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子
報到那天我到校已是晚上,到宿舍后遇見的第一個同學(xué)就是李靜。我倆的床緊靠門口,她是我上鋪。她在半空中跟我打招呼:“你才來呀!”淡淡的笑容與磁性的聲音一起抵達(dá),雖然屋子黑咕隆咚的,一瞬間我以為自己是在清溪之畔。這是個城市女生,我點頭致意后心想,以后須得小心,人家在天上,咱在地上。
跟其他城市女生一樣,李靜自信大方。我們長滿野草的校園建在大農(nóng)村,城市女生仿佛個個是被拐賣來的,天天又哭又鬧。李靜不,只安靜地看書。開學(xué)前兩周是軍訓(xùn),訓(xùn)余回到宿舍,守著一屋子的嘰嘰喳喳我不知干啥好。李靜說:“下鋪,《圍城》你看過嗎?”我都不知《圍城》,于是搖頭。李靜把手上的書遞給我:“看吧,可好了,我都看十來遍了?!蹦且豢涛壹拥檬钟行┒?,一為《圍城》,二為高高在上的她居然主動借書給我。這一抖,書就沒接住,撿書時我趕緊道歉,李靜沒再理我,又拿起一本書看起來,仿佛我已不存在,仿佛寢室里只她一人。
我貪婪地看《圍城》,真的與我以前看過的書不一樣。一讀再讀,還書時已是一個月后,我倆站在宿舍門前的籃球架下,她說她已經(jīng)又買了一本《圍城》,這本送我了。李靜讓我說說讀后感,我訥訥地說不出一二,她就自己說起來,說方鴻漸骨子里的懶散和蘇文紈臉面上的矯情。李靜說圍城無處不在,比方咱們的鐵絲網(wǎng)圍起來的校園,被圈進(jìn)圍城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圍城自囚,每個人都是自己最大的敵人。我有點兒走神兒,忽略了她話語里的思辨,只被她眼睛里的光亮和神采吸引。她征服了我,不僅是用她的藏書。以后我就成了李靜的影子,李靜唯一的影子,我喜歡她評論文學(xué)時的穩(wěn)準(zhǔn)狠,潛意識里覺得她比講臺上的一些人更像老師。
大二時分了寢室,李靜離我越來越遠(yuǎn),其實她從來都沒近過。
一天李靜約我時神神秘秘地說她戀愛了,歡喜得像一只喜鵲,快樂明晃晃地閃爍在眼里,燙人。李靜一貫只穿黑白兩色的衣服,還真是只喜鵲?!跋落?,以后沒空搭理你啦,我得專心想著他!才子佳人,我們要締造一段校園傳奇,愛情佳話?!?/p>
“是誰?”
“不能說,是風(fēng)云人物!”
李靜的行蹤越來越詭異,那些她先前不屑光顧的熱鬧場合,現(xiàn)在她能從頭守到尾,呆呆地看,像截樹樁戳在角落里。是哪個風(fēng)云人物呢?我用李靜應(yīng)有的視線掃視舞臺之上,覺得都是“跳梁小丑”。
她再約我時已是期末,一袋五香瓜子嗑得她嘴角浮起白沫,那一刻我覺得陌生,這還是那個孤高優(yōu)雅的李靜嗎?
“下鋪,你說我該不該去找他說破?”
“啊?原來你是單相思!快說,那人是誰?!?/p>
“賈輝。”李靜羞澀地一笑,嘴角的白沫起起伏伏。
天哪,我倒吸一口涼氣。這個學(xué)生會主席用貌比潘安、才追子建來形容一點兒也不過分,可是全天下都知道這是個有野心的人,據(jù)說他正在追求校長的千金,數(shù)學(xué)系的胖丫,李靜怎么就不知道?這不是要壞事兒嗎?
“他也喜歡你嗎?”我小心翼翼。
“當(dāng)然?!?/p>
“比如?”
“打飯時他總在我眼前晃來晃去,上課下課的路上也經(jīng)常在我身前身后?!?/p>
“還有呢?”
“那天給咱們做報告,他眼睛一直盯著我。”李靜一臉歡喜。
天哪,哪個漂亮女生賈輝不盯?連我這不漂亮的都能感受到他那沒遮沒攔的目光的灼燙。又咔咔地嗑了幾個瓜子,李靜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你說,我倆是不是天生的一對?”看她這等癡迷,我猶豫再三還是把“不”字先咽了回去,我得琢磨一下怎么說才不傷她。李靜根本沒留意到我的遲疑,把瓜子塞給我跑了:“我得回去策劃一下,明天就找他說破!”
當(dāng)天晚上,李靜再來時臉色死白,渾身戰(zhàn)栗:“完了完了,他拒絕了我?!?/p>
我拽緊她的胳膊,第一次發(fā)現(xiàn)李靜這么瘦?!安皇钦f明天嗎?你在什么地方跟他表白的?”
“在食堂門口。他竟然說不認(rèn)識我,問我哪個系的,叫什么名字。他把我訓(xùn)了,他說我思想骯臟、靈魂丑陋,還要告訴輔導(dǎo)員。”
“過分!”
“我求他了,求他不要告訴老師,并保證再也不打擾他,我差點兒都給他跪了?!?/p>
這也太欺負(fù)人了,我火冒三丈:“他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去找他!”
“下鋪,別去,咱丟不起那人!”那一刻李靜的眼睛里全是恐懼,自信大方的李靜不見了,沉靜和樂的李靜也不見了。
李靜請了病假,每天一下課我就去看她,她躲在蚊帳里不肯出來,飯也不吃,只干吃三鮮伊面。放假離校送她上火車時我塞了封信,問她何必圍城自囚,何苦做自己的敵人。再開學(xué)李靜更加蒼白憔悴,眼中時時疑云密布:“下鋪,我感覺每一個迎面走來的人都在拿白眼看我,每一個從后面走過來的人都在戳我的脊梁骨,老師和同學(xué)也不時朝我吐唾沫,是不是人人都知道那事了?”
“沒有,我敢保證沒有一個人知道,賈輝自己說不定也早忘了?!笨蔁o論我怎么勸,她就是不肯相信,白紙一樣的臉上只剩下一對黑眼珠在驚恐地滾來滾去。
李靜因精神分裂退學(xué)了。每想起那個叫我“下鋪”的人,我便抱著那本《圍城》嘆息。
[責(zé)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