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溪主人
中國古代中原王朝為了抵御北方民族的入侵,修建了逶迤磅礴的長城,以作為重要的軍事防御工程。但鮮為人知的是,在中國南方的湖南省境內,也有一處綿延數百里的防御性質的長城——苗疆邊墻。
這座邊墻的位置,正是古時漢地和苗疆的分割線,對于研究南方民族歷史有著無法估量的價值。再加上南方破碎復雜的地形對基礎建設構成的挑戰(zhàn),這座苗疆長城宏偉程度雖不及北方長城,卻也堪稱一道南方奇跡。
最早在中國古代歷史文獻中出現的苗民,僅僅是一個非常寬泛的民族概念。直到明代以來,“苗”在漢人眼中才逐漸變得清晰起來,漢人有意識地根據苗民的生活方式、風俗習慣進行人為劃分族類,多達幾十支系。
現在一般人印象中的苗族,已經是辨識度相當高的現代形象,但廣泛分布在西南的苗族本是相當龐雜多樣的群體。
當然對古代漢人來說,“生苗”“熟苗”的劃分方式更為方便。這一般是以接受中央王朝教化程度為標準進行區(qū)分的,已經編戶齊民、繳納貢賦的,往往被稱作“熟苗”,反之,則以“生苗”冠稱,簡單粗暴。
“生熟”的劃分,表現出來是編戶齊民和納稅,背后則是當地是否支持自給自足的定居農業(yè),以及交通上是否足夠便利決定了行政管理和納糧納稅是否可行。
隨著古代中央王朝對苗民的認識進一步加深,苗疆也從一個較為含糊的地理概念,演變?yōu)閲遗c社會眼中對苗民聚居地的泛稱,具有了更深層次的政治意涵,反映在史書上,也就是“湖南苗疆東、南、北三面周圍七百余里,環(huán)列苗人二千余寨”。除了洞庭湖平原以及南北交通線沿線之外,更大的區(qū)域只能算“生地”。
苗疆,按照統治類型大致可分為三類,流官統治、土司統治和生界三類。第一種,由朝廷直接任命流官進行直接統治。第二種則是朝廷在少數民族聚居區(qū)委任土司,借由世襲土司在地方的威望和實力進行羈縻統治的辦法。第三種生界,就屬于中央王朝和地方土司都未能深入影響的化外之地,完全由地方苗民所占控。
土司統治可能是對朝廷來說最方便的一種,而當地土司時間久了,自己也會修起巨大的“城堡”,頗有地方土皇帝的味道。
元明兩代的政策多有延續(xù)性,為了深入控制西南地區(qū),中央大舉修建驛路,而苗疆就恰好位于從湖廣通往云南、貴州的驛站路線之上。除此以外,以都司衛(wèi)所的軍管型政區(qū)為依托,在沿途更是修建了一系列的屯堡據點進行護衛(wèi)。能否打通苗疆走廊咽喉,保障從湖廣通往云南交通的暢通,事關帝國西南經略的成敗。
然而西南地區(qū)的苗民,由于風俗習慣和生活方式異于漢人,向來桀驁不馴,叛服無常。根據相關史料匯總,終明朝一世,朝廷對苗疆用兵多達數十次,卻因為山高路遠難以鎮(zhèn)壓,始終未能一勞永逸地解決“苗患”。
既然難以解決,那就索性把他們圍起來,關在山里不要出來好了。這就是南方長城的修筑背景。
明朝廷最初修筑的邊墻,是以軍堡的形式存在,并環(huán)繞其間的。
明宣德五年,貴州銅仁、湖南湘西相繼爆發(fā)動亂,明將蕭授率先在自己所轄防區(qū)修筑24座軍堡,包圍其地并分兵戍守。這類軍事戍堡,除起到防守作用外,另有收集情報之功效,同時肩負著“教化招撫”的使命,標志著明朝廷的統治力量已初步進入苗疆腹地。
然而好景不長,到正德、嘉靖年間,湘黔邊的苗疆再次出現了大規(guī)模的叛亂,而明朝廷也多次派遣大批軍隊進山征剿。此后明軍改制,在西南改設13處哨所,以收縮防御。同時,明嘉靖帝決定將苗疆委任給地方少數民族出身的永順、保靖二土司代管,以減輕朝廷負擔。
原本作為區(qū)域性防御體系的南方長城,則變成了促進地方經濟發(fā)展的重要旅游資源,即將沖刺世界文化遺產名錄,成為湘西歷史傳統的魅力名片。
而那13處哨所,同樣借助了地方土司的土兵力量進行防守,不久后又增設了7營3哨,總計23哨,初步形成了一個針對苗疆的弧形防線。
1615年,時任辰沅兵備參政的蔡復一,以“營哨羅布,苗路崎嶇,難以阻遏窺觀”為由,請求朝廷撥款,沿著原來的23處哨所,從貴州銅仁至湖南保靖,修建了一條綿延300余里的邊墻。
這條邊墻最終于天啟年間完工,只可惜在明清之際的西南戰(zhàn)亂中,早期長城逐漸被廢棄。近代學者在當地進行田野調查發(fā)現,明代的邊墻并不完全倚仗地形來修建,反而是由于漢人屯墾移殖的深入,影響了邊墻的修建路線,而這條邊墻直至清代,仍被政府視作是漢苗之間的界線。
隨著明末清初邊墻的廢棄,漢苗人民的往來也因此逐漸增多,不少苗人開始遷移到漢地定居。盡管如此,苗民叛亂仍然此起彼伏,而清廷內部也再度出現了倡議修復明代邊墻的聲音,但都因為工程量大、財力有限,未能實施。
另外,清代也更愿意采用軟性控制的手段,將苗民編戶入籍,同時設立義學,試圖通過教化的手段來使苗民移風易俗。此后越來越多的生苗開始歸附朝廷,并與傳統的土司形成競爭,清朝反而不那么需要城墻保護邊境了。
只是苗民的加入也未必全是好處。苗漢的人地矛盾隨著苗人增長急劇升級,最終在乾隆六十年爆發(fā)了清代最大規(guī)模的苗民起義。這場苗民起義以貴州松桃廳為起點,迅速遍及整個苗疆,直到嘉慶十一年才被清政府鎮(zhèn)壓。
這場苗民起義的規(guī)模,讓清廷再次意識到了修建苗疆邊墻的重要性。傅鼐常年在西南任官,根據自己為官經驗,摸索出了一套適用于當時苗疆的屯防政策。在他的主持下,新一輪的苗疆長城建設工程轟轟烈烈地開始了。
新一代邊墻長達110余里,沿線各類汛堡、碉樓、哨臺、炮臺、屯卡等加起來接近1200個,平均每200米就有一個碉樓或汛堡。與此同時,傅鼐還大力開展屯田工作,前后總計開墾了12萬畝耕地。
軟性剿撫也在進行,苗民減負的政策逐步落實,最高峰時苗民完全無須納糧當差。此外,蠶桑養(yǎng)殖業(yè)、紡織業(yè)的推廣,以及茶葉等經濟作物、玉米等高產雜糧作物的引進,都改變了苗疆的農業(yè)經濟結構,不但解決了苗民的口糧問題,還使得不少原本貧窮的苗民借此變得富裕起來。
不過這一地區(qū)搞農業(yè)確實挺困難,吉首以西的湘西很難找到較大的盆地,即使搞起了農耕,與外界的貿易也是必不可少的。
因此此時邊墻的功能主要側重于“治苗”,而非明代邊墻的“防苗”,而且漢苗之間的貿易往來也沒有因為邊墻的阻隔而有所荒廢。
與北方長城內外的漢蒙交易類似,清廷以邊墻為中心,設置了多個“墟場”,允許漢苗貿易。在官吏監(jiān)督之下的邊墻貿易,也減少了無良奸商對淳樸苗民的欺詐,緩和了漢苗矛盾,同時促進了苗疆的社會經濟發(fā)展,給苗疆邊墻在民國遭到第二次廢棄提供了條件。
值得一提的是,鑒于苗民風俗習慣與內地迥異,清帝國在苗疆還保留了苗族習慣法,專門制定了適用于苗民之間的法律——《苗例》,也就是苗地自治的基本法。而帝國中央彰顯主權的象征,則是保留“苗例”的最高解釋權,即也能用內地法律治理涉苗案件,對于清帝國時期的西南穩(wěn)定起到了必不可少的作用。
鑒于苗疆屯政中屯租帶來的重大經濟利益,民國以來的湖南軍閥對湘西屯政控制權的爭奪也頗為重視。尤其是20世紀30年代湖南軍閥何鍵和陳渠珍之間圍繞屯政的控制權,更是引發(fā)了1936年的“革屯”請愿。
而在屯租最嚴重的地區(qū),更是在抗戰(zhàn)爆發(fā)前后釀成了1937年的武裝革屯起義。這批起義苗民,除了請求革屯外,還舉起了抗日救國的大旗,成立了 “湘西苗民抗日革屯軍”,提出了改善苗民生活、耕者有其田等思想主張。
在軍閥何鍵被調離湖南政壇,國民黨政府鴿派軍人張治中主湘后,雙方通過和平談判,正式廢除了苗疆屯政,并由國民黨軍隊收編地方武裝,再統一組織前往抗日前線共赴國難。
新中國成立以來,隨著行之有效的民族區(qū)域自治制度在少數民族地區(qū)的推進,阻礙內地和苗疆交流的邊墻再無必要重建,而少數民族地區(qū)的社會經濟也得到了飛速發(fā)展。原本作為區(qū)域性防御體系的南方長城,則變成了促進地方經濟發(fā)展的重要旅游資源,即將沖刺世界文化遺產名錄,成為湘西歷史傳統的魅力名片。
◎ 來源|微信公眾號“地球知識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