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中國新聞出版研究院開展出版口述史的工作,是很有意義的。我個人經歷比較簡單:做教師20年,做出版社編輯10年,此后,在新聞出版署與中國期刊協會工作,與期刊出版行業(yè)打交道20年。要說這50年里,自己接觸最多,也最愛的,應算期刊了。因此,我將本次口述的核心設定為“個人對期刊的記憶與思考”,追述自己讀期刊以及后來與期刊同人交往的一些經歷,并盡可能從今天的角度對一些期刊的歷史作用、對一些期刊同人的創(chuàng)業(yè)成績與經驗,談一些個人的感受。
上個月,我同家人一起度過了自己82周歲生日?;仡欁约鹤钤缃佑|期刊時,只有兩三歲,倏忽80年,至今還在津津有味地讀。80年里,期刊帶給我無盡的精神滋養(yǎng)和快樂,對我自身成長與完成各項工作任務都有極大的幫助,期刊在很大程度上對我起到了人生指南的作用,也成為我精神世界翱翔的翅膀。令我感到最難得的是,回顧過去80年,無論是哪段人生里,自己都沒有離開期刊,包括“文革”十年都未曾離開。我因此寫過一篇短文——《樂與期刊為伍》,真是緣分。
下面便從頭談起。
翻看《良友》等畫報中的圖像,是自己閱讀之始
20世紀30年代初,我兩三歲時,姐姐們讀中學,常約同學來家里玩兒。她們愛做兩件事情:一件是哄逗我這個小弟弟,一件是湊在一起讀期刊。我因此也便有機會接觸到她們所讀的刊物,雖看不明白,但這些開本大小不一的刊物中有很多圖像,往往能勾起我幼小的好奇心,禁不住跟著她們翻看,這應該是自己一生的閱讀之始了。按教育家的說法,0—3歲是培養(yǎng)孩子閱讀習慣不可忽視的關鍵時期,我有幸獲得這樣的機會。后來,我問過自己一個姐姐,是否記得當時讀的什么刊物。她明確回答我,開本大的是《良友》畫報,是她們的最愛;開本小些的多是電影刊物,這些都是家里訂閱的,也是她們爭著讀的。
《良友》創(chuàng)刊于1926年,20世紀30年代正是它出版的旺盛期,發(fā)行渠道通達,影響遍及全國,甚至遍及全世界的華人圈。同時代的電影刊物辦得也比較熱鬧,雖然多數存活期比較短,但是有些頗有名聲,比如,《明星月報·明星半月刊》(明星影片股份有限公司出版)、《聯華畫報》(聯華影業(yè)公司發(fā)行)、《電通(半月畫報)》(電通股份有限公司出版)等。那時我們家住省會城市濟南,這些刊物能訂或買到。
我說不清當時這些刊物對姐姐們產生過什么影響,她們不曾有像林道靜那樣夾著進步刊物走向革命之途的經歷。但從這些流行畫報里揣摩上海女性的著裝趨勢,追蹤時髦,會是她們閱讀的熱點。另外,我的二姐身體矯捷,曾是校女子排球隊隊員,后被選拔為省女子排球隊隊員,又被集中到青島參加全國運動會比賽前的集訓。當自己長大后閱讀那一時期的《良友》畫報時,發(fā)現其中關于體育運動的內容突出,對當時賽場健兒,尤其是對女運動員的報道,文字和圖像甚多,還在一些文字評述中充滿激情地鼓勵國人甩脫“東亞病夫”之惡名。姐姐在20世紀30年代能沖破傳統,參與體育運動,到賽場上蹦蹦跳跳,說不定也是從《良友》這些刊物中受到了感染。
就幼小的自己來說,從這些畫報里看到了和學到了什么,基本上已經記不清了,但記住了兩個明星的名字:一個是中國影星胡蝶,另一個是美國童星莎麗·鄧波兒(這是當時的譯名,現通常譯為秀蘭·鄧波兒)。前者由于在畫報上出現頻率較高,而且優(yōu)雅漂亮,大家都是贊不絕口;后者則不僅從畫報上看到她的可愛影像,還由于姐姐多次帶我去影院看過她出演的電影。留在我記憶里的以上兩個明星,不僅長相美,而且她們身上透發(fā)出藝術氣質和不俗風采,她們的一顰一笑、一個大方的舉止、一身得體的打扮,都能使幼年的自己受到難以名狀的感染。我后來想,這應該是閱讀給自己帶來的一生中最初始的審美體驗。
上面提到的一些畫報,我后來大都找來讀過。這不僅因自己從事中國現代文學教學科研工作之需,常跑各大圖書館尋找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期刊來讀,還由于學校曾給我一項任務——去北京、上海淘解放前出版的舊書刊,以配備學校專設的“現代文學資料室”。像上面提過的“明星”“聯華”“電通”等電影畫報,有些便是那時充滿驚喜心情淘到和讀到的。
20世紀70年代末,我被借調到人民文學出版社魯迅著作編輯室工作,分到的任務是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出版過的《魯迅全集》注釋本基礎上,修訂再版1981年版《魯迅全集》(十六卷本)。我的任務是修訂第五卷,包括《偽自由書》《準風月談》《花邊文學》三部雜文集,寫作時間為1933—1935年。由于這些雜文多涉及上海及各地的社會時事,還提到過良友圖書印刷公司遭反共分子恐嚇的事,因此對那一時期的《良友》畫報翻得較多。盡管未曾全讀(當時尚未有全套影印本),但這本刊物已在我心中留下了沉甸甸的分量。
在這次“口述”前,我專門聯系了首都圖書館,將《良友》影印本(1926—1945)及部分原版散本借出來,坐在閱覽桌旁美美地重溫了一遍。當閱畢碼齊放還到運刊車上時,望著一大摞書影,想到這份寶貴的文化財富在將近一個世紀里的波譎云詭,禁不住該為它說點什么。
我看《良友》畫報的歷史地位
對《良友》畫報的考察,可以從我國的期刊出版史、文化史、新聞史、攝影史等各個方面著手。不論從哪一方面說,它都具有開辟性、建設性和重要的借鑒意義。遺憾的是,在一段時間里,它處于被“屏蔽”的狀態(tài),不是因為對它認識上的爭議,而是它被置于不宜接觸的另類。進入思想解放的歷史新時期以來,《良友》畫報才得以光彩重放,不僅將舊本影印,對其研究活動也日益活躍。特別是2002年馬國亮先生出版《良友憶舊》一書,更讓讀者對《良友》畫報獲得了栩栩如生的貫通認識。在此影響下,我自己頭腦中的《良友》形象也更活躍起來,越來越感覺到它還有許多有待公平合理地給予認定的價值。下面就它在中國期刊史上應有的歷史地位,談五點初步認識。
第一,《良友》是標志我國期刊進入現代視覺文化新時代的早期范本。按學界的說法,進入20世紀,由于攝影術、印刷復制術以及與經濟繁榮俱來的公眾對于信息服務、生活服務、提供娛樂等各方面越來越迫切的需求,傳媒業(yè)相應的出現了一次大轉型,那就是充分利用以攝影術為主的影像手段,使傳播從間接趨向直接、從抽象趨向具體,一個視覺文化時代從此開始。而且這個視覺文化駕馭著越來越精湛的內容和技術。一個多世紀以來,發(fā)展勢頭一直蒸蒸日上。讀圖成為得人心、討人愛的人際傳播和交流的主要方式之一。
對于這一時代變化,中國傳播界人士表現了極為敏感的熱情呼應態(tài)度。單就期刊來說,在19世紀與20世紀之交,就不斷出現以“畫報”冠名的刊物。1884年問世的《點石齋畫報》,更淋漓盡致地凸顯了“讀圖”的沖擊力與群眾性。當然還有經常提到的《小孩月報》(1884)、《真相畫報》(1912)、《世界畫報》(1907),等等。一些期刊在視覺功能方面不斷追求、運用與開拓,為中國期刊業(yè),也為中國整個傳媒業(yè)鋪筑了進入現代視覺文化的新時代之路。這些期刊各自留下了自己的功績,但應該說,這些畫報或者存活時間不長,或者在出版上不是獨立而是依附的,出版形態(tài)也不夠完整。所以尚難以成為視覺文化來到中國的完整意義上的體現者。
這個使命是由廣東青年伍聯德以及他的同伴梁得所、馬國亮等人實現的。1926年,伍聯德在略通美術、出版,也對世界個別著名畫報有所觀摩的基礎上,以通過影像“啟迪民智,提高大眾文化水準”為宗旨,在上海創(chuàng)辦了銅版印刷的、內容較厚重的《良友》畫報,一上市就受到意想不到的歡迎。1927年,梁得所加入該畫報,此后,馬國亮也加入,都能對這份畫報不斷改革求進。從20世紀30年代起,這份畫報已經被打造成能出色地調動視覺功能,以影像作品為主,對上海、中國以及世界做多角度、多層面的報道,成為豐富、活潑、有矩、有型的大眾性綜合畫報。因此,把它視為中國期刊進入視覺文化新時代完整意義上的、有代表性的“范本”,應是恰當的。還要指出的是,作為雜志大國的美國,它推出的第一份大眾性綜合畫報《生活》是在1936年,它眼里雖然未必有《良友》,但《良友》比它早問世十年,而且辦得有姿有型、有分量,確是事實。
《良友》作為畫報,在圖像的使用與創(chuàng)新上,積累了不少經驗。比如,它較為重視圖像來源,除了從經營性的圖像供應公司購買,或在行業(yè)間交換圖像資料,還十分重視培養(yǎng)自己的專職攝影記者,創(chuàng)作和積累屬于自己的第一手圖像資料;它對積存數以萬計的圖像資料有先進的儲存、分類和使用方法;它不止一次組織過“良友旅行團”等活動,攝取我國各地人文與名勝風景,提供源源不斷的圖像資源;尤其可貴的是,它敢以圖像記錄尖銳的時事,比如,1935年北平學生因反對日本侵略、反對投降而舉行的愛國運動,《良友》專版做了圖像記錄,其中遭軍警捆縛而正義凜然的學生形象,令讀者深為所動。這次,我再翻讀《良友》畫報時,尤其感到揪心之痛的是,1928年5月第26期《良友》上刊發(fā)的“五三濟南經過”專版,對當時日本軍國主義挑動的“濟南五三慘案”做了“第一見證”式的報道,其中有北伐軍對日談判代表蔡公時被日軍挖目割鼻的血淋淋的暴行圖像,有中國軍民被割掉眼鼻、被汽油燒死,以及濟南城墻周邊橫陳的中國軍民的尸體的血淋淋圖像。這些揭穿日本軍國主義者的影像鐵證,真是十分難得。
這里我還想再提到一個刊物《北洋畫報》。為什么?因為這份出版于天津的畫報,也創(chuàng)刊于1926年,1937年停刊。辦了11年,宗旨為“傳播時事,灌輸常識,提倡藝術,陶冶性靈”,出版達1587期。最近一期《三聯生活周刊》上,還提到《北洋畫報》,說當時它被算作“北方巨擘”。應該說,其影響也是頗大的,但這份畫報每期四開四版,近似我們常說的報型刊物,體量較小,其在影像上的成就個人感覺似稍遜于《良友》。
第二,它是我國女性以現代華姿亮相于公眾視野的第一個靚麗窗口。近代,我國逐漸出現宣傳女性獨立、提倡女權的報刊,從1898年7月在上海出版了《女學報》開始,婦女報刊出版漸漸走向高潮,如知名的秋瑾烈士,就創(chuàng)辦過《中國女報》(1907.1),可惜只出版了兩期。當時的女性報刊,主要還是以文論事。20世紀以來,期刊較多使用圖像,婦女形象便自然而然地走上期刊版面,不少還作為封面被采用。但期刊初起刊登的中國婦女形象,或纏足挽髻,或呆板僵硬,人物身份多以青樓女子為主。進入20世紀20年代以后,經過新文化洗禮的現代女性開始登上期刊的畫面。在這方面,《良友》畫報應該算是現代女性登場最多,也最靚麗的一個窗口。表現在以下方面:
1.它刊登的現代女性雖以演藝明星為主,但也不乏中國女性領袖人物、中國職業(yè)女性、中國女體育家、女作家,以及上海本地名媛,等等。通過該畫報,能夠比較全面地接觸到各方面覺醒起來的中國女性群體。
2.它從不正面采用舊中國女子形象。能登上《良友》畫報的,首先衣飾革新,多數穿著現代旗袍,這種旗袍完全改革了束胸、無腰、全身覆蓋的舊傳統,將我國女裝引入了時尚新時代。其次,《良友》還刊登過不少既健美又自然的女性泳裝圖像。翻開多期《良友》來看,它推出的一系列女性形象,所表現出來的美麗、雍容、大氣,所蘊含的中國女性心智之美,也足以征服世界讀者。
以上《良友》在對我國現代女性的虔敬與贊美上或許與《良友》創(chuàng)辦人伍聯德的一段特殊經歷不無關系。在伍聯德創(chuàng)辦刊物,需要資金支持的最困難階段,受助于一位“女貴人”而踏上事業(yè)成功之途。這個“女貴人”是上海四大公司之一的先施公司老板的遺孀,也是上海女子銀行的董事長。她把己有的三臺印刷機送給了伍聯德,伍聯德需要資金,她幫助借貸。但是這個老太太在《良友》剛出版后,突然病故。因為沒有留下她的照片,所以伍聯德在自己辦公室桌上含義深沉地擺了一尊“觀音老母”像。從以上伍聯德曾受恩于女性及尊重于女性的意識來看,有助我們理解《良友》打造中國現代女性形象而不遺余力,引領中國現代女性從容登場,從而起到提升女性社會地位的作用。如果將這僅僅看作一本刊物以此招徠讀者,那是鼠目,將它看作一份影像“女權”的刊物,并非過譽。
第三,它是我國期刊“走出去”的早期實踐者,像一條小魚勇敢游向大海。伍聯德是廣東僑鄉(xiāng)臺山縣人,父親在美國打工,他本人通英語,還跟人合作出版過一本《新繪學》——繪畫方面的書。這樣一個青年知識分子,從他的背景可以看出,他有很強的外向意識。
1926年,《良友》剛創(chuàng)刊,伍聯德就去了東南亞,了解海外讀者需要和期刊市場情況;1927年,他又去美國考察,同時向在美華人募股,以充實《良友》的辦刊基金,還為擴大《良友》的報道面而專訪了好萊塢。借同鄉(xiāng)關系,與在好萊塢拍片的知名華裔影星黃柳霜結成很好的朋友關系,同時還結識了當時好萊塢大腕明星范朋克、瑪麗畢可馥夫婦。這些交往活動,在《良友》刊出了照片,有的寫成《良友》專稿。當這些在美國結識的明星又先后來中國訪問時,《良友》更利用此機會作訪問報道。由此足可見伍聯德如何善抓新聞眼,又如何巧于打開新聞窗口,開闊讀者視野?!读加选泛苤匾曢_發(fā)與海外華人市場溝通的通道,并與海外讀者信件溝通。在海外華人中有一定聲勢,如當時有人說的:有華人的地方,就有《良友》畫報。
《良友》畫報還增設過英文說明,當時能用英文說明圖像內容的還有《北洋畫報》,都是早期的雙語刊物,實屬鳳毛麟角。雖然沒有可能影響西方國家主流讀者群,但已受到全球華人讀者的歡迎。
還值得提到的是,《良友》也重視利用機會參與國際新聞出版界的活動,以聯絡國際同業(yè)擴大影響。1928年在德國科恩舉辦的世界報刊展覽大會上,《良友》畫報就參加過展覽。上世紀八十年代在香港復刊的《良友》畫報,還曾以1984年11月出版的有著民族氣息的封面,獲得了國際期刊評選活動中的優(yōu)秀設計獎,這些涉足國際的嘗試,都誠可貴。
第四,它是我國把期刊作為商品,把期刊出版緊密融入市場并獲得成功的一份值得借鑒的商業(yè)案例?!读加选樊媹髣?chuàng)辦之前,伍聯德便已開辦了“良友圖書印刷公司”??镉〕龅谝黄诤?,組織小販在上海各電影院近旁的中心地區(qū),以小洋一元(大洋8角)的低價叫賣,很快就賣出七千份。《良友》傳到海外華僑旅居的地方,也大受歡迎,《良友》為此加了英文說明。《良友》印了一張地圖,上面密密麻麻地印著《良友》的分銷地,地圖上還寫著“良友遍天下”。1935年12月的一期刊物上,有一篇郁達夫的《上海的茶樓》,配文的圖像是在上海茶樓中邊悠閑飲茶、邊閱讀的茶客,茶客手中的讀物正是《良友》畫報。像這樣自編、自印、自發(fā)并且巧于宣傳的經營形式,對今天的期刊出版單位和經營者,仍有不少可值得借鑒的地方。
《良友》對圖像資料的使用,從來都是多向的,出刊的同時還利用圖像編輯出版大量影像集。孫中山去世后,馬上就出了《孫中山紀念特刊》;北伐以后就出了《北伐畫史》;濟南“五三”慘案后,它又出了《濟南慘案畫冊》;當時提倡運動,所以它就出了《歷屆全國運動會特刊》;當時還有“良友旅行團”,拍攝了很多美景,出版了《中國大觀》《中華景象》《世界奇觀》等,這都是經營之道。
《良友》還很善于利用圖像和音像開展經營活動,比如,把明星的照片或流行音樂歌片單張售賣,成本小而價格不菲。我小時候挺喜歡收藏這些東西,那時父親白天工作,晚上常帶著我去小市場溜達。小市場里有人點著小煤汽燈在賣電影明星照片,我要父親給買,父親只答應一次買一張,因為很貴。前幾年讀吳永貴著的《民國出版史》里有一段:“出于編輯畫報的需要,《良友》公司收集了許多中外電影明星們的彩色圖片,而且這些圖片印刷出來,大量出售,這個堪稱是《良友》畫報出版上的自然延伸,因為得天獨厚的圖片資源,也因為棋先一著的首創(chuàng)優(yōu)勢,這些圖片出版后,受到了追星族讀者的熱烈歡迎。圖片八開單張,每張售價2角”。我記得那時一本刊物的價格也不過2角。
我覺得還值得說的就是,《良友》雖然很注重經商,但其始終保持文化人的社會責任感,從不刊登不三不四的文字與圖像,比如性病廣告,給多少錢都不會刊登。馬國亮說這個刊物是“出污泥而不染”,確實是這樣的。我看到過香港特別行政區(qū)第一任行政長官董建華對《良友》的一個評價,他說他要對《良友》表示敬意:“它沒有說教的迂闊,沒有載道的腐酸,但是它每一篇文字,每一幅圖片都體現了人文精神和價值品位的最起碼的原則,維系著人間向上的精神不墜?!彼援敃r還有一種說法:“《良友》像一本端莊的畫報,像一個沒有不良嗜好的正人君子”。這樣的商業(yè)品德是可貴的。
第五,它通過畫報等出版活動,凝聚了20世紀三四十年代文化各界的人氣,是這一歷史時期具有團結力、親和力和包容精神的一座文化大廈?!读加选樊媹蠹捌渲黧w良友圖書印刷公司,通過出刊等出版活動,團結了眾多的進步革命的作家和藝術家,這一點從趙家璧編輯的圖書《良友文學叢書》,特別是十卷本的《中國新文學大系》中可以看出來。如果沒有從魯迅、郭沫若、茅盾到胡適、蔡元培等一大批作家的支持,這項浩大的文化工程是很難完成的。在馬國亮的《良友憶舊》一書中,記述了《良友》跟許多作家密切的工作關系,如巴金、老舍、洪深、鄭伯奇、郁達夫等。在當時文化界能形成這樣此呼彼應的融洽關系,大概要數“良友”這一陣容了。
它沒有當時左翼文化隊伍所表現的理論主張的凌厲、路線的困擾和行動中的宗派疏離。至于右翼,形不成陣勢,《良友》從未與他們?yōu)槲椤?/p>
最后,我再說幾句它的后來?!读加选肥?926年創(chuàng)刊、1945年???。實際上,1954年,伍聯德在香港又繼續(xù)打出了《良友》的名字來辦雜志,當時叫海外版,到1968年辦不下去,??恕D菚r候的《良友》雜志我沒怎么看過,據說它已經沒有那么大的陣容了,內容較窄,以藝術介紹為主。
1984年,由伍聯德之子伍福強,在香港重新出版了《良友》雜志。伍福強是燕大新聞系畢業(yè)的,在新華社工作過,他有伍聯德兒子的身份,在香港有他的優(yōu)勢,他可以多方面、左右逢源地進行文化交往。但由于只是立足于香港,這與過去立足于上海相比,在視野方面會有一定差距。因為過去立足于上海就是立足于全國。另一方面是香港的市場很難打開,八卦刊物特別多,各種政治面貌的刊物也多。特別是20世紀八九十年代在香港辦刊的時候,正值美國的Vogue、Cosmopolitan,還有法國的Elle等著名刊物都在香港落地的時期,已經分割了很大的一塊市場,所以伍福強先生在香港辦這個刊物比較吃力。
他曾經跟我說過一件事是希望我能幫他再回上海來辦,但是我跟上海聯系了以后,沒人對這件事情熱心,他也通過更多渠道努力,最終還是沒辦成。
后來,該畫報在2000年改版了,改成專門介紹電子網絡知識刊物。他說他一定要跟潮流進入網絡刊物的時代。但是我看了后,感覺有點找不著北。20世紀初,全世界曾經興起了電子刊物與網絡刊物熱潮,有很多刊物做得很好。但由于電子事業(yè)本身錯綜復雜的現實,熱鬧過一陣后很多都消沉了。
《良友》搖身一變成為電子網絡刊物,實非明智之舉。我們不妨看看《良友》改刊頭一年的封面,期期都上的是網絡技術界風云人物,與過去《良友》封面多上時尚女性相比,簡直不認識它了?!读加选窋凳陙硪詴r尚風格示人,丟了時尚,也便沒了《良友》。
伍福強這一變革之舉,或許出于無奈,因為在香港辦成并堅持出版一本好刊物是極不容易的,特別是籌集足夠的資金。前幾年聽到伍福強辭世的消息,我心里很沉重,我認為他是為《良友》奔波勞累而去的,而且他的離去,宣告了《良友》再無復蘇。
但我心中永遠記住《良友》,它對我初始閱讀、初始審美有很大影響,它把我引進視覺時代,使我成為這一時代的公民。細讀畫報,從一個景象、一個細節(jié)中捕捉時代,體味人生,是多么愜意的事情!
回憶自己獨立閱讀的第一本期刊《福幼報》
五六歲時,我們搬家到濟南的一個叫忠信里的胡同。鄰居是一對王姓夫婦,男的在郵政局工作,他們有個小男孩跟我同齡,挺文氣,我們倆成了好朋友。小男孩的父親母親篤信基督教,他父親常常帶一些傳教的出版物回家,其中有一種叫《福幼報》的,是彩色兒童刊物,他父親拿給我們時,常常說:“要好好看,做主的好孩子”。我那時認識一些字了,《福幼報》畫挺多,挺有趣的,能看懂一點點。我的小朋友懂得比我多,告訴我書中哪個是耶穌,哪個是圣母,哪個是猶大,哪個是來朝拜耶穌的“三個博士”。
由于是自己獨立讀的第一份刊物,所以,《福幼報》的名字留在我腦子里的記憶十分深刻了。
前些時候我去書店看書,看見一本《近代基督教在華西地區(qū)文字事工研究》,當時感覺這個書名很怪,什么叫“文字事工研究”?讀后才知道當時基督教在中國傳教有五個渠道(五大事工):“布道事工”“教育事工”“醫(yī)療事工”“慈善事工”“文字事工”。其中的“文字事工”包括出版、印刷、發(fā)行活動。
這本介紹教會出版的書中,曾介紹《福幼報》的情況:《福幼報》1914年3月由上海“廣學會”出版?!皬V學會”是1887年基督教在上海所設立的頗具規(guī)模的宗教出版機構,1957年后,它與其他三個基督教出版機構合并?!陡S讏蟆吩诳谷諔?zhàn)爭爆發(fā)后,曾停刊兩年,1942年遷到大后方成都繼續(xù)出刊??箲?zhàn)勝利后,再遷回上海。先后出版達30余年。中國期刊史上,為兒童創(chuàng)辦的刊物,能堅持30多年的,實在不多。
我幼童時代讀過的《福幼報》,除了還記得幾個圣經中人物外,基本都沒有印象了。關于這本兒童刊物后期的出版傾向,我想引用《近代基督教在華西地區(qū)文字事工研究》一書談到該刊1945年八、九兩期,也就是臨近抗戰(zhàn)結束前后的兩期時所說的:
“有這樣一些內容:要重重的懲罰日本軍閥與漢奸/徹底消滅日本人的侵略思想/一位新中國的志士/一位愛國的母親/勝利了/銀光的歌聲/黎明的火炬/心急的農夫/小鳥歌聲/兔姐姐的西紅柿/兩只山羊/最珍貴的一課/蚊子/挪亞的大船/挪亞的方舟/感恩節(jié)/白雪公主/做松鼠/荷蘭的朋友們/原子彈(摧命)/世界上最大的鐘/盤尼西林治眼病/電話/福幼園地。從中可見,抗戰(zhàn)期間的《福幼報》注意培養(yǎng)兒童的愛國精神和擁護抗戰(zhàn)的立場;講述培養(yǎng)良好品德習慣的故事;科普知識教育;淺顯的宗教信仰知識。雖然解釋基督真理,介紹《圣經》知識是刊物的宗旨之一,但從比例上看,宗教內容是很少的。當然,那些通俗知識和愛國精神內容是以基督教精神為其基礎的?!?/p>
從這段文字中可以看出《福幼報》的多面性。它雖然進行宗教宣傳,但也結合中國社會現實宣傳了愛國思想,教育并譴責侵略者;它既寫兒童愛看的故事,也未忽略對兒童科普知識教育。我們不該無視這樣一份曾長期存在過的兒童刊物。從我看到的材料,知名女性作家謝冰心、謝冰瑩都曾贊揚和鼓勵過這本刊物,只是今天已經很少有人知道它了。
最后,我還想談一下曾與我一同讀《福幼報》的鄰居小朋友。由于他父母信奉基督教到了極度,以致將自己原來的家庭舍棄,一家三口搬入教友們組織的“大家庭”,過教友集體生活。我的小朋友不巧患病,雖不算重,但因住在“大家庭”里未能及時就醫(yī),竟然不幸去世。我當時還不懂得人之生死變化,只是有時想到跟他一起看書和游戲的情景,心里會泛起一股寂寞感,并且,80余年過去了,至今他童稚的身影還清晰地留在自己腦海。
采訪時間:2014年5月9日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重點課題“中國出版人口述史研究及數據庫建設”的部分研究內容