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城市和城市之間是會相互交流的,它們通過一條長長的地下隧道或者一朵飄浮的云進行交流,當然,它們還可以通過一場雨,或者借助一陣風(fēng)。
一場漫無邊際的雨里有很多聲音。一個城市說:真冷啊,北風(fēng)總是刮得那么緊。一個城市說:我的梨花都要開了,可是我等的那個人還沒有來。當然,一場漫無邊際的雨里還有很多甜蜜和憂傷。
有時候,一個城市會向另一個城市借一場雨,它會說:“嗨,伙計,我很久弄不到一場雨了,你看,我都要冒煙了,你把新醞釀的那場雨先借給我用用吧?!?/p>
有時候,一個城市會向另一個城市打聽一只貓的下落。
“嗨,你看到我的貓沒有?”
“天底下有那么多貓,誰知道哪只貓是你的呢?”通常,別的城市會對此表露不屑。
“哦,不是。天底下的貓再多,也有獨屬于我的那只?!?/p>
于是,城市又會托一陣風(fēng)去別的城市打聽,當然,那只貓也許永遠不會回來。
這里說的貓是一只流浪貓。流浪貓是屬于城市的,它和山里的野貓不同,流浪貓有很多煙火氣息,也就是城市的氣息,有一種自由,有一種落寞,有一種不羈和孤獨。
“嗨,我說的那只貓叫作藍煙?!?/p>
“沒有,我沒有見過一只叫作藍煙的貓?!?/p>
城市在夜晚的時候其實是孤獨的,這個誰也不知道。人們總以為那么多的街燈,那么多的夜行人,城市不會孤獨,其實不是的。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倘若你細心聽,就會聽到一個城市向另一個城市訴說:“唉,要是我們離得再近一點兒就好。”是的,那么近,近得一只船只需半晌就能從一個城市抵達另一個城市,近得一陣風(fēng)可以把桂花香從一個城市吹到另一個城市。可是,很少有兩個城市離得那么近,它們總隔著很深的夜空。
當然,也有城市希望離得遠一點兒,背對著背,不說一句話,如果讓一個人步行的話,最好能從春天走到冬天。這個時候,行人就會罵那些長長的路,罵河流和山川,但那兩個城市還是一句話也不說,它們甚至在心里得意,哦,夠遠了,夠遠了。
那個到處打聽貓的城市就住在一座大山的腳下,它除了打聽貓,很少說話??傆酗L(fēng)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吹來,它就靜靜地看著那些云變化著花樣,從一只羊跑成一匹馬,從一個女巫變成一棵樹。
它是一個皺皺巴巴的城市。
2
一個皺皺巴巴的城市,這聽起來并不美妙,但事情確實是這樣的。這個城市叫頓老爹。
頓老爹在娘山脈南端,幾千年前它是一個小村莊,后來,它成了一個城,后來,它又成了一片廢墟,后來,它又成了一個城……如此反復(fù)好幾回,它就成了現(xiàn)在的模樣,那是因為戰(zhàn)爭,或者氣候,或者瘟疫,種種??傊?,在這層層疊疊的變化之中,頓老爹就變得皺皺巴巴的了。
頓老爹就這樣生活了五千年,也許更長一點兒,誰知道呢??傊?,在頓老爹的地底下,埋藏了幾個城市,埋藏過很多人的生生死死,很多樹木的枯枯榮榮,很多河流的深深淺淺,很多故事的分分合合。因為一層層累積太多了,這個城市就變得皺皺巴巴了。首先,它的地貌是皺的,一層坡,一層坎,一層麥浪,一層荒野;其次,它的房子是皺的,那些墻壁、煙囪、屋頂都像被巨人揉過似的,怎么也不平展;再其次,它的河流以及湖泊也是皺的,一個浪裹著一個浪,即使在沒有風(fēng)的時候也從來沒有靜止過;還有,這里的被單、衣裙、窗簾全是皺皺巴巴的,仿佛每個褶皺里都藏滿了展不開的記憶。不過,說真的,最主要的是這個城市的心是皺皺巴巴的。這是沒有辦法的事,這就好像一個人活了很多年很多年,他的臉上、手上、身上都長了皺。
在頓老爹東邊有一個嶄新的城市,它那么年輕,那么平整,每一條路都甩得筆直,每一條路都寬得足夠并排跑一百匹馬,每一座房子都那么從容地伸到云里,劇院、商場、教堂、公園沒有一點兒挨挨擠擠,燈光也那么明亮,最主要的是,它的心里沒有一個褶皺……那個城市叫作霓裳。
頓老爹不喜歡和霓裳說話,和一個過于年輕的城市能說什么呢?比如吧,如果你說到商朝甚至更早一點兒的時候,它只會含糊地點頭;你說到大唐盛世的時候,它也只是不以為然地說,那時候的房子有我這么多嗎?但如果你說到那時候的房子,說到紅磚碧瓦,說到中堂飛檐,說到城墻垛子,它又迷茫得直皺眉頭??傊鸵粋€過于年輕的城市交流是痛苦的,這只會讓頓老爹的心里皺得更厲害。
拐彎抹角的風(fēng)吹過來吹過去,頓老爹有時會打一個哈欠,整個城市就有一股蒼老的氣息彌漫開來。不過這總比打盹的時候好,頓老爹打盹的時候,整個城市就昏昏欲睡。頓老爹想,我得讓自己舒展開來。
頓老爹清理那些褶皺的時候,發(fā)現(xiàn)怎么也找不著藍煙。你已經(jīng)知道,藍煙就是一只貓的名字。藍煙在這個城市生活了很多年,它和別的貓不同,別的貓總是一輩子一輩子變化個不停,這一輩子是貓,下一輩子是羊,再下一輩子是俠客,或者盜賊、巫師、皇后……但那只貓一直是貓,一直是長得一模一樣的貓,一直是叫藍煙的貓,所以頓老爹一直記得。如果一個人幾千年都不改一個名字,不改一個模樣,想必你也記得,不論你多大年紀了。
“嗨,你看到我的貓沒有?”這句話,頓老爹已經(jīng)說過無數(shù)次了,它幾乎見到誰都會這么問。有時候,一些城市離得太遠,它就不得不請風(fēng)捎去這句話,這樣一來一整夜一整夜的風(fēng)里都是:“嗨,你看到我的貓沒有?你看到我的貓沒有?”一整夜一整夜,風(fēng)捎回的訊息都是:“沒有。沒有。沒有?!?/p>
“我真不明白,一個這么老的城市怎么會反復(fù)打聽一只貓的下落?”新城市霓裳總是這樣說。
“你不懂。它曾住在離我心臟最近的褶皺里,它走了,那個地方就空了?!鳖D老爹說。
“是什么樣的貓呢?”霓裳問,“你知道,我的城市有數(shù)不清的貓。你的貓穿什么樣的衣服呢?”
頓老爹有些尷尬:“它不穿衣。”
“不穿衣?”霓裳很吃驚,“哪有不穿衣的貓?如果沒有高檔絲綢或者精美刺繡,也總得有一件棉布背心啊。”
“什么都沒有。”頓老爹低聲說。它想,如果藍煙穿上衣服,它就不是一只純粹的貓了。
“這真是一只奇怪的貓?!蹦奚颜f,“說實話,我從來不會去關(guān)心一只貓或者一個人。對于一個城市來說,有很多比這更重要的東西,比如我更關(guān)心我的糧倉、工廠、劇院、道路、橋梁、人口數(shù)量和整體建設(shè)?!?/p>
頓老爹不再說話。
不過霓裳還是在自己的角角落落幫著搜尋一遍,但并沒有發(fā)現(xiàn)一只叫作藍煙的不穿衣服的貓。
頓老爹很傷感,它想,藍煙也許去了更遠的地方。
3
頓老爹很想說,其實藍煙最開始不是一只貓,藍煙在很多年很多年以前,其實是一個女孩呢??墒?,那是多久以前呢?頓老爹記不清了,它得翻開自己層層疊疊的記憶,也許三千年,也許四千年。
一個人無論多么老,總是記得兒時的事,頓老爹也一樣,它記得藍煙最初的樣子。那時候,頓老爹從一個城市幾近淪為廢墟,它剛經(jīng)歷一場漫長的戰(zhàn)爭,到處都是頹敗蕭條的景象,滿目瘡痍。頓老爹想,就這樣完蛋了啊。
但是,藍煙來了,藍煙是鄰國的一個公主,她愛上了這里,準確一點兒說是愛上了一個戰(zhàn)敗的將軍。藍煙看到經(jīng)歷戰(zhàn)火肆虐后的頓老爹很心疼,看到倒塌的房子很心疼,看到流離失所的百姓很心疼,她決定在這里住下來。國王當然不愿意公主留在這片廢墟上,于是,國王的老巫師給了她一個詛咒:如果留在這個戰(zhàn)火剛熄的城市,她將三百世也輪回不了人,三百世只能是一只貓。
藍煙沒有想那么多,她在這里生活下來,她和將軍一起重建這座城市。他們帶領(lǐng)百姓清理戰(zhàn)場,修葺房屋,建設(shè)新家園。他們在這里種植、生產(chǎn)和生活,繁衍生息,頓老爹漸漸恢復(fù)了城市的樣貌,甚至比以前更繁榮了。
她在這里生活了很長時間,從一個少女變成一個婦人,又從一個婦人變成一個老人。當藍煙變成了一個皺紋滿面的老人時,頓老爹的心里第一次打了一個褶。后來,頓老爹就有了一個習(xí)慣,所有的苦難,所有的離別,所有的消亡,都會在它心里打個褶。因此,幾千年下來,頓老爹的心里就到處都皺皺巴巴的了。
幾千年下來,頓老爹始終都在關(guān)心一只貓的下落,那只貓一直叫藍煙。每一世,頓老爹都能從眾多貓中準確地認出藍煙。但是,最近,是多近呢?頓老爹也不記得了,總之,最近藍煙不見了。它找遍了所有的皺褶。
頓老爹請求了南風(fēng)和北風(fēng),又請求春雨和秋雨,它還請求每一朵從城市上空飄過的云,請它們幫忙尋找藍煙,但沒有一個告訴它藍煙的下落。
頓老爹想,也許,藍煙已經(jīng)在一個新城市安了家,并改了名字,再也不回來了。畢竟頓老爹太老了,新興的城市越來越多,一個個那么年輕、美麗、富有。
頓老爹想,我真是太老太老了啊,老得都想不起自己的過去了。那么多人,那么多事,如果要一一記憶起來的話,那真是為難一個城市了。不過在城市的博物館里,還收藏著很多零星的記憶。
頓老爹最恨別人在地下探尋和挖掘它的過去,那里都是它深深的傷和愛,是它最疼痛和溫暖的地方。但是,人們總是對它充滿好奇,總是不錯過任何一個挖掘的機會。有時候,當幾千年前的陶罐、酒壇、錢幣、刀具、銀器從深深的地下被挖出來的時候,頓老爹心都疼爛了。用那些陶罐的人不見了,喝那些米酒的人不在了,握著錢幣的手消失了,那些銀器、刀具的主人都沒有了,可是他們說過的話、唱過的歌,頓老爹都記得。有一次,藍煙用過的茶壺被人從最深的地下挖出來暴曬在陽光下,頓老爹的眼淚一下就流下來。
雖然頓老爹的城市里還有很多的貓,但藍煙的失蹤成了頓老爹的一個心病。它感覺自己更加蒼老了,它開始不斷地咳嗽。每次它咳嗽的時候,整個城市就會顫動,有時候,它把一棵樹從地里咳了出來;有時候,它把一窩貓咳到了別的城市;有時候,它咳得太厲害,把一個古塔咳斷了,把一片草坪咳裂了,把一座寺廟的屋頂咳破了……
哎呀呀,這可不得了啊。所有的城市都開始擔憂頓老爹了,它們四處幫著頓老爹打聽一只貓的下落。
“你是藍煙嗎?”
“不是。”
“那么你呢?
“也不是?!?/p>
它們問了一千只、一萬只、一百萬只貓,都沒有叫藍煙的。
皺皺巴巴的頓老爹咳得越來越厲害,它又咳斷了一座石拱橋,咳倒了一段老城墻,咳得羊群和牛群在大地上驚慌奔跑……
所有的城市都開始下雨,因為所有的城市都在請求雨,讓雨籠罩更遙遠的地方,讓它去世界的每一個角落呼喚,去告訴一只叫藍煙的貓快點兒回到頓老爹。
雨一直下,一直下,城市的每一個角落都涌動著水流。沒有人知道這漫無邊際的雨是在幫頓老爹打聽一只叫作藍煙的貓。
4
四月花開的季節(jié),一個叫作藍煙的女孩出現(xiàn)了,她穿著一襲藍碎花的長裙,留著長長的頭發(fā),走起路來有環(huán)佩的叮當聲。她的身后跟著一萬只貓。
那是春季最后一場大雨。每一個雨點都在說:“藍煙。藍煙。藍煙。”
“我就是藍煙?!迸⒄f。
雨停了。
“可是,藍煙是一只貓的名字?!庇暾f。
女孩有些納悶。
“你為什么一個人在這里呢?”雨問。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為什么在這里。我有一天迷了路,一直走,一直走,就走到了這里,我現(xiàn)在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彼{煙說。
“你可以去霓裳。霓裳是一座嶄新的城市,不需要記憶?!庇暾f。
“可是,很奇怪,我心里總是有些皺皺巴巴的東西,就好像一張紙被揉過一百次一樣。”
“哦,頓老爹也是這么說的。”
“頓老爹是誰?”
“一個皺皺巴巴的城市,它的心也像一張紙被揉過了一百次。它正在到處尋找一只叫作藍煙的貓,為此,它已病得不輕,每天咳嗽,一個城市都要被它咳碎了……”
“啊,那我?guī)退ふ夷侵回埌伞!?/p>
藍煙于是帶上了所有的流浪貓,一只,兩只,一百只,一千只,一萬只……
藍煙帶著一萬只貓去見頓老爹。她沿著一條叫李小小的河一直走,一萬只貓沿著一條叫李小小的河一直走。她在一座很老很老的城里停了下來。那座城就是頓老爹,它正在咳嗽,大地在顫動。
藍煙說:“我聽說你在找一只貓?”
“是的?!鳖D老爹說。
“我也叫藍煙,不過不是貓。我為你帶來了一萬只貓,但我不知道哪一只是你要找的貓。我希望你能盡快好起來,不然骨頭都要咳斷了?!?/p>
“藍煙。”頓老爹突然流下一行淚。
“嗯呢?!彼{煙說。
頓老爹看到藍煙的那一瞬就明白了,她就是它要找到的藍煙——她完成了三百世的貓的輪回,重新變成了人。不過,她已經(jīng)什么都不記得了。
頓老爹于是說:“我要找的貓正在這一萬只貓里呢。謝謝你!可是,你得留下來,因為這一萬只貓需要你照顧。”
女孩點點頭說:“好呢。我去過很多城市,沒有一個城市讓我想留下來,可是,你讓我感覺如此親切。一個人和一個城市也是因緣際會的呢?!?/p>
頓老爹什么也沒說。它感覺離心臟最近的那個皺褶一下就舒展了。
藍煙在頓老爹住了下來,那一萬只貓也住了下來,頓老爹成了一座有名的貓城。
每天,藍煙會為頓老爹整理那些皺皺巴巴的褶痕,為它修補那些破損的城墻、瓦片、陶罐,照顧那一萬只貓……
頓老爹的咳嗽好像一夜之間好了。它變得小心翼翼,做什么都輕手輕腳,不讓自己咳嗽,也盡量不打哈欠。它像一個老父親一樣呵護著藍煙,呵護著那一萬只貓以及城里的人們。雖然它的心里還有很多的褶皺,但對一個很老很老的城市來說,那也是在所難免的。不過,藍煙喜歡這個皺皺巴巴的城市,它讓人內(nèi)心溫暖、寧靜,讓人隨時可以觸摸幾千年的時光,而那每一個褶皺,也都有著令人動容的氣息。
選自《少年文藝》(上海),2019年第6期
龍向梅,女,湖南人,作品散見《兒童文學(xué)》《少年文藝》《詩刊》等刊物,詩歌入選多個年度選本,并在全國獲獎十多次。長篇童話《尋找藍色風(fēng)》獲2016“大白鯨”原創(chuàng)幻想兒童文學(xué)最高獎,入選2017年“優(yōu)秀兒童文學(xué)出版工程”、“2018年度桂冠童書”、“2017遼寧好書”等;《生氣的小茉莉》獲2017“大白鯨”原創(chuàng)幻想兒童文學(xué)一等獎。作品版權(quán)輸出多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