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文
水波紋,亦稱波濤紋、浪濤紋,史前彩陶上已把水紋作為裝飾紋飾,在甘肅、青海一帶馬家窯文化彩陶器上非常流行水渦紋,至宋元時期水波紋成為瓷器上盛行的紋飾,元代開始多以條帶狀輔助紋飾的形式裝飾在瓶、罐、壺等類瓷器上,明清時期陶瓷與宮廷服飾上的水波紋與巖石結(jié)合稱為海水江崖(牙)紋。
在宋元時期的磁州窯、吉州窯、耀州窯等窯口燒制的陶瓷產(chǎn)品上,水波紋占有比較重要的地位,很多時候占據(jù)瓷器的裝飾主體或重要位置。筆者選取三窯場的水波紋代表產(chǎn)品,對其流行背景與紋飾寓意予以初步考證,結(jié)合宋代馬遠《水圖》及《夢林玄解》等文獻以及以上幾處宋元時期窯場陶瓷產(chǎn)品中使用的水紋裝飾,認為從北宋開始,水波紋除了作為構(gòu)圖裝飾作用,宋元水波紋在深層次具有代表富裕、吉運的吉祥寓意,因此在宋元時期民窯瓷器上表現(xiàn)突出?,F(xiàn)做簡要整理和敘述如下:
一、水波紋在磁州窯的表現(xiàn)
水波紋在宋元時期磁州窯為主的陶瓷枕上使用較多,常櫻撰文對陶瓷枕上的水波紋進行過整理”,對單純以水波紋作為陶瓷枕裝飾紋樣,認為其源于具備納涼、吉祥寓意、工藝簡便等原因,對陶瓷枕上大量使用的水波紋筆者不加復述。僅列舉《中國出土瓷器全集.河北卷》收錄的幾種磁州窯瓷器:
金白釉黑剔花水波紋如意頭形枕(圖1),高12.7、枕面長3l、寬H3.2厘米,1g55年河北省邢臺市出土,現(xiàn)藏于河北省文物研究所。枕呈如意頭形,圓折邊,前低后高,兩端略翹,中間微凹,后壁上方有一氣孔?;疑?,堅致。白釉略泛赭灰色。較光亮,施滿釉。枕面以三條曲線紋和一道粗線紋墨繪出邊框,內(nèi)繪水波紋圖案。此種做法是在白色化妝土上加施黑色化妝土,然后再劃出水波紋,這種技法稱為黑剔花;枕周壁上下各有一條粗線紋,中間繪連續(xù)的卷葉紋。磁州觀臺窯燒造。
這類水波紋作為主體紋飾主要流行于磁州窯金代時期,除了獨立的水波紋,還有與海獸等結(jié)合的圖案。河北省大名縣挖渠出土、現(xiàn)藏于邯鄲市文物保護研究所的金大定五年(1165)白釉黑剔花海獸銜魚紋橢圓形枕(圖2),高13、長32.3、寬24.5厘米。橢圓形,頂面外緣為弦線間連莖草葉紋邊飾,中部為黑地線剔海獸銜魚紋圖案;周壁弦線邊框內(nèi)繪卷草紋;底面露胎,寫有墨書“大定伍年四月十三曰買到枕子一個堅考至記口”題記。另外水波紋與魚藻、花卉等紋飾也結(jié)合使用(圖3),在磁州窯白釉刻花瓷器中也有較多反映。
二、宋元吉州窯陶瓷上的水波紋
吉州窯彩繪瓷器上水波紋表現(xiàn)突出,在枕、爐、罐、瓶等多種造型上都有水波紋,以一些實物為例:
南宋彩繪水波紋鬲式爐(圖4),口徑12.1、通高9.4厘米,1977年江西樟樹市征集,現(xiàn)藏江西省博物館”。平沿外折,圓唇,直頸,溜肩,鼓腹,下腹急收,三乳狀足微外撇,涂抹褐彩,給人以穩(wěn)重感。沿面繪變形回紋,頸部飾弦紋五周,腹部繪水波紋,三足間以開光形式各繪寫意螺旋形菊花一朵。
南宋彩繪花卉紋束腰形枕(圖5),長21.8、寬8-10.4、高8.9厘米,1982年新余市渝水區(qū)基建工地采集。呈長方形,束腰,內(nèi)空。胎質(zhì)堅硬,胎色灰白,薄施白釉,枕一側(cè)有支燒痕和排氣孔。枕腰四面呈弧形內(nèi)凹,六個面相交處均繪褐彩寬邊,形成六個開光,枕面、枕側(cè)分別繪水波紋和折枝花卉。楊永德捐贈廣州南越王博物館的一件南宋吉州窯詩文枕上,正面的枕墻裝飾獅戲毬紋(圖6.1),后側(cè)則為水波紋(圖6.2),明顯水波紋與獅子戲毬紋同時作為吉祥裝飾紋樣使用。南京出土、現(xiàn)藏南京市博物館的元代吉州窯詩文枕上也有水波中開光描繪折枝花果的圖案(圖7),這類水波紋在江西省博物館藏品(圖8、圖9)及2012年深圳展出吉州窯的瓶、罐等類器型上都有描繪(圖10)。
元代彩繪水波紋帶座爐(圖11),口徑20.6、邊厚1.5、底徑13.4、通高17.2厘米,1966年江西新干縣城東寶塔山出土,現(xiàn)藏江西省博物館。敞口,平折沿,方唇,斜腹,下置凸棱形腰箍,圈足外撇。通體彩繪,共六組,沿面繪卷草紋,上腹繪水波紋,腰箍繪雙線復層蓮辦紋一周,下腹繪錦地紋,圈足繪回紋,足沿為褐地白花S紋,各組紋樣間以弦紋相間,線條流暢,紋樣清晰,主次分明,繁而不亂,是
件典型的元吉州窯彩繪水波紋瓷器。
1983年吉州窯永和窯址出土一件丁未款褐彩水波紋殘罐(圖12),現(xiàn)藏江西省吉安縣文物管理所。底徑12.8、高20厘米。斂口,短頸,平沿,溜肩,球腹,圈足,口及上腹部分殘缺。罐外壁薄施一層白釉,器內(nèi)無釉,有明顯的旋削紋,足邊露砂胎。罐體以褐彩繪畫,共有四組紋飾,各組紋飾之間以粗細弦紋間隔,頸部飾卷草紋一周;肩部褐彩書寫“口口作稱心買賣答者,丁未歲下市未有成用工”銘紋一周;腹部繪主題紋飾水波紋,中間有一個豎長方形開光,書“口入敬神會,永充供養(yǎng)者”,開光上部繪以荷葉,下部托以蓮花,布局與宋元時期荷幡形落款相同;下腹部飾以卷草紋一周。南宋淳熙十四年(1187)、淳祐七年(1247)、元大德十一年(1307)、至正二十七年(1367)均為丁未。經(jīng)考證,南宋孝宗淳熙年間釉下彩繪在吉州窯剛趨成熟,尚未見細密繁冗風格出現(xiàn),南宋末與元末兩個年代因戰(zhàn)亂國力衰落亦可排除,為元咸宗大德十
年(1307)的可能性最大。
2012年深圳舉辦的吉州窯陶瓷展上,陳列有民間收藏的另一件吉州窯帶銘褐彩波濤鸞蝶紋凈水缽(圖13)。此缽由兩慶書屋提供。此缽內(nèi)壁繪鸞蝶,腹部以波濤為地紋,開光內(nèi)書寫“吉州路總府劉仕達舍入皈敬堂永充供養(yǎng)至元己卯歲臘月謹題”。元代有兩個至元己卯,分別為前至元十六年(1279)和后至元五年(1339),根據(jù)《元史·地理五》記載:“至元十四年,升吉州路總管府,置錄事司,另一司、八縣。元貞元年,吉水、安福、太和、永新四縣升州,改吉州為吉安路”,說明在元貞元年(1295)已經(jīng)升為吉州路總管府,該缽制作年代只可能為前至元十六年。
以上兩件珍貴的帶自銘元代吉州窯褐彩繪畫瓷,與元代紀年墓葬、窖藏和韓國新安海底沉船出土的吉州窯卷草紋長頸瓶等資料結(jié)合,可知吉州窯元瓷的真實面目,并反映出波濤紋是元吉州窯非常流行的紋飾。彭明瀚在研究吉州窯的論述中提出,“南宋的水波紋,水波紋之間較為稀疏,浪頭彎曲度小;元代的水波紋,水波紋之間更為緊密,浪頭彎曲度大,一個為平湖細浪,一個為狂風巨浪”,顯示了這類獨立的水波紋形態(tài)從舒緩細流向激流卷浪演變的趨勢。
三、水波紋在耀州窯的表現(xiàn)
耀州窯是宋金時期北方瓷器中刻印花紋飾豐富、構(gòu)圖素材多樣的窯口,《宋代耀州窯址》考古報告在對宋代耀州窯紋飾研究中有一類為水波紋樣,是用篦具劃出的分格旋轉(zhuǎn)式水波紋,最早出現(xiàn)在唐代擂缽的紋樣中,是該窯場水波紋的雛形。到了五代,又采用竹簽劃花的手法,劃出二方連續(xù)的水波紋邊飾。進入宋代,水波紋樣的造型逐漸多樣化。所見的水波紋樣有:六分格旋轉(zhuǎn)水波紋、四分格三層浪花水波紋、多重魚鱗形水波紋、多重魚鱗形浪花水波紋、多層渦形浪花水波紋、魚鱗排列多重浪花水波紋、S形排列三重浪花水波紋等。
在宋代耀州窯青瓷刻印花圖案的水波紋中,有的單獨用水波作為內(nèi)部、邊飾和側(cè)面的圖案裝飾(圖14),但多數(shù)則和植物、動物及人物紋樣結(jié)合使用,如“水波三魚”(圖15)“水波游鴨”(圖16)“雙鴨戲水”“鴛鴦戲水”“水波鴛鴦”“水波蓮鴨”“摩羯戲水”“落花流水”(圖17)“水波蓮花”“水波花草”“水波蓮花游魚”(圖18)“水波蓮花魚鴨”“水波游鴨”“水波游鵝”“水波鯉魚鬧蓮”“水波龍紋”“水波魚龍變化”“水波蓮化生童子”“水波化生童子”“水波螺化生童子”等。如此眾多的與水波紋樣有關(guān)、相結(jié)合的圖案出現(xiàn),說明形態(tài)多樣的水波紋在宋代耀州瓷的裝飾紋樣中占有相當重要的地位。
四、宋代壁畫、繪畫中的水波圖像
美術(shù)界以往認為南宋馬遠《水圖》最早以水波為獨立構(gòu)圖,實際通過考古資料,早在北宋末期的白沙宋墓壁畫中即有表現(xiàn)。l951年11月間,修筑河南禹州白沙水庫的民工們在穎東墓區(qū)北部取土,掘到當時地面下約1米左右發(fā)現(xiàn)磚建墓頂。發(fā)現(xiàn)有元符二年紀年的題記一行?!捌劣?,右側(cè)(即男坐像之后)畫一屏風,屏額、博柱涂藍色,額、博柱相交處畫黃色拐角葉,屏心淡藍色,其上畫水波紋。左側(cè)(即女坐像之后)也畫一屏風,屏制同前?!钡谝惶柲垢鶕?jù)過道東壁下方的紀年題記:“元符二年趙大翁布(?)”及所出地券上的年月:“大宋元符二年九月口曰趙……”可以肯定其年代為北宋哲宗元符二年,即公元1099年。由此考古資料可知,獨立將水波紋作為裝飾紋樣早在北宋末即有存在,北宋白沙宋墓壁畫中所見水波紋屏風應(yīng)是比較早期的存世資料(圖19)。此圖像上水波紋均為斜向,夫婦背后兩幅屏風對應(yīng),水波細碎、多層,尚未表現(xiàn)激浪、逆流,與《水圖》中的云生滄海構(gòu)圖(圖20)相似。
南宋馬遠《水圖》是最為著名的水波紋繪畫。馬遠,字遙父,號欽山,與李唐、劉松年、夏圭并稱為“南宋四家”。馬家在當時為名著一時的繪畫世家,人稱“佛像馬家”。馬遠先祖為山西河中(今山西水濟縣)。《水圖》原為12幅冊頁,后被裝裱在同一長卷之上,現(xiàn)藏于故宮博物院。這12幅水圖每幅均由南宋寧宗皇后楊氏以楷書書寫圖名。開卷第一幅因殘缺而無名,其他11幅分別為:洞庭風細、層波疊浪(圖21)、寒塘清淺、長江萬頃、黃河逆流(圖H2)、秋水迴波、云生蒼海、湖光微淞、云舒浪卷、曉曰烘山、細浪漂漂。朱燕、馬浩《馬遠《水圖,的“水”樣式對中國山水畫的影響》認為:“水者之變化無窮。于畫面中表現(xiàn)水,盡其各種形態(tài),實為難上難。中國畫的畫水
般有四種表現(xiàn)方法:勾線、暈染、勾暈結(jié)合、留白。南宋之前,畫水的形式較為單一,多勾線法,表現(xiàn)手法也較為單一,以至于水看起來更像‘死水’。直至宋代尤其南宋的山水畫,對于水的畫法尤為注重。宋之后畫水之法漸寬漸活,在畫水的技巧及面貌上也有了極大的改變。馬遠作為南宋山水畫的領(lǐng)軍人物,山水畫的畫法與面貌都與他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p>
美術(shù)研究界認為馬遠《水圖》中的“浪花”成為一種符號,在以后各朝代的山水畫中沿襲。這種符號的傳承在中國繪畫史上也是少有的。所以馬遠的《水圖》是中國山水畫“水”形象的一個轉(zhuǎn)折點,也在中國“水”形象的歷史長河中處于中心地位。通過北宋白沙宋墓壁畫上描繪的兩幅屏風可知,至遲在北宋末已出現(xiàn)獨立水波紋的繪畫裝飾,南宋馬遠創(chuàng)作《水圖》應(yīng)該是吸納了社會上已流行的水波紋裝飾,創(chuàng)作更為豐富形態(tài)的水紋,也給繪畫創(chuàng)造了一個形態(tài)多樣,成為具備標尺性、參考性的一組作品,水波紋畫作在北京故宮博物院藏宋佚名《滄溟涌曰》圖頁也有生動表現(xiàn)(圖23)。
五、水波紋在宋元流行的社會背景與吉祥愿景
宋元時期水波紋大致可分為兩類,一類為汩汩細流,多數(shù)則是表現(xiàn)浪濤和波濤,這兩類構(gòu)圖手法表現(xiàn)水波紋在馬遠《水圖》中表現(xiàn)得非常明顯,層波疊浪、黃河逆流、云舒浪卷這一類描繪水流沖擊和卷起激浪的圖像更為陶瓷器裝飾所喜用,說明繪制激蕩水流的江海波濤場景更受社會歡迎。
這種流行圖案背后與社會風俗、解夢之說有著緊密聯(lián)系。宋代邵雍《夢林玄解》(明崇禎版)卷29山川“山陵樓臺官位之象也……江海波濤為財富之藪”的記述可知(圖24),宋元時期人們追求生活富足,追財逐利的商業(yè)社會已逐步出現(xiàn),水波紋、波濤紋這類構(gòu)圖在家中常用器具上的表現(xiàn)與引入裝飾設(shè)計,滿足了宋元人們求富的社會需求,尤其在大量的瓷枕上大量使用,更是顯示了期盼高枕而臥、常引吉夢的美好愿景。另外《夢林玄解》在《河江、湖?!分刑峒埃骸皦羲魍粞?。主新婚之喜,名利來,爭斗消,壽命長?!薄皦粢娏魉胁?,聽流水有聲。主訟解、爭消,疑釋,病愈。”此外“天下大水、水中見曰月,水面云起風起、水上虹升、洪水、溝渠流水、湖中云起”等與水流相關(guān)的夢境多為吉夢預兆(圖25)。另外水紋除了代表財富,也代表著名利來、壽命長、訟解、爭消、疑釋、病愈等多種美好寓意。
除了單獨表現(xiàn)水波紋,其實水波紋很多時候是與游魚、游鴨、萱草(俗稱落花流水紋)、水族、摩羯等植物和動物結(jié)合,如果去掉圖像中的動植物,其實流水紋、水波紋占據(jù)了紋飾的主體,這類紋飾其實與水波紋應(yīng)有比較深入的結(jié)合關(guān)系。本文僅以宋金元時期的吉州窯、磁州窯和耀州窯為例,即可看出這類水波紋圖像在南北方瓷器上的流行程度,尤其在白地黑花、白地赭彩這類繪彩類的磁州窯、吉州窯瓷器上更為流行,顯示了這類圖案對同時期陶瓷窯場的共同影響。水波紋代表的吉祥寓意和美好愿景顯現(xiàn)在這些器具上,增加的動植物紋甚至童子、海獸、船舶等內(nèi)容增加了水波圖案的豐富性和活潑程度,起到了錦上添花的效果。這些宋元時期陶瓷器上的水波紋,與當時流行的屏風畫、冊頁畫,相互影響,為陶瓷器等類美術(shù)裝飾和繪畫,增加了迎合民眾心理的新鮮構(gòu)圖元素。水波紋從單純的裝飾紋樣向吉祥圖案轉(zhuǎn)化,因此得以流傳至明清時期而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