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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笛(中篇小說)

2019-09-10 07:22方麗娜
作品 2019年5期
關鍵詞:老師

方麗娜

1

麥戈文由維也納回鄉(xiāng)探親時,被老家的校長鐵斌先生邀請來做一場演講。無非是給母校的學弟學妹,講一講自己的經(jīng)歷,涉及當年在此讀書時的勤勉、努力和發(fā)奮,而后漂洋過海贏得一片廣闊天地的歷程。

校長和書記都很重視這場演講,特意把講臺設在麥戈文早年讀書的老校區(qū),并將會場布置得溫馨、樸素,富有懷舊色彩。麥戈文與學校領導并排坐在主席臺上,他戴了副細框眼鏡,穿的是一款限量版的夏爾凡襯衫,有一種底氣十足的坦然和隨意。面對臺下無數(shù)雙殷切的眼神,麥戈文仿佛看到自己當年的影子,有那么一瞬,他的目光與左前方那位神情憂郁的男生相撞,心里一動,忙把思緒收回來,即興穿插了一段對柏林、劍橋和維也納大學的褒揚,并列舉了中西方教育的種種差異。

鐵校長摩挲著鬢角下的雪白胡茬,聽到自己當年的得意門生,對中國應試教育不留情面的抵觸,刻意看了他一眼,臉上的表情意味深長。那感覺似乎在說:我也知道我們的應試教育不夠理想,可歐洲教育對我們來說,也是不可移植的。

會后,麥戈文在校長和書記的陪同下,參觀了新啟動的實驗樓,而后引著他穿過一段長廊,鐵校長無限感慨地望向操場新鋪的塑膠跑道,說:小麥啊,時光荏苒,你離開學校有二十年了吧!

鐵校長當過麥戈文高中段的語文老師兼班主任,感情上比較貼近,說話也隨便些。麥戈文的目光掠過猩紅色的田徑跑道,同樣感慨道:可不是嗎,一轉眼我都人到中年了,真是不可思議啊!

書記爽朗的聲音從背后傳來:麥博士年富力強,希望你這次光臨母校,能夠激發(fā)起更多學生的斗志,將來多出幾個留學生。

麥戈文含蓄地笑了笑,未置可否。從實驗樓上下來,麥戈文恭請校長和書記同意,讓他單獨在校園里轉一轉。在這片記憶模糊的新校區(qū),他從一棟樓,走向另一棟樓,舊有的圍墻和校舍幾乎都推倒了,眼下的校園是一派舊貌換新顏的陌生。麥戈文曾在這所校園里度過了六年光陰,屈指算來,如今離高中畢業(yè)那個夏季也有近二十年了。他暗自思忖著,不知不覺轉到一條洞開的門廊,在一道深黛色的植物墻背后,他一眼瞥見那座正待拆除的紅磚小樓。

沒錯,就是這座樓,在他的高中時代,沒有比這個地方更明媚的了!可早先的紅磚已銹蝕成了灰褐色,外墻斑駁,底層的立柱上布滿青苔和霉點,像一艘剛剛從海底打撈上來的沉船。麥戈文的目光沿三樓走廊直到盡頭,那個位于植物墻之上的小套間是屬于桑雅——她的英語老師的。麥戈文的心嗵嗵直跳。君特·格拉斯說,回憶是一枚要剝皮的洋蔥,從發(fā)芽起就把自己編成密碼。那些曾叫你隱隱作痛的事,依舊隱隱作痛。麥戈文忙掏出一支飛利浦點燃了,朝著植物墻猛吐了一串煙圈。

又見夕陽,卻已是人去樓空。風吹過來,撩撥起一陣細碎的和弦,仿佛遠去的笛聲。他依稀記得,那扇半敞著的窗子周圍曾爬滿了藤蔓,牽牽繞繞的,一年四季變換著顏色。如今,它們已被連根拔去,過不了多久,整個院子也將被推土機鏟成平地,一座新教學樓將在這里拔地而起。麥戈文不禁黯然神傷?;貒埃F校長跟他商討來校演講的題目時,他曾心生一念:桑雅老師目前還好嗎?也許就為了能見她,他才如此爽快地答應了校長的邀請。

這時,辦公室主任梅森匆忙走來:麥博士,你讓我好找??!該吃晚飯了,校長和書記都等著呢。

麥戈文迅速躲閃開決堤的回憶,順勢問:梅主任,桑雅老師還在教英語嗎?

桑雅老師自打去年就停止教課了,她患了精神分裂癥,正在醫(yī)院接受治療呢!

這消息不啻一枚炸彈,將麥戈文炸得六神無主,血肉橫飛。他詫異道:精神分裂癥,怎么可能?

梅森是位膚色白皙、眼窩深陷的南方女人,她不是在本校被提拔到領導層的,因而對麥戈文當年讀書時的情形一無所知。這讓麥戈文有一種隱秘的坦然。梅主任掃了一眼舊樓,悵然道:兩次婚姻都不如意,尤其第二次,毀了她。

麥戈文臉色陡變,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梅森用迷惑的眼神看了麥戈文一眼,擺了擺手道:桑雅的事,一言難盡啊。走吧,咱們到飯桌上聊。

2

晚餐接近尾聲時,麥戈文忍不住問起桑雅老師的病情。兩位領導聽了,表情驟然間變得沉重起來,空氣似乎也凝固了。鐵校長仰頭對著天花板吐了口煙霧,緩緩道:桑雅傻得很,她丈夫跟她離婚時,問她要什么,她竟然說,什么也不要。兩個人的全部積蓄,都被那個畜生卷走了。

一口飯卡在麥戈文的喉嚨里,讓他難以下咽。梅主任打破沉寂說:人善有人欺,馬善有人騎,女人太善良了,就會被別人當傻子。說句良心話,桑雅不過是長期壓抑造成的,頂多算是深度抑郁,跟一般意義上的精神病還是有區(qū)別的。可憐她娘家也沒個人,否則,怎么會落到這一地步呢。

也許是受西方心理學理論的影響,抑或是個人感情因素的洶涌,麥戈文用懇求的目光望著校長和書記:這么說,她的病還未構成實質性的精神癲狂,如果只是深度抑郁的話,讓她待在那樣的環(huán)境,反而會加重她的病情。言外之意,麥戈文希望學校能想想辦法,把她從醫(yī)院接出來。

書記和校長略顯尷尬,隨即傳遞著一絲詭秘的目光。頓了頓,書記字斟句酌地說:麥博士有所不知,桑雅老師和某些高中生,哦,我的意思是說,她和極個別學生有些不利因素,如果現(xiàn)在就把她接回學校來,恐怕影響不太好。

書記含糊其詞的樣子,讓麥戈文疑竇叢生。他預感到桑雅發(fā)病的背后有著復雜難言的因素,而這些因素,放在今天的飯局上來探討,顯然有些不合時宜——盡管他是那么渴望了解其中的隱情。

當夜,麥戈文輾轉到凌晨,艱難入睡。一個芒果從樹上掉下來,滾到腳邊,在陽光下閃著斑斕的光。他跟隨歐洲的一支科考隊,從熱那亞出發(fā),在一段悠遠的旋律中穿過地中海,繼而走向廣闊的北非。在埃及的尼羅河畔,他和一只駱駝并肩躺在沙灘上,棕櫚樹不規(guī)則地遍布堤岸,駱駝跪下來伸長脖子吸水,河水呈藍綠色,清涼、潔凈、明澈,一只鱷魚從蘆葦叢里冒出來,虎視眈眈地朝岸上張望……麥戈文驀然驚醒,他忙起身,一把推開窗子,街上車水馬龍,一片喧囂。

麥戈文十七歲那年,也是這樣一個早晨,他在古城的鐘聲里躍身而起,匆匆吃了幾個父親為他買來的水煎包,跨上自行車就朝學校奔。新來的英語老師今天將給他們上第一堂課,麥戈文不允許自己遲到。他想給老師留下一個好印象。據(jù)說這位老師,是從英國留學歸來的,是宋城中學迎來的第一位女留學生呢。

五月的校園,泡桐花似開非開,空氣里彌漫著一股甜絲絲的清香。鈴聲剛落,英語老師款款走上講臺。晨光如水,潑灑在她輪廓清晰的臉上,點亮了一雙清澈而柔和的眸子。她身段修長、清瘦,很隨意地穿了件象牙白T恤衫,脖頸里搭了條淡金色絲巾,上面印有天堂鳥的圖案。翻開英語課本講解時,她那吐著倫敦口音的嘴唇微微上翹,認真而執(zhí)拗的神情里,夾帶著一股動人的天真。

麥戈文漸漸迷上了英語,也迷上了英語老師帶來的那股子氣息。在一種清新舒暢的氛圍里,麥戈文對英語的興致一路高漲。不到兩年,他的英語成績一躍而成為班里的佼佼者,并且被選為英語課代表,順理成章地有了許多和英語老師單獨接觸的機會。每天下午,麥戈文將英語作業(yè)陸續(xù)收齊了,踩著輕快的步子送到老師桌前。從辦公室出來,他的身體返回了教室,而靈魂,卻丟在了老師那里。隨著放學鈴聲的逼近,麥戈文透過窗子,不時瞟向那條落滿桐花的磚石小徑,他的目光因熱烈而變得潮潤起來。不一會兒,老師輕盈的身姿出現(xiàn)了,雙手抱著厚厚一摞英語作業(yè),其中的一本是他的。

周日,麥戈文本可以待在家里休息,可他仍舊騎上自行車往學校奔。他獨自坐在教室里看一會兒書,若無其事地溜達到植物墻邊。因老師的宿舍樓前三面有房,自然而然地構成了一個四角見方的天井,天井與教學樓之間,由于隔了一道繁茂的植物墻,而將校園的喧囂、熱鬧和嘈雜擋在了另一個世界。麥戈文在植物墻下轉過來轉過去,突然與數(shù)學老師相遇。孫老師的鼻梁上架著一副高倍近視鏡,當他將兩只瞳仁從層層光圈里伸出來,認清了麥戈文時,舉起大拇哥贊道:周日也來學校學習,真是好樣的!

孫老師哪里知道,麥戈文是打著學習的幌子來看風景呢。下午四點鐘左右,桑雅老師必定坐在窗前,在透明的光線里為自己泡一壺茶,漫不經(jīng)心地呷一口,嘴角牽動處眼神迷離。窗眉上的紫藤在夕陽的浸染下,紅紅黃黃的,構成一道奇妙的風景。若干年后,當麥戈文定居歐洲之后,有一天他來到巴黎,在巴黎郊外一個聞名遐邇的博物館里,他看到法國印象派畫家雷諾阿的一幅人物肖像,情不自禁地想起多年前的這個下午。

突如其來的,老師的身邊多了一個人,一個器宇軒昂的男人。麥戈文這才意識到,桑雅老師已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窗口的風景不經(jīng)意間就發(fā)生了逆轉,老師對窗而坐的神情不再單純,而是多了一層韻味,一層難以描摹的韻味。晚間的自習課上,麥戈文從書包里掏出日記本,盯著扉頁上那枚一箭穿心的圖案,充滿了沮喪。他是一個含蓄、內斂而孤傲的人,滿腦子裝著盛不下的憂傷和詩意,即便在課堂上,也從未停止過胡思亂想。他感覺長期以來自己竭力打造的精神世界,在這個月光慘淡的晚上,隨著那個男人的出現(xiàn),幾近坍塌。

3

午后,麥戈文應梅森之約來到學校。烈日下他戴了副茶色眼鏡,穿橄欖T恤短衫,態(tài)度謙和而彬彬有禮,走在學校的柏油小馬路上,格外引人注目。假如在巴黎的香榭麗舍大街上,會讓人想起那位經(jīng)常旅行、一身亞曼尼的大眾情人。實際上,二十年前的麥戈文,在宋城高中生的群體里面,也算得上出眾。他中等偏高的身材,濃眉毛,單眼皮,光潔的額前垂下一撮自然卷曲的黑發(fā),與眾多男生相比,麥戈文的身上似乎多了一點點洋氣。

那日晚餐之后,麥戈文回到家左思右想,內心的郁悶難以排解,就撥通了辦公室主任梅森的電話。電話里他誠懇表示:梅主任,桑雅老師教了我三年英語,是她親手把我送入大學的。如果不是她,可能沒有今天的我。這次回宋城探親,機會實在難得,我很想去醫(yī)院探望一下桑雅老師。但去醫(yī)院之前,我希望能搞清楚她發(fā)病的原因。

這樣吧,梅主任只有片刻猶疑,爽快道,你一定要知道的話,我給你推薦一位老師,英語教研室的黃宗華老師,她和桑雅不僅是同事,也是多年的好朋友。不過呢,我得先跟她打個招呼,聽聽她的意思,然后你最好和她單獨聊一聊。

麥戈文當然求之不得。經(jīng)過梅主任的耐心開導,黃老師答應就在自己的家里,見一見這位遠道而來的麥戈文。于是,麥戈文便依照約定時間,就在這個午后,和梅主任一起來到校園旁邊的家屬區(qū),拐彎抹角地找到了黃老師的住處。

這是一棟帶小院的兩居室,灰墻紅瓦,殘破的院墻外臨著一條小街。麥戈文對這排老房子似曾相識,他朦朧記起二十多年前初次踏進學校大門時,這個家屬院就已經(jīng)存在了。黃老師很早就離婚了,據(jù)說她的丈夫是個酒鬼,每次喝完酒回到家,不是折磨妻子,就是訓斥女兒,黃老師痛下決心與男人離婚。離婚后黃老師一個人帶著女兒生活。眼下,女兒已結婚成家并有了自己的孩子,只有節(jié)假日小兩口才帶著孩子過來看看母親。黃老師也樂得清閑,一面教書,一面獨自打發(fā)著寂寞時光。

梅主任說明了來意,被黃老師熱情地迎進屋里。室內簡陋無比,掛著門簾的一間是臥室,外面敞著的便是客廳了。麥戈文坐在一張靠墻的棕色皮革沙發(fā)里,他下意識環(huán)顧四周,客廳墻壁上的白色涂料落了一地,棗紅色茶幾和三斗桌上的油漆,已脫落得斑駁陸離。梅主任客客氣氣地說了幾句開場白,借故走開了。屋里僅剩下麥戈文和黃老師兩人。

黃老師扭身去廚房泡了壺茶,端到麥戈文跟前。麥戈文雙手接過茶杯,捧在手里,目光誠懇而殷切,正不知該如何開口,黃老師的眼皮子仿佛銹住了,吃力地眨了幾下,而后瞇起眼自言自語似的說:提起桑雅的病啊,恐怕得從她的兩次婚姻說起。女人的病根十有八九與感情有關。婚姻是女人難以擺脫的命運,它可以成全你,也可以毀了你。

麥戈文心里一驚。他知道桑雅過于單純、率性,而事實上,越是率性十足的人,越是脆弱得不堪一擊。這時黃老師攤開兩手說:桑雅的第一任丈夫是宋城外貿的一名銷售員,那個時候外貿形勢好,很能掙錢。大川對桑雅也不錯,可不知啥原因,就在婚事的節(jié)骨眼上,倆人突然紅了臉,說離就離了。

是外貿公司那個跑業(yè)務的吧?我好像見過這個人。那不是她的男朋友嗎?他們又沒結婚,怎么能算離婚呢?麥戈文的眼前即刻浮現(xiàn)出那個器宇軒昂的男人,他慣于將白襯衣箍進腰身,皮帶勒得緊繃繃的,幾道褶皺擠在胸前。

只差一個婚禮??伤麄円呀?jīng)訂婚了,從法律意義上來講就是夫妻了。況且,他們把結婚請?zhí)及l(fā)出去了,桑雅還跟我商量找誰來做她的伴娘。那個時候,辦公室同事也做好了準備,等著參加她的婚禮呢。你可以想象,桑雅當時所受的打擊!

麥戈文的心里一陣絞痛,太陽穴嚯嚯直跳。是我害了她!他的潛意識里倏地跳出這個念頭。麥戈文突然覺得自己就像達·芬奇的名畫《最后的晚餐》里那個出賣耶穌的猶大,可鄙,可恨,可恥。接下來黃老師情緒激動地又說了些什么,說到激憤處,她伸出兩只拳頭在空氣中比畫著,摩拳擦掌的。麥戈文貌似專注地盯著黃老師的兩片嘴唇,意識里卻一片模糊。事實上,他一句話也沒聽進去,滿腦子都是桑雅昔日站在講臺上的面頰和身影,以及她退婚后倦怠沮喪的眼神。

4

走出黃老師的家,麥戈文發(fā)覺排房的盡頭恰好對著學校的老校區(qū)。桑雅老師的三層小樓,在一片紫花花的泡桐之間若隱若現(xiàn)。他還記得,有兩棵樹之間曾擺放過一個水泥乒乓球案,他和同學們在課外活動時偶爾跑去打乒乓球,球發(fā)出去了,他的目光往往斜向一邊,試圖從那扇敞著的窗子里,瞥見老師優(yōu)雅的身影。

是我害了她!這念頭如同咒語,粗暴地潛入麥戈文的心底。那段時間,桑雅老師和她的男友儼然處于熱戀中,他們四目相對深情款款的一幕,如同沙礫,時時摩擦著他的眼球,讓他心神不寧。這家伙哪點好,不就是多掙了些錢嗎?就這么兵不血刃地搶走了我們的老師。麥戈文恨恨地想。

早春時節(jié),畢業(yè)班的學生加快了復習進度,班主任老師在課堂上不斷地敲打著他們:來年的這個時候,你們就進入高考前的沖刺了,同學們要珍惜大好時光,為自己的前程奮力拼搏,能不能考上大學,就是你將來穿皮鞋和穿草鞋的分水嶺!鐵老師來自農(nóng)村,語言生動而逼真,在激勵大家發(fā)奮努力這件事上,有著自己獨特的方式。而此時,麥戈文的內心正在飽受一場前所未有的煎熬。自從桑雅老師進入熱戀,自從周末的窗前開始晃動著兩個人的親密剪影,他的情緒一落千丈,整整一個月都提不起精神頭,苦悶和失落如影隨形。

這天的夜自習剛上了一半,后座上的兩位女生壓低了嗓門在交談著什么。一個說:哎,今天我在語文辦公室里聽說,咱們的英語老師就要結婚了,你見過她男朋友吧,你覺得他怎么樣?

另一個女生似乎遲疑了一下,輕聲道:我在操場上碰到過英語老師和她的男朋友。我覺得他的眼神有點陰,笑得很不自然。

兩個女生的竊竊私語像一根火柴,順間擦亮了麥戈文的腦門,進而點燃了他蓬勃的欲望。他一下子如坐針氈。他必須做點什么,為老師,也為自己。他的母親就是跟這樣一個男人走的,倆人在一起勉強生活了七八年,最終慘遭遺棄。母親的遭遇,讓麥戈文對英語老師生出一股莫名的保護欲。他固執(zhí)地認為,如果老師跟了這個男人,有可能招致和母親一樣的厄運。他不能袖手旁觀——潛意識里,他也許無法接受自己心愛的老師跟男人同床共枕的事實。在他看來,老師那座綠色掩映的小樓,像一座孤島,卻是他心中的圣地。他要竭盡全力守住這塊圣地,使它成為永不沉沒的綠洲。

課堂上,麥戈文有意無意地躲閃著老師的目光,可老師那涂滿紅暈的面龐,總在他的眼前晃來晃去,那不言而喻的喜悅和幸福感時不時漾出來,加劇著他的失落和苦悶。麥戈文游移不定的眼神,一度引起老師的關注。桑雅偏過頭來悄聲問: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老師關切的目光,氣流似的回蕩在麥戈文的周身。他甚至覺得,要不是班里坐滿了同學,老師說不定會伸出手來,撫摸一下他的額頭。麥戈文當然想不到,若干年后在他擔任維也納大學心理學專業(yè)的講師時,那些國外的男生坦言,十歲時全都對女教師想入非非。所不同的是,這在國外,是公開調侃的話題,而在中國,則是難以啟齒的丑事。

放學了,同學們轟然一聲離開教室,四散而去。麥戈文猶猶豫豫地轉到操場,順著墻根徘徊到后院,而后躍身翻過墻去,來到鄰村的河塘邊。落日余暉像一塊玫瑰色的幕布,漸漸抖落在蘆葦叢生的河塘上。夕陽下的蘆葦,充盈著陽光的氣息,在傍晚的清風里搖曳生姿,如同老師秀雅的身姿。渾濁的夜色,帶著幾分曖昧,仿佛在醞釀著什么。麥戈文便想,這樣美好的夜晚,如若能與老師比肩而行,在月色下悠閑地散步,或于田野間聆聽飛馳的蟲鳴,該有多好!這么想著他羞慚地低下頭,突見自己的影子,在水中顯得形銷骨立,可憐至極。他一個轉身,濺起一層又一層的迷惘。村頭傳來了幾聲狗叫,村子背后那片朦朧的新綠,好似拔節(jié)的冬小麥。這時,蘆葦叢里隱隱約約地傳來一陣動靜,像是玩耍中的小動物的聲響,麥戈文一個激靈,扒開蘆葦循聲望去。他沒有看到什么小動物,而是看到了此生最不愿見到的一幕:桑雅和她的男友,在蘆葦叢里相擁,纏綿不已。

這不經(jīng)意間的一瞥,像一把明晃晃的刀子,刺痛了麥戈文的心。他就那么呆立在蘆葦叢里,不知過了多久,晚露雨滴似的落下來,打濕了他的頭發(fā),并順著他的前額和臉膛流進嘴里。麥戈文一個激靈,鉆出蘆葦叢沒命地往家跑。面對父親氣急敗壞的質問,他一言不發(fā),逃入自己的房間,倒頭便睡。

5

麥戈文這次回鄉(xiāng),一方面為了應付母校的演講,另一方面也想多陪陪年邁的父親。這些年他漂泊在外,一頭扎進自己的教學與課題研究,極少回國探親。偶爾回家來看一眼父親,也是來去匆匆,蜻蜓點水似的。就在今年早春,父親在樓下與幾個好友下棋時突然中風,幸虧發(fā)病那天有不少人在,被及時送進醫(yī)院搶救,才沒釀成嚴重后果。

得知父親患病的消息時,麥戈文正在阿巴拉契亞山脈南部古老的山谷間考察,無法立即趕回家來。那個夜間,他隔著黑魆魆的山巔,仿佛聽到父親的聲聲呼喚。焦慮之際,他撥通了堂兄的電話,拜托堂兄替他照應一下自己的父親。堂兄讓他放心,說家里有他呢。前年侄子小明在麥戈文不遺余力的幫助下,順利考上了慕尼黑的一所高校。為此,堂兄一直對麥戈文感激不盡。叔父意外生病,堂兄認為于情于理都該效力,更何況是近水樓臺。

僥幸得很,父親這次中風只留下了語言障礙,其他并無大礙。不過,麥戈文對父親的愧疚一直都在。這些年他只顧了自己的事業(yè),竟沒有盡到做兒子的責任。這趟回來,便有意利用漫長的暑假,多陪陪父親,甚至想說服父親跟他到維也納住一段日子??筛赣H血壓不穩(wěn),一向恐高,害怕坐飛機,說什么也不愿離開宋城。

自從母親背離父親,投入到另一個男人的懷抱后,父親始終孑然一身。年輕時,父親貪戀母親的美貌,不顧一切地把母親追到手,而真正走進婚姻并且面對一日三餐時,卻為母親的好吃懶做水性楊花傷透了心。父親生性溫厚善良卻又十分執(zhí)拗,一輩子勤勤懇懇任勞任怨,他不善言談,更不會花言巧語,偶爾露出一絲笑意,看上去是那么的不協(xié)調。用母親的話說,父親終日沉默寡言,像頭牛,只會低頭干活,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懂。在母親眼里,父親是一個不解風情的男人。

在宋城,朱玉環(huán)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美人。作為宋城宣傳隊的一員,她不是因為能歌善舞而立足,卻是因為其嫵媚的形象,和一口標準動聽的普通話。玉環(huán)在宣傳隊的歷次演出中,長期擔任報幕員。那個時候,中國內地的娛樂文化活動少得可憐,地方宣傳隊的演出,就承載起百姓的眾多期盼和歡欣。隨著時代更迭,電視機很快成了億萬人民的寵兒,當家家戶戶盯著電視熒屏聽李谷一唱“妹妹找哥淚花流”的時候,地方宣傳隊的演出已備受冷落,并很快淡出了人們的記憶。

宣傳隊解散的那年秋天,玉環(huán)被分配到宋城中心的百貨商場做了一名營業(yè)員。那家商場由于玉環(huán)昔日的形象和名氣,吸引了不少顧客。許多人都是沖著玉環(huán)的嫵媚和亮麗的嗓音,有事沒事就往商場跑,并順帶買幾樣可有可無的小東西。

麥戈文的父親就是那些顧客中的一員。玉環(huán)在宣傳隊的舞臺上大紅大紫時,他根本沒有機會獻殷勤,舞臺撤掉了,這才輪到他來表現(xiàn)。只要可能,麥戈文的父親下了班就到商場的門外,帶上一包玉環(huán)愛吃的小核桃——他不知從哪里打探來的,得知玉環(huán)愛吃這種香噴噴的小核桃,就在她的必經(jīng)之路上守候著,風雨無阻。半年下來,他不顧自己母親的勸阻,執(zhí)意和年輕美貌不善持家的玉環(huán)成婚。沒承想,短短幾年下來,他就為自己的盲目和輕率付出了代價。

漸漸地,玉環(huán)下了班總有各種各樣的理由不回家吃飯。很多時候,她頂著夜色回到家時,身上總是沾滿了酒氣。再后來,玉環(huán)干脆夜不歸宿。麥戈文七歲那年,玉環(huán)決計離開丈夫和兒子,與自己早年的一個相好私奔。就在這天晚上,玉環(huán)回到家時,身后跟了一個男人——一個器宇軒昂的小白臉。玉環(huán)這趟回來,就是跟丈夫攤牌來的,她一定要離婚,跟那個男人走。父親被激怒了,抄起桌上的一把紫砂壺就扔了過去。

麥戈文初中畢業(yè)的那個夏季,玉環(huán)哭哭啼啼地回家來了。她被那個小白臉打得鼻青臉腫,生活難以為繼,便硬著頭皮回家來,巴望著麥戈文的父親能原諒她,跟她復婚,進而重歸于好。早已絕望透頂?shù)恼煞蚝浅庵鴮⑺苤T外,死也不準這個沒廉恥的女人再次走進這個家。

在麥戈文的記憶里,做公交司機的父親總是每天一大早出門,到遠郊的停車場去領車,而后在兩點一線的公路上兜過來轉過去,直到月色彌漫,才踩著自己的影子一步三晃地回家來。父親雖然沒有太大本事,卻本本分分拉扯自己的兒子,滿心指望著麥戈文好學上進,努力擺脫父輩的命運,走出自己的一片天地。父親自認為沒有什么大能耐,除了滿足兒子的一日三餐和學費之外,他唯一能夠給麥戈文的奢侈品,就是一輛飛鴿牌自行車。

6

這個早上,有風,語文老師夾著厚厚的講義剛走進教室,便說:你們的英語老師由于身體欠佳,沒法來上課了。不過,桑雅老師給大家準備了一份模擬英語考題,請同學們在課堂上完成。然后請英語課代表將考卷全部收齊,給桑雅老師送過去。麥戈文聽后,心里一陣狂喜,插在褲兜里的兩只手捂出了汗。

課后,麥戈文將試卷一個不落地收齊了,迫不及待地送往老師的住處。桑雅似有預感,知道麥戈文會在這個時刻到來,就穿戴整潔地敞著門坐在書桌前迎候他。麥戈文還是第一次踏進老師的房間,他喊了聲老師好,目不斜視地把一摞考卷放到老師的書桌上,折身就要離去,被桑雅叫住了。

我有兩件衣服,被早晨的風吹落到下面的植物墻上,你去幫我撿回來好嗎?沒等麥戈文回答,桑雅就將一根細長的竹竿,遞到了麥戈文的手上。大約一支煙工夫,麥戈文攥著老師的白襯衫和粉紅絲綢睡裙,緩緩踏上樓梯。他情不自禁地將它們捂在胸口,湊近鼻翼,猛烈地吮吸著,而后閉上眼睛享受片刻的美好。

桑雅接過衣服,示意麥戈文坐一會兒,隨及問了些課堂上的情況,以及他個人的學習和家境。她問得那么貼切、自然,講話時的語速不疾不徐,像一個善解人意的姐姐關心弟弟的成長。當她得知麥戈文的父母早年離異,他和父親相依為命時,桑雅不禁流露出一絲柔情和愛意,并鼓勵他說:我早看出來了,你是一個出類拔萃的學生,好好努力,你會成大器的!

作為老師,桑雅自然清楚,這個表情沉郁而多愁善感的年輕人,嘴上那幾根茸茸的胡須,像是剛剛扎出來的。他熱衷英文,酷愛文學,寫得一手好詩,朗誦起來聲情并茂。那些模糊的情結和憧憬,常常不自覺地在他的眉宇間流淌。

麥戈文欠了欠身,打量了一眼老師的房間:干凈清爽的床上吊了頂雪白蚊帳,亮麗的踏花棉被疊得有棱有角,整個房間散發(fā)出一股淡淡的清香,與剛才那兩件衣裙上彌漫的味道很是吻合。他的目光繼而被桌上的一尊白色人體石膏像所吸引,這是一尊線條優(yōu)雅的半裸體女人雕塑,他還是第一次近距離打量,禁不住驚異地一顫,正在若有所思,桑雅莞爾一笑說:認識吧,這是斷壁維納斯,我的英國同學送給我的。

在晚霞的映襯下,白璧無瑕的維納斯釋放出一股神圣而奇異的美感,給肅靜雅潔的房間添了一絲異國情調。麥戈文滿懷欽敬地盯著書架上一摞英文書,突兀地問:老師,您在英國留過學,怎么會來到宋城的呢?

桑雅頓了一下說:我父親是宋城人呀,他是1958年的老黨員,性格特別秉直、倔強,參加過上甘嶺戰(zhàn)役,是響當當?shù)睦细锩?。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我父親被派往東南沿海支邊,在福建泉州的空軍地勤待了十幾年。那個時候,父親已過而立之年,還是單身漢一個,組織上就給他介紹了一位當?shù)貪O村的姑娘。這個姑娘后來就成了我的母親。深受中原傳統(tǒng)文化熏陶的父親,與海邊長大的女子,從性格到語言都格格不入,生活上磕磕碰碰的矛盾不斷。為了葉落歸根,我父親一心一意想離開福建沿?;貎鹊乩霞遥赣H心不甘情不愿地跟著父親就來到了宋城。

從福建調往內地后,我父親繼續(xù)服役。他的部隊就駐扎在離學校十九里的宋城西郊。與泉州相比,宋城的條件和自然環(huán)境令人失望。一面是山清水秀,一面是塵土飛揚,除此之外還有飲食上的隔膜。我母親整日哭著鬧著要回泉州,并發(fā)誓,只要離開宋城,就再也不回來。實際上,母親除了厭惡宋城干燥多塵的環(huán)境,也忍受不了部隊的單調和整齊劃一的生活,再加上我父親是個工作狂,家庭生活單調乏味,母親便毅然決然地拉著我離開了宋城。

父母之間的感情裂痕,毫無疑問給桑雅的少女生涯蒙上了一層抹不去的陰影。桑雅的性格里有父親的耿直與堅韌,也有母親的率真與執(zhí)拗。她獨立、堅強、凡事不拖泥帶水的風格,顯然與父親相守的部隊大院有關。那種與生俱來的軍人氣質,隱隱約約閃耀在桑雅的周身。夏天,她喜歡穿一條草綠色短裙、白上衣,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看上去英姿颯爽的。秋冬時節(jié),桑雅的腰間裹一條綠毛呢長裙,腳上套一雙棕色小皮靴,裙裝與靴子之間露出一小截腿肚,既神氣又性感。麥戈文突然意識到,慣常女人熱衷的那種俗麗與煩瑣,在桑雅老師身上似乎十分罕見,她唯一的裝飾,不過是長發(fā)掩映下那副珊瑚色耳釘。

一陣沉默過后,桑雅突然抬起頭來,恰與麥戈文凝神投來的目光撞在一起。麥戈文發(fā)現(xiàn)老師紅潤的嘴唇,曲線完美,細膩而白皙的脖頸上,淡黃色的絨毛清晰可見。麥戈文的內心頓起波瀾,進而顯得手足無措。這時,晚自習的鈴聲轟然響起,麥戈文慌忙起身與老師道別,轉瞬之間消失在走廊盡頭。

7

接下來的故事,桑雅沒有講出來。那年母親拉著她離開宋城,之后回到泉州,適逢妹妹——桑雅的姨媽,從英國回老家探親。姨媽是最早離開泉州到英國謀發(fā)展的那一批福建人,母親預感到自己對女兒的教育無能為力,就托付妹妹把女兒帶走,讓桑雅跟著她遠走高飛。盡管桑雅恨母親的無情——不管不顧地把父親一個人丟在宋城,可面對漂洋過海外出學習的誘惑,還是滿懷憧憬地跟著姨媽登上了遠行的飛機。

桑雅之所以選擇回宋城教書,可能是因為母親亡故、父親身體衰弱而無人照料的緣故。也有人猜測,是另有原因。桑雅的姨媽——一個守寡多年而重獲新歡的中年婦女,她目睹自己的外甥女在異國他鄉(xiāng)的土地上,出落得一天比一天美,莫名其妙地就產(chǎn)生了一種危機感。姨夫帕威爾是名退伍的英國軍人,風度不凡,對桑雅的呵護與親近,日益超過了對自己的太太。一種難以名狀的隱痛和危機感,鬼魅似的在姨媽心頭晃來晃去。桑雅離開泉州兩年后的一個夏天,母親跟著漁村的一個表親出海遠游,不幸遇上臺風,倆人卷入滔天巨浪,再也沒有回來。考慮到桑雅的情緒和正在進行的學業(yè),姨媽強忍著,沒有把這一噩耗告訴桑雅。直到桑雅順利畢業(yè)并領取了畢業(yè)證書,姨媽才如實相告,與此同時,桑雅的父親也患了痛風,身邊無人照料。桑雅的眼淚簌簌直落,她抹著眼淚收拾好行裝,兩天后便告別姨媽一家回了福建。幾經(jīng)輾轉,桑雅最終來到宋城,來到父親身邊。

時值暮秋,麥戈文突然感到心里七上八下,沒著沒落的。他總覺得老師在刻意回避他,偶爾與他對視,目光也冷冷的。這叫他百思不得其解。比如前天去辦公室送作業(yè)時,老師正坐在桌前備課。見了他,桑雅十分客氣地道了謝,抱起作業(yè)就朝外走。麥戈文迅速追上去說,老師,我?guī)湍惆炎鳂I(yè)送過去吧?老師的臉一沉。麥戈文便止步。要在平時,他將作業(yè)本送過來后,總會順帶問幾個語法難題,被動語態(tài)的應用或虛擬語氣的處理,等等??勺罱?,桑雅老師的臉上,似乎掛了一層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霜。

桑雅的心理著實起了變化,她覺得這孩子的目光,近來變得越發(fā)異樣,似乎過于渴望和熱烈了些,甚至有那么一點點放肆。其內涵不言自明。一個毛頭小子,怎能用那樣的目光看自己!況且,她已經(jīng)有了男朋友,并且正在談婚論嫁。這么想著,桑雅眉心微蹙,臉頰一陣潮紅,她兀自咬了咬牙,像摁死窗臺上的一只蚊子那樣,斷了讓麥戈文靠近的念頭。

當日下午,桑雅抱起一摞作業(yè),心事重重地朝宿舍方向走。剛走至拐角處,一個趔趄,懷里的作業(yè)本險些滑落一地。突然有雙手伸了過來,不偏不倚地護住了她。她穩(wěn)住自己之后,脫口而出:麥戈文,你怎么還沒有回家呀?見對方毫無反應,猛抬頭,桑雅自己嚇了一跳,耳根處頓時熱辣辣的。原來不是麥戈文,而是一個不太熟悉的男生。只因前幾日,她走至同樣的地段,坡跟鞋一腳踩在了磚縫里,身子一斜,作業(yè)本連同整個身體,都被麥戈文結結實實地給攔住了。

又是黃昏,麥戈文抱著一摞英文作業(yè)去辦公室時,桑雅老師的座位上空空如也。辦公室里只有靠墻而坐的兩位老師,在全神貫注地備課,或低頭批改作業(yè),沒有人關心他的出現(xiàn)。這個時候,他本可以將作業(yè)本擱在桑雅的辦公桌上,扭頭走人??伤麤]有這樣做。麥戈文的雙手反而將作業(yè)本摟得更緊了,他只有片刻猶疑,心一橫,朝老師的宿舍方向走去。

大約幾分鐘后麥戈文登上樓梯,很快走至三樓,沿走廊一路到了桑雅的門口。麥戈文伸手敲了敲門,隨即喊了一聲:桑老師,我給您送作業(yè)本來了!

老師應聲開門,臉上掛著勉強的笑意,伸手把作業(yè)接過去。這時麥戈文看見老師的背后,站著她的男朋友。他本能地意識到,倆人的神情都有些不對勁。桑雅的臉上還殘留著一絲慍怒,像是和男友剛剛拌過嘴似的。麥戈文下意識看了一眼老師背后的男人,他衣領敞開,露出一段突出的喉結,那一閃即逝的笑意冷冷的,小而銳利的眼睛,富有意味地把他從上到下掃了一遍,而后攬住桑雅的腰,做出很親昵的舉動。

麥戈文逃跑似的返回教室。他意識到男人落在他背上的目光,輕飄而高傲,那種自以為是的簡慢,像一把鈍的水果刀,將他的自尊心刮得血淋淋的。一直以來,被他羨慕嫉妒恨的這個人,竟是這樣一副德行!他進而頓悟,這些天,他之所以被老師忽略、漠視甚至冷落,全都是因為這個人。深埋心底的愛,加固了他的自卑和行為上的孤僻,沮喪和失落的情緒不絕如縷。一想到那個男人和自己的老師貼得那樣近,他就忍不住心跳加快。此時此刻,那雙粗粗壯壯的手,定然落在桑雅身上的某個部位,不緊不慢地摩挲著,柔軟、細膩、粗暴、血腥,并帶著一股邪惡的力量,瞬間撕裂了他的想象。

麥戈文哪里知道,就在他抱著作業(yè)跨上樓梯之際,桑雅老師因為父親的事與男友發(fā)生了分歧,他們吵得很兇,各不相讓,而后陷入一片相持不下的僵局。桑雅堅持要把癱瘓的父親接來一起生活,而她的男友則認為自己的小日子不容打亂,不同意和岳父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最后,桑雅嘆了口氣:算了,這婚我不結了,你自己結吧!

麥戈文的出現(xiàn),使得桑雅和男友之間的僵局火上澆油,愈演愈烈。直到天色轉晚,彼此都沒有說一句話。男人望了望散落在窗上的星辰,一賭氣,怫然而去。

8

林蔭環(huán)繞里現(xiàn)出一個荷塘,落日余暉灑在一片清雅的荷葉之上。不知何故,麥戈文一向對荷塘情有獨鐘。他特意選擇南郊城外這個優(yōu)雅的所在,就是希望不受打擾地與黃老師聊一聊桑雅的事。樓前的棗紅色回廊下,麥戈文凝神打量著對岸的垂柳,少頃,他開門見山道:黃老師,據(jù)說桑雅的第二任丈夫,是導致她發(fā)病的直接誘因,能請您具體講一講嗎?

敦厚持重的黃老師,將一只陶制菊花茶杯捧在胸前,悠悠地說:就是第二次婚姻把桑雅推向了火坑。那是她父親去世后的第四年,經(jīng)人介紹結識了魯季東,一個斯斯文文的兒科醫(yī)生。季東有過一次婚史,但是沒有留下孩子,倆人看起來相當般配。當時我們真為桑雅高興,覺得她獨自生活了許多年,終于遇上一位叫她心儀的人。有人說,教師與醫(yī)生的結合,是天底下最叫人羨慕的事,桑雅也十分慶幸與季東的相遇。那段時間,她走起路來像陣風似的。

說到這里,黃老師盯著堤岸的一只野鴨怔住了。麥戈文竭力按捺住自己,用期待的目光注視著黃老師。黃老師呷了一口茶,繼續(xù)道:大約三年之后吧,兩人的婚姻出了問題。有段日子,桑雅給學生批改作業(yè)時,手里舉著筆定定地望向窗外,失魂落魄的。我有些納悶,進而感覺到她的難言之隱,就私下里對桑雅說,有啥心事,可別憋在心里,說出來會好受些。但桑雅是個心性要強的人,對自己的婚姻諱莫如深,直到幾年后出了毛病,大家才如夢方醒!

麥戈文努力想象著,究竟是什么因素導致了桑雅婚姻的暗啞與傾覆。黃老師嘆了口氣,語調遲緩道:那個寒假過后,學校傳出了風言風語,說桑雅不孕,季東跟醫(yī)院一個實習生好上了,還在外面偷偷生了兒子。桑雅起初一直蒙在鼓里,是一位熟悉季東的家長寫信告訴了她。桑雅得知真相后,不哭不鬧,把自己關在屋里六七天,最后將一份離婚協(xié)議書遞給了季東。彼時,季東正處于醫(yī)院提拔的關鍵時刻,他擔心這段丑事毀了他的前程,便竭力否認,一方面甜言蜜語地安撫桑雅,另一方面加緊活動和運作。不到半年,他的主治醫(yī)師兼科室主任塵埃落定,這才撕破臉皮向桑雅攤牌,堅決要求離婚。季東的無情與卑劣,大大刺激了桑雅。

仿佛自身瀕臨絕境,麥戈文的心縮成一團,郁悶得喘不過氣來。他抬起發(fā)紅的眼睛正要問下去,黃老師補充道:離婚之后,桑雅變得更沉默了,她獨往獨來,形只影單,除了上課,就是把自己關在屋里。但她的課還是很用心,很專注,喜歡和學生談心,樂意給學生補課,尤其是男生。因此就有些傳聞,說桑雅總愛與那些毛頭小男生相對而坐,盯著對方懵懂的眼神,無限量釋放自己的耐心和柔情。

晚霞如搖曳的火焰,染紅了整個天際,照在麥戈文發(fā)燙的額頭上。他半晌無語,可他心里明白,桑雅的內心太凄清、太孤獨了,她是在用這種方式尋求與男人相處的感覺,以填補自己難以打發(fā)的痛苦和缺失。麥戈文面露慚色,并盯著黃老師問:桑雅老師喜歡跟什么樣的男生交往?

黃老師沉吟片刻,瞄了麥戈文一眼說:哦,這我可說不準,我只遇見過一兩次,男生的個頭和眉眼,還真有點像你呢!

麥戈文的眼前驀然現(xiàn)出高考前,桑雅為他開小灶的情景。她每次耐心地為他講完了重點和難點,都會用一種異樣的眼神看著他。對他刻意表現(xiàn)出來的迷惑不解,總報以寬容而會意的微笑。就在這一瞬,麥戈文差點對黃老師攤牌,說自己曾經(jīng)愛過桑雅,并且是她悲劇的始作俑者??伤降讻]有勇氣。他的目光從荷葉上的一只紅蜻蜓,而后轉向黃老師:我想去醫(yī)院探視桑雅,您能和我一起去嗎?

宋城的精神病醫(yī)院,坐落在城鄉(xiāng)接合部一個十字路口上。街頭熙熙攘攘,低矮而簡陋的店鋪外,商販們把雞蛋、水果和禮品盒一股腦擺到了馬路沿上。斜對面一個露天燒餅攤,燒餅出爐時,一縷縷芝麻的香味直鉆進鼻孔。經(jīng)過醫(yī)院門崗的盤問和醫(yī)生的叮嚀之后,麥戈文和黃老師在護士的引領下,沿樓梯步入住院部的二級病房。病房有兩個教室那樣大,里面分割出若干小塊,像大公司辦公的格子間,不同的是,這里有嚴密的監(jiān)視,醫(yī)護人員定時打開鐵柵門來送藥、打針,或是帶某一個病人出去接受治療,除此之外,幾十個女病號就住在里面?;蛟S是出于醫(yī)院的照顧,桑雅的格子間剛好位于病房一角,有兩扇窗戶供她遠眺。窗戶和陽臺的外面,橫七豎八地焊接著鋼筋,像中國百姓任何一棟普通居民樓那樣,被武裝得草木皆兵。

隔著二十年的光陰,麥戈文一眼就認出了他的老師桑雅。她身穿發(fā)黃的白色睡衣,像一尊泥塑,一動不動地倚在窗口。亮晃晃的天空下,橫亙著幾座破爛不堪的磚瓦房,呼嘯而過的機動車輛,喧囂著噴下一股股濃黑的氣體。麥戈文的腦中即刻閃出維也納枝繁葉茂的林蔭大道、鋪滿鮮花的私家陽臺,以及山腳下靜謐的湖泊和葡萄園。這時,桑雅像電影中的慢鏡頭,緩緩對準了觀眾:她兩頰深陷,顴骨突出,眼角布滿細細的紋路。她的清瘦和蒼黃,讓麥戈文想起巴黎圣母院密室里的白衣修女。昔日清純生動的眸子,浮上了一層歲月的風霜,凋零的氣息叫人心疼。幸好,她的嘴唇是豐潤的。

麥戈文和黃老師的出現(xiàn),并未引起桑雅過度的驚奇,她凝神打量來人的眼神,像是從黑洞里伸出來的,緊接著,一道微弱的火光從她眼里射出來。麥戈文!桑雅響亮地喊道。

桑老師,您知道我是從哪兒來的嗎?麥戈文微笑頷首。

維也納,音樂之都!桑雅不假思索地回答。

麥戈文的眼睛一陣潮潤。想不到老師會記得這樣清晰,她分明就是一個正常人!然而,當她說完了這些,臉上滑過一絲迷惘,她旁若無人地轉過身去,一聲不響地盯著窗外,那坐姿和神態(tài)叫麥戈文相信,假如沒有人來打擾,她可以整個上午甚至一天,都會以這種姿勢坐著。黃老師走過去拍了她一把,耳語道:桑雅,麥博士今天是特意來看你的,你有什么話要對他說嗎?

桑雅怔然良久,沉吟了一下,眼睛里隱隱透出一絲凜然。這時,房間里的病友紛紛圍攏過來,帶著孩童般的真純與他們搭訕。有個豐滿而略帶姿色的少婦,穿著白底碎花的家居服,盯著麥戈文問:你來找桑雅干什么,要把她帶走嗎?

麥戈文嘴角掀動,不知如何應答。黃老師接過話茬說:我們是桑雅的老朋友,來看看她。你在這里住多久了,想家嗎?女人聽后,眉峰一聳,即刻火冒三丈,高聲叫喊起來,要你管,我沒有家,沒有男人……肅立在背后的護士走過去瞪了她一眼,女人這才偃旗息鼓,嘟嘟囔囔地退回到自己床前。

拜訪時間已到,兩人面面相覷,與桑雅拉手告別。桑雅盯著麥戈文,目光凄切、暗淡、無助,兩手扒在銹跡斑斑的鐵欄桿上,像一只囚在籠子里的鳥。

走在路上,麥戈文憤憤地說,桑雅的狀態(tài),還不至于待在那種地方!誰說不是呢。黃老師附和道,可憐她身邊連個親人也沒有,否則,接回去和她一起生活,也沒什么大問題。黃老師的這句話,像一記重錘,結結實實地砸在麥戈文的心上。他冥想了一會兒,忍不住問:那么當時,桑雅怎么會被送到這種地方來呢?

她一個人不吃不喝待在屋里,有一次,燃燒的煤球把墻紙引著了,鄰居們聞到異味及時趕來,才避免了一場火災。桑雅還常常一個人跑到夜間的操場上,沒完沒了地吹笛子。一陣不安的冷戰(zhàn)迅速掠過腦際,麥戈文猛然間明白了什么,他掃了一眼熙熙攘攘的人流,默默做出一個決定。

9

暮春時節(jié)的宋城,無端地燥熱起來。高考前夕的日子漫長而寂寥,學生們的苦難沒有盡頭。夜晚的校園里靜悄悄,空蕩蕩的,所有的同學都在頂燈夜戰(zhàn),考場如戰(zhàn)場,沒有一個人敢輕視和怠慢這場血拼。麥戈文抹了一把濡濕的劉海,起身走出教室。

空氣依舊沉悶,樓前的白楊紋絲不動。百無聊賴中,麥戈文將兩只手插進褲兜,朝操場方向挪步。前方的樹影下走出一位女生,像是班里的語文課代表路曉夢。曉夢與麥戈文是左右桌鄰居,平時總喜歡找些話題與他交流,并且隔三岔五地拋出幾個英語難題向他請教。有次周末,曉夢約麥戈文出去郊游,被他婉言謝絕了。光影模糊的月色里,曉夢擦著地面漸行漸近,眼看就要走到跟前了,麥戈文一個轉身,繞到一棵槐樹背后,他刻意避開曉夢,繞遠道走。

空曠的操場上毫無動靜,天上連顆星星也沒有。就在麥戈文心神渙散,卻找不到一絲安慰的時候,空氣里倏地起了一縷風,撫弄著他汗津津的額頭。啊不,不是風,是一陣奇妙的音樂!那上下翻滾的音流,悠遠、纏綿、悲切,像失去方向的空中飄蕩的風箏,又像群山峻嶺間徘徊不定的雀鳥。麥戈文的每一條脈搏都被擊中了,他突然想起語文老師解讀古詩詞時,順便提到的那首:“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丙湼晡钠料㈧o氣地尋找著樂聲流出的方向,下意識跟過去,一路追著音符,直到蔥蘢的植物墻下。他怎么也想不到,這妙不可言的曲子,竟然出自老師的房間!

麥戈文當然不知道,桑雅窗口飄出的旋律,是從一種叫英格蘭風笛的吹奏樂里流淌出來的,也不知道老師的吹奏技藝,是在英國讀書時跟她的英語老師學的。那是一位地道的英格蘭人,他的家鄉(xiāng)位于英國北部一個古老的村落,村子里的每個村民都會吹奏這種樸素的樂器。樂聲彌漫,世界復歸平靜,麥戈文氣定神閑地走回教室。他掃了一眼埋頭自習的同學們,徐徐掀開書本,投入復習。

次日,麥戈文給桑雅老師送作業(yè)時,見辦公室無人,便興沖沖問起昨晚的音樂。桑雅淡淡地說:在英國學習那會兒,我們的老師來上課時,喜歡吹一小段風笛,就像課前必不可少的小插曲。每逢英格蘭傳統(tǒng)節(jié)日,老師會套上他的格子短裙和高筒白襪,頭戴插著羽毛的綠色氈帽出現(xiàn)在課堂上,有趣極了。

實際上,只有桑雅自己明白,三年的學習也是暗戀的三年,她從老師那里不僅學到了地道的英文,也學會了吹奏這種古樸而有趣的樂器。畢業(yè)那年,她走得過于匆忙,沒來得及和心愛的老師說再見,便踏上了回國的旅程。這叫她至今想起,仍心存悵惘。麥戈文聽得眉飛色舞,好奇和神往讓他忘乎所以,他于是央求道,老師,我能去你宿舍看一下那個風笛嗎?桑雅頓時啞然。她想起大川對麥戈文不屑一顧的眼神,勉強擠出一絲笑意,未置可否。

晚飯桌上,麥戈文盯著父親的半瓶老白干,味同嚼蠟地咽下了兩個饅頭。出門時,他莫名其妙地將父親的半瓶酒揣進書包,跨上自行車就去了學校。

來上夜自習的學生寥寥無幾,這樣的天氣,沒人愿意坐在燥熱無比的教室里受罪,只愿躲在家里的電扇前裝模作樣。這是一個提不起精神的時刻,麥戈文把臉埋進書頁,坐等分分秒秒悄然流逝。白天上課時,桑雅老師看上去神色幽暗,疲憊不堪,臉上帶著一絲難言的苦澀。這一切,都沒有逃過他的眼睛。夜色漸濃時,寥落的燈光從書本上滑過,麥戈文遲疑了一下,放下書本出了教室。

麥戈文踩著自己的影子來到操場,四顧無人,掏出酒瓶子灌了幾口,接著,又灌了幾口。瓶子里的酒精像魔鬼一樣,魅惑而不可抗拒。半瓶酒下肚,麥戈文的目光染上了一層醉意,夜色跟著也醉了,校園連同內心的秩序全都模糊了起來。此刻,麥戈文大腦的堅韌,被一副亮晃晃的珊瑚色耳釘扎破了,陡然間充了血。他不由自主地繞到植物墻背后,一見到三樓的燈光,他的心突突狂跳。這時,笛聲隱隱響起,悠遠而沉靜,像沉悶燥熱中一股清涼的呼喚,又像是縹緲的煙霏,一路逶迤著從山澗里抽出。接下來的旋律屬于冰封的溪流,凝滯而晦澀,如泣如訴。一陣夜風掠過,泡桐的花瓣在黑暗中親吻著葉片,簌簌作響。音符再次蕩起時,像是一個個挑逗的暗示,又似女人勾魂攝魄的嘆息,麥戈文難以自已。也許他生下來就是一只在黑暗中摸索的鳥,帶著莫名的欲望,惶恐地撲打著翅膀。他知道今晚再也無法集中精力思考、驗算和背誦,他目光游離、遲緩、木訥,在奇幻般的旋律中變成了一只蠢物。突然有一種力量,細若游絲,卻又堅不可摧,拖拽著他朝三樓走去。

走廊里昏暗無光,短笛的聲音淹沒了一切噪音,有風的瞬間,聲音像飄蕩的旗子,在他耳畔獵獵作響。他只覺得那斷續(xù)的節(jié)奏里,隱含著寂寞、放浪和難以排遣的悲傷。這悲傷合著他的悲傷順流而下,裹挾著他穿過長廊,一步步貼近老師窗前?;靵y的意識中,他看到桑雅的頭頂有一盞燈泡,在夜色里閃著溫潤的光。有那么一瞬,理智低吟著敦促他立刻返身,可那被燈光折射在地上的修長的身影,叫他欲罷不能。她開始脫衣服了,并且換上那件粉色的絲綢睡衣,然后慢慢地到鏡子跟前梳理頭發(fā)。麥戈文呼吸紊亂,混沌的思緒在不明地帶彷徨、掙扎,瞬間迷失于自己的疆域。他身不由己。

自從前天桑雅與男友拌了嘴之后,兩人不歡而散。男友憤然走出桑雅的房間,走至半道,已后悔不迭。心想,這是咋的了,不就是因為她放不下自己的老父親,就不能想個折中的方案嗎?于是就在今晚,耿耿于懷的大川談完了一樁生意,火急火燎地趕往學校。當他一口氣跑到三樓,繼而來到桑雅門口時,一陣動靜引起了他的警覺。緊接著,麥戈文驚慌失措地從屋里跑出來,差點與他撞個滿懷。

大川聳然一驚,他狐疑著推開門走進臥室,只見自己的未婚妻靠床而坐,身上穿著他從杭州買給她的那條粉紅色睡裙。大川堆積臉上的熱氣,頃刻間僵硬了,凍結了。他沒有追問他們到底做了些什么,單憑那種氣氛和男生倉皇失措的神態(tài),便已跨越了他想象中的雷池。突然聯(lián)想起這段時間,桑雅對他心不在焉、不冷不熱的態(tài)度,大川如芒在背,咬牙切齒地罵了句:你這賤貨!摔門而去。

10

不久,學校里傳出了桑雅老師被男友退婚的消息。沒人知道,這個內斂、堅貞而高貴的女子,被男友理直氣壯地羞辱后,在房間里飲泣了大半夜,像一只飽受鞭笞的動物,兀自舔舐著流血的傷口。

課堂上,麥戈文見老師臉色慘白,疲憊而倦怠的臉上寫滿了沮喪。他頓時感覺到,由于自己的作祟,老師漸趨成熟的戀情,在那個傾斜的夜晚戛然而止。他以魯莽而荒謬的舉止,毀了老師的好事。夜半輾轉,他懊悔地捶打著自己的腦門,帶著鄙夷對自己痛加斥責。一種由愛引導的對人生意義的發(fā)現(xiàn),頃刻間煙消云散。

實際上,他是在笛聲的蠱惑下,一步步失掉自制力的。麥戈文不顧一切地沖進房間,擁吻了自己的老師。此前,他由于受不了老師與男友的頻頻幽會,尤其聽到老師即將結婚的消息后,愁腸百結,肝腸寸斷,緊繃的神經(jīng)難以宣泄。那一刻,他被走廊上由遠及近的腳步聲豁然驚醒,從桑雅的房間里沖了出來。他麻木地站在操場上,天空中瞬間滾下一場雨,澆濕了他的頭發(fā),他很快渾身濕透,瑟瑟發(fā)抖,但他依舊站在雨中,心里竟有一種奇怪的滿足。

學校所有的集體活動,麥戈文都提不起精神參加,那些針對畢業(yè)班進行的所謂娛樂和放松,他也不感興趣。在同學眼里,麥戈文有些自命不凡,落落寡合,漆黑的眸子里埋著無人知曉的秘密。但因功課優(yōu)秀,英文尤其出色,班上的女生總借故向他討教而努力靠近他,甚至為了他而爭風吃醋。而對于女性的欣賞層面上,麥戈文獨具慧眼。他喜歡完成式,而非進行時。桑雅對他而言,是完成式的成熟女性,相比較,班里的這些個小女生,只能算半成品。除此之外,桑雅留過洋,受過西方教育,是廣闊世界的代名詞。由于心里裝著另一個豐盈的世界,麥戈文總是獨往獨來,含而不露,一種謎樣的氣質籠罩著他。

時光不緊不慢地過渡到高考前的沖刺階段。有天早上,麥戈文剛剛走進教室,感覺同學的目光里,似乎傳遞著一絲詭異的氣息。就連路曉夢的臉上也掛著莫名的問號。他一扭頭,見教室后墻的左側上,不知是誰用紅色粉筆寫上了“Love”,而另一側則用白色粉筆寫著“Rogue”。將“愛”和“流氓”的字樣連在一起,既荒唐可笑,又不堪入目,尷尬之余叫人窘迫不安。是誰在糟蹋愛?

麥戈文的心騰騰直跳,仿佛背后有無數(shù)條小蟲子,不動聲色地沿著他的脊背向上攀爬。這樣匪夷所思的組合寓意何在?難道……他不敢想下去了,他如坐針氈。幾個男生不懷好意地吹起口哨,興致勃勃地等待著一場好戲。隨著一串轟然作響的鈴聲,桑雅老師款款走進課堂。她夾著講義從容踏上講臺,瞬間便明白了發(fā)生在眼前的一切。只見她神情端凝、淡定,凌厲的目光掃向全班,稍微清了清喉嚨,用她那慣常的清晰而流暢的英文說:“請不要褻瀆愛這個神圣的字眼?!闭f完徑直走向教室后面,用黑板擦“噌噌”兩下,就抹去了兩個令人難堪的字眼。

麥戈文目視前方,頓感雨后的教室里仿佛升起了一道彩虹。世界因為她的存在,而變得富麗堂皇起來。盡管此時她纖弱單薄,胸脯平坦到?jīng)]有懸念,但她的臀部和小腰凹凸有致,尤其她那颯爽的風致,一如既往地帶著股英氣。當晚的校園里笛聲再次響起,一絲莫名的快感在麥戈文的周身漾起。晚間,他打開老師批改后的英語作業(yè)本,發(fā)現(xiàn)其中夾著一張紙條,展開來,是一段英文:

So it is that whenever Heaven invests a person with great responsibilities, it first tries his resolve, exhausts his muscles and bones, starves his body, leaves him destitute, and confounds his every endeavor. In this way his patience and endurance are developed, and his weakness are overcome. ——Mencius (Mengzi. Gaozi.)

他馬上領悟出,這段話出自《孟子·告子下》:“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p>

麥戈文讀得血脈僨張,青筋鼓起,仿佛每一根神經(jīng)都在燃燒。他驚喜地發(fā)現(xiàn)自己和老師之間,有一種不言而喻的信賴和默契。正是這種信賴和默契,喚起了他超越以往的勇氣和斗志。他迅速收斂起心神,暗下決心,絕不辜負老師的培養(yǎng),全力以赴,迎戰(zhàn)高考。

這個夏季似乎比以往任何一年都炎熱,也比任何一年都令人心潮激蕩。麥戈文排除一切干擾和障礙,在這場嚴酷的選拔賽中脫穎而出,并且順理成章地跨入首都師范大學的校園。他的運氣不錯,在首都師大念到大四時,偶然遇到維也納大學與中國高校的一次互換留學生機會。經(jīng)過大半年的德語強化,麥戈文順利通過了語言關,很快就去了奧地利維也納。

11

父親一大早起來,照例去宋河公園的柳蔭下打太極拳。出門前父親交代,等他晨練完了,從街口的小吃店買回豆粥和水煎包一起吃。幾十年如一日,父親的早餐總是一碗豆粥、三四個水煎包。實際上,這也是麥戈文早年的最愛。人在他鄉(xiāng),他的做派及生活習慣已今非昔比,但對家鄉(xiāng)口味的迷戀,依然故我。

等待的時光,麥戈文滿腹心事。他鄭重其事地穿了件藍色T恤,并拿出昨天為桑雅選購的幾本文學雜志,和附有大量彩圖的世界知識畫報。他確信桑雅會喜歡。這會讓她在醫(yī)院的時光好過些。麥戈文抽出其中的歐洲版瀏覽著,腦中即刻閃出桑雅那暗淡無助的眼神。突然,一陣強勁有力的敲門聲夾雜著急促的呼喊,將他從沉思中喚醒。

他慌忙打開門,不是父親,而是和父親一起晨練的劉伯。劉伯喘著粗氣告訴他,你爸摔倒了,被急救車送到二院去了。這是麥戈文最擔心的。他知道二次中風意味著什么??蓜⒉f,父親不是中風,而是在小吃店門口滑了一跤。

在二院的急救室里麥戈文找到了父親。父親見了他,眉頭簇成一團,嘴唇不停地嚅動,就是發(fā)不出一點聲音。麥戈文示意父親不要吭聲,有他在呢。護士走過來吩咐了幾句,麥戈文推起父親就朝樓上去,拍片子,做透視,在幾個科室之間往來穿梭。折騰到下午,結果出來了,父親的右腳踝骨折,需要住院手術。

傍晚時分,麥戈文為父親辦妥了住院手續(xù)。而手術的具體時間,還難以確定,因為病號多,得等。麥戈文望著擠擠挨挨的走廊,一籌莫展。他突然想起有個高中同學,畢業(yè)于省醫(yī)科大學,主攻的似是外科,聽說后來分到了宋城醫(yī)院。至于在哪一所醫(yī)院,他倒不清楚。不過,只要在同一個系統(tǒng),興許能幫上忙。抱著僥幸心理麥戈文幾經(jīng)周折,聯(lián)系上了這位昔日同窗。一陣寒暄過后,老同學作為宋城第一人民醫(yī)院的副院長兼胸外科主治醫(yī)生,一個電話打過來,父親的手術時間就有了眉目。除此之外,醫(yī)生護士頻繁地來到父親的床前,遂將父親的病床調到了一個條件舒適的單間里。

次日上午,麥戈文坐在手術室外,焦急等待著父親手術的進展。他驀然想起呆坐在另一所醫(yī)院的桑雅,心情萬分沮喪。桑雅若已得知他將去探望她的消息,不定怎樣的失望和難過呢。既然決定了,他自然不會食言,可眼下,一切都取決于父親的手術結果。這么想著,他活動了一下腰身,去了一趟走廊盡頭的廁所。

從廁所出來,麥戈文見門外的墻根下躺著一個病人,便問:怎么躺在這里? 農(nóng)民模樣的病人捂著肚子說:手術還有一個星期呢,手里的錢不夠住院,只能躺在這里。麥戈文聽了,耳根發(fā)熱,面露慚色,就想起昨晚給老同學打電話的情景。作為一個久居歐洲的人,他覺得自己的行為很不光彩,可他諳熟國人的習慣,如果不托關系找后門,他可能無限期地等下去??伤麑嵲谑堑炔黄鸢?。

麥戈文心事重重地踱回到手術室前,一面沉思,一面祈求父親的手術能順順當當。否則,他將如何能安心離開?傷筋動骨一百天,何況父親已是古稀之年。這么想著,麥戈文猛抬頭,發(fā)現(xiàn)有個熟悉的人影正朝自己走來。他定眼一看,竟是自己的母親。

麥戈文踏出國門之前,回老家跟父親道別時,曾背著父親跟母親見了一面。當時的玉環(huán)剛剛進入第三次婚姻,見到即將出國的兒子,她受寵若驚。在維也納期間,麥戈文早晚給父親打電話報個平安,卻沒跟母親聯(lián)系過。有一次,他去法國出差,在巴黎的香榭麗舍大街上溜達時,突發(fā)奇想給母親買了條寶石項鏈,通過郵局寄給了她。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給母親買禮物。在麥戈文的成長及教育方面,這個女人從未盡到過做母親的職責,在她的字典里,不存在賢妻良母相夫教子這類字眼,尋歡和偷情才是她生命的主旋律。父親對她,從委曲求全,到忍無可忍,這一切,麥戈文都心知肚明。因此,他對母親的隔膜和鄙夷顯而易見??甥湼晡脑跉W洲生活多年,深受西方人文思想的熏染,在對待母親這件事上,理智代替了感情,在他眼里,母親不過是一個普通人而已。

玉環(huán)是提著熱騰騰的小籠包來醫(yī)院的。她不知從哪兒得知了消息,不顧一切地趕了過來。母親淚光盈盈地看著兒子,一副痛不欲生的樣子。麥戈文曾無數(shù)次想象過母親的衰老,而這一刻,他還是暗暗吃了一驚。母親一度挺拔的身材,似乎矮了一截,她眼袋突出,十指粗糙而松弛,在雪白墻壁的襯托下,她看上去像一棟年久失修的老房子,破敗不堪。

麥戈文接過母親手里的小籠包,風卷殘云般吃得一個不剩。從昨天早上到現(xiàn)在,他只吃了一頓飯。麥戈文擦了擦嘴,與母親并排坐在走廊上。大約過了半個時辰,手術室的大門洞開,父親被護士推了出來。他雙眼緊閉,睡得很安詳。醫(yī)生告訴麥戈文,手術很順利,由于藥物作用,估計要到下午才會蘇醒過來。

午餐的休息時間,麥戈文帶母親坐進當街的一個小吃店。女人仿佛積攢了一輩子的話,對著他滔滔不絕。她說自己麻木不仁地活了這許多年,總算明白對不起他們父子。母親涕淚交流,悔恨不已,說:是輕信和盲從害了我。我知道你和父親都看不起我,我不怪你們。我前后跟了三個男人,最后一個對我還算厚道,卻因腦癌后期,死在了手術臺上。他的死讓我一下子懂得了許多道理。男人死后,我六神無主,就信了佛,在佛堂一住就是小半年。可我終究是個俗人,脫離不了凡塵,我和你爸好歹是結發(fā)夫妻,你又是我們唯一的骨肉。我就想,你爸如今也是七十歲的人了,你走得那么遠,總不能把他拴在褲腰上吧,如果真有機會為自己贖罪的話,我情愿照顧你爸。能不能接納我,就聽你爺倆一句話。

母親的淚水化作洶涌的雨點,一點一點浸透了麥戈文的心。歲月,死亡,悲哀,掙扎,連同背叛,她從中領悟到生活的某種道理。活到六十多歲,終究明白了什么才是生命中最值得珍惜的。她不僅學會了感受別人的痛苦,也嗅到了生命和親情的可貴,進而看準了兒子的心事,不折不扣地觸摸到他的茫然與困惑。到底是自己的母親,一番話,就點到了麥戈文的死穴。父親這把年紀,又拖著病體,而他遠隔萬里,怎能終日守在家里照顧父親,就連經(jīng)?;貋?,恐怕也辦不到!

父親是黃昏時分蘇醒過來的。他緩緩睜開眼,目光從天花板移向床邊,而后落在一張熟悉而陌生的臉上。母親的眼神,殷切里充滿了惶恐,是那種隨時等著被驅趕、被審判的悲壯。父親似乎認出來了,視線里這個老態(tài)龍鐘的女人,正是他青春年華里心心念念的那個人。父親嘴角掀動,目光潮潤,繼而笑容滿面。

父親一句話沒說,就原諒了母親。時光的殺手,終究沒有敵過那一抹愛意?

12

麥戈文在維也納大學攻讀心理學碩士的時候,從昔日同學那里得知,桑雅老師找到了理想愛人,生活得很幸福。這讓人在他鄉(xiāng)的麥戈文,霎時陷入毫無著落的境地。伴隨著一股莫名的失落,他度過了留學時代漫長而紛亂的日子。老師的生活已塵埃落定,而他仍漂泊無著,進而覺得,雖萬里之遙,那個曾經(jīng)喚起他生命意識的女人,依舊占據(jù)著他的心,如同太極圖中的圓心,時刻牽動著他的運轉。

他表面英俊、瀟灑,事業(yè)順風順水,而感情生活,卻如縹緲的笛聲,在他想要抓住的時候,消失得無影無蹤。碩士畢業(yè)后他繼續(xù)攻讀博士,而后留在維也納大學任教。他先后談過兩個女朋友,一個是嚴肅刻板的會計,一個是滿嘴行政修辭的政府職員,在他眼里,她們高鼻眼闊,個性十足,說不上美,也說不上不美。他和她們的交往更像是一場心理游戲,若即若離的,難以修成正果。那個時候,婚姻對他來說,是責任和束縛,阻礙了他體會生命的快感,在無數(shù)的友誼中,他獲得過美好的體驗,卻終未跳脫普通意義上的點頭之交。

實際上讀博士期間,麥戈文有過一段隱秘的戀情。這段既非情人也非愛人的戀情,令他難以啟齒,因為女人是他導師的太太。正如他的導師卡爾·霍妮先生在課堂上強調的一句話:野蠻人過著他自己的生活,而真正的社會人卻惶惶不可終日。他和師母是在瑪利亞大街一家巴洛克式的咖啡館里相遇,繼而頻繁來往的。真正意義上的幽會,發(fā)生在維也納郊外一個綠苔叢生的花房里。女人的一個眼神,隨即喚起他身體的欲望。他們十指并攏,狠狠咬住對方的嘴唇,毫無障礙地在一張潮濕的木板上進入了角色。陽光一縷縷穿過森林,從花房殘破的門洞里,射到他們光溜溜的肉體上。女人的汗水和著木屋的微微顫動,浸透了他的臂彎。那個瞬間,他在混亂的意識中,透過明晃晃的光柱仿佛看到一個人,一個如夢似幻的影子,一個讓他無法釋懷的女人。

從此,麥戈文的靈魂縮進身體的某個角落,他只聽從肉體的召喚。這樣一來,世界變得簡單了。他從來就不是一個循規(guī)蹈矩的人,少年時代就曾顛覆一切,讓自己陷入遐想的深淵。他搞不清楚為何自己的目光和愛欲,會不顧一切地集中在一個與自己年齡懸殊的女人身上,如同凡·高不斷拜倒在那些個凋零婦人的腳下一樣,令人費解。如此這般,他與自己的師母保持了三年半的性關系。他幾次想休戰(zhàn),想重新調整身心,卻欲罷不能。幸虧事情是在他的博士論文通過之后泄露的,否則,他的博士答辯險些受阻——盡管導師和他的妻子已經(jīng)分居多年了。

遠離故土,輾轉四方,他渴望真情和愛,卻沒有成熟到能夠緊緊抓牢它們。多年后的一個盛夏,麥戈文驅車到維也納郊外一個千年城堡,看了一場莫扎特的歌劇《魔笛》(德語:Die Zauberfl?te)。歌劇敘述的是古埃及一個叫埃米諾的王子,同他心愛的少女帕米娜的愛情故事。他們二人在捕鳥人帕帕基諾和智慧王國的祭司的幫助下,于緊急關頭仰仗魔笛的魔力,經(jīng)受住了種種考驗,最后有情人終成眷屬。那一幕幕帶著奇幻色彩的劇情,在滄桑而神秘的古堡之上展開,當故事情節(jié)在蒼茫的夜幕下推進到第二幕時,扮演公主帕米娜的女歌唱演員,突然一腳踩空,她“啊”的一聲,從陡峭的石階上跌落下去。

臺下一片騷動。劇務人員馬上做了緊急處理。這時,令人目眩神迷的舞臺上,笛聲隱隱響起,古老的魔法和著現(xiàn)實的奇詭,讓麥戈文倏地產(chǎn)生了與桑雅重逢的錯覺,一種生離死別的陣痛油然而生,并在他生命里留下一團無法釋懷的謎團。

而今,當他從奧匈帝國的歷史中抽身回到中國,回到故里,并且在經(jīng)歷了一次又一次感情的挫折和歷練之后,他那顆漸漸老去的心,已經(jīng)沒有理由躊躇,也不屑于彷徨。曾經(jīng)的細枝末節(jié)從心靈碾過,雖不見血,留下的傷痛卻歷歷在目。他在時光里不緊不慢地走著,本以為就此下去,將毫無懸念地變老??删驮谶@個夏季,去國還鄉(xiāng),他在自己熟悉的土地上幡然醒悟,多少年過去了,他走南闖北,天馬行空,而始終放不下的仍是高考前忍著巨大痛苦給他補課的桑雅。

麥戈文再也無法欺騙自己,他著實愛著她,只有對她的愛可以讓自己覺醒,雖然他不曾跨越世俗向她求愛,也沒想過要娶她,但感情的事就是這樣,不管你承認不承認,她都魂魄似的尾隨著你,糾纏著你,讓你無法安寧。它不僅僅代表著一份情感,還代表著那段青春,且始終烙印在他人生最醒目卻又不為人知的地帶。他情不自禁地懷念她的聲音,懷念她抱著作業(yè)本走路的姿態(tài),以及與人搭訕時不經(jīng)意間流出的笑意。

二十年已然過去,這個人仍持久而恒定地高懸于他的天堂。

13

病房的落地窗前,被夕照映得通明。母親端著碗為父親喂飯的這一刻,麥戈文有些陌生,有些百感交集。母親憑借生命的頓悟,從那頭走到這頭,穿過二十年的歲月長廊,而此刻隨著晚霞的升起,她迎來了最后一線希望。母親堅持留在病房里照料父親,麥戈文得以回家休息。

疲憊,極度的疲憊,竟讓他難以入睡。躺在床上,麥戈文盯著墻角的一個黑點,恍恍惚惚地攀上阿爾卑斯山。幾只螢火蟲飄忽不定地穿行于森林間,淡淡的螢光拖曳著小小的光環(huán),在黑暗中暈染開來。螢火蟲遠去了,可那光的軌跡依舊縈繞著,其微弱淺淡的光點,仿佛迷失方向的魂靈,在黑漆漆的夜幕中彷徨。麥戈文掙扎著走出森林,一路開車向西,流線型優(yōu)雅的高速公路在他面前徐徐展開,抵達彼岸的瞬間,車廂的收音機里流出披頭士的歌“Let It Be”,那與藍色海岸融為一體的旋律,將他帶向一片迷幻。太陽從山巒背后升起,將淡金色的光涂在海面。麥戈文從車里鉆出來的剎那間,有一種重見天日的感覺。

When I find myself in time of trouble

Mother Mary comes to me

Speaking words of wisdom: Let it be

And in my hour of darkness

She is standing right in front of me

Speaking words of wisdom: Let it be

當我發(fā)現(xiàn)自己深陷困境

圣母瑪利亞來到我身邊

述說著智慧的話語:順其自然

在我最黑暗的時刻

她就站在我面前

口吐至理名言:順其自然

……

古城的鐘聲,再次將麥戈文從沉睡中喚醒。他睜開眼,環(huán)顧被朝陽染紅的房間,有一種難以遏制的沖動——一種要挽回失去歲月的沖動。下午,他如約來到精神病醫(yī)院,在明亮的接待室里和桑雅見了面。桑雅捧著麥戈文帶給她的畫報和雜志,饒有興趣地翻閱著,愛不釋手。她認真而專注地埋頭于一本畫冊,風掀起她的頭發(fā),赫然露出她那俏麗而永恒的裝飾——珊瑚色耳釘。麥戈文怦然心動。桑雅突然指著畫報中的一座白色城堡問:這是薩爾斯堡的瑪利亞大教堂嗎?

麥戈文一陣驚喜,忙說:這不是教堂,而是一座城堡。不過,你所說的瑪利亞大教堂,就在這座城堡的背后,它們都在薩爾斯堡的山上。

“薩爾斯堡是音樂神童莫扎特的故鄉(xiāng)?!鄙Q诺捻娱W了一下,說。

麥戈文驚異地一顫,仿佛橫亙眼前的一堵高墻,正當他苦于無法逾越的當兒,墻體自身轟然倒塌。麥戈文直視桑雅,認真地說:“你跟我去維也納,我?guī)闳ニ_爾斯堡看一看好嗎?”

桑雅茫然而惶惑地打量著麥戈文。她顯然沒有領會他的意涵,或者想不出他這么做的理由。桑雅的懷疑折磨著他。也許有太多的人叫她懷疑過。這個世界上,她不知道還有誰是可以信任的,她曾經(jīng)的一切,都被野蠻而粗暴地踐踏了。窗外突顯寂靜,所有的聲音都隱沒起來,只有心靈赤裸裸地暴露在空氣中。在周圍的暗淡里,桑雅的內心本能地保持著出奇的清醒。曾幾何時,她以一個成熟女人的細致和敏感,料定這個男生是愛自己的,可她從內心抗拒、反感并因此感到羞辱。而今他真真切切地來到跟前,她內心的情感卻已經(jīng)欲說還休。短暫的沉默過后,桑雅顯得惴惴不安,眸子里跳動的火苗霎時熄滅,留下一小截焦黑的尾巴。

實際上,這個念頭對麥戈文來講并非心血來潮,而是他徘徊醞釀輾轉了數(shù)日,突然在這一刻,像雞蛋里的小雞破殼而出。他認定了,這個內心高貴且單純的女人。麥戈文抓住桑雅的肩膀,莊重地說:“我們結婚,然后我?guī)闳ゾS也納?”

桑雅終于聽明白了,眸子里即刻躥起希望的火苗,胸脯為之微微悸動。然而一個不知所措的回眸,仿佛擔心他即便說了,也會瞬間后悔,最終把她丟掉。她的單純以及某種意識的淡漠,讓她有種盲目的自信。她斷然道:“我不去!”

麥戈文想起西方心理學家的學說:任何形式的愛,都可能給神經(jīng)癥患者帶來一種膚淺而表面的安全感,或者甚至是一種幸福感。然而在內心深處,她卻不相信它,對它表示懷疑和恐懼。她不相信這種愛,是因為她固執(zhí)地認為,沒有任何人可能愛她。這種不被愛的感覺,往往是一種自覺的有意識的信念,它不因事實的相反,而輕易動搖。

麥戈文當然曉得,如果他就此撒手,一走了之,那么這一天終將化作無休止的牽念,羈絆一生。他必須回到那個使他困惑失序的原點,哪怕從頭開始。桑雅是他生命意識的啟蒙者,也無疑是他散漫生活的終結者。他對桑雅的愛慕源于崇拜和欣賞,卻也有著內在欲念的驅動。事實上,他和她并未經(jīng)歷過鴻蒙初辟的美妙,可他從未像今天這樣渴望親吻她,擁她入懷,并和她進入床笫之歡。

14

麥戈文正在醞釀中的一個在世人看來異想天開,而又離經(jīng)叛道的計劃,首先遭到了老校長的質疑。酒桌上,校長和自己的學生喝得似醉非醉,彼此的交談就變得滑潤而口無遮攔。

聽了麥戈文的決定,鐵校長先是一驚,而后恢復了常態(tài)。潛意識里,他覺得男人懷念過去,就如同把玩一枚夾在書中的核桃葉,看上去他對那枚枯葉呵護備至,但是他珍視的只不過是自己的回憶,以及對青春歲月的感傷,僅此而已。義氣、懷舊甚至英雄主義是一回事,能否把決心付諸現(xiàn)實,以至于讓枯葉復活,天天供奉,則是另一回事。他了解自己的學生,從中學時代起他敏感而又迷惘的腦袋里便裝著歌德、雨果和司湯達,那些浪漫而模糊的記憶伴著他踏出國門,獨闖世界。而今,他將夢又做回來了。

不是我潑冷水,鐵校長直言不諱,你們這些受過西方教育的文化人,有一個最大的弱點,就是老妄想這棵以中國為根的樹,能長出西方的枝葉來。幻想歸幻想,現(xiàn)實畢竟還是現(xiàn)實啊。處在青春期的年輕人迷失也就罷了,可你已經(jīng)人到中年了!

老師,您是在笑我“半生歸來,仍是巨嬰”吧?

麥戈文感覺自己像一只逆流而行的船,不斷地被浪頭推回到過去。要想在老師面前表明自己的決心并非出自少年意氣,還真不是那么容易的。

校長不動聲色地吐了口煙霧,給麥戈文講了一段自己的故事。那一年,鐵校長說:我作為華東師大中文系的一名學生,也曾傾慕過自己的老師。她是講授古典文學的一位女詩人。女詩人清高孤傲,才氣逼人,她常常穿一襲淡紫色長裙,飄飄蕩蕩地穿過校園的草坪,時而和煦迷人,時而拒人于千里之外??晌掖蛐难劾锩詰偎?,不屈不撓,曠日持久。四年下來,我由仰慕、暗戀直到畢業(yè)前夕,我在她宿舍樓下徘徊了一下午,黃昏漸近時她扯著長裙下來了,我迎上去,將一首寫了兩年的詩遞給她,試圖用滾燙的語言點亮那晚的夜空。我記得其中的一句是,只有愛,可以讓人的靈魂健全。然而,所有的命運只能聽憑現(xiàn)實的安排,我最終灰溜溜回到老家,娶了父親多年前為我定下的親事,并做了一名普通的中文教師。

“也成就了您十幾年的校長生涯?!丙湼晡慕舆^話茬說。

所有的感情都難以抵擋歲月的磨礪,這是校長的經(jīng)驗之談,恐怕也是切膚之痛。這些年在國外,麥戈文過得殷實而體面,享受著單身者的優(yōu)雅與安全,即便一個人過到底,也不會承受國人那樣的壓力??伤呀?jīng)成了典型的歐洲人,冗長而滿懷心事,尤其是讀了奧地利詩人里爾克的詩:“一個人只有在第二故鄉(xiāng),才能檢視自己靈魂的強度和靈魂的承載力?!币苍S,這才是漂泊的答案。

月色彌漫,兩個人的酒勁淡了許多,麥戈文誠懇地對老師說:“人與人不一樣,畢竟靈魂決定個性?!睂嶋H上,我早已過了做夢的年齡,也沒有心思懷舊,我的確荒唐過,迷失過,而眼下,我只想踏踏實實地面對今后的生活,盡量不給自己留下遺憾。故國遠離二十載,我在自己的世界里孤獨游弋了許多年,光陰似鎖,沉甸甸地關住了我的心門,也許目前,是該打開的時候了。

鐵校長略有沉思,說:“我相信愛是治愈桑雅精神疾病的良藥,但前提是,她有能力確信她所得到的愛是絕對可靠的。如果你愛她,不過是為了反省或自救,換句話說,你的種種努力,假如得不到她的期許,或者難以善終,那么對她來說,就是雪上加霜,等待她的,只有死路一條?!?/p>

麥戈文并不氣餒,說:“依照西方心理學慣例,只要患者確信自己是被愛著的,那么她所患的精神疾病即使再嚴重,也有可能徹底痊愈?!?/p>

末了,校長提醒他,記住,永遠不要低估一段感情在女人心里的分量。

麥戈文想,奧地利雖不像法蘭西那樣,是一個善于制造浪漫和奇跡的國度,但在自由與博愛方面,也不輸給法國。在這一點上,麥戈文似乎深得法國文化之精髓。說到底喜歡就是喜歡,是不講邏輯的。比如,全世界都不理解查爾斯為何愛卡米拉,而不愛戴安娜,可它就是發(fā)生了。再如法國總統(tǒng)馬克龍,和自己年齡懸殊的老師愛得那么生動、妥帖、自然天成。大概由于內心蘊藏已久的這份情結吧,麥戈文為這樣的愛而深深感動。他知道自己不再青春洋溢,但他還有激情,他不愿妥協(xié),對自己,對命運。桑雅是一件值得他挽救的珍品。更何況,他愛她。

15

一場連陰雨,將夏日的浮躁和塵埃滌蕩凈盡。街心花園的海棠、石榴和無花果疊青瀉翠,抽穗的芒草在晨風的吹拂下蜿蜒起伏,幾片薄云逶迤著貼近湛藍的天壁。宋城的夏天,帶著人們的種種期盼和欲望漸行漸遠。

這是一個清涼安適的下午,臥室的窗子迎著午后的風敞開著。麥戈文由窗口望下去,母親推著父親在樓下的小廣場散步。母親胖了一點點,歲月奪走了她往日的明媚,可她悉心照料父親時的姿態(tài),看上去端莊賢淑,似乎比年輕時還美。晚霞潑墨似的灑下來,夕照中的天空顯得格外柔和,街坊鄰居們來來往往的,不時與父母寒暄著。父親的臉龐紅撲撲的,他無論見了誰,都滿臉堆笑,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

麥戈文就想起上周末接父親出院時,主治醫(yī)生單獨對他講的話:你父親確屬二次中風。他除了語言再次受到重創(chuàng),部分腦組織也出現(xiàn)了紊亂。他的某些表情可能是無意識的,機械性的。比如他的笑神經(jīng),可能不再受個人意志的支配……

當晚的飯桌上,麥戈文面對父親紅潤而笑吟吟的一張臉,突然有種說不出的滋味。他低下頭來咀嚼時,鼻子酸酸的。母親坦然道,看你爸笑得多甜,他以前可從未這樣笑過。是啊,父親的笑成了永恒。麥戈文想。

臨行前,麥戈文帶著未了的心愿,最后一次前往桑雅所在的醫(yī)院。他想親口告訴她,他再也不想靠回憶把自己包裹起來,從而躲進被宿命遺忘的角落里。他要帶她走,他未來的命運將和她連在一起。然而到了醫(yī)院,麥戈文不勝驚訝。桑雅在兩天前被人接走了。但是醫(yī)院拒絕向他透露,究竟是誰把她接走的。麥戈文倒吸了一口冷氣,驚愕得說不出話來。

當晚,麥戈文再次來到學校,在濃密的植物墻下一支接一支地抽著煙,想起從前,心事浩渺。這是一片沒有地圖可循的時光隧道,卻是他早年光陰的唯一滋養(yǎng)。自從桑雅擔任他的英語老師,他曾無數(shù)次流連于此,夢想與她攜手,憑欄仰望星空。離開校園時,麥戈文在學校傳達室留下了一封信,收信人:桑雅。

他在信中未著一字,只是恭恭敬敬地抄錄了一段話。這段話出自德國作家Bernhard Schlink的小說《朗讀者》。少年邁克和中年女子漢娜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愛,但由于摻雜了一段沉重無比的歷史而慘遭擱淺,但麥戈文欣賞并記住了其中的一段話,這正是他想對桑雅說的:

我沒有被嚇倒,我不怕任何事,承受得越多,我就越愛你,危險只會增加我的愛,它會讓愛變得尖銳,變得趣味盎然,我會是你需要的唯一天使,你丟下生命時會比你擁有生命時更美,天堂會把你帶走,看著你,對你說,只有一件事可以讓靈魂完整,那就是愛。

16

圣誕節(jié)之夜,麥戈文在維也納西郊的一棟公寓樓上,看著窗外純潔如玉的雪地,以及孩子們?yōu)⒃谘├锏臍g笑,他似乎聽到阿爾卑斯山冰雪墜地的鳴響。斯蒂凡大教堂的鐘聲隱隱飄來,麥戈文突然感到一種久違了的生命的責任與美好。

視線里突然走出一對夫婦——準確地說,是丈夫推著殘疾的妻子,從樓下的庭院里走出來,車輪碾過,一條沉甸甸的痕跡印在灑滿星光的雪地上,像一串節(jié)奏鮮明的音符。前不久麥戈文搬到這棟公寓樓時,房東老太太跟他說,樓下庭院里的女人,曾是一位歌劇演員,有一年夏季,她在維也納郊外的古堡上演《魔笛》時,唱到縱情處,一腳踏空,從城堡的石階上摔了下來。麥戈文聽后,記憶的屏幕上突然現(xiàn)出那場歌劇的視覺映像,當時,他正在臺下觀看演出。世事難料,想不到他會搬到這里和女演員做了鄰居。月朗星稀,麥戈文進而猜想,夫婦倆這個時候出門,一定是去附近的小教堂參加平安夜的祈禱。一個念頭,麥戈文披衣下樓,情不自禁地尾隨過去。

教堂里人頭攢動,往日肅穆清冷的教堂,此刻顯得溫情而舒適。認識不認識的人都相互問候,真誠祝福,今夜,不分彼此。管風琴驟然響起,每個人都手捧《圣經(jīng)》,響亮地唱著圣歌——一首出色的生命贊歌。

令人心動的旋律中,麥戈文想起晨間讀到的一個平安夜的故事。那是1943年的平安夜,德國東部的森林里,兩位美國大兵抬著一位受傷的戰(zhàn)友,十分艱難地尋找自己的部隊。饑寒交迫中他們叩響了一戶德國老婦的木屋,老婦款待了他們。在老婦眼里,他們是“上帝的孩子”。美國士兵剛剛落座,十幾個饑寒交迫的德國士兵也經(jīng)過這里,他們也請求進屋取暖吃飯。老婦說:“感謝上帝,讓我家在平安夜來了這么多尊貴的客人。但是,我有個要求:你們都是上帝的孩子,在上帝面前,今天沒有敵人?!庇谑?,德國士兵按照老婦的要求,將身上的槍支解下來放在墻角,與三位美國兵一起默默圍坐在火爐邊取暖、喝肉湯。德國士兵中的一位軍醫(yī),還給那位傷殘的美國兵的大腿上,做了消毒和包扎。次日清晨,美國兵和德國兵一起告別了老婦,各自尋找部隊去了。

復活節(jié)前夕,麥戈文來到多瑙河邊,兩只繞頸繾綣的天鵝寧靜地浮在水面,它們的背后,是一只凌空欲飛的大雁。眼下麥戈文已然明白,是誰在那個晚上把桑雅從醫(yī)院接走的,他也知道桑雅目前住在什么地方。他已做好了迎接桑雅的準備,他會用漫長的耐心和行動,來融化她內心的堅冰。也許,人的偉大就在于扛起命運,麥戈文望著呼嘯而過的一架飛機,仿佛緊緊握住了桑雅的手。他還是第一次感覺自己,是如此的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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