈恩塔掠下的身影,還有那雙英氣的刀眉,他忽然體會到,當(dāng)內(nèi)心讓很多事填滿時,你已經(jīng)很難再忘記一個人了。
攤開手掌,望著手上的寶珠,蘇無名自嘲地想:“我要是這塊石頭就好了,堅硬而安寧,冰冷又現(xiàn)實?!?/p>
他揚起手,遠(yuǎn)遠(yuǎn)地將寶珠扔了出去。就見寶珠在空中劃了一道弧線,落入水中,只激起了一片漣漪,就此消失不見了。
責(zé)編:周朝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