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甸 晴朗李寒 沉河 郭曉琦 魏榮冰 俞強 慕白 屠沖 郭輝 葉秀彬 楊佴旻 張曉雪

伊甸的詩

自然之歌（組詩）

白馬之歌

它一開始奔跑，遠處的雪山就

急劇地后退。黑猩猩，黑山羊，黑豹

拼命用羞愧洗自己的身體

黑天鵝用加急電報喚來白天鵝

它一聲長嘯——那不是一匹馬的長嘯

是一匹白馬的長嘯，是白的長嘯

所有野獸都停止了吼叫，停止了

埋怨和詛咒，它們肅立，傾聽，出神

當草原的綠色和天空的藍色作為它的背景

它像從神話中飛來

這白中之白，這白之王，白之神

它身上聚集了全世界的白！

它的鬃毛底下藏著無數(shù)秘密

它不想創(chuàng)造奇跡，它從《西游記》

從《三國演義》中逃出，它來到我的生活中

要我騎上它穿越時間和死亡

它站立不動的時候，轉(zhuǎn)過臉

用它的憐憫看我全身的器官

在它長久的凝視中，我發(fā)現(xiàn)它身上的白

像雪花一樣飄落在我的生命中

駱駝之歌

太陽用燒紅的鐵條抽打

從不求饒的駱駝，一根好奇的白骨

從沙土中探出頭來

它要看看時間留下了什么禮物

沙漠像一頭不顧體面的鴕鳥

把屁股朝天空撅起

芨芨草想扮演英雄，它高喊一聲

“我來了！”被驚醒的胡楊

把一口九百年前來不及吐出的唾沫

噴在它的臉上

駱駝的每一個毛孔都藏著

一部傳奇，它厭倦了所有的炫耀

所有的布道、宣誓、訴苦

它的四條腿像四部打樁機

它的兩排整齊的牙齒從容地

吞吐著白晝和黑夜

它像一個睿智的女人看透男人的

輕浮本性一樣，看透了沙漠的

浮躁、浮華、浮夸……它不動聲色地

一步，一步，把沙漠最無恥最無賴的部分

從自己的生命中搬走

駱駝穿不過針眼，駱駝穿過了

沙漠和人類的小心眼

它像神一樣凌駕于饑渴和孤寂之上

它喘一口氣，歷史也跟著它

喘一口氣

鷹之歌

鷹玩耍著天空。白云和烏云

像幾張撲克牌被它翻來翻去

太陽是從小跟它一起玩大的伙伴

它把早晨從黑夜的囚室中救出來

棕櫚樹、橡樹、白樺樹像優(yōu)雅的紳士

為它舉辦盛大的慶功儀式

它把樹葉做成的獎?wù)陆y(tǒng)統(tǒng)給早晨戴上

然后急匆匆地越過山頂

去趕赴一個我們不知道的約會

它在陌生的懸崖上騰空而起

仿佛要帶著成群的山巒去空中舞蹈

它強健的翅翼擊起的氣浪

撞響一個又一個教堂的鐘

學(xué)校的鐘，男人胸膛里的鐘

河流、森林、沙漠喧嘩起來

搶著說出它們的榮耀和凄涼

它把天空頂?shù)迷絹碓礁?/p>

誰去收拾那里的虛無和幻想？

它對人類和野獸的不信任

最終會化為一道閃電，把自己擊得

遍體鱗傷

它終于醒悟過來，帶著它的伙伴

——太陽，向大地俯沖

它的動作過于猛烈，天空在搖晃

大地上的寶塔和牌坊也在搖晃

當它棲息在那塊西西弗斯的巖石上時

察覺到了命運的詭異和

冷酷。它疾速起飛

只有在空中，它的目光才能穿透一切

我看見它捕捉蛇、鼠和蜥蜴時的

敏銳和得意。我為自己的幸災(zāi)樂禍

付出代價——它尖利的爪子殘忍地攫住

青蛙、野兔、麻雀……

它聽見了我虛偽的祈禱

張張嘴想辯解什么，卻一拍翅膀

飛入一片從天邊席卷而來的暮靄

我用我的詩句呼喚你們

蒼鷹、赤腹鷹、白頭鷹、游隼、禿鷲

金雕、烏雕、角雕……

我用你們作為感嘆號、破折號、問號

如果你們在我的詩歌中尋找食物

那就伸出銳利的爪子吧

讓我的詩句疼痛，流血……

野草之歌

我能識別哪些草憂傷

哪些草快樂。我能聽懂艾蒿和野燕麥

哲學(xué)家一般的演講。我看透

小飛蓬的陰謀，我讓它將功贖罪

我原諒白茅草的左右搖擺

讓稗草分一點養(yǎng)分吧，這麥子的祖宗

稍稍有點無賴，但我們誰又能

冰山一般保持永遠的尊嚴？

把三棵狗尾巴草編成辮子

卑微、卑微加上卑微，就成為愛之上的愛

高貴中的高貴。但我編成的辮子

像它的主人一樣孤獨

我要摘一顆有毒的蒼耳子

扔在自己頭發(fā)上，看看有沒有災(zāi)禍發(fā)生

或者直接用薊草劃破自己的臉頰

看看誰會來擦拭我的傷口

如果我像牛筋草和馬唐草那樣賴在土地上

你們會不會把我當作無助的孩子？

你們的胸口會不會涌出無窮無盡的乳汁？

讓我送你一棵益母草吧

它的花朵像狐貍精一般迷人

或許，該送你一棵車前草

我和你，笨拙，本分

只需要少量的愛

何首烏跟張果老說的話

我全都聽見了，但我裝作不聽見

蛇莓偷偷拋給玉斑錦蛇的媚眼

我看見了，但我裝作不看見

天真的馬齒莧和灰灰菜，我的身體不由自主地

向你們靠近，你們會不會飛到我身上

成為我的皮膚、五官或者最敏感的神經(jīng)？

樹葉之歌

只有樹葉從來不曾嫌棄過我

只有樹葉，看見我總是點頭

微笑，用溫柔的目光看看我

然后像一個學(xué)者那樣，全神貫注地

研究陽光、雨水、風(fēng)，順帶研究一下

蟬、猴子、松鼠、樹袋熊、白鷺……

樹葉從來沒有敵人。脾氣暴躁的臺風(fēng)

狠狠地把它摔在石頭上

它不怨恨，不報復(fù)。每一片樹葉都是佛

它拯救我們，安慰我們

只要我們需要，它就飛進我們的身體

修補我們破損的器官

樹葉尊重人類，它從不要求

把我們的皮膚刷成它的顏色

樹葉尊重自己，沒有一片樹葉低三下四

也沒有一片樹葉成為威風(fēng)凜凜的皇上

樹葉枯黃時，它的縱身一躍

像莎士比亞的悲劇一樣意味深長

我們長久地凝視一片樹葉，就像凝視一個

魂牽夢縈的情人，我們從她純潔而生動的

裸體上，發(fā)現(xiàn)生命的全部秘密

“樹葉照亮了我家的墻壁*”，樹葉也照亮了

一個時代的臉龐，以及這張臉龐后面的

血液，骨頭，神經(jīng)，未曾流出的淚水……

注：“樹葉照亮了我家的墻壁”，潘維的詩句。

洞穴之歌

光試探著黑暗的容忍程度

蝙蝠正在痛苦地掙扎

——是躲藏，逃跑，還是用聲嘶力竭的尖叫

嚇退道貌岸然的侵略者

洞穴深處，有沒有哪一位人類祖先

任性地唱著十萬年前的歌曲？

他不會讓我們感到陌生，他的靈魂

會搶著和我們的靈魂握手

至于語言，我們的眼睛會

準確地翻譯。我們只花三分鐘就知道了

他是我們中間哪一位的親戚

如果這是老虎的家，對不起

打擾了！你不歡迎我們參觀

我們就彬彬有禮地退出

把你的牙齒和我們的子彈

藏得嚴實一些，它們另有必要的用途

在洞壁一塊突出的石頭上

我們同時看見了歷史和神話

有時它們壁壘分明，有時難解難分

我們發(fā)現(xiàn)某件大事被故意遺忘的證據(jù)

我們看到某個不值一提的首飾

被涂上太陽的光芒，虛假然而耀眼

洞中的水流一直在祈禱

風(fēng)一直在詛咒。從洞穴中走出去的奇跡

是誰在引領(lǐng)？山神、洞神、水神和風(fēng)神

面面相覷，然后開始信口胡說

我母親走到洞穴的盡頭，生下了我

我走到洞穴的出口，已經(jīng)白發(fā)蒼蒼

一個女人相信我說的故事

做了我的愛人，一個男人相信我說的故事

成為我的敵人。他要去考察洞穴的真相

為此他交出了一生

晴朗李寒的詩

春雨之晨

她和他仍在酣睡——

我愛的兩個人，

他們?nèi)绱擞H密依偎，似乎

還被一條無形的臍帶連著。

晨光熹微，透過窗紗映照他們的面龐，

有比這更美的畫面嗎？

拉斐爾的圣母子也不過如此。

不到六點，我就悄然起身，

在廚房中，炒熟了青菜，熬好了米粥，

他們還在香甜地睡著。

我不忍心叫醒他們——

她的一個乳房，從睡衣里袒露出來，

靜靜地貼在他的唇邊，隨時準備

遞進他饑餓哭鬧的小嘴。

貪婪的小家伙，一晚上總要吃兩三次。

如今，他扎在她的懷中，一只小手，

還輕輕撫在乳房上，

隨母親的呼吸一起一伏。

讓他們睡吧，睡得香甜，放松，

對我來說，世間還有什么事情

比這更有意義？

這是初春的早晨，一夜細雨后，

站在廚房的窗口，我耐心地

等待他們醒來。

一只小鳥在梧桐樹的尖梢鳴叫。

高過五樓的樹冠

最頂端的枝杈上，鵝黃的葉片

正慢慢地舒展。

春天里的西西弗斯

我看到一個

在春天搬動石頭的人。也許相反，

是一個人被石頭搬動。

時光的鐵錘敲打彎了

他的腰身，他是一枚不斷被

命運拔出又楔入生活的釘子。

銹蝕過重，淹沒了他的面孔。

這個漢子，一個人在角落里哭過，

他不恐懼未來，而是愧疚于自己的無能。

我不能走過去，我不能說服他放下石頭，

甚至不能給他安慰。西西弗斯？

和他又有什么關(guān)系！

如今，他在和一塊石頭較勁。

也許，是石頭摟住他不放。

他們像是被焊接在一起，在春風(fēng)里移動。

春日書

——讀葉麗雋《眺望》

春日，午后。

店外比店內(nèi)溫暖。

眼前的園子里柳綠花紅，

金銀木叢中

傳來斑鳩第一次羞怯的啼鳴。

放學(xué)的孩子們走完了，

四周又彌合了寂靜。

坐在春風(fēng)中，我讀一位朋友

早年的詩集。

像往常一樣，這一天

我都在整理圖書，

在書堆間行走，尋覓，搬運。

朋友的書已經(jīng)打包發(fā)走。

如今，我累了，

坐下來，眺望一下遠方，

眺望一眼塵世，

也眺望一下自己。

十三年前的書，還有那些

更早寫下的文字，

為什么讀來還是那么美好，

那么新鮮，

就如同眼前的春天。

而我，卻在春風(fēng)中日漸蒼老，

深諳這個時節(jié)的冷暖無常，

冬衣未褪，讓我臃腫，像一株

頑固多刺的棗樹，

遲遲長不出一枚葉片。

心 ? ?傳

——獻給父母和妻兒

一九八○年，中秋節(jié)，

剛剛還在屋頂晾曬豆子的父親，

卡在了虛歲四十九的門檻上。

心肌梗死。我目睹了

他突然變得挺直、僵硬的身體，

讓生育過七個子女的土炕

瞬間變得短小，狹窄。

那是一九八○年中秋節(jié)，我不到九歲。

我還不知道：死，不知道：哭，

不知道：一個沒了父親的

男孩兒今后的命運。

我只記得，

出殯那天，母親癡呆，秋雨陰冷。

二○一八年，我活到了父親的年齡，

我的心臟，在生活的擠壓下，

也偶爾會從肋骨間

傳出刺痛與尖叫。

（我在一首詩中，曾將肋骨稱作

脆弱護佑的盾牌，

也是封閉自由的柵欄?。?/p>

我一直擔心自己搏動了四十多年的心臟，

拳頭大小的，疲憊的心臟，

也突然定格在父親的年齡。

而此時，兒子出現(xiàn)了。

一頭肉乎乎蠕動的小獸，呱呱啼叫著，

從妻子的身體內(nèi)鉆出，

急不可待，搶在中元節(jié)這一天，

讓媽媽躲過了第二次剖腹之險。

我的這顆中年之心，

就要變得麻木、冷漠、硬化的一顆心啊，

又重新變得柔軟，有力。

每天看著他哭、笑、吃、拉、睡、玩耍，

就像當年父親看著我，

更像我看著自己

又重新出生，一天一天長大。

牙 ? ?齒

春天，我相信一切事物生長的力量——

快七個月的兒子，下面的牙齦上

鉆出兩粒小虎牙。

乳頭之外，觸手所及，兒子都喜歡

抓到嘴里嘗試：

書，玩具，湯勺，爸媽的手指……

生活這塊大骨頭，肉太少，骨太硬。

而我的牙齒，啃得太久，

已有些軟弱無力，有些松動。

忽然間，我就多了一些信心。

有一天，當我的牙齒脫落殆盡，

生活這塊硬骨頭，兒子可以替我接著啃。

新與舊

歲末的最后一天，還是新年的第一天，

這有什么重要！

金星伴月，似開心的笑靨

在黎明前的夜空

為早起人照明。時光依舊如前——

打開店門，整理書籍，

為花澆水，摘掉去年枯敗的葉子。

擦去書桌上去年的塵埃。

舊咖啡里沖進新燒開的水。

燃起一炷去年的檀香，釋放出今年的清芬。

推薦幾本舊書，購買的都是老友，

伴著美好的祝福，

每個人都像被一層新的光芒照耀。

昨天女兒還蹣跚學(xué)步，今天

就是一個高三生了。

今天剛剛抱起兒子，

從他的面龐、眼神和笑容中，

我看到了逝去的父親，母親，祖父，外祖父……

他們都在我兒子的身上一一復(fù)活。

一個全新的我

正在這鮮嫩的肉體內(nèi)成長。

兒女情

金銀花開野了，木槿卻剛抽出嫩葉。

霧霾深處，傳來一只斑鳩

悠長的清啼。

我無法分辨出，那聲音中

是悲，還是喜。

“最困難的日子過去了……”你說。

我嘴里說：“是啊”

疲憊的內(nèi)心卻說：

“未必！”

去年八月，寂靜的黃昏中，

我用笨拙的鐵鍬

挖開泥土，在一棵樹下

小心地埋下了我兒的胞衣。

只有我知道，那是棵什么樹，

只有我知道

它生長在什么地方，

這是我一個人溫暖的秘密。

如今，那棵樹長得蓬勃健美，

我的孩子也稚氣地開始叫“

——爸爸”，

一串串爆破音從上下唇發(fā)出，

我喜悅地應(yīng)答，

使他更加快樂不已。

“兒孫自有兒孫命”，我說。

你說：“快了，再熬一個多月。

就可以松口氣?！?/p>

而我們的內(nèi)心，卻仍然

憂慮女兒的學(xué)習(xí)。

每日沉浮于題海，我聽不到

她的呼救，卻可以感受到她的窒息。

能怎樣呢？

時而喊“加油！”，時而喊“放松！”

這些詞語都干癟無力，

人生的第一道檻兒

需要自己去面對，

請原諒父親，我?guī)筒涣四恪?/p>

每天傍晚回家，站在門前，我

都會停留三秒，

以便卸下一身的疲憊，一臉的憂郁，

門開處，要微笑著面對妻兒，

因為他們一個還太小，

一個比我更累。

沉河的詩

炊煙升起

抄近路上班，我會穿過一個菜市場

看到白菜的尸體、莧菜的尸體、芹菜的尸體

白蘿卜的尸體、紅蘿卜的尸體

扁豆、毛豆和黃瓜的尸體

它們被灑上水，保持新鮮

我會看到水盆里的魚、籠子里的雞

它們邊上堆放著同類正待清洗的尸體

我聞到濃烈的哀傷的氣息

而更有一些尸體已被

四分五裂甚至凌遲

眾多的死組成了我的生

眾多的死組成了我們的生

這也許是惜生的最好理由

我不由得加快腳步，快速逃離

在很遠的地方，我還能聽見

菜市場熱鬧的交易聲

在更遠的地方，我看到

炊煙升起

干 ? ?咳

這無盡的干咳來源于那張敏感的嗓子

它何嘗不是哪句來自于敏感心靈的詩

它們同樣的眼冒金花、頭皮發(fā)麻

并撕心裂肺;有著空洞絕望的聲響

并忘卻了從古至今的疾病與苦難

它們同樣的哀憐、控訴與無效

有著歇斯底里、喘不過氣，以及

疾風(fēng)暴雨后的短暫平息

是的，這無盡的干咳我終于得以忍受

你又怎能不忍受這一生多少敲打出的詩句呢

它們同樣驚醒了一些夢中人，但他們

迅即翻過身子仍舊去做夢，睡夢中

不時嘀咕著：還讓不讓人好好休息

我終于明白，這不知道何日是盡頭的

干渴，正是那無名的怒火，在肺中

把自身點著。他痛苦的喉嚨發(fā)出

不斷毀滅的光亮，像蒼茫中的流星

無盡的奔走相告，成就了孤獨的永生

讀 ? ?史

在江西，我發(fā)現(xiàn)陶淵明本是個貴族

把土地也抹上了貴族色

他所有的事跡只是證明

他不屑于如何生，更不屑于一死

所謂生死不是什么問題

他說：死去何足道，托體同山阿

他說：但恨在世時，飲酒不得足

在那個世事紛爭的時代

他離熱鬧有點遠

在湖北，人們說，屈原遇見的漁父

就是穿越回去的淵明

我說，不是，不然，屈子不會投江

漁父僅是屈子的另一面啊

五月的楚地已然燠熱，瘴氣們

蠢蠢欲動。舉世混濁我獨清

屈子恰巧在那天選擇了自己的

正面。他正面的“撲通”是自由選擇的

第一聲。而他的背面哼著滄浪曲

逐漸遠去，泯然于眾人

速 ? ?度

開始是慢的，慢如兩朵云

或者很快，快過閃電雷霆

云山崩塌，大海決堤

開始是慢的，慢如花開

或者很快，恍如梅花開，桃花開

隨即葉子也舒展起來

你的中年如此緊張

我的少年也不寬松

我們可不可以從此中庸

珠 ? ?子

這些在不甚平坦的塵土上

滾來滾去的珠子，密密麻麻

大大小小的珠子，無其來由

無曉歸處的珠子，在那些

可見不可見的力或者波的

推動、導(dǎo)引或者打擊、壓迫下

都沿著一個不可逆轉(zhuǎn)的方向

滾向一個不可探究的黑洞的珠子

在這貌似散漫其實謹嚴、貌似莊嚴

其實可笑的滾動中，這一顆

尋找或者避讓著另一顆的碰撞

在遭遇無數(shù)次珠子與珠子間的

碰撞后，無數(shù)次偶然組成

一世之必然。我卻有幸遇見了你

你啊，也是一顆這樣愣頭愣腦的珠子

我們碰撞了一下，改變了軌跡

我們又碰撞了一下，緊緊相依

不再關(guān)心另外的珠子，長出

銹跡斑斑的情意

詩歌編輯室

他們曾叫它詩歌編輯室

巴西竹錯落生長，發(fā)財樹不斷

轉(zhuǎn)換方向。大大小小的玻璃瓶、塑料瓶

瓷瓶、陶杯、木盒子，曾經(jīng)裝滿酒或茶葉

在被扔進垃圾箱前，成為花瓶

綠蘿從一片葉子開始蔓延，和常春藤兄弟

六年間已占領(lǐng)它們能占領(lǐng)的空墻

礦泉水瓶蓋在一個角落堆成一座

紅色的小山。山后面是老友寫的大字：天

“天”的上面有個“自了漢”

它只是一張茶紙，茶早已喝完

做茶的人把喝茶的道理留在此

地板上隱蔽處有幾塊不大不小的石頭

像守護神，不出聲，也不露面

桌上的小石頭隨處即是，它們隨主人的心情

被不斷調(diào)換位置與方向。它們代表了

想象力的一部分，也代表了好運氣

這些被永遠當作配角的生命并非不知道

屋里一摞摞的書籍才是主角。但配角又是

屋子的主人。主角是過客，我也是過客

現(xiàn)在這個用心打造的空間，充滿毀滅的氣息

沒有色彩，沒有層次，沒有語言，沒有注視

時間停止在地板上那些干枯的花草上

粗糙的石頭上、沾滿灰塵的書本上、積滿茶垢的

茶盤上。一個廢墟即是如此

但我熱愛一切的廢墟。我在廢墟中尋找

舊物，枯枝，破罐，怪石頭，老木板

我在廢墟中為點點的綠色欣喜若狂，它們劫后余生

帶走吧，一個都不要丟棄。每一片綠葉

如果有些已把根深深扎在故土，我跑到遠方

取來一桶水，給它們深深地鞠躬，滿滿地澆上

青山露出素面，身體回到本來。我只拿走自己

掛在墻上的詩句，輕輕地關(guān)上燈，帶上門

缺席者

——致張志揚先生

天命之年的老師去了大海邊

傳說中的天涯海角。他早有

自我放逐之心，并為之爭取

缺席的權(quán)利。是的

他從榮耀的廳堂中退了出去

不再舉手，鼓掌，請求發(fā)言

也不再接受舉手、鼓掌和發(fā)言

像一個不參與任何比賽的人

只關(guān)心藍天、白云和洶涌的波浪

以及大海更多的平靜

他與自我交流，與神秘者交流

在潰退的隊伍中堅定地立住腳

厲問風(fēng)暴：是誰在追趕？是你這

飄搖無形者嗎？這無所定性者嗎

老師愈發(fā)蒼老的身軀像塊頑石

他站在大海邊，成為一個

永久的缺席者

夜深陪李少君、黃斌繞珞珈山漫步一圈得句

萬籟俱寂是一種假象

沒有誰能制止珞珈山上的鳴蟲

此刻叫得更歡。它們應(yīng)和著

我們有一句沒一句的交談

關(guān)于一條路，從珞珈山莊出發(fā)

繞山一周，是否能回到

珞珈山莊。從而推定自由

還是圓的，這也正是它的限度

進而推定民主也許不靠譜

誰是那個做主的民呢？

是啊，我們看到路兩邊的大樹

得到尊重，小草也得以發(fā)揮

各得其所在，自我得

讓人驚異。它們組成了

美景的多層次。我們正是在

美景的核心里周游

而不為他人知

東湖此時亦如此。它睡了

我們輕輕地談到它

這已經(jīng)是我們的尾聲

空中的野菊花

寒意讓裸露的雙手

互相揉搓，但不能阻止野菊花

在我屋頂小園里撒野

這些為了尊嚴歸隱的花兒

被我從鄉(xiāng)下帶上城種在空中

這些初冬之主

不缺野蜜蜂攀附高枝

但沒有美人把它們青睞

我找了幾本贊頌它的書

和它合影，與它共賞

它不識字，我讀給它聽

它不能言，以苦香

表達謙遜

小雪節(jié)氣無雪記

這一天，想看到雪

也不是想看到雪;想時光停滯

也不是停滯;想世界干凈

也不是干凈;想無所事事

而心安理得

這一天，我想象它很重要

我是自由的，我無所掛牽。

我只與自己在一起。好好地看看

自己，想想自己。幾十年

一萬多個日子。一個生命在活動

從小到大。從年輕到衰老

從此地到彼地。和一個人一起

生育了一個孩子。和很多人一起

玩一種叫作生活的游戲

一片雪花飄落，和另一片雪花結(jié)合

更多的雪花改變著世界的面目

總有一天，這一切會喚起一聲鳥鳴

結(jié)束于一陣春風(fēng)。但不遺憾

如此之安排即為自然之宿命

郭曉琦的詩

借草木之心表白

那一天，我們在官鵝溝

那一天，天空陰憂，空氣濕甜，流水婉轉(zhuǎn)

我們都卡在

一個愛恨情仇的傳說中不能抽身

現(xiàn)在，我在遠方

現(xiàn)在，你成為我今生的遠方

只好借你身邊的草木之心向你表白

借草木上滑落的露珠之心

向你表白。借

草叢中低吟的蟲豸之心向你表白

草木之心質(zhì)樸

露珠之心晶瑩

蟲豸之心卑微

今生，我要用貼近泥土的三顆心去愛你

用天池之鏡虛構(gòu)

早晨，薄霧從青山和樹木上垂下來

官鵝天池平靜。我們

在這面清涼的鏡子里

各自看到了孤單的自己

我們略微陰郁的目光

也同時看見了那對貼著水面飛行的鳥兒

可能是因為羨慕

也可能是濕涼

我們倆同時看見我們倆在靠近

天池依然平靜

那兩只水鳥依然貼著水面飛行

我們倆看見了我們倆

依偎著的身子彎曲

可能是因為鏡子里起了風(fēng)

我們的長發(fā)

被吹得糾纏在一起

那一刻，可能是因為鳥兒的翅膀

擦了一下水面

可能是因為

我們沒有捂住心跳

天池的鏡面開始晃動

漾起一圈又一圈羞澀的漣漪——

聽流水之弦彈奏

請坐下來聽聽，大河壩清冽的流水

是一根嘈嘈切切的琴弦

時光——這個老琴師

沉穩(wěn)、內(nèi)斂

用雨的手指彈撥，雪的手指按壓

風(fēng)依次翻開

春夏秋冬四個季節(jié)

——聽，這春天的琴音渾濁

夏天清澈

秋天清冷

冬天幽暗，隱于透亮的冰凌之下

——聽，這琴音中有山的倒影

峽的孤寂

有瀑布決絕地垂落

摔成一潭珍珠

有馬嘶、鹿鳴、雁飛、蝶舞……

有嘆息的落日

和一窗憂傷的月光

——聽，這弦斷處是懸崖

是雪崩

是遠方

是命運

是想你，和想你時

破碎在我臉頰上的兩顆飽滿淚水——

有一次我們沒帶傘

有一次我們沒帶傘。我們手拉手

在雨水中奔跑

頭發(fā)和衣服濕漉漉的，貼著身子

像兩條相愛的魚

自由而浪漫

我們跟著雨水抒情的腳步奔跑

雨水洗凈了我們身上的灰塵

也洗凈了我們心里的灰塵

那些在花花綠綠的油紙傘下相擁的人

投來了羨慕的目光

有一次我們沒帶傘。我們手拉手

和雨水手拉著手奔跑

一點也不驚惶

我喜歡聽你奔跑時急促的喘息

和雨水一樣透明的心跳

你的小手那么熱。我緊緊拉著

像拉著一朵露水里的蘭花花

嬌羞，微微顫栗

那一次，我們比世界上誰都幸福

小樹林

暮色慢慢垂下來

這傍晚的一片小樹林，我愛——

愛它的神秘。它的靜

它無言地收留了我孤單的影子

這傍晚的一片小樹林。我愛——

一棵樹還挨著另一棵樹

一片葉子依然貼著另一片葉子

我愛的人，她在遠方

此刻，她在遠方

而我依然守著這一片靜靜的小樹林

守著這些蟲子的低語

和蚊蠅的叮咬。我甚至為此而陶醉

我守著這些被夜風(fēng)輕輕吹起的嘩嘩作響的葉子

一滴露珠滑落下來

一滴晶瑩的露珠滑落下來

那么涼——

丁香樹下

是細密的枝葉沙沙作響

是枝葉縫隙間漏下來的一小片一小片的陽光

沙沙作響。有兩位老人相互攙扶著

暴露給春天的背影那么溫暖

有兩只蝴蝶追逐

翩翩起舞。有兩只小鳥呢喃

丁香花開了。丁香花開了——我們剛剛知道愛

那一年過得飛快。那一年

我們在丁香樹下

葉綠了葉黃了，花開了花落了

我們在丁香樹下勞動

那是土塬上方圓幾百里唯一的兩棵

——丁香樹

魏榮冰的詩

上善若水（組詩）

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

——老子《道德經(jīng)·第八章》

釣 ? ?水

周穆王釣于黃河，西周帝國

在他的釣竿下，裸露黃色皮膚

姜子牙釣于渭水，他釣的不是魚

他釣周朝的天下

屈原釣于資水，練習(xí)怎樣

做一條汩羅江的魚。范蠡釣于

洞庭湖，君王只可同患難

不可共富貴。柳宗元釣一江雪

T.S.艾略特坐在岸邊，釣

背后那一片荒蕪的原野

項伯高不用于世，“耕田

釣水，無所維系?！钡腋乖?/p>

經(jīng)典小說里，釣虛構(gòu)的魚

我們生在大時代，每個人

都想做一個垂釣者，把自己做成

釣餌。放下釣竿，凝神細看，我們

是一尾擱淺在岸上的魚

泥 ? ?水

二月冰雪融化，泥漿轟響

（帕斯捷爾納克在墨水里哭泣

“詩歌在痛哭中成型，

越偶然，就越真實?！保?/p>

詩人坐在春天的門檻接生

（詩人是天底下最優(yōu)秀的接生婆）

花骨朵和青草尖還在路上

白嘴鴉和馬車聲還在路上

眼前只有泥水，黑色的泥水

從大地滲出，像破裂的羊水

汩汩流淌，冒著熱氣

詩人仰起面龐，眺望著天際

等待那一束閃電照亮云層

雷聲隱隱滾過頭頂

他打開身體和心靈，高高擎起雙手

面容沉靜，屏氣凝神，迎接——

一首詩歌的降臨

曲 ? ?水

季春，三月三日，宜于水邊嬉游

女巫面具上雕著龍，在水邊舞蹈

人們聚于澤畔，以水洗去身體污垢

采一枝蘭草，佩于胸前，祓除不祥

儀式畢，席地而坐于溪水旁

曲水流觴，飲美酒，賦詩文

若得奇文者，大家相與唱和

這里沒有廟堂，也沒有江湖

僅此一條小溪，亂石臥于水底，形狀

極不規(guī)則，青苔和藤蔓隨意修飾

羽觴盛滿瓊液，在溪水里漂流、回旋

像不可測的命運，時間不可盈握

不知會停留在何人唇邊。等待

像蟄伏在三月里的青草和蟲聲

——雖然緩慢，但終究會到來

不像你目之所及：人們習(xí)慣了省略

很多時候，儀式和約定

比戀人之間的空氣更加稀薄

露 ? ?水

我確信，大地只在夜晚哭泣

它的眼淚凝成露珠，如安全帽上的

礦燈，從黝黑的面龐上面

依次切割每一寸夜色

當早行人循著星斗匆匆趕路

露水悄悄打濕他的編號、草鞋

和半卷褲管，東山之巔

太陽露出一個耳輪

早行人加快了步伐

他想在露珠消失前結(jié)束行程

黑夜中得到的秘密，他不能

帶到白天。很快，他的額頭

布滿汗珠，結(jié)成一片白色的鹽堿

太陽在地上畫出他的影子

影子越拉越長，冒著白氣

秋 ? ?水

終于，等到葉子落滿秋天

隔著樹籬和九月

百川灌河，水聲像一段經(jīng)文

為一句渾濁的諾言超度

青衫男子蹲在河邊，低著頭

他的臉浮在水里，像一片陰云

河里沒有遠山，沒有歸帆

這些年，他嘗試走過的每一條路

都消失在河邊，河水即是天涯

有幾次，從河水里，他隱約看到

一彎淡淡春山，卻無法尋見

那一潭盈盈秋水。像山洪暴發(fā)

將村莊和民謠沖走

白衣女子走失在秋風(fēng)里

留下：一個男人，和他的秋天

覆 ? ?水

尚未醒事時，母親告訴我：

水是命根，不能隨便倒出去

洗臉水，淘米水，洗衣水，都要

積在木桶，留著喂牛喝

大年三十的生活用水，一滴

也不能倒在門外

要不然，來年風(fēng)不調(diào)雨不順

一年的莊稼可就瞎了

話不是隨便說的，說出去的話

就像除夕潑出去的水

如果你胡說八道，就要遭天譴

可我管不住自己的嘴

往往說了一句大逆不道的話

我趕緊側(cè)耳，聽空中有沒有雷聲

后來離開母親，到城里生活

我似乎忘了戒律，隨手潑水

生活像老宅屋頂上的破瓦

不停地漏水，話卻越說越少

——我陷入了沉默的中年

井 ? ?水

這是中醫(yī)國度，深諳針灸學(xué)

手執(zhí)一枚祖?zhèn)鞯男°y針

沿著十二經(jīng)脈和奇經(jīng)八脈

找準三百六十一處腧穴

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挾持針柄

施以各種針法：捻，轉(zhuǎn)，提，刺

讓針尖在穴位里完成探險

雙眼微瞇，把心跳壓到最低

望聞問切，從象測藏

先審陰陽，再辨表里、寒熱、虛實

在五行之間，移動手中的小銀針

疏經(jīng)絡(luò)，調(diào)陰陽，扶正祛邪

讓人體重新回歸草木行列

茶色眼鏡片結(jié)上一層水珠，像

河姆渡遺址水井（先民插入大地

體內(nèi)的一根小銀針）

5700年前泛起的一圈漣漪

逝 ? ?水

那條小河有著與其腰身

不對等的暴力，就算是冬季

我站在寬不盈丈的河邊

看濁浪排空，粗木頭翻轉(zhuǎn)而下

母親站在河對面，又是跺腳

又是拼命地搖手，我完全聽不清

她帶著哭腔的喊叫——

我的童年似乎只剩下

喊叫聲和水聲。母親去世后

我專程去找那條名叫仙河的

小河，河道隱沒，河床消失

河卵石在六月的陽光里反光——

有一種悲傷長久地蟄伏心底：

河流像母親一樣，折斷我的視線

稻田，魚，河步石，熟悉的事物失去

像一陣風(fēng)，刮走生活的辭章

讓生命重返蒼涼和空白

止 ? ?水

出生在秦嶺南麓的山城鄖西

是多么幸福：在這泱泱澤國

河流比血管古老，水聲比絲綢柔滑

陽光有著二十六度的溫和性格

為每一條水流鍍上金色邊框

在這露天展廳，水放縱它們的天賦

漢江，天河，仙河，金錢河，密集的

湖、汊、溪、潭、澗、池、渠

瀑布懸掛，像楚地的招魂幡

召喚每一個從水聲里走失的人

回到古老的水鄉(xiāng)。生活在澤國的人

從河流學(xué)會二律背反

一條河從不會停止流動

能夠停止下來的，唯有內(nèi)心

譬如返鄉(xiāng)的人，臨水照鏡——

“人莫鑒于流水，而鑒于止水?！?/p>

淚 ? ?水

“從地球得到的東西，最后

都得還回去?！蔽移邭q那年，姐姐

在農(nóng)田鋤草，指著一株枯萎的禾苗

發(fā)布她的草根哲學(xué)

我坐在田埂，身后禾田起伏

姐姐的長睫毛掛著一串淚水

那天，陽光明亮

像一群麻雀，落滿我的記憶

時隔多年，像那株被鋤尖挖斷的

禾苗，我在水土流失的世界里

日漸枯萎。我看見很多人認領(lǐng)

哭聲：作為生命的扉頁

掐去一頭一尾

剩余的歲月，依然淚水漣漣

人們似乎要從淚腺里挖掘運河

運送一生的淚水，去還債。想及

姐姐過早地將自己還給大地

我想狠狠地哭，卻已經(jīng)沒有淚水

——這尚未歸還之物，像最后

一根壓住身體的羽毛

俞強的詩

癖 ? ?好

她愛看倒影里的天空，甚于

頭頂?shù)奶炜?/p>

她憫惜鏡中的時光，甚于

典籍里的時光

當一滴水的聲音或一根發(fā)絲的聲音

掉落，融入靜寂與虛無：

那一個被無垠的夜拉長的音節(jié)，很清晰

使她對月亮的反光與其中的傳說

不再疑惑

春 ? ?雪

所有的虛幻，變得清晰

面對白色的墻壁

在雨天的室內(nèi)一個人諦聽

水在流動的聲音

斷斷續(xù)續(xù)，不知道它具體的線路與位置

世界靜得

只剩下時間的呼吸

城里的樹枝，沒有一只鳥的影子

朋友圈在下雪了

還夾著冰雹

落到地面，漸見痕跡

氣溫驟降，油汀微弱

我在午后的床上，想象

寺前的一棵松樹

在雪中的樣子

無人抵達的山頂愈加寒冷

相 ? ?比

相比枝條

更在意留在墻上的影子

相比香味

更在意甘于寂寥的日子

臘梅被剪，相比插于瓷瓶

更在意在荒野僻地

自由散漫的樣子

早 ? ?晨

烈性的酒能吐出真情

并忘卻寒冷，隔閡與疑惑。

雨夜的燈影里飄落的雪籽早已融化。

說出的往事不再糾結(jié)。

時間終將寬恕乖戾的一切。

眩目的事物容易讓人迷失。

沉溺于幻覺以為這就是真實。

醒來，記憶中傾斜的景物恢復(fù)平衡。

街上凜冽的空氣和簡潔的樹枝，透出了二月

新一天的光。

沉靜之中，鳥又在啼囀了。

除了此刻

一切都是昨夜與夢魘。

不斷地走出角落，

就是修復(fù)世界在經(jīng)歷中漫漶的輪廓。

沒有醉過，就沒有真正邂逅過自己。

一連幾天寒冷

一連幾天寒冷，城里

看不到一只鳥影

并不等于它們都已滅跡 ：

早晨，被光撩醒的聲音

漫長的間歇，隱約，斷續(xù)，

似乎一聲亮于一聲

透過低垂的窗簾

與二月多變的雨雪天氣

從樹林那邊傳來

雨

二十年過去了，時光，淡了。

幾乎已經(jīng)忘記

那個黑色的日子，陽光很慘。

你給予我的一切，

進入無形與啞默，

因為無所不在或揮霍殆盡……

大地上所有的悲哀蒸發(fā)成空氣

說出是一種禁忌

雨在窗外繼續(xù)下著

聲音喧嘩

河在流動，這不是墨水在哭泣！

滸 ? ?山

在街上晴天或雨天看到高大的香樟樹：

這些抱團成景的濃蔭縈繞著各色櫥窗的異國情調(diào)。

從縱橫交錯的綠色光里漏下的影子，時深時淺

瘞埋著海的記憶，

縛住了小城的泊位和你一生的行跡。

香樟樹

在沿街香樟樹沉寂的樹陰下

一些褐紅色的葉子落滿了地面，伴隨著

淡黃色細碎的花朵，顯得隨意而零亂

使樹上翠綠的葉子，一簇簇，一團團

更加充滿新意與明亮

三月末的陽光時而明媚，時而藏匿

我在樹下獨自行走

看見一個清潔工人在打掃路面

想起記憶里有許多雜物也需要清除

一陣風(fēng)從遒勁的樹干與枝葉中吹過

那些落葉擦過地面的聲響

與不斷下墜的花朵粉末，偶爾的鳥語

使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安靜

我迷戀其中的氣息

我就是我的遠方和別處

我暫時忘了喧囂或喑啞著的一切

在解放西街396號

五月四日下午的陽光。

眩目。風(fēng)吹過，檐外綠陰搖蕩。

午后，微醺，

一把躺椅

等待著我

有一個聲音說

野外的風(fēng)景更好。

春天的陽光照在銅錢草上

陽光透過窗戶

變成了草葉上的反光，葉面變得更亮

在一盆綠色植物上

我不愛這過于世俗的名字

卻喜歡她單純的形狀

伸著纖長的脖子

一串探頭探腦的音符

朝著陽光的一面

在她踮起腳尖的一瞬

世界上有多少事情發(fā)生，或喜或悲

消失于無形

越過教堂尖頂?shù)娘w機

空中留下一條弧線的痕跡

許多事物在相互遺忘中繼續(xù)遺忘

淡淡的影子在樹枝下的大地上行走

雨的記憶被藍天的白日夢擦掉

并不等于消失

這些窗畔的草葉

正豎起大大小小的耳朵

傾聽著云中機械的轟鳴

與宇宙巨大的空寂

慕白的詩

劍閣訪古蜀道

從梓潼出發(fā)，驅(qū)車兩個多小時

我們進入春天的蜀道

秦嶺深處，川陜公路崎嶇

油菜花開滿了山洼

春天多么美好呀

我們應(yīng)該懂得心存感激

可攔馬墻擋住了我們的腳步

心靈不能自由，肉身無法永居

白云在劍門陷入了沉默

張飛手植柏樹，或許只是傳說

人民的善意總和美好結(jié)盟

石頭上的鋸痕，告訴今天的我們

不要盲目希望，最好保持靜默

古柏參天，暮色中看不見長安

唐明皇臨幸蜀地的碑文

還在風(fēng)中閃爍，我們下車看了看

時間的力量，死亡回答一切

謁大足石刻

苦，集，滅，道

過去，現(xiàn)在，未來

業(yè)報、輪回、前因、后果

因緣而生，總逃不出

天道，人道，阿修羅道

畜生道，地獄道，餓鬼道

涅槃，熄滅，生老病死

一切煩惱，都難超越時空

流水是經(jīng)書，時間也是經(jīng)書

眾生平等，眾生皆苦

萬事萬物皆無常態(tài)

萬事萬物皆難有始有終

我不入地獄，也不想天堂

我的心不是石頭

我只愛有情有義的人間

我愛你美麗的容顏

更愛你端莊的靈魂

我們嘴上說萬事無常

可誰能真正做到四大皆空

佛如有情，也度不了我

我六根不凈，我有愛

有愛即放不下

大足石刻是佛

從石頭到佛，要千鑿百鏨

人的修煉也一樣，從生到死

要百轉(zhuǎn)千回，唐宋元明清民國

千年香火，擋不住一夜風(fēng)霜

人靠衣裝，佛應(yīng)該不貪財

有好事者把佛修成金碧輝煌

像人的貪嗔癡，總是一廂情愿

今生造什么業(yè)來世結(jié)什么果

觀音菩薩，你千手千眼

你可看出，我的心越是執(zhí)著

我的皮囊越易舊，水闊山遙路深

不知何時白云明月任西東

左邊今生，右邊來世

茶卡鹽湖

南昆侖，北祁連

苦海無邊，我長默無語

肉體已經(jīng)和鹽湖親密接觸

茶卡河、莫河、小察汗烏蘇河

我的靈魂卻不知該和誰相親

祁連山下瀚海八百里

八百里瀚海無人煙

一路向西

經(jīng)過哈里哈圖

到達烏蘭縣城已是深夜，夏日奇緣

我抬頭看天，星星集體失眠

一輪明月當頭，在希里溝鎮(zhèn)

舉目無親，這寂靜的虛無

驚動一陣犬吠，猶如羌笛

竟不似鄉(xiāng)音

今夜，德令哈下雨

夕陽突然走投無路，躲進黑夜

烏云籠罩的戈壁，看不見一顆星星

一個沒有方向的高原之夜

誰還在守護寂寞，荒漠如洗

游人如織的柴達木，此時已無一人

昆侖在左，祁連山在右

深入柴達木盆地，德令哈

一個人孑然獨立暮色降臨的高原

我頭痛、心慌、氣短、胸悶

意識恍惚，我看不見的地方，雪山圣水

巴音河、白水河、巴勒更河

四野空空

哈拉湖、柯魯可湖、托素湖

默默無語

我的靈魂從不服輸于肉體

即使身體在德令哈非法同居

今夜我也無法為它做點什么

黑夜里有人彈起長調(diào)

歇斯底里地歌唱，命運懸而未決

愛情音訊全無，每顆心都有天涯

馬頭琴，琴聲嗚咽，姑娘啊

詩人總在失意，歡樂與我形同陌路

我最心愛的姑娘，我不敢想你

明天我就離開柴達木，離開德令哈

風(fēng)還在吹，雨還在繼續(xù)下

青稞酒已經(jīng)喝完，我該如何回家

善良的人兒，酒杯比腳步沉重

今夜，你在哪里，德令哈只是驛站

不管我們，今生是否還會相逢

一起祈禱吧，風(fēng)已經(jīng)吹過尕海湖

雪山很高，白刺固不住流浪的心

大柴旦偶遇馬丁

比吃羊肉更有趣的

是和馬丁喝酒

喝醉了也沒有關(guān)系

馬丁比草原還遼闊

馬丁的心里有一百個太陽

一千個月亮和一萬顆星星

馬丁的心不設(shè)防御

馬丁身上流淌著撒拉爾血液

馬丁即使低下頭喝酒

他的靈魂依然高昂

像高原上傳說的突厥汗國王

剛察哈爾蓋

我要反復(fù)贊美

這高原上的小鎮(zhèn)

青銅時代的馬背民族

油菜花，蒼鷺，鵝卵石

會唱歌的星星，向日葵，河流

白色帳篷，這些我珍愛的快樂

雕刻的牧場，干干凈凈

單獨出現(xiàn)的藏族少女

風(fēng)中飛舞的螢火蟲

成群結(jié)隊的牛羊

偶爾路過的騎行者

溫和之光，黃昏的夕陽

多么接近可以稱之為的天堂

那寂靜消失的帝國

瑪曲落日

落日憂傷

我的狗在叫

黃河九曲十八彎

像我的命運風(fēng)一樣難以把握

屠沖的詩

致西比爾

你可以關(guān)閉聲音，讓世界在你肩上倒立或死亡

我是居住在井里的人

漲潮時他們將我送往對岸

我用指甲摳住井縫像摳住愛人的喉嚨

我砸碎所有聲音，讓耳朵代替我隨河水逆流而去

（他們帶走了所有水源

他們帶走了所有水源多么無恥）

他們有刀，邊緣柔軟

他們有琴，琴聲多么動聽

河水使我融化

使我的靈魂滾燙并失去自由

鉆入耳孔的琴聲使我死去

他們將我倒立就像一整條河

他們議論我，即使我已經(jīng)死去

我的眼淚倒立，污染一整條河

被污染的琴聲多么動聽

牧 ? ?游

他們是在死

或跪著迎接死

她看到這一天，愚者載入別冊

智者修建陵墓

盛滿女人的瓜群結(jié)痂

桃林。你殺不盡

橋的另一端，凡人接連隱去

殘肢倒塌

鷸鳥棲朽木你便化為生蕨

“無限的愛啊”

柿果綻裂

平原灼灼一碧

焰火生血

他在血海之上掛起鈴鐺

燒，燒，燒

燒走智齒，病難

起伏的走獸的骨笛

替我弄刀之人將刀揮于我

為我負重之人念動移山法訣

移 ? ?柳

令他夭折

從此流落不安之地

倘若你出聲

在新的地方他們又將出生

“他行跡所至之處必將淹沒你”

湖水深綠而

我的掌心眠熟

云層統(tǒng)治的年代，他們早已交付領(lǐng)海

桃源與桃源連不成一道豎線

逸轉(zhuǎn)之物也并非我們

厭倦由草木開始

長于水仙，短于采桑者的面目

黃土梯田：你未嘗忍受完全的

使你得以棲身明火

瓶身斷裂。你行穩(wěn)，我們便交談

“他行跡所至之處必將為你所淹沒”

萬物歸于死

水火歸于墓

吞食月灰的少女

堪薩斯的水牛頭母親

沒有任何事物足以

靠近我，隱匿的行藏便也不鳴雷火

是。我們終將老去于

威爾士河的倒影。漁船經(jīng)過

我們一同受難的鹽堿地

那斷腸的刀口

還在你我的骨血間停留

鹽 ? ?嬰

我將從腹中掏出我們的櫻樹

根須沉重，枝瓣細紅

櫻樹

我們的紅櫻樹

我們的紅櫻樹是種在這里

它們落下來

我們升上去

丟失的從此便丟失

吻住你：今天我需要的

所有的星星都將我隱藏

吻住你。今天我需要的

所有星星都將失去我

不曾逃脫的正是你的

貪婪，病狀

鼠尾草出沒的環(huán)形峽谷

當我吻住你，吻住

月光花的片刻便決意

投身陰影，憑既存的形態(tài)感受你

微風(fēng)里每一株嬰兒搖晃

它們尾梢盤起，幼小的先驅(qū)者的面容

牛奶一樣，潔白而溫暖

今夜，我擒住一個女兒

她愛我勝過愛她的父，勝過

愛一切，愛這世界的詭計

勝過疼愛我的本名——

被切割成肉身的固體

她將要受孕

我們的對岸

我們燒落的灰也同樣耗盡我

及我不知名的、母親的尸骨

牛背上，所有星星發(fā)出合唱：

“我們的櫻樹

我們的櫻樹

它們落下來

我們升上去”

鐘聲鳴了

我們眠于光海

一整面天幕的色相

郭輝的詩

無又無

昨夜還靜而又靜

白在草葉上，攤開坐禪之心

一早起來，卻不見了

去往了何處？循入了哪一扇空門？

翩翩御風(fēng)而來時

如鮮衣怒馬。又匆匆

羽化而去，如恍然一現(xiàn)的曇花

是不是害怕，在這

人間，會速老，會命比紙?。?/p>

或者是讀通了某句箴言——

來即是去，去即是來

無又無

鋸木場

拉鋸者一上一下

成騎虎之勢。無論圓的，方的

不圓不方的，都必

消受胯下之辱，切割之疼

那么多剖面，皆不見血

卻露骨質(zhì)，露本相，露內(nèi)心里

深藏的善惡是非

在上為天，在下為地，居中則是

無所不用其極的人寰

鋸齒呀，無論有鋒芒還是無鋒芒

都請手下留情

給木頭們

或一條活路，或一個死法

鎮(zhèn) ? ?尺

雷聲破門而入時，也只是微微

聳一聳肩胛。心懷一貫的守身之道

食古不化，還沒有學(xué)會痙攣

有一塊地盤真好，大而言之叫作江山

往小了說，是詩意的棲居之處

取靜態(tài)，取守勢，逼退最小的風(fēng)

擠壓心猿意馬，物我間的空隙，飄忽感

鎖住紙上的風(fēng)水和筆墨之魂

籍貫僵硬，卻開掘出了

多么平穩(wěn)，多么溫潤的品格

就憑這一尺之軀，鎮(zhèn)守三千年水墨

延綿不絕的錦繡芳華

秘 ? ?籍

把玄思折疊出層次，本色

升華到一個斷面，就開始默然鋪陳

走失的馬匹，松果，東南風(fēng)

以及神燈與逝水對白時，打開的話匣

天氣轉(zhuǎn)涼，雨林收藏心事

天生之物，總會忍不住

一塊比一塊青，一塊比一塊通曉塵緣

來呀，誰若揭起，天會誦讀

誰若修飾，胎生的執(zhí)念，是為盈余

知風(fēng)草

東南風(fēng)來不來，我都要

起伏，小小腰身滿含了青澀

羞不可言。露滴歇了下來

讓一片片柔情的葉子，仿佛都懷了

身孕，仿佛就要

說出昨夜月光授受的秘密

我抖開一身的敏感

聽三兩只雨燕，把春色

裁剪成了醉玲瓏

我多么偏愛

自己與生俱來的野性之美

我多穗，多汁。我就要吐出我的

五步香了，從現(xiàn)在開始

隨風(fēng)而散

黑木崖

此身不可更改！是

人間，斬釘截鐵的一聲斷喝

有骨氣，有懸膽，卻從無

僭越之心

守住三字真言

——宜靜觀

天何其高，地何其遠，云何其縹緲

月明星稀夜，何其朗闊

潰敗的是風(fēng)，那停不下來的

腳步，常常一落千丈

還有閃電揮鞭驅(qū)趕的雷陣，總是

滾滾而來，悻悻而去

唯見一匹蒼鷹，佇立著

多么淡定——仿佛君臨天下

昂昂長嘯時

眾山小，眾山奔來眼底

黑金鑄造的翅膀

轟隆隆隆一抖，直欲一飛沖天

多像是絕頂之上，長出了

一朵靈魂……

葉秀彬的詩

夜上海

十里南京路

走不完日漸蹣跚的腳步

梧桐更兼細雨

橘黃的路燈生長悲傷的愁緒

沉醉的夜，只有風(fēng)

在骨頭里吹動潮汐

誰家的歌聲飄落樓臺

點點往事，燈火依舊

一只酒杯空了

走過的人影空了

浦江的輪渡一聲長鳴

雨聲敲打落葉依舊

空白人間

日子平滑如玻璃，感覺陡生寒意

興奮的歌聲轉(zhuǎn)動舞姿

映襯落葉的飄零

我不敢清理自己

體內(nèi)仍有陰影掀起巨浪

提示生活會留下硬傷

坐在平靜的日子回憶舊事物

有時也有芬芳在流淌

擦去的眼淚盛開蒼老的笑容

那么多人還在飲酒

醉意把遠處的呻吟覆蓋

不知不覺的冬季

如無聲的雪落滿空白人間

一個人的等待

像一杯煮沸的咖啡，在時光里

攪動一些舊事物

銀質(zhì)的聲音深入沉淀

一個人的等待有些微苦

大半個午后，光滑的玻璃杯

不再冰涼。仿佛綠葉被風(fēng)吹動

所有的日子

都被陽光照亮

那些暗中積蓄的力量

順著雨水生長

也許太久了，那些向南的窗戶

都已打開。那些

錯過的花香與蝴蝶

路過的人漸漸遺忘

在青青的林子里

昨夜有夢，夢見在青青的林子里

回到童年。夢見那個逝去的夏天

枯萎的葫蘆被鋸成兩半

就像故居舊跡斑駁的瓢

用來盛舀童年的無知

盛舀不易覺察的時間

酣睡的夜，我多想長夢不醒

青青的林子在長大，那些傘狀的樹

用綠色奏響盛大的合唱

用稚嫩的鳥鳴

叫痛我生命最柔軟的部分

虛擬的雪

我看見的大雪從沒有停止

販賣厚黑學(xué)的騙子

企圖張開翅膀遮住天空

他們用虛偽的詞句堆起一座高山

海嘯過后，他們的樣子

如一尊泥塑

市井勾欄或廟堂之上

他們以跪拜的程度測量大海的深度

我目光短視

看見的仍是一片虛無

一場一場的大雪繼續(xù)在下

繼續(xù)在人間飄落

本該接納百川的大海

回聲也如此空洞

攥緊繩索的人

把自己割開，讓墨汁一樣的夜

流出傷口。一只醒來的鳥

在空白紙上

發(fā)出尖叫

攥緊繩索的人

在后半夜，也攥緊死亡

不！他們打開傷口

如打開黎明

急需一粒藥片

服下最后的寂靜

急需一柄匕首

留給跪下的虔誠

鄉(xiāng)村，一枚青果在冬日長大

父親困守的土地

母親，曾經(jīng)望穿雙眼

我在他們的視線里奔走

從北到南，從南到北

鄉(xiāng)村，一枚青果在冬日長大

寒冷的日色如一枚空洞的釘子

沿著故鄉(xiāng)田地的邊緣

釘住我的腳步。站在冬日，

那些流逝的目光和呼喚

在寒風(fēng)中火焰般將我灼痛

人工雕琢的痕跡并非自然生長

鄉(xiāng)村如一本沉重的經(jīng)書

只有日月，用光芒解釋它的寓意

那枚酸澀的青果

在昨天的樹梢沉默無語

碑文，只記錄風(fēng)雨的部分

炊煙卻在溫馨的記憶里不斷升起

緩緩流動的河流如緩緩流動的血緣

土地依然緘默。我捂緊嘴巴，

如緊緊捂住一枚青果

瘦西湖桃林

虛構(gòu)一張紙

畫你盛開的熱烈

畫你，尸骸埋葬之后

滿樹林掛著的淚痕

可我畫不出

那個哀怨的女子早走了

還未蝕盡的白骨

長出花朵，風(fēng)一吹

在這個季節(jié)如此嫣然

楊佴旻的詩

寫給五月四日

五千年太短 一百年太長

每年的五月四日 一百年

一百個五四

我低著頭 走在散發(fā)著山杏花香

五月四日的路上

我們在路上 你看不清方向

戈壁在飛行的胭脂中涂抹

除了戈壁 誰還懂得

藍天不會明白那里的顏色

哈士奇祖上的額頭澆筑了騰格里風(fēng)月

額濟納夏日祭火承載著昭君遠行

阿爾古納的太陽 ?在我夢境里升起

清灰色長天向著遠古的西方

投影里沙漠炊煙翹動著豐滿的翅膀

在大漠中醒來時我的思緒被余暉割傷

戈壁在飛行的胭脂中涂抹

那是我的天堂 ?有孤煙的故鄉(xiāng)

星辰映照 ?炙熱凝視中有一個聲音回響

我們在路上

在距離火星最近的地方

你從不在參照中呼嘯

那一片藍鳥是天堂鳳凰

她在檸檬色暖流上放歌舞蹈

憂郁的眼睛遼闊無疆

又是一個不眠的秋天

我們在路上

寫給父親

到了四十歲

你發(fā)現(xiàn)你越來越像他

那張臉

甚至性情

又過了幾年

你發(fā)現(xiàn)

你原本是父親設(shè)置好的

是他的一場轉(zhuǎn)移

我經(jīng)過了天堂

黑暗從西邊升起

遮住了我的太陽

大地上飄零的金黃色

源自你的心臟

我從火的心臟走出

來到有你的遠方

路途漫漫我經(jīng)過了天堂

廣場上走近零星的人群

你又去向了何方

張曉雪的詩

水 ? ?歌

1. 一滴水，夠從眼里閃出，

密布細膩的傷口。

夠在一頁閑書中破碎，

洇濕其炎涼。一滴水，

夠忽明忽暗，不夠在火焰中突圍。

夠自帶光芒，不夠枯草返青、

不夠一把傘

撐起。

2.一壺水，取自丹江，

止于風(fēng)動，止于暴雨將至。

曾經(jīng)水深千尺，如今擺于桌面，

燒沸了，它會忍。煮菊花，

煮茉莉，煮烏龍，煮金邊玫瑰。

生活漸小，音樂緩如流水。

一壺水，仿若一個浪跡的人

在療傷。

3. 雪，化成水。始于春風(fēng)吹拂，

始于雪與雪和解。半日之內(nèi)，

草木先于桃花汲水，一邊沉浸，

一邊清洗。那些強壯的鐵樹

紛紛松開了利器，水過洇染，

像暗流為一個英雄

解開了鐐銬。

4. 車流如水。

一條緩緩的河多么需要以緘默

來表達它流逝的意思。

最好是世事茫然，最好是桃花

與一條紙船，被萬頃月色跟著，

漂浮。

5. 車流如水。

車流是所有街道稠密的生活，

是所有街道飼養(yǎng)的一只虎。

它不與溝渠、漣漪為伍。

始終瞄準，哪些適合牙齒咀嚼，

哪些適合埋頭走路，避免獸心

與人心碰撞。至于大雪和雨水，

那些令它恐懼的事物，在洶涌之前，

已被摁進了泥土。

6. 極高的車速如靜流，

如更深的水。深過雅魯藏布江，

路上，沒人注意，車流追逐過

一條謊言，甚于進化論。

緊張、極端之后，一哄而散后，

繼續(xù)涌動著，喧嘩著。

流逝著不會飛的

人類。

7. 水過南郭頭，漸次稀薄的冰

坍塌了十里。一只大船泊于花園口，

被溢出的漣漪一圈一圈地推動。

岸，在水邊顫栗，寒風(fēng)頻吹，

撳動了黃河的靜。

8. 河面僻靜。

峭壁立于深水之中。

干涸數(shù)日的黃河灘，

有人拍照為證，

證實天鵝來過人間。

有人漸近于岸邊，

試圖與貞潔保持擁抱的

距離。涼風(fēng)吹來，

天鵝起舞。如破春的米粒，

如慢開的花。

熱淚盈眶的人說，

相比一條河流的宣言，

天鵝的寬恕更容易被人們

渴望。

9.水自井中取出，像沉默聽見了

自己的回聲。面壁修行十年，

加重了它的孤獨癥。它微微發(fā)甜，

自醒、冰涼且排異。像暴力

摧毀了苦難，濟世于瓜秧、

禮拜天的米飯和一行貧窮的

短詩。

10. 囚禁的水，像多年的隱士，

錯過了多少山路、潛伏者

和紅顏禍水。而一切井底之物，

青苔、野草和最小的一圈漣漪

仿佛是洗凈了恥辱之后，奉還了

匕首。那極好的月光和星星，

被井水倒置、撫摸了很多年，

井水卻從未泛濫過。西蒙娜說

凡耐活的美，都不可能簡單地制造出

莽撞的風(fēng)暴。

11. 以整片海的見識

來對付一條魚的單純，海

是徒勞的。以一場海嘯來對付

一條魚的沉默。海嘯輸了。

魚在海底，三緘其口。

一日蒼白，一日星月過忘。

兀自荒廢著逆水行舟、鳥翅云朵。

起風(fēng)了，海水危險又動情：

我之所愛，皆在水中。

12. 覆水難收。覆水漫過清朝。

漫過錯過的商品房，漲了二十倍。

多年以后，一個銀行小職員

在點鈔，他憂愁著：這嘩嘩

流逝的鈔票，多少才夠一切重新

開始。多少才夠鄙夷那個

曾經(jīng)背叛過他的女人

丁玉麗。

責編：鄭小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