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居麻問我喜歡冬天還是夏天。我想到冬天夜長晝短,可以多睡會兒懶覺,而且冬天奶牛產奶量低,不用生產奶制品了,不用每天都腰酸背痛地搖脫脂劑、捶酸奶……便輕率地回答:“冬天好!”
他說:“那你去年冬天咋不來?”
我無語……去年(2009年)是罕見的雪災天氣。全地區(qū)牧業(yè)生產損失慘重,很多地方的羊群全軍覆沒,唯有牧人孤身逃亡。不說別人,我去年都差點給雪埋掉!
居麻又說:“要是冬天里,天氣一直像今天這么好嘛,還差不多!要是去年的情況,一個冬天完不了,兩個冬天也就完了!一家人全完了!冬天好啥呢?哪有夏天好!”
是啊,今年的冬天,下雪下得晚,化雪也化得快。雖然是旱年,雖然中間也經歷了半個多月的高寒天氣,但總的來說,還算是一個平順的冬天。
去年天氣壞也就罷了,這片牧場上還只住著居麻一家人。大雪災時,一家三口艱于應付。每天一起床,就全家上陣,扛著鐵锨出去開路——最少得開一條能讓羊出行的路,就讓羊走出這個沙窩子,翻過沙丘,去到四面雪薄的曠野中找草吃。
大雪不停地下,天好像塌了一樣。用居麻的話說:“老天爺下兩天,休息一天?!?/p>
不下雪的時候就刮風,把輕飄飄的雪吹往這個凹陷的沙窩子,并吹得又緊又瓷。那時,靠人力是挖不了幾米遠的,于是居麻就驅趕駱駝和馬群去蹚路。
但無論挖出的路還是蹚出的路,都維持不了一天。風太大,總是早上開出了路,傍晚就給重新吹平,封嚴了。
每天早上路打開后,加瑪出去放羊,嫂子忙家務、照料牛,居麻則趕著駱駝去很遠很遠的土路邊等政府的救濟玉米。居麻說救濟玉米的價錢一公斤才一塊錢,比市面上便宜五毛,一麻袋八十公斤。但想買到救濟玉米得靠碰運氣——這荒野中每一個角落的牧人都等在這條路的兩旁,而這路又常常不通。雖然牧業(yè)辦的鏟車和推土機夜以繼日地開路,但永遠追不上雪和風的速度。
終究還是等到了一兩次,于是羊和大畜早晚兩次的加餐玉米勉強維持著生命。然而,能哄得了肚皮,卻對抗不了寒冷啊。等冬天終于過去,熬到底的羊還不到五十只。
總共死了五十只母羊、八十只羊羔、兩頭大牛和兩頭小牛。
一天,天黑前的空暇時分里,加瑪就著沉沉暮光帶我翻過東面沙丘,走過一段沙梁,在盡頭的凹地處,依稀可見一大堆羊皮半埋在雪地中,還支棱出根根白骨。加瑪說,這些就是沒有熬過長冬的羊(穆斯林不吃未經祈禱的自死之畜)。這一堆有十六只。再往前,還有好幾堆,并能看到龐大的牛、馬骨架。
在寒冷中失去了剛剛出世的孩子的黑白花牛接受了同樣的寒冷中失去了母親的另一只小牛犢。它們相依為命生存了下來。而僥幸活下來的花臉黃牛也凍壞了三個乳頭,那三個乳頭至今不能產奶。
屋漏偏逢連夜雨,偏偏那時又丟了一匹坐騎。
居麻說:“丟了整整三個月才找回來!”
我大驚,脫口而出:“三個月啊,那這三個月里它吃什么?”
然而沒等他回答,又立刻反應過來:“哦,吃草。”——馬本來就是吃草的嘛。又不是人,在這樣的荒野中,出門兩天就得餓死。
居麻大樂,立刻翻譯給嫂子。嫂子也樂了。
按說馬是不會丟的,才開始居麻也不急。但家里僅剩的坐騎卻累得骨瘦如柴,乘騎的時間稍長一點就東倒西歪。尤其在極寒天氣里越發(fā)虛弱,無論鞭子怎么抽打都不能前進,實在沒法使用了。于是,領到救濟玉米后,他決定步行出去找馬。
第一次,他往東面走了十天。第二次,往西又走了半個月。沿途一路打聽,沿著線索一點點前進,一遇到地窩子就投宿……如此過了一個月仍然無果。
這期間嫂子和加瑪在家過得也非常艱難。早上只有兩個女人開路,沒有馬的加瑪,只能徒步踩著深雪放羊。雪嚴實地蓋住了荒野,漸漸地越來越厚,也越來越硬。羊再也沒法扒開這樣的雪覓食了,一個個把蹄子扒得血淋淋的。但是太餓了,還得繼續(xù)扒……那時羊死得差不多了,牛也只剩下最后兩對母子。
后來居麻狠狠心,懸賞了三百塊錢。果然,兩個月后有人從兩百多公里外幫著把馬牽來了——居然都跑到紅旗公社去了!撿到馬的那一家也知道失主遲早會找上門來,便立刻奉還了。但那幾個月里可憐的馬被飼養(yǎng)得漫不經心,還一直被作為乘騎使用,又沒加什么營養(yǎng)餐,早已羸弱不堪。
因為雪太厚,化得太慢,加之畜群體質虛弱,不能長途遷徙。去年春天,居麻家遲遲不能啟程,一直到四月底才開始動身,比往年晚了一個月!而往年的四月底,牧民已經在烏倫古河北面的春牧場接完了春羔,準備慢慢進入阿爾泰山夏牧場了。
去年深山里的雪也化得極慢,都五月底六月初了,還大雪封山,整一個月牧業(yè)被堵在阿爾泰山前丘陵一帶,不能前進。等那些地方的草吃完后,一部分牧民只好又退回南面的額爾齊斯河南岸及烏倫古河流域牧放牲畜——這在往年是罕有的事。
好在因那個冬天雪量充沛,第二年的春天也極其濕潤,牧草前赴后繼,長勢洶涌,往年干涸的戈壁灘居然成了綠意盎然的草原!甚至還出現(xiàn)了一些以前從來沒有見過的草類,陌生得連牛羊都不去吃,真詭異(好友二嬌認為是外星人播的種)。
雖然那個冬天早已遠遠過去了,但一提起,居麻還是忍不住沉重地嘆氣,反復地念叨:“雪多得啊,多得啊……”
我呢,去年一整個冬天一個人生活在阿克哈拉的家中,常常呆呆地透過玻璃窗往外看:鋪天蓋地的雪啊,它們不是飄落的,而是射子彈一樣射落的。尤其兩場初雪,一團一團的雪花,鴿子蛋一樣大,又濕又重,砸在臉上都會疼。
去年十二月底,一場連夜大雪后,我住處的窗戶被堵住了一大半,門也給堵得結結實實。
其實出不了門倒不要緊。我住的房子原本是兔舍,有五十米長,寬寬綽綽,儲備了好幾噸葵花子、一百多公斤葵花油渣,還有一麻袋碎麥子和三麻袋麩皮。雞鴨貓狗兔們的伙食是斷不了的。至于我呢,雖然沒有蔬菜,但面粉和大米各有一袋,鹽也夠用了,也餓不著了。煤也早就挪進了室內,一噸多,夠燒一個多月。水是水泵抽的,直接引到室內,只要不停電也斷不了水。而停電的日子也不多。如果不用上廁所的話,我可以在這幢房子里一直待到開春。
但怎么可能不上廁所!而且雪一停就必須趕緊想法子出去,否則接下來一刮風,雪漸漸緊塌下去,凍硬了,就徹底開不了門了!于是那天一大早,雪剛停,我就投入了戰(zhàn)斗。先抵著門擠啊擠?。ㄩT是朝外開的),擠開了手指粗的一道門縫。再用捅爐子的火鉤從縫里伸出去扒拉,把門縫邊的雪掏松了些后,再擠,這回把門擠開了巴掌寬的縫。然后再用掏灰的小煤鏟伸出去挖,挖一會兒再擠,就推了半尺寬。最后又把鐵锨伸出去挖……終于,門推開了一尺多寬,我整個人能擠出去了……其間,干一會兒活兒得回到生有火爐的房間暖和一會兒。
等出得門去,我花了大半天,在齊腰深的雪地里挖出了通向廁所的路,接下來又挖了一條通向院門的路。但當我好不容易清理干凈堵著院門的雪堆,拉開了院門(幸好不是朝外開的),一看,傻眼了——外面的雪比我還高,當門正是風口,被風吹來的雪大部分都堆積在那里……我放棄了,我一把勁兒也沒了……于是我的院門有兩個月沒有打開過。整個阿克哈拉村的人都不曉得我還在家里,都以為大雪封住的只有空房子呢。
由于我人瘦,挖開的那兩條路也只有一尺來寬,剛夠我側身前行。我媽回家后大怒,她太胖了,卡在那兒沒法通過。
我媽神通廣大,居然認識養(yǎng)路段的人。于是當開路的大馬力鏟車路過阿克哈拉村時,特意拐道過來把我從房子里挖了出來。那么大那么高的鏟車啊,整整搬運了二十多個來回(得燒多少油……我可是分文未掏……)!挖出的雪堆在西面雪地上,快有兩層樓那么高!
大家聽了我的故事后,也唏噓不已。問我:“這些事情你也要寫嗎?”我說:“當然?!比缓蟠蜷_本子記錄了起來。加瑪想了想,也向我討了一頁紙,借了一支筆,打著手電筒趴在花氈上一邊思索一邊寫。晚茶時,她手持那頁已經寫滿了字的紙,大聲地朗誦。全家都端著茶碗出神地聽。聽完,都說:“很好。”然后半晌安靜。嫂子又把那頁紙要去,打著手電默讀了一遍。光線很暗,太陽能燈是三瓦的。
我問居麻寫的什么。這家伙懶得翻譯,說:“你寫了什么,她也寫了什么!”
后來那個小學黨支部書記來的時候,加瑪再次掏出那頁紙念給他聽。這個老師聽了也說好,然后用漢語告訴我,她寫的是自己的經歷。說姐姐上學后家里困難,才上初一的自己只好輟學放羊。雖然因不能上學而傷心,但有什么辦法呢?又說到了去年雪大,大家都過得非常辛苦。還感慨了一番哈薩克放羊的傳統(tǒng)……果然和我寫的一樣!
不管怎樣,我們都感激著這個平安的冬天,都說:“幸虧今年還算可以!”雖然日常生活也夠折騰的——每天半夜嫂子都會起來一兩次為大家生爐子,梅花貓總是凍得拼命往大家的被窩里鉆。
選自《冬牧場》,新星出版社2012年6月版。
李娟,著名散文作家,代表作《九篇雪》《我的阿勒泰》《羊道》《遙遠的向日葵地》等。曾獲“人民文學獎”“上海文學獎”“花地文學獎”“天山文藝獎”“朱自清散文獎”“魯迅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