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云
一
1858年,科考未第的鄭觀應不想再把精力放在尋章覓句的科舉考試上,他在叔父鄭廷江的引薦之下去到上海,到新德洋行當學徒。這一年,他16歲。1859年,他轉到寶順洋行。不久他獨立到天津辦差,年紀輕輕已表現(xiàn)出有頭腦、會辦事的出色能力。自津返滬,他即掌管洋行絲樓兼輪船攬載。1873年,他已升任太古洋行輪船公司總買辦。
1877年底,他與太古的合同即將到期,老東家已經(jīng)在竭力挽留。
這一天,盛宣懷來訪。
鄭觀應囑家人趕緊去備晚飯。兩人先到書房喝茶聊天。
鄭觀應情知盛宣懷找他一定有事相告。
望著滿柜的書籍,盛宣懷言道:“兄長真是博覽群書,學問到家。平時已經(jīng)繁務在身,又能抽暇閱讀書寫,實乃為弟楷模。”
鄭觀應向他敬茶,然后擺擺手說:“見識粗陋,盛大人還要多加指教才是。”
盛宣懷又說:“兄長登在《申報》上的十幾篇文章我都看過,其鞭辟、其犀利,啟人思索?!?/p>
鄭觀應想起來了。自己多年以來有寫隨筆札記的習慣,每每觸景傷情時,便將所見所聞付諸筆端。
后來,《申報》創(chuàng)刊,鄭觀應便將其中文字修改后投稿,不想竟有十幾篇文章在這上面刊出。這大大鼓舞了他的寫作熱情。
鄭觀應沒有想到,自己在1874年前后在《申報》發(fā)表的文章,竟然會被盛宣懷看到,并得到他的稱贊。
他說:“當時所寫的文字大都稚嫩,署名杞憂生,也是杞人憂天吧?!?/p>
盛宣懷道:“不是杞人憂天,而是危急迫在。觀我中華,一直內(nèi)憂外患不斷,有識之士的思考,才可促人以醒覺,否則真也救無可救了。兄長做的正是此等大事?!?/p>
鄭觀應說:“我已將多年所寫文稿整理成冊寄給旅居香港的王韜先生,希望他能提出批評建議。我很敬佩他有世界眼光。用這種視角再看中國問題,就不乏真知灼見了。”
盛宣懷說:“哦,王韜的文章我也看過,知他在香港辦《循環(huán)日報》,并任主筆。他漫游歐洲,所有游歷都記敘著當下觀感,一路比較,發(fā)人深省。待有機會,真想一睹這位先覺者的真容。”
說來,鄭觀應與盛家并不陌生。盛宣懷的父親盛康早年一見鄭觀應就很喜歡這個穩(wěn)重篤誠、知道進退、斡旋自如又不卑不亢的年輕人。盛康是進士出身,曾任布政使,又是李鴻章的至交。他一個官運亨通體制內(nèi)人,能如此欣賞鄭觀應,可見鄭觀應留給他的不是一般印象。鄭觀應也以世侄身份相待。盛康曾經(jīng)在盛宣懷面前多次講到過鄭觀應的人品與才干如何好。
有了這層關系,鄭觀應和盛宣懷之間少了試探,自然距離一下子拉近了。他們之間不僅是友情,他們之間還有重要的事情要一起合作。19世紀60年代太平天國被剿滅以后,朝廷中的有識之士自然將洋務運動提上了議事日程。朝廷要臣李鴻章已說動了慈禧太后搞改革。改革需要深諳商業(yè)規(guī)律、不事虛浮、踏實誠懇之人參加進來。如果是辦實事而不是玩面子,人才是硬道理。盛宣懷的父親盛康與李鴻章是至交,盛宣懷隨李鴻章剿滅太平軍,鞍前馬后,勇敢而又有頭腦,是他的心腹。作為李鴻章幕僚的盛宣懷,接觸鄭觀應之后,深以為這正是他今后將要倚重的人。盛宣懷正在開辦實業(yè),他需要有清醒理智之人可以商量溝通,需要在辦實業(yè)方面拿出實績的人可以運籌操作。當然,個人的稟賦氣質(zhì)也須與自己對勁兒才好。盛宣懷為鄭觀應身上狷介而變通、縝密而寬容的獨特氣質(zhì)傾心。此言不虛。鄭觀應在做了太古洋行的總辦以后,那是有勇有謀,業(yè)績顯著。原來太古只有三艘舊船,盈利一般。他上來以后,定約十條,深諳規(guī)章制度之重要。后來太古與美洋行旗昌爭衡得手,逐年增加船艘,獲利豐厚。
盛宣懷想:這是一個商業(yè)奇才,又是一個情深義重之人;于公于私,我都想與他成為至交。
三盅過后,盛宣懷道:“白天在賑災公所,不便講話,今來兄處,是懇請為兄再考慮一下來招商局的事宜。你知道,近來我運道不佳,已不大過問招商局的公干。即使我暫時離開,卻心仍牽記。畢竟這是自己一手一腳打出來的天下,不忍前景黯晦不明?!?/p>
鄭觀應知道盛宣懷不久前遇到了麻煩。
美商旗昌公司在競爭中倒閉,盛宣懷他們的招商局予以收購,在操辦中不免有違規(guī)之事發(fā)生。盛宣懷遭朝廷御史彈劾,說他收受回傭。盛宣懷被迫離開招商局,三年不得過問公事。
招商局是北洋大臣李鴻章一手操辦起來的,以做輪船生意為主。推行洋務運動的李中堂一門心思想要發(fā)展民族企業(yè)。1872年,李鴻章先委派朱其昂籌辦,朱為朝廷官僚,辦事不力。待到1873年3月正式開辦以后,李鴻章又將當時非常有名的兩個買辦,即怡和洋行的唐廷樞、寶順洋行的徐潤拉了進來。不久,李鴻章又增派盛宣懷出任會辦。招商局不久就有盈余,從最初20萬兩增加到100萬兩銀子。招商局是李鴻章的一塊金字招牌,當初朝廷上下的守舊派和頑固勢力都視現(xiàn)代工業(yè)企業(yè)和大機器為奇技淫巧,洋務派諸人被攻訐,認為他們是“以夷變夏”。如果招商局不倒,就是對這些人的有力駁斥。
盛宣懷對自己目前的窘境并不十分擔心,他掛慮的是他短暫離去的后來,招商局可能會前景不測。
鄭觀應沒有立刻答話。他知道,官辦企業(yè)最大的問題是權與利不分。人并不都是道德至上論者,企業(yè)若是機制不健康完善,總會派生出許多復雜難辨的事情。
沉默了一會兒他對盛宣懷說:“盛大人的難言之隱觀應心里明白,一切不愉快終會過去?!?/p>
盛宣懷說:“兄長懂我。我個人進退只是一時,但招商局的牌子不能倒。我今次來找兄長,正是想讓你到招商局扛起這副擔子?!?/p>
盛宣懷的這番話并沒有讓鄭觀應十分驚訝。雖說招商局是國有企業(yè),但它一旦以利潤、財富增長為要義,就必須要遵守商業(yè)規(guī)律;否則,就不能維持。在體制內(nèi)的人一般不做實事只做虛事。務虛時可以將道德的口號喊得山響,但讓這些人干實事真不成。李鴻章辦招商局,盛宣懷做會辦,他們逐年意識到在商言商的基本常識。而自己能為他們信任,這是觀應為之感動的??墒?,一時半刻,自己怕無法斷然離開太古。這里邊讓自己猶豫的原因真是很多。
鄭觀應先喝了一口米酒,然后言道:“承蒙盛大人如此信賴,觀應感激且感動。但還得容我再做思量。太古老東家待我一向不薄,我自己在那里也前前后后干了很多年,很多東西真是無法一下子斬斷,恐怕還得假以時日。但盛大人美意,我沒齒難忘?!?/p>
盛宣懷知道鄭觀應是個說話算數(shù)的人,能答應的自然會爽利答應;若是猶豫,也自有其理由。
他趕忙說:“招商局的位置始終虛位以待,等著兄長與我共創(chuàng)一份前程。兄長一向篤厚,不想辜負于人,更讓宣懷欽佩。”
鄭觀應說:“接下來不管結果如何,但我們鼎力相助,共同發(fā)展自己民族工商業(yè)的決心不會改變?!?/p>
兩人都有些激動,起身碰杯,一飲而盡。
二
天剛蒙蒙亮,鄭觀應就早早起來坐在書房。他拆開刊印成書的《易言》。前幾年,他曾將此書書稿寄給旅居香港的報人和思想家王韜,經(jīng)過王韜的薦舉運作,書已刊印。
當初取名《易言》,得《詩經(jīng)·大雅》中“天易由言”詩句。多年來,自己喜歡寫些札記,然后集腋成裘。
鄭觀應很感謝王韜這個令人敬佩的前輩。
書印出來就是比草稿顯得好看。鄭觀應摩挲著封面,隨后他翻開來看。王韜為這本書寫了序和跋。鄭觀應為王韜對自己的理解而動容,唯韜一人懂我,便已足矣。
鄭觀應知道王韜在知識分子中的影響力。
王韜比自己大14歲。他是蘇州人,出身書香門第。早年在上海結識了外國傳教士,外文底子很好。1862年他被太平天國追殺,逃到香港。之后,他在朋友的襄助下,漫游了英美等歐洲國家,后又游歷日本。他有每天寫日記的習慣,游歷過后所寫的游記,實際是放眼看世界,為中華維新變法提供的精神資源。1879年的《扶桑日記》,更是揭示出日本明治維新的成功之奧義。他一直在說:“窮則變,變則通,知天下事,未有久而不變者?!蓖蹴w從1874年開始就在香港創(chuàng)辦《循環(huán)日報》,此報以政論為主,他自任主筆,發(fā)表的都是倡導變法的言論。他與朝野上下呼喚變革者,在精神氣質(zhì)上一脈共通,遙相呼應。
鄭觀應再次翻看自己寫的文章。《易言》分上下卷。上卷,他談論的是公法、稅務、商務、火車、電報、開墾、治旱、船政、籌銀、監(jiān)務、游歷等;下卷談的則是火器、開礦、機器、吏治、交涉、練兵、出使、廉俸、犯人。他翻開看著,自己也暗自笑了,一個從來沒搞過行政吏務的人,居然關心的都是天下之事,竟然連招工、廢止裹足一事也談及了。
鄭觀應翻閱著自己以前所寫的文字,感覺還有一些重要方面沒有涉及。在更多的現(xiàn)實觀察和親身經(jīng)歷中,他發(fā)覺整治各種弊端,須有良好合宜的制度保障,光是中體西用怕是不解決根本問題。面對強大的敵對勢力,兵戰(zhàn)固然重要,可如何強兵?強兵本在強國,國強的基礎在國富。沒有商業(yè)、企業(yè)、工廠,何談國富?而國之富,企業(yè)做大,又必須要有法律的保障,有被監(jiān)督的政府。于是,問題就是這樣一步步被提出來。
他想,今后若是有整塊兒的時間,一定要把這個問題好好補充寫出來。
鄭觀應從太古往招商局趕去。
盛宣懷已在那里等候。
“杏蓀兄,讓您久等了。”鄭觀應已經(jīng)不再稱盛大人,而是稱盛宣懷的字,杏蓀。他們之間的兄弟之誼在悄悄發(fā)展。
盛宣懷說:“快別這么說。我從天津返回上海,最先想見的當是觀應兄?!?/p>
兩人坐定,喝茶。鄭觀應拿出《易言》一書說:“杏蓀兄,這是新出的拙著,請兄多加批評指教?!?/p>
盛宣懷馬上翻看。看了一會兒他說:“為兄大著,真知灼見撲面。待隨后我凈手焚香,好好拜讀?!?/p>
鄭觀應和盛宣懷兩個人很對脾氣,很有共同語言,與他們都喜歡讀書和寫作有關。一手權力,一手算盤的清廷要員盛宣懷,即使在繁冗之事纏身時,仍是喜歡搜集圖書,自己也閱讀寫作。他的寫作體現(xiàn)在各種往來的信件、文牘奏折,也有感時慨喟的文字。日后,盛宣懷留下了《愚齋存稿》《盛宣懷未刊信稿》《常州先哲遺書》《經(jīng)世文續(xù)集》和《林胡曾三公奏議》等書。
盛宣懷特別想靠近鄭觀應,不僅是因為他經(jīng)商的才華,可以幫助自己尚不諳熟的商道;他更看重鄭觀應身上既練達圓融又狷介正直的獨特氣質(zhì)。鄭觀應何嘗不知盛宣懷對他懷有的仿若手足的兄弟情分?他能看懂盛宣懷作為官員所做的一切,他從不干預和說破。他知道人所處的環(huán)境不同,看問題的角度也有差異,但心底和本質(zhì)的東西放在那里不會改變。盛宣懷自然是他重要人際關系中的一脈;但他們之間的那種對勁兒、理解、有話可說,這在別人那里是永遠找不到的。
盛宣懷道:“剛才翻書看到了王韜為兄長所寫的序與跋。王韜的書我早就讀過,他的觀念,對如今我們所辦洋務運動有方向性指引。若有機會,或者我們可以邀他在上海見面?!?/p>
鄭觀應道:“我正在給他寫信,一定傳達兄之美意。他是蘇州人,早年就在上海?!?/p>
盛宣懷又道:“此次我與李中堂李大人在津,言談話語里聽到他對兄之逸群才能的肯定。他也很想找機會與兄見面相敘。他對國之棟梁,是放也不下矣?!?/p>
鄭觀應說:“如此蒙愛,誠惶誠恐。自是翹盼中堂大人接見?!?/p>
鄭觀應心里咯噔了一下。他知道,有一些事情可能會在不久的將來發(fā)生,不然,李鴻章不會與他這個非官非仕之人見面。一切順其自然吧。
接著,盛宣懷又說:“此次中堂大人講到,上海電報局已有眉目,希望在津也開辦一個電報局。上海方面,全是仰賴為兄操持;天津若是著手去做,為兄經(jīng)驗頗豐,還得擔起重任啊!”
鄭觀應一直主張發(fā)展電訊事業(yè),這是國之大策。于是他說:“杏蓀兄放心,此事若是開辦,觀應踴躍。若蒙如此信賴,豈可蹉跎。不日我即抵津。我再給兄表個態(tài);上海和天津的電報局若無成效,盈利之前,我不取分毫薪水。”
盛宣懷知道,凡事交給他去辦,自己的心不是放下大半,而是放下了全部。
盛宣懷沉默了。在一個風雨飄搖、亂局頻仍的多事之秋,有鄭觀應相偕,他心里很有底氣。
他看了一眼墻上的西洋自鳴鐘說:“時已午時,觀應兄可否到我府上便餐?近時我又購得一些書,也想讓兄指點一下有無收藏價值?!?/p>
餐畢,盛宣懷引鄭觀應到自己的愚齋書房。那真是一個大藏書房。盛宣懷讀書,也喜歡藏書。他無論走到哪里,都會去書館、舊書攤或旮旮旯旯搜集典籍孤本,他一生擁有十余萬冊藏書。在他去世后,他的最小女兒盛愛頤和她的情人宋子文將65000冊圖書捐贈給在上海開辦的教會學校圣約翰大學圖書館。
盛宣懷拿出自己新購的古籍書讓鄭觀應鑒賞。他說:“我是一直想辦個愚齋圖書館的。書固然由個人收藏,但終歸是想讓社會上更多的人讀到?!?/p>
鄭觀應點頭。
盛宣懷說:“中堂大人想約你見上一面,春天已到,待合適時日就做安排可好?”
鄭觀應答:“一切聽杏蓀兄的?!?/p>
三
鄭觀應最終決定離開太古,去招商局,并推薦楊桂軒接替自己在太古的工作。
鄭觀應到招商局伊始就制訂了詳細的規(guī)章制度,其細則條款經(jīng)董事會討論通過。按照這些辦法,盈利應該是沒問題。還有一個有利于招商局的前提是,他代表招商局,再一次與太古、怡和兩家經(jīng)營海上航運的公司訂立了齊價合同。三方?jīng)Q定不打價格戰(zhàn)。這對招商局實在是只賺不賠的生意。
可他看了一下三個月的賬目表,發(fā)覺盈利菲薄。不對啊,是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他決定隨輪船出行,了解一下情況。
船在湖北漢口港停泊了,這次要將咸寧的青磚茶運往內(nèi)蒙古。咸寧青磚茶很有名氣,是因為慈禧太后有一年腹痛難忍,她喝了幾盅青磚茶以后,竟好轉了。一時間,青磚茶在中外是名聲大噪。這一趟生意是裝上海供給漢口的貨物,然后在漢口裝上青磚茶,再經(jīng)河南、山西、張家口等地然后到內(nèi)蒙古。有時航運還會去到更遠處的甘肅、新疆甚至俄國,那里也有茶磚生意。
船是傍晚到漢口的。按他在太古工作時的安排,船無論何時到達,馬上會有口岸工人將船上的貨物卸掉然后裝上新貨。這段時間,船上的工作人員可以稍作休整。
鄭觀應等來等去,沒見有人裝卸貨物。天已漆黑,漢口碼頭漁火點點,神秘誘人。船上的人一哄而散,大家嚷嚷著去到岸上喝小酒、吃熱干面和武昌烤魚。
一夜過去了,沒人裝卸貨物。次日白天,船上的人酣睡著,大家不知哪來那么多乏困,一整天都在休息吃喝中度過。
等到天黑了,才有工人來。
直等到第二個白天,船才向目的地行駛。
鄭觀應這個級別的人無法勸說別人早早干活,他只是默不作聲,一路觀察著。
他又發(fā)現(xiàn)了一樁奇怪的事情。
船運靠鍋爐燒煤為能源。啟程時他眼見儲煤不少。他去鍋爐房時,看著火雖旺,卻是飄的虛火,添一大鏟不久,又要加煤。這實在過于耗費。十幾年搞航運,什么能騙過他的眼睛。他馬上看出了其中的蹊蹺。他知道,僅采購煤炭這一項的技巧就太大了。煤有很多品種,有的煤炭看似塊狀齊整,成色烏黑泛亮,卻是不耐燒;有的煤炭看起來很不起眼,燒起來卻是悶悶地暗自火旺,非常耐燒。采購煤炭的人,一是要有經(jīng)驗,能判斷出煤炭質(zhì)地;再就是要有良心。良心最重要。一般來說,購大宗煤炭之前,先買很少部分,將不同品種都先試燒一下做個比較,然后再做選擇。誰家不買耐燒又要價格公允的煤呢?若買來一噸噸不耐燒的,一是耗金;二是風險潛伏。若是遇到長途航運,煤炭燒得快,中途告罄,豈不危機重重?鄭觀應想,返滬以后,一定要查查是誰在做煤炭采購,這其中原委要弄清楚,這可不是小事。
鄭觀應終于弄清楚了幾個月來盈利菲薄的原因了。
首先是輪船靠岸以后裝卸貨物不及時,拖拉松垮,空耗時間;一個月里光是干耗就費去七天時間不止,再就是耗煤過甚。這樣算來,刨去毛利,一個月收入自然不理想。
返滬以后,他問清了誰人在做煤炭采買,果然是個有官方背景的人。這就難怪了。這是肥缺,中間有差價可賺,與官府有裙帶關系的人自然就被安排擔任了。煤炭供應商會瞅機會向采購者行賄。有剛直不阿者;但也有人收了人家的好處,會購買劣質(zhì)煤。
鄭觀應毫不猶豫地辭退了此人。這個人臨走時罵罵咧咧,揚言要報復鄭觀應。
那個被辭退的人一路叫罵著走了以后,鄭觀應坐在辦公室一直在想一些問題。他是個舉一反三、步步推論的人。他在想,這個充滿怨恨的人,在恨鄭觀應將他辭退??伤羰抢^續(xù)干下去,不是造成小損而是釀成大害。如此的可怕后果,任是誰的親戚都不能留下來。
這里又有一問:這個有權力的人為什么會把這么沒素質(zhì)的人推薦進來?反過來又問:招商局仿佛一塊肥肉,許多部門不都充斥著官員的親朋好友?他們中有的人能勝任,有的則不敢恭維。倚峙權力,他們占據(jù)著位置,別人誰敢管?自己之所以敢動一些人的既得利益,是上任之初他就明確對盛宣懷說:“為保證招商局正常運轉并有盈利,必須在商言商,必要時允許適時削減冗員和不合格者?!笔⑿麘旬敿创饛停骸叭耸律弦磺杏尚珠L做主?!笔⑿麘颜嬉差櫜贿^來,許多即將開工的項目他都要跟緊??舌嵱^應知道,目前是李鴻章、盛宣懷全力支持自己,別人也不能拿自己怎么樣,倘若有一天李、盛二人不再主政招商局和其他部門,自己還能毫無顧忌地做事嗎?恐怕很難。他不禁想到一句:“宦海浮沉,深不見底?!?/p>
旋即又想,幾千年來中國人為什么把政治權力搞得那么厲害,似乎人人都在權力崇拜中。而美利堅合眾國,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初,設計了權力,同時又設計了將權力關在籠子里、將監(jiān)督引進來的機制。他們首先確定憲法、法律,總統(tǒng)與平民同樣在法律之下。被監(jiān)督的權力者不會有渠道安插不適合某一工作領域的親信,否則他會因犯瀆職罪而遭起訴。進入某個部門工作的人,如果因為收受賄賂或因為個人應承擔的責任導致部門蒙受損失,他理應被追究相關責任,要接受罰款或法律上的懲治。
但中國不是這樣,權力覆蓋了整個社會生活。為官者,利欲熏心,專橫跋扈,為所欲為;為民者,在失意和絕望中仇恨;即使不怎么吭聲的下層,也是怨恨難平。
鄭觀應讓自己的思路收回,他接著要召開相關人員參加的會議,主要討論貨品裝卸的銜接問題,一切以節(jié)省時間、提高效率為嚴格要求;并且要整治消極怠工者。
經(jīng)過整治以后,從第二季度的報表來看,效益很快上來了。
鄭觀應知道,經(jīng)營管理固然重要,但在中國,更關鍵的是人際關系。如果只是管理,他將在太古行事的辦法直接運用到招商局足夠用了。洋人并不比中國人聰明,而是他們先自承認人的不聰明,承認有片面、偏仄和陰暗的人性弱點,他們搞企業(yè)時,讓聰明公允的規(guī)章制度說話,制度可以管理所有人。然后兼及一個國家,也該如此。
鄭觀應明白在中國辦不到。他的個性里邊并不怯懦,但他懂得妥協(xié),照顧全局,以退為進。
他看著報表,知道大筆的銀子都會上交官方。但他認了。在官督商辦的企業(yè)中,弊端再多,有總比沒有強。鄭觀應深諳中外角逐之謎。在與外商競爭時,官辦企業(yè)出面才好辦,才有支撐與靠山,可以理直氣壯地與他們爭利。而民辦企業(yè),沒有后臺,誰會多看你一眼?鄭觀應承認自己的妥協(xié)性。他明白,體制外做事太難;而在體制內(nèi),在退讓與妥協(xié)中盡可能將自己的意見和做法影響出去。人也只有在工作的狀態(tài),才能發(fā)現(xiàn)弊端和問題的癥結,學習克服和解決,做事最重要。中國的進步無法一蹴即就,只能在點滴和緩慢中進行。
在具體實操中他又發(fā)現(xiàn)了新的問題。因進出口工作需要,他要和海關打交道。海關由英國人赫德?lián)?,這是清廷任用的唯一一個外國官員。這個最易于滋生貪污腐敗的地方,卻被外國人管理得井井有條。鄭觀應自然是佩服。但他發(fā)現(xiàn),我們進口關稅的稅率太低了,完全可以再提高一些,應該重訂新章,一律加征,并逐漸收回關稅自主權。
他將這件事講給盛宣懷聽,盛宣懷說:“我何嘗不知外國人做海關關長,肯定是偏袒外國人,壓低關稅他們才有大賺。可換掉赫德由中國人擔當,卻無法辦到。先前多少人在這個位置上自裝腰包,損公肥私,監(jiān)守自盜。只能維持現(xiàn)狀了。”
鄭觀應只有嘆氣。他了解這個赫德,原來做過翻譯,也曾在廣州海關管理過稅務。后來恭親王欣賞他,提他做了海關總長。他上任以后,從會計、審計、人事幾個方面進行改革。他能認真收稅交稅,海關幾乎無職業(yè)犯罪行為。赫德在華干到1908年,干了48年,直到去世。恭親王對人說:“中國官員在這個崗位上幾乎無人可信;相比之下,外國人呈現(xiàn)的報告還算可信?!?/p>
鄭觀應明白,一切只能退而求其次,穩(wěn)住一攤兒是一攤兒。
卻是話說不及,上海城內(nèi)紛紛傳言紅透半邊天的商人胡雪巖即將破產(chǎn)的消息。
鄭觀應對胡雪巖很惋惜。這個農(nóng)家子弟,能奮斗到這一步實在不易。可他是太相信權力,太靠近官方了,正所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他靠近朝廷官員,的確做生意很便利,但權錢交易何能長久?他靠政府太近,企業(yè)又不是官辦而是民企,他處在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尷尬而又懸浮的境地。一有風吹草動,他就會全軍覆滅。官方很容易過河拆橋卸磨殺驢,他給趕上了。他給中國民企留下的是教訓。
鄭觀應不由想起一句話:“君子以儉德而避難?!焙r沒有參透這里邊的要義。
四
鄭觀應希望王韜盡快結束22年的流亡生活。王韜也說正想回去做些有利于洋務的文化之事。王韜對鄭觀應又說:“觀應,你不妨找個時間再寫一本書?!兑籽浴樊吘故?870年之前的思考;近來的風云變幻更加多端,估計你會更有體會?!?/p>
鄭觀應說:“紫詮大人說得正合吾意。又過去的十多年里,我身上發(fā)生的事情無比之多,觀察與思索又有新的體會。我是想忙完這些事情,找個整工夫把自己的想法梳理一遍,好好寫出來。”
他們商量好,一旦鄭觀應將這邊廂的事情辦好,就和王韜一起坐輪船返回上海,路上大家也好有個照應。
離開太古洋行時他推薦了楊桂軒接替自己的職位。誰知這個楊桂軒不僅經(jīng)營不善導致太古生意做賠,損失十萬余元;他還挪動公款。當初太古就有明文規(guī)定,作為擔保人,有義務償還虧欠款項。鄭觀應在香港被拘留,直到賠款追索到手才放人。
他還遭遇了另一件煩心事。中法戰(zhàn)爭導致上海銀根吃緊,上海原有的78家錢莊倒閉了68家。上海織布局外放款金收不回導致虧損。鄭觀應已將此局總辦位子交龔壽國,龔挪用公款,又誣陷鄭觀應經(jīng)營不善導致虧空。后來鄭觀應只得自己墊出2萬兩銀子才算了結此案。
太古方面他知道該如何應對。洋人辦事,是希望解決問題,不會將他一直拘禁于香港。鄭觀應在看管下返回上海處理問題。
他再一次踏入太古的大門,心里是百感交集。十年間的人生,都在這里度過。如今卻是以這樣的方式重見,這是何等滋味。他不怪罪太古。各有各的規(guī)矩。你已經(jīng)不是這里的人,不幫這里做事了,你留下的后遺癥當然要你解決掉。
商量的結果是:鄭觀應在太古的所有股份悉數(shù)充庫,另賠5000兩白銀。此事才算告一段落,他的名譽也一落千丈。
沮喪、虛無襲擊而來。他想傾訴,他給盛宣懷寫信:“這么些年來真是命運坎坷。我所做的大都事與愿違。外頭有上司朋友譴責,家里父兄妻子怨恨。我是進退維谷、申訴無門。如今我身敗名裂,已不足以被別人驅使。我到處求別人,也難以稱心如意?!?/p>
關鍵時刻他想到同齡的盛宣懷,他引他為知己,知他懂自己。傾訴者希望找到傾聽者。
拖著病體,鄭觀應從上海返回澳門,在已經(jīng)蓋好的鄭家大宅住下。他的家鄉(xiāng)香山雍陌村距離這里才20公里,家鄉(xiāng)很多人都在澳門做生意蓋房子。
鄭觀應病得很重,他常常只能躺在病床上。他讓自己躺著,蓋著厚被子。
他知道自己必須先摒棄一切念想只是躺著,先躺一段時間恢復元氣。人最怕喪失元陽之氣,氣散了,人就沒救了;氣聚住了,人才有活路。
廣東人很會煲湯水,他先喝一些小補的烏雞湯、肉絲湯,里邊放些黃芪、當歸、黨參。不多,只放一點兒;人不能一下子猛補,只能一點點補虛。
休歇了整整一個月,院子里桂花的香氣傳進來,他覺得有了些力氣,于是走到院外散步。這個大屋有幾進院落,按照嶺南風格建成,屋檐和頂脊上的灰雕、瓦雕和木雕精致漂亮,門楣和立柱采用了葡萄牙風格,整體看甚是協(xié)調(diào)。屋外不遠處有海。鄭觀應從小就與海有緣,廣東、上海都有海。他想:“我們都是渡海的人?!?/p>
身體稍稍好一些以后,他開始看書。不再看經(jīng)史子論,他找出中國古典醫(yī)書來看。先看《黃帝內(nèi)經(jīng)素問》,弄明白了許多原理性問題。接下來他翻閱了另外的醫(yī)書之后,發(fā)覺自己對東漢時期河南南陽的張仲景更感興趣,尤其他所著《傷寒雜癥論》和《金匱要略》,那句句都仿佛在針對自己醫(yī)病。張仲景的醫(yī)理、湯水都很有針對性,也好自己實操。張仲景多談寒癥,鄭觀應自己的病根正在風邪寒濕。
他在安靜的書房,半偎半臥,非常投入地讀著。
鄭觀應發(fā)現(xiàn),窮人得病,無錢醫(yī)治,他們反倒是在湯水、草藥、調(diào)息中讓自己活轉過來。反倒膏腴肥厚者,都有迷信補品,過度治療的潛在心理。而樸素的醫(yī)理,才治根本。大千世界,有無數(shù)公開的秘密,有的人采擷鮮花,有的人卻是撿拾垃圾。這正是悟性與否的區(qū)分。他又有一個發(fā)現(xiàn),張仲景是個信奉道教的人。接著,鄭觀應又讀了許多道教的書,他感覺頗對胃口。
秋天到了,鄭觀應決定到廣東羅浮山,那是嶺南第一山,又是道教圣地。他需要較長時間的養(yǎng)憩、修行,把身體調(diào)養(yǎng)好。
臨出門時,他接到盛宣懷的信,信中說他不日將來廣東公干,自然要來看望一下鄭兄。
盛宣懷進門的那一刻,鄭觀應發(fā)現(xiàn)他有些虛胖,臉色不好。盛宣懷告訴他:“中法戰(zhàn)爭結束,我們還是喪失了安南。英國人效仿法國,緬甸也脫離了大清。20多年的洋務沒見成效,想起來心煩意亂?!?/p>
鄭觀應邀盛宣懷與他一起到羅浮山散散心。
羅浮山籠罩在一片寶藍色的光暈中,空氣中散發(fā)出植物花草的清芬之氣。盛宣懷說:“這里果然是神仙妙境,蓬萊佳地。聞著這里的空氣,胸中煩悶一掃而光?!?/p>
鄭觀應帶著盛宣懷一路爬山,但見到處林壑優(yōu)美,幽巖的縫隙細白如絲的泉水汩汩流淌。這里群峰連綿,翠嶂碧疊。他們先看了黃龍觀,鄭觀應又帶盛宣懷看了沖虛古觀。這是同治年間重修的。他們邊走邊停,后來又到了葛洪祠。鄭觀應說:“葛洪兩次到羅浮山,整整修煉了36年。”
盛宣懷忙說:“兄長可不能久居羅浮,宣懷諸事都仰仗兄之相偕才能辦成?!?/p>
這是實話。洋務實業(yè),只有交給鄭觀應去辦,他才放心。
鄭觀應說:“杏蓀兄若是有心,不妨在這里多呆幾天。我的體會是,人既要有儒家出世的抱負,又要有道家的某種超脫。我不大信佛,佛的出世,徹底拒絕,我是學不來的;但道家喜生惡死的態(tài)度,會幫助我們有更好的精神狀態(tài)投入日常忙碌之中。我總是惦記你?!?/p>
盛宣懷說:“兄之厚誼,我懂。我略略閑暇也與兄一起潛心修為?!笨上?,盛宣懷只是說說,他沒有真正這么去做。
在葛洪祠,他們喝的是煎水的紫貝天葵。水微微泛紅,喝起來清甜,略帶苦甘之味。鄭觀應說:“羅浮山盛產(chǎn)紫貝天葵,廣東人拿它煲水當茶喝。它可以活血化瘀,清肺止咳,平時飲用,對身體很是有益?!?/p>
盛宣懷不時咳嗽。鄭觀應道:“杏蓀兄也要注意身體了。我們年輕時過于勞頓,40歲上下就會出現(xiàn)病兆。我目前身體狀態(tài)不堪負擔,凡事只能擱下,乞請兄多見諒?!?/p>
盛宣懷囑他好生養(yǎng)息:“兄安心調(diào)歇,行大措待靠后來?!?/p>
沒想到鄭觀應在羅浮山一住就是三年。
秋風中,晶瑩的雨水打在翠綠的樹上。陰天昏暝的時光,鄭觀應的內(nèi)心滿是憂郁。他仍然咳嗽、便血。他對生命有著深深的恐懼,卻不甘心就此完結。他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沒有做,那就是寫完《盛世危言》這本書。書名早已擬就。一切看似風起云涌的盛世,卻是頹垣故園,斜陽帝國。危機像一只猛獸蹲伏在暗處,伺機起身噬咬那沉邁身軀。筆記已經(jīng)做了很多,若無好的身體,無法將它呼之欲出,結構成文。精元飽滿的體能,才可以將這本書完寫。
鄭觀應相信一定可以通過正確的辦法讓自己好起來。
漸漸地,他的咳嗽減輕,便血也止住了。好像胃口也開了,睡眠也跟著好了。人能吃能睡了,百病都會減退。
無論春夏秋冬,只要是晴天,他都要在太陽底下曬上一個小時,讓身體發(fā)汗。他要把以前積在身體里的寒冰都化解。他日漸感覺陽氣回來了。他的頭腦開始清醒、活躍,身體撞鹿一般,寫作的沖動如神附體。
五
紛涌的思緒如一波又一波的海潮,鄭觀應感覺心都要跳出來了。一旦開始寫作,有太多的東西可寫,必須要盡快找到結構,抓住主旨,搜索材料;否則,一任這思路天馬行空地飛,真會讓人累死。
他提筆的剎那,近代中國的歷史仿佛一幅幅畫軸在面前徐徐展開。他聽到的是屈辱和失敗的悲情呻吟,感受到的是鈍刀切割皮膚那抽搐般的疼痛。他按捺著,盡量要讓自己平靜。他不想做一個憤懣的詩人。情緒,或許是發(fā)泄的形式和態(tài)度,但關鍵是要找到妥善解決的辦法。就如同修為,不是死受活受而在理念上解脫,如佛家那樣;而是要想盡方法讓自己好起來,如道家那樣,惡死而樂生。中國可以有新生命,如噴薄欲出的朝霞。他堅信中國可以更好。可那阻遏中國更好的負能量在哪里?他不能說閱人無數(shù),但的確是接觸了很多人,多年經(jīng)商的經(jīng)歷,讓他懂得了民族企業(yè)家的實況。他在與政府官員、洋務要人、失意的知識分子以及平民百姓打交道的過程中,已深諳世道民心。現(xiàn)如今,他一定要將自己聽到的、看到的、思索到的寫出來。他能為這個民族開一劑藥方嗎?不知道,一切只是聽憑心的牽引。
他全書的題旨談商道,而商道的目的正是為了“富強救國”。
仿佛一盞燈塔,照亮了在漆漆暗夜中航行的海面。
鄭觀應經(jīng)過重重困難、反復的思索:商業(yè),是近代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的重要經(jīng)濟形式。英國人欲打開中國的經(jīng)濟大門,不惜以鴉片輸入的形式。隨后的覬覦者,無不以軍事侵略,即兵戰(zhàn);以及經(jīng)濟侵略,即商戰(zhàn)的雙重形式針對中華。我們以兵戰(zhàn)對兵戰(zhàn),以商戰(zhàn)對商戰(zhàn),但商戰(zhàn)比兵戰(zhàn)更重要。于是,他揮筆寫下“習兵戰(zhàn)不如習商戰(zhàn)”,以“商戰(zhàn)”的思想貫穿全書,讓他終于有了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商戰(zhàn),并不僅僅談論的是經(jīng)商、商道,這里面蘊含著豐富多元的話題,涉及的領域非常復雜。
鄭觀應繼續(xù)寫道:
“欲自強,必先致富;欲致富,必首在振工商,必先講求學校,速立憲法,尊重道德,改良政治?!?/p>
“欲制西人以自強,莫如振興商務?!?/p>
打贏商戰(zhàn),要有工業(yè)基礎,有先進的生產(chǎn)力、自主研發(fā)能力,不能單靠購買。鐵路、輪舟、開礦、種植、制造之處,準許民間開辦,無所禁止。
在轟鳴的思路中,他已經(jīng)找到了結構和線索。他將循著內(nèi)在邏輯,層層推進;將采取百科全書的方式,擷其中要義,分門別類進行闡釋。結構想好了以后,寫起來就順暢多了。
鄭觀應只在白天寫作。上午寫上三個小時,午飯后小憩;下午再寫兩個小時。晚上他不再寫,怕思維太活躍影響夜晚睡眠,第二天起來昏沉沉的,反而干不成事。
上午寫累了他走到室外。
已經(jīng)是12月下旬,風吹來時有些刺骨。他裹緊了棉袍。前段時間寒流,冷了有十幾天,現(xiàn)在太陽出來,天有些轉暖了。廣東的冬天比起上海,還是好過一些。人不冷時,會想多干些活兒。這就是為什么北方人貓冬,而南方人在冬季仍然靈動奔趲的原因。在這里,冬天仍然可以寫作,這為自己贏得了不少時間。
望眼遠眺,陽光照在依舊蔥蘢的樹上,山腳下開放著黃色粉色的野菊花和鳶尾花。半山腰的簕杜鵑濃郁得仿佛化不開。清冽的空氣和充沛的陽光,讓這三角花瓣的朵葩紫得耀眼。風刮著,吹落了一些,落在天青色的溪水中。
鄭觀應還從來沒有這么認真地觀察過這山中景致。羅浮山已經(jīng)有8000萬年的歷史?,F(xiàn)在的風,還是那時的風嗎?他望著連綿不斷的山嶺,不禁感慨:這山、這樹、這花,就這么兀立在自然的風中;而人,卻不僅僅是自然的,他將屬于歷史。
冬去春來。他的寫作在不緊不慢中有序地進行。每天都寫一些,用毛筆寫,不可能快。思索占據(jù)大量時間。但堅持寫下去,不怕慢就怕站。
所有的經(jīng)歷都是素材,也是問題的緣由。
他現(xiàn)在糾纏于現(xiàn)代企業(yè)應該是官辦還是商辦的矛盾之中。
難得政府下決心開辦工商業(yè)。沒有政府的清醒意識和輿論支持,工商業(yè)在中國很難發(fā)育。對近代企業(yè)給以尊重,對工商業(yè)的作用重新評估,是朝野上下難得的進步。許多產(chǎn)業(yè)由政府控制,這可以理解。
鄭觀應似乎看到了李鴻章在匱乏的國庫面前一籌莫展的模樣。政府太缺錢了,因此鼓勵實體經(jīng)濟;草創(chuàng)時期的中國實體,的確十分需要強勢力量政府的眷顧和提攜。政府知道現(xiàn)代企業(yè)太重要了,他們要利用商人的財力,吸收他們的資本為國家目標服務,以此與西方人對抗。但政府正是認識到現(xiàn)代企業(yè)的重要,才不愿完全放權,不愿完全交由商人去辦。他們要監(jiān)督和控制。
而官辦和商辦又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概念。
官辦,那是很多人負責,而很多人負責的結果是誰都不去負責;商辦,是企業(yè)家的個人利益、生死攸關的命運與這個企業(yè)密切聯(lián)系,他得使出全部能力和勤勉讓這個企業(yè)存在和發(fā)展。官辦,許多官員都想通過權力撈上一把,為國家效力往往滑到追求一己私欲的邪路。這時,很容易混淆國家利益和官僚利益的界限。
即使是官督商辦,也很難有可持續(xù)性。這種體制,“權操其上”,考核機制不透明,商人們合同期到了,其利益難有保障。并且人事關系復雜,扯皮推諉,明爭暗斗,上邊支持,下邊拆臺。
鄭觀應不像徐潤那樣非黑即白,他始終認為妥協(xié)是金色的。他深知中國人的危險境地。更多的洋貨在搶占中國市場,失業(yè)者閑散無事,民不聊生。當民生為洋人所奪,這是最可怕的威脅。失業(yè)的國人,頹靡而絕望。西方人的兵戰(zhàn)容易為人覺察;而商戰(zhàn),其經(jīng)濟侵略則讓人麻木。
人家公然欺負你,你不能像只鴕鳥一樣縮著脖子任人欺凌。人家強才敢這樣,人家為什么強?我們的那一套天朝第一夜郎自大的觀念又過時又愚蠢?!皫熞闹埔摹?,必須學習西方先進的科學技術、先進的思想文化、先進的教育理念;最后,關鍵是必須要學習還是西方先進的制度。
鄭觀應幾乎要疾呼了。他放下筆坐下來,讓自己的心緒平復一下。
憤怒無用,必須與這個民族同生死共患難;批判是為了改良。在中國,不能再用暴力革命的形式去改朝換代,那樣民眾更加苦難重重。這就是他為什么一直歡迎政府所做的任何開明舉動。
中國的商人仍是厚道的,當然也是情非所愿,迫不得已。有許多商人越來越不想對官辦的企業(yè)進行投資,不僅因為給他們的職權不夠,而且所受待遇也過于苛刻。萬一公司倒閉了,官方會把剩余的資產(chǎn)優(yōu)先償還官債,原先操股投資的商人所得寥寥。比如原來投資每股200兩銀子者,能分到每股10兩銀子已經(jīng)算是燒高香了。
即使如此苛刻的經(jīng)商條件,商人們對官督商辦的實業(yè)也不會全無感情,這就是為什么仍有商人陸續(xù)開辦企業(yè)的原因。商人們并不太需要榮爵虛銜,他們需要政府具有法律效益的、對工商業(yè)的保護措施。
鄭觀應在想:工商業(yè)的健康發(fā)育對中國具有劃時代意義。
書寫到最要緊處,鄭觀應回顧著中國的歷史。華夏不乏文明的輝煌,卻是何時太陽的光芒褪色了呢?莫不是權力政治導致,其結果是“藏弓烹狗、誅戮功臣、酷吏權奸、殘害忠藎,數(shù)千年無辜而死者不可勝計”。
中國處在維新變法的關鍵時刻,這是中國人千載難逢的機遇。根據(jù)中國的歷史和國情,鄭觀應考察了世界幾種政治體制,他認為中國可以走君主立憲的議會之路。有君主之國,但權力偏上;有民主之國,但權力偏下;也有君民共生,權得其平。中國可選權得其平,君民共生之路。他分析道:美國的議院民權太重,有些誤事;而法國的議院巧舌如簧者多,不免有叫囂之風。斟酌損益適中經(jīng)久者,則莫如英德兩國議院之制?!坝凶h會則捐苛禁、破障界、敦睦守、公黜陟,且借以收民心、籌捐款,國計民生兩裨益?!?/p>
如此一來,四海誰能吞我?
健全而有效的國家體系的作用更大,首先要給民眾以福祉,要定法律、護商業(yè),對外有防御機能,不使外國人輕易進犯。一切,只有從人治到法治的過程才能實現(xiàn)。
鄭觀應主張關稅保護政策:“凡我國所有者,輕稅以廣去路;我國所無者.重稅以遇來源、收我權利,富我商民.酌盈劑虛,莫要如此。”
他的這些思路,一百多年后的現(xiàn)在仍有現(xiàn)實意義。
他認為中國的關稅有許多不合理的地方,進口關稅收得太低。當然,這里邊有難言之隱。中國的海關一直由英國人赫德負責。他保證著個人的清廉和門戶的清廉,但他對外國商品的進口關稅收得低,他畢竟是有偏向的。他能長久呆在這個重要部門而不被置換,誠如恭親王所說,清廷官員若是負責這個肥缺,所報賬目絕對無可信任。制度性貪腐,已耗損了大清的整個軀體。
憑個人道德管不了貪腐,只有制度可以把貪腐關在籠子里。
1890年的春天,《盛世危言》已接近尾聲。從政治、經(jīng)濟、外交、軍事、教育全面談出自己的看法,讓鄭觀應寫得很累,也很酣暢淋漓。身體也調(diào)整得差不多了,他打算再好好斟酌一遍書稿。
卻說這一天,他收到盛宣懷的來信,信中懇切之語撲面:“兄長,回來吧,我們的事業(yè)離不開你。”
鄭觀應又一次答應了盛宣懷的相邀,他收拾停當,奔赴上海。
六
人忙起來,日子過得很快,一年又一年,歲月如梭。
鄭觀應穿行在煤礦、鐵廠、鐵路、紡織、電報等企業(yè)。他和盛宣懷在創(chuàng)辦中國許多個第一。他是盛宣懷創(chuàng)辦洋務的智力提供者,又是實踐者。每當一個企業(yè)干不下去了,盛宣懷就把鄭觀應推上前臺收拾一個個爛攤子。鄭觀應書已寫完,剩下的就是盡其所能為這個民族做些什么了。
令人興奮的是,《盛世危言》順利出版了。
鄭觀應拿著新出的書到上海吳淞口的淞隱廬去看恩師王韜。王韜1884年在盛宣懷的斡旋下回到上海。他用活字印刷辦了弢園書局,1886年又主持了格致書院。
這是1894年初春,年已66歲的王韜精神矍鑠。他喜不自禁,贊揚鄭觀應正是堪當大任者。
鄭觀應說:“寫作此書,無不受到老師關于商力、兵力的啟發(fā)。汲取魏源和您這些前輩的智慧,才使拙作得以完成?!?/p>
令鄭觀應沒有想到的是,這本書出版以后在清廷上下引起轟動。
年已23歲的光緒皇帝,對于變法充滿信心。他囑咐有關方面再加印2000冊,讓大小官員都讀一讀,以開闊思路。
亂世之秋,鄭觀應可能做的就是默默去干,以踐行自己的理論主張,他要看住中國的實體經(jīng)濟。他幫著接過漢陽鐵廠的爛攤子,又兼著粵漢鐵路總董的職務。他奔走在上海、廣州、漢陽等地。他不想自詡是思想家,他只是實干家。
1916年春天,盛宣懷與世長辭,享年72歲。鄭觀應心如刀割。他送上樸素的挽聯(lián),寥寥數(shù)語,敘寫著他與盛宣懷40年的合作和盛宣懷的作為,他甚至沒有渲染他們之間的友情:
憶昔同辦義賑,創(chuàng)設電報、織布、繅絲、采礦公司,共事輪船、鐵廠、鐵路閱四十余年,自顧兩袖清風,天慚知己;
記公歷任關道,升授宗丞、太理、侍郎、尚書官職,迭建善堂、醫(yī)院、禪院于二三名郡,此是一生偉業(yè),可對蒼穹。
是的,宣懷一去,觀應再無知己。他們之間互通信函達1700余件。
這是兩個參與到中國近代洋務運動中的人。身居高位的盛宣懷從鄭觀應這里尋找智力支撐,鄭觀應又是他意圖的實操者。鄭觀應寄希望于中國人擺脫悲情的推諉,能將中國的事情努力去辦。而盛宣懷是個有魄力、有主見的人,他們惺惺相惜。一旦言語,彼此聽懂?;ハ嗄芏?,世上太少。他們互相離不開也。
盛宣懷去世不久,這一年的6月16日,執(zhí)掌中國的袁世凱溘然長逝,享年57歲。
朋輩甚至是晚輩都已成新鬼。人無論生前有多少喧嘩繁榮;死亡,則將一切收回。死亡是最后的平等。
鄭觀應目睹著人世間發(fā)生的一切:一個古老的帝國在憂郁的喘息中蛻掉了她千瘡百孔的皇袍。絳紅色的夕陽,秋風陣陣,落葉飄逝著遠去。關起門來的剎那,似是深深的迷亂和無奈。他已稀疏白發(fā),頹齒衰體,唯一可做的是盡其所能辦教育。他不在想什么,一切都是過眼煙云,“凡出世入世之方,治家治國之道,均不敢再說”。
1922年農(nóng)歷五月,鄭觀應躺在上海提籃橋華德路招商局公學宿舍的二樓,他已經(jīng)病了一段時間,家人輪流伺候。
這一天,他說自己精神很好,讓家人先回去歇息。
他的確感覺好多了。
躺在床上,他望著窗外,高大的鳳凰樹與合歡樹拂掃著明窗,可以從窗欞看到它們嫩綠的葉子和開放的花朵。天空湛藍而清爽,這是南方很美的季節(jié)。他卻是無法再去欣賞外邊的風景了。
往事在急遽中浮現(xiàn)。這80年來,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他似乎感覺一陣颶風中海浪吞沒了周身。在清空般的飛揚里,海岸線漸漸消失,珊瑚與水母、游魚與貝殼成了緊密而溫柔的簇擁。
鄭觀應,一代思想家、實業(yè)家、教育家,永遠閉上了眼睛,享年80歲。
他的遺骸先被扶厝在廣東人籌辦公務的廣肇公所,隨后遷葬廣東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