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德華多·加萊亞諾
阿列爾①從一個剛死去的智利人家里出來。這個人死在遠離故土的地方。
再過一會兒,天空將泛起灰色宣告1976年第一天的到來。阿列爾也遠離故土,法國的下個破曉對他而言沒有任何意義。他的家鄉(xiāng)是另一個時間,智利時間;那里的桌前會有幾把空椅子,幸存的人舉起酒杯,剛開始慶祝該死的一年過去。
阿列爾·多爾夫曼沿著巴黎這個僻靜郊區(qū)的街道,走得很慢。
他鉆進火車站。他聽見自己腳步的回聲,在空蕩的車廂里尋找另一個人類。
他找到了唯一的一個乘客。在那人對面坐下。
阿列爾從口袋里拿出一本小說,《小丑》,開始閱讀。
火車啟動了,沒過一會兒,對面的男人說他寧愿做一個小丑:
“我想做個小丑?!彼糜⒄Z說,望著窗戶的黑色方格。
阿列爾沒從書頁上抬頭。用英語回答道:
“一定是個悲傷的職業(yè)。”
“是的,”男人說,“反正我很悲傷?!?/p>
于是他們對視。
阿列爾說:“我很悲傷。你很悲傷。”
男人說他們可以做一對很好的小丑。阿列爾問在哪個馬戲團。
男人說:“隨便哪個。我們國家隨便哪個馬戲團。”
“你是哪個國家?”
“巴西?!?/p>
“見鬼!那我可以跟你說西班牙語了!”
于是他們談?wù)撈鸶髯赃z失的故鄉(xiāng),火車緩緩駛向巴黎。
“我很悲傷,”男人說,“因為我希望我們能贏,但是打心底里我不覺得我們會贏?!?/p>
最后,他們揚起拳頭,互道再見。
一
克勞迪奧最好的朋友阿爾瓦羅邀請他觀看自己的甲蟲馬戲團表演??藙诘蠆W給我描述了那個馬戲團。有一小塊草墊,周圍是晾衣夾組成的柵欄。阿爾瓦羅用金屬線、小木塊和細繩做了一套甲蟲喜歡的玩具??蓱z的小蟲子很笨拙,穿著戰(zhàn)士盔甲,不過克勞迪奧在阿爾瓦羅的馬戲團里看見它們完成高難度跳躍:在吊桿上玩平衡,危險的高空跳,在旋轉(zhuǎn)木馬上打轉(zhuǎn),向觀眾致意。
二
一天晚上,阿爾瓦羅留在克勞迪奧房間里。第二天早上,床鋪原封未動,兩人衣服都沒脫,睡得很死。
克勞迪奧是這樣解釋的:
“我們打開窗戶。滿月。我們整晚唱歌,講故事,談?wù)撆笥?。就是這樣?!?/p>
三
克勞迪奧同意喝湯,但是要用叉子。
他喜歡解謎和迷路。
他表示:“那個漂亮的公園特別適合迷路!”
他會問:
“爸爸,幾點了?三瑪利亞星②都在天上了嗎?南方十字星呢?是不是真的所有我們發(fā)明的東西都已經(jīng)被發(fā)明我們的人發(fā)明過了?”
四
克勞迪奧三歲時身體很弱,他死去又逃了出來。
他不停喘著粗氣,額頭燒得像火;但在窒息和高燒中他還盡可能做出沒事的樣子,咬緊牙關(guān)微笑。
“媽媽,我很好,”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你沒看到我很好嗎?”
他被送進醫(yī)院時幾乎沒呼吸了,全靠氧氣罩支撐。他乘著氧氣艙,穿過清涼湛藍的宇宙飛上月球。
他拒絕我們給他的奶嘴:“宇航員不用奶嘴?!?/p>
他喃喃自語:“天上有一群馬在飛?!?/p>
然后擔(dān)架車把他送往手術(shù)室。長長的擔(dān)架車上他顯得更小了。他對每個人說再見和謝謝,電梯門闔上了。
他從麻醉中醒來時餓壞了。
他暈暈乎乎地說:“我想吃牙齒?!彼霃拇采献饋淼珱]成功。等他能坐起來了,就在被單上畫了一只母雞。又過了一段時間他的肺才完全恢復(fù)。他把一根鉛筆叼在嘴上,說:
“我是個小紳士。我抽煙,咳嗽。所以我總是咳嗽,咳嗽?!?/p>
出院時他已丟掉恐懼。睡覺不用奶嘴,也再沒畫過床單。
胡安·魯爾福能在幾頁篇幅里說完他要說的話,純粹的骨頭和毫無油脂的血肉,然后他就保持沉默。
1974年在布宜諾斯艾利斯,魯爾福告訴我,因為在公共行政部門工作太多,他沒時間如愿地寫作。為了有時間必須弄一張病假許可,為了許可必須去找醫(yī)生。魯爾福說,一個人總不能去醫(yī)生那里說“我感覺非常悲傷”,醫(yī)生不會為這樣的事情開病假許可。
一
有人喊了一聲:
“卡斯特羅先生找你?!?/p>
我探出頭。等候大廳里坐著一個年輕人,腿上放著一個包裹。他跳起來擁抱我,手里緊緊抓著那個包裹。我不認識他。他對我說我們得單獨談?wù)劇?/p>
我們走進辦公室,關(guān)上門。他坐在我對面,望著我。
“請說。”
“我是烏拉圭人?!彼麑ξ艺f,接著補了一句,“和您一樣。”
“那很好?!蔽艺f。
“您知道這里面裝著什么嗎?”他指指包裹。
“完全不知道?!?/p>
他把包裹輕輕放在桌上,前傾的身體幾乎要碰到我的臉,耳語道:
“是一個炸彈?!?/p>
我往后縮了一下。卡斯特羅重新坐下來。微笑著。
“一個炸彈?!彼貜?fù)了一遍。
我瞄了一眼門。確信抽屜里放了一把手槍也沒用。
“我站在窮人的一邊。我站在人民的一邊?!笨ㄋ固亓_說,“您呢?”
“我完全同意。”我向他保證。
他一只手放在包裹上:
“您想讓我打開嗎?”
包裹里跳出一堆打字機打出的文稿。
“炸彈!”卡斯特羅狂喜地大喊,“這部小說會讓政府倒臺!”
二
還好這不是我遇見的第一個瘋子。
我在蒙得維的亞做《時代》時,有一個巨人定期來報社巡視。他每周都從瘋?cè)嗽号艹鰜?,勢不可?dāng)?shù)刈哌M編輯部,穿著破舊灰色工裝褲,頭剃得光光的,隨便在哪張辦公桌前坐下。他會威脅說:“我要把這兒全打碎?!贝蠹乙呀?jīng)知道該怎么做:他臉朝下趴在一張桌上,我們輪流撫摸他的背。他就會安詳?shù)匦ζ饋?,然后離開。
有一個人來告發(fā)帝國主義陰謀,因為每次他打開家里廁所的龍頭,就有螞蟻爬出來。有一個人是雕塑家,習(xí)慣洗劫城市各個廣場的天使雕塑。他會在夜里任何一個時刻到來,外套里裝著青銅或大理石的翅膀或小手,請求公眾事務(wù)發(fā)言人的庇護。還有那些發(fā)明家。有個矮小的意大利人抱了一大卷羊皮紙來。那是他的滅火炮筒設(shè)計圖,能在沒有水的地方朝火焰噴小石子滅火。
三
阿查瓦爾擔(dān)任布宜諾斯艾利斯大學(xué)出版社文學(xué)主編時,有天下午接待了一位兩鬢斑白、穿定制衣裝的紳士。
紳士帶來一本未經(jīng)編輯的小說手稿。
“我是這部作品的作者。我把它帶來是因為你們要出版它?!?/p>
“嗯……”阿查猶豫了一下,“感謝您費心帶來。我們的評審會看看……”
“沒什么好看的,”紳士微笑道,“我說你們會編輯出版這本書,是因為你們會編輯出版它?!?/p>
阿查同情地表示贊同。他說他也希望這本書能由自己的出版社出版,也很愿意考慮……
“也許我沒有說清楚。”紳士說。
“是的是的?!卑⒉檎f。他開始解釋每套叢書都有主編和評審,他不能越過別人做出任何決定。
“我說我?guī)砹宋业男≌f因為它要在這里出版?!奔澥坑种貜?fù)了一遍,毫不動搖。阿查瓦爾也毫不動搖地解釋說,這家出版社是為了出版大學(xué)教材創(chuàng)立的,小說作品隸屬學(xué)生閱讀叢書或者在大眾中流傳的經(jīng)典文學(xué)系列,國內(nèi)國外的作品都有,但是無論如何,他會盡己所能……
“阿查瓦爾先生,”紳士說,“我感謝您的解釋。但是就像我剛才說的,我?guī)业男≌f來這家出版社是因為我知道它會在這里出版?!?/p>
阿查看著他,說不出話來。他點了一根煙,然后溫和地問他:
“我能知道是誰說它會在這里出版嗎?”
“上帝說的?!奔澥炕卮鸬?。
“誰?”
“上帝。三天前他在我面前顯靈,對我說:把小說拿去就行了,會出版的。”
阿查瓦爾從來沒接待過這樣強力推薦的作家。
雷蒙多·格萊策失蹤了。總是這樣的故事。他被人從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家中抓走,從此音信杳無。他拍了一些無法原諒的電影。③
我最后一次見到他是在2月。我們帶著各自的孩子一起去海邊吃晚餐。深夜,他向我說起他的父親。
雷蒙多家來自波蘭、俄羅斯邊界上的一個小村莊。村里每家每戶都有兩面國旗和兩張領(lǐng)導(dǎo)人畫像,根據(jù)風(fēng)云變幻選擇使用。俄羅斯軍隊走了,波蘭軍隊來了,諸如此類。那地方戰(zhàn)亂不斷,人們遭受無邊寒冬和無盡饑餓的折磨。只有堅強的人和狡猾的人能幸存。大家都把面包碎塊藏在地板底下。
對那個飽經(jīng)患難的地區(qū)來說,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不是什么新鮮事,只是糟糕的境遇變得更糟。沒死的人早上起來也是腿腳飄忽,胃里打結(jié)。
1918年,慈善夫人協(xié)會從美國寄來一卡車鞋。周圍村落的餓鬼都來了,咬緊牙關(guān)爭搶鞋子。這是他們第一次見到鞋子。那地方?jīng)]人穿過鞋。身體強壯的人開心地抱著新鞋盒手舞足蹈地走開。
雷蒙多的父親回到家,松開包在腳上的破布,打開鞋盒,試了左腳。腳抗議了一下,但還是穿進去了。穿不進去的是右腳。所有人一起用力還是無濟于事。這時候母親才注意到兩只鞋的鞋尖朝著一個方向。父親趕緊跑回分發(fā)中心。那里已經(jīng)空無一人。
于是他開始追蹤右腳的那只鞋。
此后幾個月,雷蒙多的父親走遍各個村落,追查那只鞋的下落。
走了很多路,問了很多人,他終于找到了。在山那邊一個遙遠的村子里,有人拿了同一號碼的兩只右腳鞋。那個人把兩只鞋都擦得锃亮,放在隔板上。那是全家唯一的裝飾。
雷蒙多的父親拿出那只左腳鞋。
“啊,不。”男人說,“既然美國人是這么寄來的,就應(yīng)該是這樣。他們知道該怎么做。”
責(zé)任編輯:沙爽
* 本文節(jié)選自《愛與戰(zhàn)爭的日日夜夜》,百花文藝出版社2016年1月出版。
① 即弗拉迪米羅·阿列爾·多爾夫曼·澤利科維奇(Vladimiro Ariel Dorfman Zelicovich,1942— ),或譯阿利埃爾·多夫曼。猶太裔智利-美國學(xué)者、小說家、戲劇家。1970至1973年任薩爾瓦多·阿連德文化顧問。
② 獵戶座腰帶(Cinturón de Orión)三顆排成直線的亮星Alnitak、Alnilam和Mintaka。
③ 雷蒙多·格萊策(1941—1976)為阿根廷左翼紀錄片導(dǎo)演。致力于呈現(xiàn)拉丁美洲的現(xiàn)實與問題。以《墨西哥,冰封的革命》(México, la revolución congelada,1971)在盧加諾國際電影節(jié)摘取金豹獎。該片一度在阿根廷、墨西哥等國被列為禁片。其他作品有《特雷利烏屠殺》(Ni olvido ni perdón: 1972, la masacre de Trelew,1972)、《叛徒》(Los traidores,1973)等。他于1976年5月27日失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